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 第063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第063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春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告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做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哪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哪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这个人,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忖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宝玉说:「关了院门罢。」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起来,索性再等一等。」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春燕一个跟我来罢。」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欢。只是五儿那一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去又气病了,哪里来得。只等好了罢。」宝玉听了,未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没有。」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就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出去了,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又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哪里有这么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靸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该早些睡了,明日方起的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家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日因吃了面,怕停食,所以多玩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普洱茶喝。」袭人、晴雯二人忙说:「沏了一茶缸子女儿茶,已经喝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来。

  林之孝家的站起来接了,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顺口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就惹人笑话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了。」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不过是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句是有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嘴。不过玩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逊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就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不得它。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 」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哪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袭人道:「不用高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席,就要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

  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籫儿,身上皆是紧身袄儿。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系着一条汗巾,靠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拼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齐额编著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粗辫,拖在脑后。右耳根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是一对双生的弟兄。」袭人等一一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在我们每人手里吃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其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了。春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个绒套绣墩近炕沿放下。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彩定窑的,不过小茶碟大,里面自是山南海北干鲜水陆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才好,别大呼小叫,叫人听见。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袭人道:「这个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春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会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合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 「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春燕、四儿都巴不得一声,二人忙命开门,各带小丫头分头去请。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了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众人听了却也欢喜。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春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了个靠背垫着些。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陪着。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饮聚赌,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 」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六点,数至宝钗。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签,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众人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 」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了门杯好听。」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翠凤毛翎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你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你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才罢。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还不知得个什么。」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红了脸笑道:「很不该行这个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帐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再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们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探春哪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一钟才罢。

  探春只叫蠲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行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改黛玉。

  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日间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因看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芳官即便端起来,一仰脖喝了。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抓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上面是一枝荼靡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靡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皱皱眉儿,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罢。」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九点,该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

  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巴掌。 」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一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掌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像,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子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众人听了,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春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觉,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袭人睁眼一看,只见天色晶明,忙说:「可迟了。」向对面床上瞧了一瞧,只见芳官头枕着炕沿上,睡犹未醒,连忙起来叫他。宝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迟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来,犹发怔揉眼睛。袭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芳官听了,瞧了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着下地说:「我怎么──」却说不出下半句来。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墨。」说着,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宝玉笑道:「昨儿有扰,今儿晚上我还席。」袭人笑道:「罢罢罢,今儿可别闹了,再闹就有人说话了。」宝玉道:「怕什么,不过才两次罢了。咱们也算会吃酒了,一坛子酒怎么就吃光了。正在有趣儿,偏又没了。」袭人笑道:「原要这么着才有趣儿,必尽了兴,反无味。昨儿都好上来了,晴雯连臊也忘了,我记得他还唱了一个曲儿。」四儿笑道:「姐姐忘了,连姐姐还唱了一个呢,在席的谁没唱过!」众人听了,俱红了脸,用两手握着,笑个不住。

  忽见平儿笑嘻嘻的走来,说:「我亲自来请昨日在席的人,今儿我还东,短一个也使不得。」众人忙让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没他。」平儿忙问:「你们夜里做什么来?」袭人便说:「告诉不得你。昨儿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得把臊都丢了,又都唱起来。四更多天,才横三竖四的打了一个盹儿。」平儿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来,也不请我,还说着给我听,气我。」晴雯道:「今儿他还席,必自来请你,你等着罢。」平儿笑问道:「他是谁,谁是他?」晴雯听了,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偏你这耳朵尖,听得真。」平儿笑道:「呸!不害臊的丫头!这会子有事,不和你说,我有事,去了回来再打发人来请。一个不到,我是打上门来的。」宝玉等忙留他,已经去了。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么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哪位的样子,忘记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喝的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下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 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哪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来寒素,赁房居就,赁了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以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两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改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本有来历。我正因他的一件事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凑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 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礼数。」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里,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了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管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籫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 「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得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贱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 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芳官听了有理,二人自为妥贴甚宜。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豆官身量年纪皆极小,又极鬼灵,故曰豆官。园中人也唤他作「阿豆」的,也有唤作「炒豆子」的。宝琴反说琴童书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豆字别致,便换作「豆童」。

  因饭后平儿还席,说红香圃太热,便在榆荫堂中摆了几席新酒佳肴。可喜尤氏又带了佩凤、偕鸳二妾过来游玩。这二妾亦是青年娇憨女子,不常过来的,今既入了这园,再遇见湘云、香菱、芳、蕊一干女子,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二语不错,只见他们说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里,只凭丫鬟们去伏侍,且同众人一一的游玩。一时到了怡红院,忽听宝玉叫「耶律雄奴」,把佩凤、偕鸳、香菱三个人笑在一处,问是什么话,大家也学着叫这名字,又叫错了音韵,或忘了字眼,甚至于叫出「野驴子」来,引的合园中人凡听见无不笑倒。宝玉又见人人取笑,恐作贱了他,忙又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芳官听了更喜,说:「就是这样罢。」因此又唤了这名。众人嫌拗口,仍翻汉名,就唤「玻璃」。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玩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正玩笑不绝,忽见东府里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成圆满,升仙去了。」

  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症。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道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制的丹砂吃坏了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去了。这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脱去皮囊了。」尤氏也不便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里面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早年已经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

  因那边荣府里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姐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事务,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的。贾璸、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住着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即忙告假,并贾蓉是有职人员。礼部见当今隆敦孝悌,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祖职已荫其子贾珍。贾敬因年迈多疾,常养静于都城之外玄真观。今因疾殁于观中,其子珍,其孙蓉,现因国丧,随驾在此,故乞假归殓。」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忠,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门入都,恩赐私第殡殓,任子孙居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里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璸、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做什么?」贾璸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贾珍听了,赞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璸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奶奶在上房住着。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喜的笑容满面。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气,坐更的闻知,忙喝起众人来。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了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回家来料理停灵之事。贾蓉巴不得一声儿,便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隔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

  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好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兜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转过脸去,说道:「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因又和他二姨抢砂仁吃,那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那丫头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背地嚼舌,说咱们这边混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哪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红了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这里贾蓉见他老娘醒了,忙去请安问好。又说:「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激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去。」尤老安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您老人家来了,好歹求您老人家事完了再去。」说着,又和他二姨娘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根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作娘不成!」贾蓉又和尤老娘道:「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有根基的富贵人家,又年轻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尤老娘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姐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妈妈,别信这混帐孩子的话。」三姐儿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不浑的!」说着,人来回话:「事已完了,请哥儿出去看了,回爷的话去呢。」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

  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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