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 第29回 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纳姬


第29回 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纳姬

  话说僧官正在萧金铉三人房里闲坐,道人慌忙来报:「那个人又来了。」僧官就别了三位,同道人出去,问道人:「可又是龙三那奴才?」道人道:「怎么不是?他这一回来的把戏更出奇!老爷,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楼底下,看茶的正在门口煽着炉子。僧官走进去,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副乌黑的脸,两只黄眼睛珠,一嘴胡子,头戴一顶纸剪的凤冠,身穿蓝布女褂,白布单裙,脚底下大脚花鞋,坐在那里。两个轿夫站在天井里要钱。那人见了僧官,笑容可掬,说道:「老爷,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绝早就来替你当家。你且把轿钱替我打发去着。」僧官愁着眉道:「龙老三!你又来做什么?这是个什么样子!」慌忙把轿钱打发了去,又道:「龙老三,你还不把那些衣服脱了!人看着怪模怪样!」龙三道:「老爷,你好没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凤冠与我戴,不做大红补服与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个纸凤冠,不怕人笑也罢了,你还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龙老三,顽是顽,笑是笑。虽则我今日不曾请你,你要上门怪我,也只该好好走来。为什么妆这个样子?」龙三道:「老爷,你又说错了。『夫妻无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认不是罢了。是我不曾请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脱了这些衣服,坐着吃酒,不要妆疯做痴,惹人家笑话!龙三道:「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该坐在房里,替你装围碟,剥果子,当家料理;哪有个坐在厅上的?惹得人说你家没内外。」说着,就往房里走。

  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里去了。僧官跟到房里,说道:「龙老三!这喇伙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龙三道:「老爷,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僧官急得乱跳。他在房里坐的安安稳稳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来与太太吃。」僧官急得走进走出。恰走出房门,遇着萧金铉三位走来,僧官拦不住。三人走进房,季恬逸道:「噫!哪里来的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来说道:「三位老爷请坐。」僧官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三个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飞跑进来说道:「府里尤太爷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两个书办,进来作揖,坐下吃茶,听见隔壁房里有人说话,就要走进去,僧官又拦不住。二人走进房,见了这个人,吓了一跳道:「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当下四五个人一齐笑起来。僧官急得没法,说道:「诸位太爷,他是个喇子。他屡次来骗我。」尤书办笑道:「他姓什么?」僧官道:「他叫做龙老三。」郭书办道:「龙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爷的喜事,你怎么到这里胡闹?快些把这衣服都脱了,到别处去!」龙三道:「太爷,这是我们私情事,不要你管。」尤书办道:「这又胡说了!你不过是想骗他!也不是这个骗法!」萧金铉道:「我们大家拿出几钱银子来舍了这畜生去罢!免得在这里闹的不成模样!」那龙三哪里肯去。

  大家正讲着,道人又走进来说道:「司里董太爷同一位金太爷已经进来了。」说着,董书办同金东崖走进房来。东崖认得龙三,一见就问道:「你是龙三?你这狗头,在京里拐了我几十两银子走了,怎么今日又在这里妆这个模样?分明是骗人!其实可恶!」叫跟的小子:「把他的凤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赶了出去!」龙三见是金东崖,方才慌了,自己去了凤冠,脱了衣服,说道:「小的在这里伺候。 」金东崖道:「哪个要你伺候!你不过是骗这里老爷!改日我劝他赏你些银子,作个小本钱,倒可以;你若是这样胡闹,我即刻送到县里处你!」龙三见了这一番,才不敢闹,谢了金东崖,出去了。僧官才把众位拉到楼底下从新作揖奉坐,向金东崖谢了又谢。

  看茶的捧上茶来吃了。郭书办道:「金太爷一向在府上,几时到江南来的?」金东崖道:「我因近来赔累的事不成话说,所以决意返舍。到家,小儿侥幸进了一个学,不想反惹上一场是非。虽然真的假不得,却也丢了几两银子。在家无聊,因运司荀老先生是京师旧交,特到扬州来望他一望。承他情,荐在匣上,送了几百两银子。」董书办道:「金太爷,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东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书办道:「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就是这三四日的事。」金东崖道:「原来如此。可见『旦夕祸福』!」郭书办道:「尊寓而今在哪里?」董书办道:「太爷已是买了房子,在利涉桥河房。」众人道:「改日再来拜访。」金东崖又问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说了。金东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经书,容日请教。」

  当下陆陆续续到了几十位客。落后来了三个戴方巾的和一个道士;走了进来,众人都不认得。内中一个戴方巾的道:「哪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见教?」那人袖子里拿出一封书子来,说道:「季苇兄多致意。」季恬逸接着,拆开同萧金铉、诸葛天申看了,才晓得是辛东之、金寓刘、郭铁笔、来霞士,便道:「请坐。」四人见这里有事,就要告辞。僧官拉着他道:「四位远来,请也请不至,便桌坐坐。」断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东崖就问起荀大人的事来:「可是真的?」郭铁笔道:「是我们下船那日拿问的。」当下唱戏,吃酒。吃到天色将晚,辛东之同金寓刘赶进城,在东花园庵里歇去。这坐客都散了。郭铁笔同来道士在诸葛天申下处住了一夜。次日,来道士到神乐观寻他的师兄去了。郭铁笔在报恩寺门口租了一间房,开图书店。

  季恬逸这三个人在寺门口聚升楼起了一个经折,每日赊米买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钱银子。文章已经选定,叫了七八个刻字匠来刻;又赊了百十桶纸来,准备刷印。到四五个月后,诸葛天申那二百两多银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旧在店里赊着吃。

  那日,季恬逸和萧金铉在寺里闲走。季恬逸道:「诸葛先生的钱也有限了,倒欠下这些债,将来这个书不知行与不行,这事怎处?」萧金铉道:「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没有那个强他。他用完了银子,他自然家去再讨,管他怎的!」正说着,诸葛天申也走来了,两人不言语了。三个同步了一会,一齐回寓,却迎着一乘轿子,两担行李。三个人跟着进寺里来。那轿揭开帘子,轿里坐着一个戴方巾的少年,诸葛天申依稀有些认得。那轿来的快,如飞的就过去了。诸葛天申道:「这轿子里的人,我有些认得他。」因赶上几步,扯着他跟的人,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那人道:「是天长杜十七老爷。」诸葛天申回来,同两人睃着那轿和行李一直进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诸葛天申向两人道:「方才这进去的是天长杜宗伯的令孙,我认得他。是我们那边的名土。不知他来做什么?我明日去会他。」

  次日,诸葛天申去拜,那里回不在家。一直到三日,才见那杜公孙来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气渐暖。杜公孙穿着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走了进来。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而雅,飘然有神仙之概。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进来与三人相见,作揖让坐。杜公孙问了两位的姓名、籍贯,自己又说道:「小弟贱名倩,贱字慎卿。」说过,又向诸葛天申道:「天申兄,还是去年考较时相会,又早半载有余了。」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岁申学台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县诗赋,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这是一时应酬之作,何足挂齿?况且那日小弟小恙进场,以药物自随,草草塞责而已。」萧金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谢风流,各郡无不钦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会,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时名宿,小弟正要请教,何得如此倒说!」当下坐着,吃了一杯茶,一同进到房里。见满桌堆着都是选的刻本文章,红笔对的样,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边。忽然翻出一首诗来,便是萧金铉前日在乌龙潭春游之作。杜慎卿看了,点一点头道:「诗句是清新的。」便问道:「这是萧先生大笔?」萧金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直教。」杜慎卿道:「如不见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岂非加意作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郎》中间一句好词,如今先生把他作了诗,下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几句话把萧金铉说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谈诗,若与我家苇萧相见,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苇萧是同宗么?我也曾见过他的诗,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会,杜慎卿辞别了去。

  次日,杜慎卿写个说帖来道:「小寓牡丹盛开,薄治杯茗,屈三兄到寓一谈。」三人忙换了衣裳,到那里去。只见寓处先坐着一个人。三人进来,同那人作揖让坐。杜慎卿道:「这位鲍朋友是我们自己人,他不僭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才想起是前日带信来的鲍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这位老爹就是苇萧的姑岳。」因问:「老爹在这里为什么?」鲍廷玺大笑道:「季相公,你原来不晓得。我是杜府太老爷累代的门下,我父子两个受太老爷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爷到了,我怎敢不来问安?」杜慎卿道:「不必说这闲话,且叫人拿上酒来。」

  当下鲍廷玺同小子拾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时鱼、樱、笋下酒之物,与先生们挥麈清谈。」当下摆上来,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来。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当下举箸让众人吃菜,他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传杯换盏,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点心来,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众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软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来。萧金铉道:「今日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第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说着,把眼看了鲍廷玺一眼。鲍廷玺笑道:「还是门下效劳。」便走进房去,拿出一只笛子来,去了锦套,坐在席上,鸣鸣咽咽,将笛子吹着;一个小小子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拍着手,唱李太白《清平调》。真乃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细听。杜慎卿又自饮了几杯。吃到月上时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发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三个人不觉得手舞足蹈起来。杜慎卿也颓然醉了。只见老和尚慢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子,打开来,里面拿出一串祁门小炮樟,口里说道:「贫僧来替老爷醒酒。」就在席上点着,熚熚烞烞响起来。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缭绕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来,把脚不住,告辞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鲍师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爷出去。你回来在我这里住。」鲍廷玺拿着烛台,送了三位出来,关门进去。三人回到下处,恍惚如在梦中。次日,卖纸的客人来要钱,这里没有,吵闹了一回;随即就是聚升楼来讨酒帐,诸葛天申称了两把银子给他收着再算。三人商议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计寓处不能备办,只得拉他到聚升楼坐坐。

  又过了一两日,天气甚好,三人在寓处吃了早点心,走到杜慎卿那里去。走进门,只见一个大脚婆娘同他家一个大小子坐在一个板凳上说话。那小子见是三位,便站起来。季恬逸拉着他问道:「这是什么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脚。」季恬逸道:「他来做什么?」那小子道:「有些别的事。」三人心里就明白,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问。走进去,只见杜慎卿正在廊下闲步,见三人来,请进坐下。小小子拿茶来吃了。诸葛天申道:「今日天气甚好,我们来约先生寺外玩玩。」杜慎卿带着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来,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楼酒馆里。杜慎卿不能推辞,只得坐下。季恬逸见他不吃大荤,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拿上酒来。吃了两杯酒,众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众人不好意思。因天气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饭来。杜慎卿拿茶来泡了一碗饭,吃了一会,还吃不完,递与那小小子拿下去吃了。当下三人把那酒和饭都吃完了,下楼会帐。萧金铉道:「慎卿兄,我们还到雨花台岗儿上走走。」杜慎卿道:「这最有趣。」一同步上岗子,在各庙宇里见方、景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顶上,望着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壁辉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借草就坐在地下。诸葛天申见远远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来,坐下说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处』。」杜慎卿道:「列位先生,这『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汉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这方正学所说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孙、曾、元;只是一族。母党、妻党还不曾及,哪里诛得到门生上?况且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本朝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世界了!」萧金铉道:「先生,据你说,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无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怎么?这人朝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

  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当下下了岗子回来。进了寺门,诸葛天申道:「且到我们下处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来到下处。才进了门,只见季苇萧坐在里面。季恬逸一见了,欢喜道:「苇兄!你来了?」季苇萧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里找问,知道你搬在这里。」便问:「此三位先生尊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们同乡萧金铉先生,你难道不认得?」季苇萧道:「先生是住在北门的?」萧金铉道:「正是。」季苇萧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这位先生,说出来你更欢喜哩。他是天长杜宗伯公公孙杜十七先生讳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么?」季苇萧惊道:「就是去岁宗师考取贵府二十七州县的诗赋首卷杜先生?小弟渴想久了!今日才得见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头起来。众位多见过了礼,正待坐下,只听得一个人笑着吆喝了进来,说道:「各位老爷今日吃酒过夜!」季苇萧举眼一看,原来就是他姑丈人;忙问道:「姑老爷,你怎么也来在这里?」鲍廷玺道:「这是我家十七老爷,我是他门下人,怎么不来?姑爷,你原来也是好相与?」萧金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区区陌路人』。」一齐坐下。季苇萧道:「小弟虽年少,浪游江湖,阅人多矣,从不曾见先生珠辉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对着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 「小弟得会先生,也如成连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风流高会,江南又见奇踪;卓荦英姿,海内都传雅韵。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