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 第043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第043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哪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县搬取母亲,第一件,径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这三件事,有什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当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三五个小银子,吃了几杯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说道:「我却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宋江便着人去请朱贵,小喽啰飞报下山来,直至店里,请的朱贵到来。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现在一个兄弟唤做朱富,在本县西门外开着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归。如今着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看店,不必你忧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时。」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拾包裹,交割铺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

  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着榜看,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道:「榜上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州沂水县人。」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拘住,叫道:「张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来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朱贵指着李逵道:「你好大胆!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五千钱捉戴宗,三千钱捉李逵,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哪里住?」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又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什么鸟紧?」朱贵不敢阻当他,由他吃。

  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弯,投东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快取了母亲来,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却不近,大路走,谁耐烦?」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又有乘势夺包裹的剪径贼人。」李逵应道:「我却怕甚鸟!」戴上毡签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约行了数十里,天色渐渐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诗为证:

  山径崎岖静复深,西风黄叶满疏林。偶因逐兔过前界,不记仓忙行路心。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李逵来到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贺路钱,免得夺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时,戴一顶红绢抓29b5b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脸上。李逵见了,大喝一声:「你这厮是什么鸟人?敢在这里剪径!」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没你娘鸟兴!你这厮是什么人?哪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那汉哪里抵当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恁孩儿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莫老爷名字。」那汉道: 「小人虽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风』。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汉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 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做李鬼,只在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这厮无礼,却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爷爷杀我一个,便是杀我两个。」李逵听得,住了手问道:「怎的杀你一个,便是杀你两个?」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径,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因此小人单题爷爷大名唬吓人,夺些单身的包裹,养赡老母;其实并不曾敢害了一个人。如今爷爷杀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饿杀。」

  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得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却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放将起来,李鬼手提着斧,纳头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风』,你从今已后,休要坏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业,再不敢倚着爷爷名目,在这里剪径。」李逵道:「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逵便取出一锭银子,把与李鬼,拜谢去了。李逵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来。诗曰:

  李逵迎母却逢伤,李鬼何曾为养娘。可见世间忠孝处,事情言语贵参详。

  走到巳牌时分,看看肚里又饥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径小路,不见有一个酒店饭店。正走之间,只见远远在山凹里露出两间草屋。李逵见了,奔到那人家里来,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来,髽髻鬓边插一簇野花,搽一脸胭脂铅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过路客人,肚中饥饿,寻不着酒食店,我与你一贯足钱,央你回些酒饭吃。」那妇人见了李逵这般模样,不敢说没,只得答道:「酒便没买处,饭便做些与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罢。只多做些个,正肚中饥出鸟来。」那妇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饭来吃。」那妇人向厨中烧起火来,便去溪边淘了米,将来做饭。李逵却转过屋后山边来净手,只见一个汉子攧手攧脚从山后归来。李逵转过屋后听时,那妇人正要上山讨菜,开后门,见了,便问道:「大哥,哪里闪朒了腿?」那汉子应道:「大嫂,我险些儿和你不厮见了,你道我晦鸟气么?指望出去等个单身的过,整整等了半个月,不曾发市,甫能今日抹着一个,你道是谁?原来正是那真『黑旋风』。却恨撞着那驴鸟,我如何敌得他过?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杀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杀我一个,却害了我两个。』他便问我缘故,我便告道:『家中有个九十岁的老娘,无人养赡,定是饿死。』那驴鸟真个信我,饶了我性命,又与我一个银子做本钱,教我改了业养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赶将来,且离了那林子里僻静处睡了一回,从后山走回家来。」那妇人道:「休要高声。却才一个黑大汉来家中,教我做饭,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门前坐地,你去张一张看。若是他时,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却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

  李逵已听得了,便道:「叵耐这厮,我倒与了他一个银子,又饶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这个正是情理难容。」一转踅到后门边。这李鬼恰待出门,被李逵劈29b5b揪住,那妇人慌忙自望前门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边掣出腰刀,早割下头来。拿着刀,却奔前门寻那妇人时,正不知走哪里去了。再入屋内来,去房中搜看,只见有两个竹笼,盛些旧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银两并几件钗环,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边搜了那锭小银子,都打缚在包裹里。却去锅里看时,三升米饭早熟了,只没菜蔬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吃得饱了,把李鬼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比及赶到董店东时,日已平西。径奔到家中,推开门,入进里面,只听得娘在床上问道:「是谁人来?」李逵看时,见娘双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铁牛来家了。」娘道:「我儿,你去了许多时……这几年正在哪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长工,止博得些饭食吃,养娘全不济事。我时常思量你,眼泪流干,因此瞎了双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寻思道:「我若说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说便了。」李逵应道:「铁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来取娘。」娘道:「恁地却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铁牛背娘到前路,却觅一辆车儿载去。」娘道:「你等大哥来,却商议。」李逵道:「等做什么?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见李达提了一罐子饭来。

  入得门,李逵见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见。」李达骂道:「你这厮归来则甚?又来负累人。」娘便道:「铁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来取我。」李达道:「娘呀,休信他放屁。当初他打杀了人,教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听得他和梁山泊贼人通同,劫了法场,闹了江州,现在梁山泊做了强盗。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财主替我官司分理,说他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现今出榜赏三千钱捉他。你这厮不死,却走家来胡说乱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发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达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却又敌他不过,把饭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

  李逵道:「他这一去,必然报人来捉我,却是脱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罢。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这大银,我且留下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放在床上。大哥归来见了,必然不赶来。」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锭大银,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哪里去?」李逵道:「你休问我,只顾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当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门望小路里便走。

  却说李达奔来财主家报了,领着十来个庄客,飞也似赶到家里看时,不见了老娘,只见床上留下一锭大银子。李达见了这锭大银,心中忖道:「铁牛留下银子,背娘去哪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坏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众人不见了李逵,都没做理会处。李达却对众庄客说道:「这铁牛背娘去,不知往哪条路去了,这里小路甚杂,怎地去赶他?」众庄客见李达没理会处,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只说李逵怕李达领人赶来,背着娘只望乱山深处僻静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见:

  暮烟横远岫、宿雾锁奇峰。慈鸦撩乱投林,百鸟喧呼傍树。行行雁阵,坠长江形入芦花;点点萤光,明野径偏依腐草。卷起金风飘败叶,吹来霜气布深山。

  当下李逵背娘到岭下,天色已晚了。娘双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却自认得这条岭,唤做沂岭。过那边去,方才有人家。娘儿两个,趁着星明月朗,一步步挨上岭来。娘在背上说道:「我儿,哪里讨口水来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过岭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饭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干饭,口渴的当不得。」李逵道:「我喉咙里也烟发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岭上,寻水与你吃。」娘道:「我儿,端的渴杀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挨得到岭上,松树边一块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侧边,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寻水来你吃。」李逵听得溪涧里水响,闻声寻将去,盘过了两三处山脚,到得那涧边看时,一溪好水,怎见得,有诗为证:

  穿崖透壑不辞劳,远望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李逵来到溪边,捧起水来,自吃了几口,寻思道:「怎生能够得这水去,把与娘吃?」立起身来,东观西望,远远地山顶上见个庵儿,李逵道:「好了。」攀藤揽葛,上到庵前,推开门看时,却是个泗州大圣祠堂。面前有个石香炉。李逵用手去掇,原来却是和座子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哪里拔得动。一时性起来,连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阶上一磕,把那香炉磕将下来。拿了再到溪边,将这香炉水里浸了,拔起乱草,洗得干净。挽了半香炉水,双手擎来。再寻旧路,夹七夹八走上岭来。到得松树里边,石头上不见了娘,只见朴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吃水,杳无踪迹,叫了几声不应。李逵心慌,丢了香炉,定住眼四下里看时,并不见娘。走不到三十余步,只见草地上一团血迹。李逵见了,心里越疑惑,趁着那血迹寻将去。寻到一处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一条人腿。正是:

  假黑旋风真捣鬼,生时欺心死烧腿。谁知娘腿亦遭伤,饿虎饿人皆为嘴。

  李逵心里忖道:「我从梁山泊归来,特为老娘来取他,千辛万苦,背到这里,却把来与你吃了。那鸟大虫拖着这条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谁的?」心头火起,赤黄须竖立起来,将手中朴刀挺起来,搠那两个小虎。这小大虫被搠得慌,也张牙舞爪钻向前来,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个。那一个望洞里便钻了入去,李逵赶到洞里,也搠死了。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内,伏在里面张外面时,只见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李逵道:「正是你这业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胯边掣出腰刀。那母大虫到洞口,先把尾去窝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躯坐将入去。李逵在窝内看得仔细,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气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那母大虫吼了一声,就洞口带着刀,跳过涧边去了。李逵却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岩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吹得败叶树木如雨一般打将下来。自古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起处,星月光辉之下,大吼了一声,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展再扑: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管。那大虫退不够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间死在岩下。

  那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有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却来收拾亲娘的两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圣庵后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场,有诗为证:

  沂岭西风九月秋,雌雄虎子聚林丘。因将老母残躯啖,致使英雄血泪流。
  猛拼一身探虎穴,立诛四虎报冤雠。泗州庙后亲埋葬,千古传名李铁牛。

  这李逵肚里又饥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寻路慢慢的走过岭来。只见五七个猎户都在那里收窝弓弩箭,见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将下岭来,众猎户吃了一惊,问道:「你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独自过岭来?」李逵见问,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贯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谎说罢。」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过岭来,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岭下取水,被那大虫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寻到虎窝里,先杀了两个小虎,后杀了两个大虎,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方才下来。」众猎户齐叫道:「不信你一个人如何杀得四个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个。这两个小虎且不打紧,那两个大虎非同小可。我们为这两个畜生,不知都吃了几顿棍棒。这条沂岭自从有了这窝虎在上面,整三五个月,没人敢行。我们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间人,没来由哄你做什么?你们不信 我和你上岭去寻讨与你。就带些人去扛了下来。」众猎户道:「若端的有时,我们自重重的谢你。却是好也!」众猎户打起胡哨来,一霎时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挠钩枪棒,跟着李逵,再上岭来。

  此时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顶上,远远望见窝边果然杀死两个小虎:一个在窝内,一个在外面:一只母大虫死在山岩边,一只雄虎死在泗州大圣庙前。众猎户见了杀死四个大虫,尽皆欢喜,便把索子抓缚起来,众人扛抬下岭,就邀李逵同去请赏。一面先使人报知里正上户,都来迎接着,抬到一个大户人家,唤做曹太公庄上。那人原是闲吏,专一在乡放刁把滥。近来暴有几贯浮财,只是为人行短。当时曹太公亲自接来相见了,邀请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动问那杀虎的缘由。李逵却把夜来同娘到岭上要水吃,因此杀死大虫的话,说了一遍。众人都呆了。曹太公动问壮士高姓名讳,李逵答道:「我姓张,无名,只唤做张大胆。」诗曰:

  人言只有假李逵,从来再无李逵假。如何李四冒张三,谁假谁真皆作耍。

  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胆!壮士不恁地胆大,如何杀得四个大虫?」一壁厢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话下。

  且说当村里得知沂岭上杀了四个大虫,抬在曹太公家,讲动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后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队,都来看虎,入见曹太公,相待着打虎的壮士,在厅上吃酒。数中却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里,随着众人也来看虎,却认得李逵的模样,慌忙来家对爹娘说道:「这个杀虎的黑大汉,便是杀我老公,烧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爹娘听得,连忙来报知里正。里正听了道:「他既是『黑旋风』时,正是岭后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来,行移到本县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拿他。他却走在这里!」暗地使人去请得曹太公到来商议。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里。正说这个杀虎的壮士,便是岭后百丈村里的『黑旋风』李逵,见今官司着落拿他。曹太公道:「你们要打听得仔细。倘不是时,倒惹得不好;若真个是时,却不妨。要拿他时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时却难。」里正道:「见有李鬼的老婆认得他。曾来李鬼家做饭吃,杀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们且只顾置酒请他,却问他:『今番杀了大虫,还是要去县请功,只是要村里讨赏?』若还他不肯去县里请功时,便是『黑旋风』了。着人轮换把盏,灌得醉了,缚在这里。却去报知本县,差都头来取去,万无一失。」有诗为证:

  常言芥投针孔,窄路每遇冤家。李鬼鬼魂不散,旋风风色非佳。
  打虎功思县赏,杀人身被官拿。试看螳螂黄雀,劝君得意休夸。

  众人道:「说的是。」里正与众人商量定了。曹太公回家来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来相待,便道:「适闲抛撇,请勿见怪。且请壮士解下腰间包裹,放下朴刀,宽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里了,只有刀鞘在这里。若是开剥时,可讨来还我。」曹太公道:「壮士放心,我这里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与壮士悬带。」李逵解了腰刀尖刀并缠袋、包裹,都递与庄客收贮,便把朴刀倚在壁边。曹太公叫取大盘肉、大壶酒来。众多大户并里正、猎户人等,轮番把盏,大碗大钟,只顾劝李逵。曹太公又请问道:「不知壮士要将这虎解官请功,只是在这里讨些赍发?」李逵道:「我是过往客人,忙些个,偶然杀了这窝猛虎,不须去县里请功。只此有些赍发便罢;若无,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轻慢了壮士?少刻村中敛取盘缠相送。我这里自解虎到县里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领与我换了上盖。」曹太公道:「有有。」当时便取一领细青布衲袄,就与李逵换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见门前鼓响笛鸣,都将酒来,与李逵把盏作庆,一杯冷,一杯热。李逵不知是计,只顾开怀畅饮,全不记宋江分付的言语。不两个时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脚不住。众人扶到后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条板凳上,就取两条绳子,连板凳绑住了。便叫里正带人,飞也似去县里报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补了一纸状子。

  此时哄动了沂水县里,知县听得大惊,连忙升厅问道:「『黑旋风』拿住在哪里?这是谋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并猎户答应道:「现缚在本乡曹大户家,为是无人禁得他,诚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来。」知县随即叫唤本县都头去取来。就厅前转过一个都头来声喏,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面阔眉浓须鬓赤,双睛碧绿似番人。沂水县中青眼虎,豪杰都头是李云。

  当下知县唤李云上厅来,分付道:「沂岭下曹大户庄上拿住『黑旋风』李逵,你可多带人去,密地解来,休要哄动村坊,被他走了。」李都头领了台旨,下厅来,点起三十个老郎土兵,各带了器械,便奔沂岭村中来。

  这沂水县是个小去处,如何掩饰得过?此时街市上讲动了,说道:「拿着了闹江州的『黑旋风』。如今差李都头去拿来。」朱贵在东庄门外朱富家听了这个消息,慌忙来后面对兄弟朱富说道:「这黑厮又做出来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为他,诚恐有失,差我来打听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时,怎的回寨去见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这李都头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两个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李云日常时最是爱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却有个道理对他,只是在这里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将十数瓶酒,把肉大块切了,却将些蒙汗药拌在里面。我两个五更带数个火家挑着,去半路里僻静处等候他解来时,只做与他把酒贺喜,将众人都麻翻了,却放李逵如何?」朱贵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 可以整顿,及早便去。」朱富道:「只是李云不会吃酒,便麻翻了,终久醒得快。还有件事:倘或日后得知,须在此安身不得。」朱贵道:「兄弟,你在这里卖酒,也不济事。不如带领老小,跟我上山,一发入了伙,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却不快活?今夜便叫两个火家觅了一辆车儿,先送妻子和细软行李起身,约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内带得一包蒙汗药在这里,李云不会吃酒时,肉里多糁些,逼着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说的是。」便叫人去觅下了一辆车儿,打拴了三五个包箱,捎在车儿上,家中粗物都弃了。叫浑家和儿女上了车子,分付两个火家,跟着车子,只顾先去。

  且说朱贵、朱富当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块,将药来拌了,连酒装做两担,带了二三十个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药来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着手,两担酒肉,两个火家各挑一担。弟兄两个,自提了些果盒之类,四更前后,直接将来僻静山路口坐等。到天明,远远地只听得敲着锣响,朱贵接到路口。

  且说那三十来个土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后,把李逵背剪绑了,解将来;后面李都头坐在马上,看看来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拦住,叫道:「师父且喜,小弟将来接力。」桶内舀一壶酒来,斟一大钟,上劝李云;朱贵托着肉来,火家捧过果盒。李云见了,慌忙下马,跳向前来,说道:「贤弟,何劳如此远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顺之心。」李云接过酒来,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师父不饮酒。今日这个喜酒,也饮半盏儿。」李云推却不过,略呷了两口。朱富便道:「师父不饮酒,须请些肉。」李云道:「夜间已饱,吃不得了。」朱富道:「师父行了许多路,肚里也饥了。虽不中吃,胡乱请些,也免小弟之羞。」拣两块好的,递将过来。李云见他如此殷勤,只得勉意吃了两块。朱富把酒来劝上户、里正,并猎户人等,都劝了三钟。朱贵便叫土兵、庄客众人都来吃酒。这伙男女哪里顾个冷热、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只顾吃,正如这风卷残云,落花流水,一齐上来,抢着吃了。

  李逵光着眼,看了朱贵兄弟两个,已知用计,故意道:「你们也请我吃些。」朱贵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与你吃,这般杀才,快闭了口。」李云看着土兵,喝道叫走,只见一个个都面面厮觑,走动不得,口颤脚麻,都跌倒了。李云急叫:「中了计了。」恰待向前,不觉自家也头重脚轻,晕倒了,软做一堆,睡在地下。当时朱贵、朱富各夺了一条朴刀,喝声:「孩儿们休走!」两个挺起朴刀,来赶这伙不曾吃酒肉的庄客,并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迟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声,把那绑缚的麻绳都挣断了,便夺过一条朴刀来杀李云。朱富慌忙拦住叫道:「不要害他。他是我的师父,为人最好,你只顾先走。」李逵应道:「不杀得曹太公老驴,如何出得这口气?」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土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还只顾寻人要杀,朱贵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伤人。」慌忙拦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剥了两件衣服穿上。三个人提着朴刀,便要从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却是我送了师父性命。他醒时,如何见的知县,必然赶来。你两个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义,且是为人忠直,等他赶来,就请他一发上山入伙,也是我的恩义,免得教回县去吃苦。」朱贵道:「兄弟,你也见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车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帮你等他。只有李云那厮吃的药少,没一个时辰便醒。若是他不赶来时,你们两个休执迷等他。」朱富道:「这是自然了。」当下朱贵前行去了。

  只说朱富和李逵坐在路傍边等候,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只见李云挺着一条朴刀,飞也似赶来,大叫道:「强贼休走!」李逵见他来的凶,跳起身,挺着朴刀,来斗李云,恐伤朱富。

  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双虎,聚义厅前庆四人。毕竟「黑旋风」斗青眼虎,二人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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