三国演义 - 第003回 议温明董卓叱丁原 馈金珠李肃说吕布


第003回 议温明董卓叱丁原 馈金珠李肃说吕布

  且说曹操当日对何进曰:「宦官之祸,古今皆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若欲治罪,当除元恶。但付一狱吏足矣,何必纷纷召外兵乎?欲尽诛之,事必宣露。吾料其必败也。」何进怒曰:「孟德亦怀私意耶?」操退曰:「乱天下者,必进也。」进乃暗差使命赍密诏,星夜往各镇去。

  却说前将军鳌乡侯西凉刺史董卓,先为破黄巾无功,朝廷将治其罪,因贿赂十常侍幸免。后又结托朝贵,遂任显官,统西州大军二十万,常有不臣之心。是时得诏大喜,点起军马,陆续便行;使其婿中郎将牛辅,守住陕西,自己却带李傕、郭泛、张济、樊稠等提兵望洛阳进发。卓婿谋士李儒曰:「今虽奉诏,中间多有暗昧。何不差人上表?名正言顺,大事可图。」卓大喜,遂上表。其略曰:窃闻天下所以乱逆不止者,皆由黄门常侍张让等侮慢天常之故。臣闻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臣敢鸣钟鼓入洛阳,请除让等。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何进得表,出示大臣。侍御史郑泰谏曰:「董卓乃豺狼也,引入京城,必食人矣。」进曰:「汝多疑,不足谋大事。」卢植亦谏曰:「植素知董卓为人,面善心狠;一入禁庭,必生祸患。不如止之勿来,免致生乱。」进不听,郑泰、卢植皆弃官而去。朝廷大臣,去者大半。进使人迎董卓于渑池,卓按兵不动。

  张让等知外兵到,共议曰:「此何进之谋也,我等不先下手,皆灭族矣。」乃先伏刀斧手五十人于长乐宫嘉德门内,入告何太后曰:「今大将军矫诏召外兵至京师,欲灭臣等,望娘娘垂怜赐救。」太后曰:「汝等可诣大将军府谢罪。」让曰:「若到相府,骨肉虀粉矣。望娘娘宣大将军入宫,谕止之。如其不从,臣等只就娘娘前请死。」太后乃降诏宣进。进得诏便行。主簿陈琳谏曰:「太后此诏,必是十常侍之谋,切不可去。去必有祸。」进曰:「太后诏我,有何祸事?」袁绍曰:「今谋已泄,事已露,将军尚欲入宫耶?」曹操曰:「先召十常侍出,然后可入。」进笑曰:「此小儿之见也。吾掌天下之权,十常侍敢待如何?」绍曰:「公必欲去,我等引甲士护从,以防不测。」于是袁绍、曹操各选精兵五百,命袁绍之弟袁术领之。袁术全身披挂,引兵布列青琐门外。绍与操带剑护送何进至长乐宫前。黄门传懿旨云:「太后特宣大将军,余人不许辄入。」将袁绍、曹操等都阻住宫门外。何进昂然直入,至嘉德殿门,张让、段珪迎出,左右围住,进大惊。让厉声责进曰:「董后何罪,妄以鸩死。国母丧葬,托疾不出。汝本屠沽小辈,我等荐之天子,以致荣贵;不思报效,欲相谋害!汝言我等甚浊,其清者谁?」进慌急,欲寻出路,宫门尽闭,伏甲齐出,将何进砍为两段。后人有诗叹之曰:

  汉室倾危天数尽,无谋何进作三公。几番不听忠臣谏,难免宫中受剑锋。

  让等既杀何进,袁绍久不见进出,乃于宫门外大呼曰:「请将军上车!」让等将何进首级从墙上掷出,宣谕曰:「何进谋反,已伏诛矣。其余胁从,尽皆赦宥。」袁绍厉声大叫:「阉宦谋杀大臣,诛恶党者,前来助战!」何进部将吴匡,便于青琐门外放起火来。袁术引兵突入宫庭,但见阉宦,不论大小,尽皆杀之。袁绍、曹操斩关入内。赵忠、程旷、夏恽、郭胜四个被赶至翠花楼,剁为肉泥。宫中火焰冲天。张让、段珪、曹节、侯览将太后及太子并陈留王劫去内省,从后道走北宫。时卢植弃官未去,见宫中事变,擐甲持戈,立于阁下。遥见段珪拥逼何太后过来,植大呼曰:「段珪逆贼,安敢劫太后!」段珪回身便走。太后从窗中跳出,植急救得免。吴匡杀入内庭,见何苗亦提剑出。匡大呼曰:「何苗同谋害兄,当共杀之!」众人俱曰:「愿斩谋兄之贼!」苗欲走,四面围定,砍为虀粉。绍复令军士分头来杀十常侍家属,不分大小,尽皆诛绝,多有无须者误被杀死。曹操一面救灭宫中之火,请何太后权摄大事,遣兵追袭张让等,寻觅少帝。

  且说张让、段珪劫拥少帝及陈留王,冒烟突火,连夜奔走至北邙山。约三更时分,后面喊声大举,人马赶至。当前河南中部掾吏闵贡,大呼:「逆贼休走!」张让见事急,遂投河而死。帝与陈留王未知虚实,不敢高声,伏于河边乱草之内。军马四散去赶,不知帝之所在。帝与王伏至四更,露水又下,腹中饥馁,相抱而哭;又怕人知觉,吞声草莽之中。陈留王曰:「此间不可久恋,须别寻活路。」于是二人以衣相结,爬上岸边。满地荆棘,黑暗之中,不见行路。正无奈何,忽有流萤千百成群,光芒照耀,只在帝前飞转。陈留王曰:「此天助我兄弟也!」遂随萤火而行,渐渐见路。行至五更,足痛不能行。山冈边见一草堆,帝与王卧于草堆之中。草堆前面是一所庄院。庄主是夜梦两红日坠于庄后,惊觉,披衣出户,四下观望。见庄后草堆上红光冲天,慌忙往视,却是二人卧于草畔。庄主问曰:「二少年谁家之子?」帝不敢应。陈留王指帝曰:「此是当今皇帝,遭十常侍之乱,逃难到此。吾乃皇弟陈留王也。」庄主大惊,再拜曰:「臣先朝司徒崔烈之弟崔毅也。因见十常侍卖官嫉贤,故隐于此。」遂扶帝入庄,跪进酒食。

  却说闵贡赶上段珪拿住,问天子何在。珪言已在半路相失,不知何往。贡遂杀段珪,悬头于马项下,分兵四散寻觅;自己却独乘一马,随路追寻。偶至崔毅庄,毅见首级,问之,贡说详细。崔毅引贡见帝,君臣痛哭。贡曰:「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陛下还都。」崔毅庄上止有瘦马一匹,备与帝乘。贡与陈留王共乘一马,离庄而行。不到三里,司徒王允、太尉杨彪、左军校尉淳于琼、右军校尉赵萌、后军校尉鲍信、中军校尉袁绍,一行人众,数百人马,接着车驾,君臣皆哭。先使人将段珪首级,往京师号令,另换好马与帝及陈留王骑坐,簇帝还京。先是洛阳小儿谣曰:「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至此果应其谶。

  车驾行不到数里,忽见旌旗蔽日,尘土遮天,一枝人马到来。百官失色,帝亦大惊。袁绍骤马出问何人。绣旗影里,一将飞出,厉声问:「天子何在?」帝战栗不能言。陈留王勒马向前,叱曰:「来者何人?」卓曰:「西凉刺史董卓也。」陈留王曰:「汝来保驾耶?汝来劫驾耶?」卓应曰: 「特来保驾。」陈留王曰:「既来保驾,天子在此,何不下马?」卓大惊,慌忙下马,拜于道左。陈留王以言抚慰董卓,自初至终,并无失语。卓暗奇之,已怀废立之意。是日还宫,见何太后,俱各痛哭。检点宫中,不见了传国玉玺。董卓屯兵城外,每日带铁甲马军入城,横行街市,百姓惶惶不安。卓出入宫庭,略无忌惮。后军校尉鲍信,来见袁绍,言董卓必有异心,可速除之。绍曰:「朝廷新定,未可轻动。」鲍信见王允,亦言其事。允曰:「且容商议。」信自引本部军兵,投泰山去了。

  董卓招诱何进兄弟部下之兵,尽归掌握,私谓李儒曰:「吾欲废帝立陈留王,何如?」李儒曰:「今朝廷无主,不就此时行事,迟则有变矣。来日于温明园中,召集百官,谕以废立。有不从者斩之,则威权之行,正在今日。」卓喜,次日大排筵会,遍请公卿。公卿皆惧董卓,谁敢不到!卓待百官到了,然后徐徐到园门下马,带剑入席。酒行数巡,卓教停酒止乐,乃厉声曰:「吾有一言,众官静听。」众官侧耳。卓曰:「天子为万民之主,无威仪不可以奉宗庙社稷。今上懦弱,不若陈留王聪明好学,可承大位。吾欲废帝,立陈留王,诸大臣以为如何?」诸官听罢,不敢出声。座上一人推案直出,立于筵前,大呼:「不可!不可!汝是何人,敢发大语?天子乃先帝嫡子,初无过失,何得妄议废立?汝欲为篡逆耶?」卓视之,乃荆州刺史丁原也。卓怒叱曰:「顺我者生,逆我者死!」遂掣佩剑欲斩丁原。时李儒见丁原背后一人,生得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手执方天画戟,怒目而视。李儒急进曰:「今日饮宴之处,不可谈国政,来日向都堂公论未迟。」众人皆劝,丁原上马而去。

  卓问百官曰:「吾所言,合公道否?」卢植曰:「明公差矣。昔太甲不明,伊尹放之于桐宫。昌邑王登位方二十七日,造恶三千余条,故霍光告太庙而废之。今上虽幼,聪明仁智,并无分毫过失。公乃外郡刺史,素未参与国政,又无伊、霍之大才,何可强主废立之事?圣人云:『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卓大怒,拔剑向前欲杀植。侍中蔡邕、议郎彭伯谏曰:「卢尚书海内人望,今先害之,恐天下震怖。」卓乃止。司徒王允曰:「废立之事,不可酒后相商,改日再议。」于是百官皆散。

  卓按剑立于园门,忽见一人跃马持戟于园门外往来驰骤。卓问李儒:「此何人也?」儒曰:「此丁原义儿,姓吕,名布,字奉先者也。主公且须避之。」卓乃入园潜避。次日,人报丁原引军城外搦战。卓怒,引军同李儒出迎。两阵对圆,只见吕布顶束发金冠,披百花战袍,擐唐猊铠甲,系狮蛮宝带,纵马挺戟,随丁建阳出到阵前。建阳指卓骂曰:「国家不幸,阉宦弄权,以致万民涂炭。尔无尺寸之功,焉敢妄言废立,欲乱朝廷?」董卓未及回言,吕布飞马直杀过来。董卓慌走,建阳率军掩杀。卓兵大败,退三十余里下寨,聚众商议。卓曰:「吾观吕布非常人也。吾若得此人,何虑天下哉?」帐前一人出曰:「主公勿忧。某与吕布同乡,知其勇而无谋,见利忘义。某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吕布拱手来降,可乎?」卓大喜,观其人,乃虎贲中郎将李肃也。卓曰:「汝将何以说之?」肃曰:「某闻主公有名马一匹,号曰『赤兔』,日行千里。须得此马,再用金珠,以利结其心。某更进说词,吕布必反丁原,来投主公矣。」卓问李儒曰:「此言可乎?」儒曰:「主公欲取天下,何惜一马?」卓欣然与之,更与黄金一千两、明珠数十颗、玉带一条。

  李肃赍了礼物,投吕布寨来。伏路军人围住,肃曰:「可速报吕将军,有故人来见。」军人报知,布命入见。肃见布曰:「贤弟别来无恙?」布揖曰:「久不相见,今居何处?」肃曰:「见任虎贲中郎将之职。闻贤弟匡扶社稷,不胜之喜。有良马一匹,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名曰『赤兔』。特献与贤弟,以助虎威。」布便令牵过来看,果然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后人有诗单道赤兔马曰:

  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

  布见了此马大喜,谢肃曰:「兄赐此良驹,将何以为报?」肃曰:「某为义气而来,岂望报乎?」布置酒相待。酒酣,肃曰:「肃与贤弟少得相见,令尊却尝会来。」布曰:「兄醉矣。先父弃世多年,安得与兄相会?」肃大笑曰: 「非也,某说今日丁刺史耳。」布惶恐曰:「某在丁建阳处,亦出于无奈。」肃曰:「贤弟有擎天驾海之才,四海孰不钦敬?功名富贵,如探囊取物,何言无奈,而在人之下乎?」布曰:「恨不逢其主耳。」肃笑曰:「『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见机不早,悔之晚矣。」布曰:「兄在朝廷,观何人为世之英雄?」肃曰:「某遍观群臣,皆不如董卓。董卓为人敬贤礼士,赏罚分明,终成大业。」布曰:「某欲从之,恨无门路。」肃取金珠、玉带列于布前。布惊曰:「何为有此?」肃令叱退左右,告布曰:「此是董公久慕大名,特令某将此奉献。赤兔马亦董公所赠也。」布曰:「董公如此见爱,某将何以报之?」肃曰:「如某之不才,尚为虎贲中郎将;公若到彼,贵不可言。」布曰:「恨无涓埃之功,以为进见之礼。」肃曰:「功在翻手之间,公不肯为耳。」布沉吟良久曰:「吾欲杀丁原,引军归董卓,何如?」肃曰:「贤弟若能如此,真莫大之功也!但事不宜迟,在于速决。」布与肃约于明日来降,肃别去。

  是夜二更时分,布提刀径入丁原帐中。原正秉烛观书,见布至,曰:「吾儿来有何事故?」布曰:「吾堂堂丈夫,安肯为汝子乎!」原曰:「奉先何故变心?」布向前一刀,砍下丁原首级,大呼:「左右!丁原不仁,吾已杀之,肯从吾者在此,不从者自去!」军士散去大半。次日,布持丁原首级,往见李肃。肃遂引布见卓。卓大喜,置酒相待。卓先下拜曰:「卓今得将军,如旱苗之得甘雨也。」布纳卓坐而拜之曰:「公若不弃,布请拜为义父。」卓以金甲锦袍赐布,畅饮而散。卓自是威势越大,自领前将军事,封弟董旻为左将军鄠侯,封吕布为骑都尉中郎将都亭侯。

  李儒劝卓早定废立之计。卓乃于省中设宴,会集公卿,令吕布将甲士千余,侍卫左右。是日,太傅袁隗与百官皆到。酒行数巡,卓按剑曰:「今上暗弱,不可以奉宗庙。吾将依伊尹、霍光故事,废帝为弘农王,立陈留王为帝。有不从者斩! 」群臣惶怖莫敢对。中军校尉袁绍挺身出曰:「今上即位未几,并无失德;汝欲废嫡立庶,非反而何?」卓怒曰:「天下事在我,我今为之,谁敢不从,汝视我之剑不利否?」袁绍亦拔剑曰:「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两个在筵上对敌。

  正是:丁原仗义身先丧,袁绍争锋势又危。毕竟袁绍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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