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 第071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第071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忙忙来找宝玉,口里说道:「二爷快跟着我们走罢,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欢喜,却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罢。」贾政忙站起来,笑着答应了是。又略站着说了几句话,才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功课,也就散了。

  原来贾政回京覆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宝玉头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才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宴然复聚,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亦付之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茶吃酒,或日间在里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恐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枝,茄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往来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毯,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邵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座。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侯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侯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待,别处去了。

  一时台上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侯。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给尤氏的侍妾配凤,配凤接了,才捧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让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一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复入园来,另献好茶。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姐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姐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了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姐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

  凤姐说了,宝钗姐妹与黛玉、湘云、探春五人来至园中,大家见了,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我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帐。」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了一回,又笑道: 「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哪一个才是。」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姐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头们罢。」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都是邢、王二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还礼,看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中去,白日间待客,晚间陪贾母玩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上往园内李氏房中安歇。这日服待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点子什么吃了,歇歇去罢。明儿还要起早呢。」尤氏答应着,退出去,到凤姐屋里来吃饭。凤姐正在楼上看着人收送来的围屏,只有平儿在屋里,给凤姐叠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着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么个好心人,难为在这里熬!」平儿把眼圈儿一红,忙拿话岔过去了。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岂有不请奶奶去的礼?」尤氏笑道:「既这么着,我别处找吃的去罢,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里有饽饽,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忙的,我园里和姐妹们闹去。」一面说,一面就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头走进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头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果菜吃。因问:「哪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里?东府里的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果菜,又听见是东府里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才散了。」小丫头道:「既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姑娘要传人,再派传人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哎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哄那新来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体己信儿,或是赏了哪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屁儿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么回吗?」这两个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着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未从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 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些呢!」丫头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得好! 」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早进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给尤氏吃。那小丫头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尤氏听了,半晌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人?」两个姑子笑推这丫头道:「你这姑娘好性气大!那糊涂老妈妈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咱们奶奶万金之躯,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只有哄他欢喜的,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用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道: 「我请去。」尤氏道:「偏不用你。」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宏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就把这话告诉了他。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惯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帐!」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亮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妨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今儿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道:「奶奶不用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贼死,只问他们谁说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灯关门呢。奶奶也别生气了。 」

  正乱着,只见凤姐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吧。」一时,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凤姐便命:「将那两个名字记上,等过了这几日,捆送到那府里,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或是开恩,随他就完了。什么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什么事,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话进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下了。大奶奶在园里,叫大娘见见大奶奶便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头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叫你白跑一趟。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笑道, 「这是哪里的话,只当你没去白问你,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

  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没家去?如此这般,就进来了。赵姨娘便说:「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也值得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了。」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着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喝酒、混说话,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着谁讨情去?」这两个小丫头子才十来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缠得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求,尽着缠我!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攘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个单放了他妈,又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个不大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一阵,走上来求刑夫人,说他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现捆在马圈里,等过两日还要打呢。求太太和二奶奶说声,饶他一次罢!刑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恨;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刑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中人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探、惜姐妹等围绕。因贾珖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叫他两个也坐在榻前。宝玉却在榻上,与贾母捶脚。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罢。然后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后是各房的丫鬟。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承凤姐儿的照顾,愿意在园中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奶奶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倒先磨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且看老太太,暂且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众人,又羞又气,一时找寻不着头脑,别得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是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便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也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理。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理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得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你珍大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得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了脸,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围屏,十二扇大红缎子刻丝『满席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么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要送人的。」凤姐答应了。

  鸳鸯忽过来,向凤姐脸上只管细瞧。引得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贾母便叫过来,也细细的看。凤姐儿笑道:「才觉得发痒,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罢!」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就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帮着师父们,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妹妹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馔来,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

  尤氏、凤姐二人正吃着,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人也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上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说些佛家因果。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等进来了,也就不说了。

  贾母忽想起留下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姑娘是一样照看。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哪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里来。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头们,说:「都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吗?」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

  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稍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了。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 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糊涂人多,哪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混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罣礙!只知道和姐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姐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姐妹们都不出门子罢?」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你是空长了一个好胎子,真真是个傻东西。」宝玉笑道:「人事 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 众人不等说完,便说:「越发胡说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要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么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闷的慌,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子的吗?」一句说的喜鸾也臊了。当下已是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题。

  且说鸳鸯一路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见一阵衣衫响,唬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

  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唬着玩耍,因便笑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唬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够。」这本是鸳鸯的戏话,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为什么,忙拉他起来,问:「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鸳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鹜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了,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着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着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

  要知端底,且听下回分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