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 第075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第075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见邸报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纨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吃些东西?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哪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人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去对茶。

  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晌午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妆奁。素云又将自己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说着,一面洗脸。丫头只弯腰捧着脸盆。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丫头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上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就够使的了。」李纨听他如此说,便已知道昨晚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做的事够使的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过阴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李纨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进来,别的姐妹都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个两个女人也因时症不起坑,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去陪着老人家夜里做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欣大嫂子一声。」李纨听了,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看着李纨笑。一时李纨盥洗已毕,大家吃面茶。

  李纨因笑向宝钗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瞧。妹妹你只管去,我且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哪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人报:「云姑娘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娘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又奇了,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 「正是呢!有别人撵,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鸡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哪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们姐妹的气儿身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趁热灶火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凤丫头也不犯和你呕气,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

  探春知他怕事,不敢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唬得这个样儿。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的老婆打了,我还顶着徒罪呢。也不过背地里说些闲话罢咧,难道也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都说了。尤氏见探春已经说出来了,便把惜春方才的事也说了一遍。探春道:「这是他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丫头又病了,就打发人四下里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么样。回来告诉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遮人眼目的事,谁不会做,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丫头们来请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等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塌上,王夫人正在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师治罪等语。贾母听了甚不自在。恰好他姐妹来了,因问:「从哪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病着,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王夫人道:「已经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哪里好?只是园里恐夜晚风凉。」贾母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

  闲话之间,媳妇们抬过饭桌。王夫人、尤氏等过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样菜色已摆完,另有两个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知是各房孝敬的旧规矩。贾母说:「我吩咐过几次,绌了罢,你们都不听。」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我今日吃斋,没有别的孝顺,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虀酱菜来。」贾母笑道:「我倒也想这个吃。」鸳鸯听说,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侍书忙去取了碗箸。鸳鸯又指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是大老爷孝敬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人将那几样着人都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什么,自然着人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贾母道:「拿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拿去给凤姐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盘果子:「给环儿、宝玉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着。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吃饭。贾母又命鸳鸯等来陪吃。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潦不定,庄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做。」贾母笑道:「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儿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一面回头向门外伺候的媳妇们道:「既这样,你们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

  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你也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二门外,上了车,众媳妇放下帘子来,四个小厮拉出来,套上牲口。几个媳妇带着小丫头们先走,过那边大门口等着去了。这里送的丫头也回来了。尤氏在车内,因见自己门口两边石狮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是来赴赌之人,遂向小丫头银蝶儿道:「你看,坐车的这些,骑马的不知还有几个呢?」说着进府,已到了厅上。贾蓉媳妇带领众丫头媳妇们,也都秉着羊角手罩接出来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赌钱也没得便,今日倒巧,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有一个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许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来至窗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鸡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调。不到半月工夫,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遂也命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一回,方许回去。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次以歇肩养力为由,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此渐次赌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牌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势。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那邢德全虽系邢夫人的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心,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是早已出了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抢快,便又会了两家,在外边坑上抢快。又有几个在当地下大桌上赶羊。里间又有些斯文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此是前话。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么儿,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后手里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账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么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着吃。薛蟠兴头了,便搂了一个小么儿喝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傻大舅输家,没心绪,喝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陪酒的小么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真是些没良心的忘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这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这么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求着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着嘴儿笑。

  那些赢家忙道:「大舅骂的很是。这小狗攮的们都是这个风俗。」因笑道:「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着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您老人家别生气,看着我们两个小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您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两个是什么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着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儿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着,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拿着洒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钟酒灌在傻大舅嘴里。

  傻大舅哈哈的笑着,一扬脖儿,把一钟酒都干了,因拧了那孩子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了,又怪心疼的了!」说着,忽然想起旧事来,乃拍案对贾珍道:「昨日我和令伯母怄气,你可知道吗?」贾珍道:「没听见。」傻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东西!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的底里,我们老太太去世时,我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你二姨儿也出了门子了,他家里也很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里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够我花的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贾珍听见他酒醉,外人听见不雅,忙用话劝解。

  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乃向银蝶儿悄悄说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这些人了。」还要听时,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吃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舅太爷?我们竟没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便把那两个孩子不理的话说了一遍。那人接过来就说:「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你: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钱罢咧,并没有输了鸡巴,怎你们就不理他了?」说着,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说:「你这个东西,行不动儿就撒村捣怪的!」尤氏在外面听了这话,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再灌丧了黄汤,还不知喷出什么新样儿来的呢!」一面便进去卸妆。

  至四更时方散,贾珍往佩凤房里去了。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着去了,回了尤氏,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说咱们是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琏二奶奶也躺下了,我再不去,越发没个人了。」佩凤道:「爷说,奶奶出门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这么样,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毕,吃饭更衣,尤氏等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乐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只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真令人心动神移。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骨悚然。贾珍忙厉声喝道:「谁在那里?」连问几声,并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格扇开闭之声,只觉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拿得住些,心下也十分警畏,便大没兴头,勉强又坐了一会,也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了祠堂行朔望之礼。细看祠内,都仍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里坐着说闲话儿,与贾母取笑呢,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底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贾珍在挨门小机上坐了。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着。」贾珍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倒好,打开却不怎么样。」贾珍陪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饽饽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来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怎么今年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过。」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来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烛,陈设着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地上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大花厅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

  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皆回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椅子上去好。」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也好。」于是贾政、贾赦两人在前引导,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不过百余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这座敝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都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边余空。贾母笑道:「往常倒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哪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探、惜春三个叫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姐妹坐了,然后再下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传两转,恰好都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姐妹兄弟,都悄悄的你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贾政见贾母欢喜,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要说得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

  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吃一杯。」贾母笑道:「使得。」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于是贾政又说:「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陪罪,他老婆正在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肮脏,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酒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贾琏、宝玉不敢大笑。

  于是又击鼓,从贾政传起,可巧到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座,早已踧踖不安,遍又在他手上,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乃起身告辞道:「我不能说,求限别的罢。」贾政道:「既这样,限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仔细明日。」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么又作诗?」贾政陪笑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快作。命人取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这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的心思。」宝玉听了碰在自己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样,知无甚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作才子不成。这就该奖赏他,以后越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婆子出去,「吩咐小厮们,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来给宝玉。」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座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作一首,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更觉欢喜。遂并念与贾母听时,贾母也觉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成,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了,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远着呢,怎么就好了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道天下做父母的,偏心的多著呢!』」众人听说,也都笑了,贾母只得吃了半盏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知自己失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着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

  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亦好外务。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要纸笔,立就一绝,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中终带着不爱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意,总属邪派。古人中虽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不是那一个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难』字解才好。哥哥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赦道:「拿诗来我瞧瞧。」便连声赞好,说:「这诗据我看来,甚是有气骨。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功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这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命人去取自己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这样作去,这世袭的前程竟跑不了你袭的呢。」贾政听说,忙劝道:「不过他胡诌如此,哪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姑娘们多乐一会子,好歇着了。 」贾赦等听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又公进了一杯酒,才带着子侄们出去了。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