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 第042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遗音


第042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遗音

  话说他姐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不舒服;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儿笑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都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我找你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热起来。」刘姥姥道:「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哪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了,大吉。」凤姐儿笑道: 「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

  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凤姐儿笑道:「倒底是你们有年纪的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有病,也不知是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富贵人家养的孩子都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得住他。」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出七日。」刘姥姥忙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做巧姐儿好。这个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这名字,必然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 来。」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谢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闲着,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得便宜了。」刘姥姥道:「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凤姐儿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

  说着,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刘姥姥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着,又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疋,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月白纱做里子。这是两个茧紬,做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疋紬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绠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是园子里的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 了几千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笑说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嫌弃!我便有银子,没处买这样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的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边睡了一夜。

  次早漱洗了,就要告辞。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哪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它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子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台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引导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紬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插金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因说:「那是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嬷嬷端着一张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到外书房中。

  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寒,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姐儿。」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着,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教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告辞而去。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话下。

  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姐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儿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 」说着,便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与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了。」鸳鸯见他信以为真,笑着仍与他装上,说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几个成窑钟子来,递 刘姥姥:「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哪一世修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几件来,与他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姐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哪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兄弟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更好了。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糟塌了,所以竟不如 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坏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情性,就不可救了。」一夕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的一句话。他是哪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世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世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了。」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假,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黛玉也自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没什么,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得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又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是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哪里又用得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住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台,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假罢。」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的要藏,该减的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画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了 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来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 「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花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 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重新再弄一份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枝着色的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何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笔起来静听。

  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珠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铅粉四匣,胭脂十帖,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萝四个,粗萝二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笑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宝钗道:「这做什么?」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颦儿,你知道什么!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黛玉又看了一会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到:「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呢?」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玩的,忽听他又拉扯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闹了,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倒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笼笼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笼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上去。」正自胡想,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两剂药,发散了发散,至晚也就好了。

  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下回分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