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 第003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003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 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姐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姐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箭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屏风,转过屏风,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都笑迎上来道:「刚才老太太还念着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子,一面听得人说:「林姑娘来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前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鹅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不但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条,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姐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姪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便送至贾母身边坐下,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 「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婆们不好的,也只管告诉我。 」黛玉一一答应。

  一面熙凤又问人:「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一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姐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再回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去迟了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各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是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机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盆。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也不在这正室中,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

  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著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姐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姐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姐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么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

  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

  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姐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姐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条,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条,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姐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哪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吓得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得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作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地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毕竟怎的,下回分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