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 第119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119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摸不着头脑,正自要走,只听见宝玉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往后只要你尽心服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莺儿听着前头像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还等我呢。二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宝玉点头,莺儿才去了。一时,宝钗袭人回来,各自房中去了,不题。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宝玉自和尚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袭人带了小丫头们同着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李纨回了王夫人,拣家里老成的管事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贾兰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我一天。就是不在我跟前,也是丫头媳妇们围着,何曾孤身出去睡过一夜?今日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王夫人说着,不免伤心起来。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只见宝玉一声不哼,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与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报答。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都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王夫人听了,更觉伤心,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哭着拉他起来。那宝玉只管跪着,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的,喜欢的,既能知道了喜欢了,便是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啊!」

  李纨见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若起王夫人的伤心来,连忙咽住了。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说的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那宝玉走到宝钗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惜春、紫鹃,便说道:「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罢。横竖是再见就完了。」

  众人见他的话,又像有理,又像疯话。大家只说他从没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知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像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走了。正是: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做主的,你琏二哥糊涂,放着亲奶奶倒托别人去!」贾环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的人难受!将来巧姐儿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他。」邢夫人道:「你也该告诉他,他才知道你的好处。只怕他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门子好亲事来!但只平儿那个糊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想来恐怕我们得了意。若迟了,你二哥回来,又听了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贾环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是 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大家再热闹起来。」邢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愿意?也是礼上应该的。」贾环道:「既这么着,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这孩子又糊涂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蔷哥儿写个八字就是了。」贾环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连忙答应了出来,赶着和贾芸说了,邀了王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哪知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平儿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儿细细的说明。巧姐儿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做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太太讲去。平儿急忙拦住道:「姑娘且慢着!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他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哪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边的丫头道:「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着,个自去了。

  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儿哭作一团,连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爷构不着。听见他们的话头──」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的大喜事来!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陪送呢,原说明了等二爷回来再办。」平儿只得答应了回来。又见王夫人过来,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王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话,看来大太太的主意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着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星夜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了: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哪里还等得二爷么?」王夫人听说是三爷,便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一叠声叫人找贾环。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蔷哥儿、王舅爷去出了。」王夫人问:「芸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巧姐儿屋内人人瞪眼,一无方法。王夫人也难和邢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

  正闹着,一个婆子进来回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刘姥姥又来了。」王夫人道:「咱们家遭了这样事,哪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罢。」平儿道:「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姐儿的干妈,也得告诉告诉他。」王夫人不言语。那婆子便带了刘姥姥进来。各人见了问了好。刘姥姥见众人的眼圈儿都是红的,也摸不着头脑,迟了一会子,便问道:「怎么了?太太姑娘们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儿听见提起他母亲,越发大哭起来。平儿道:「姥姥别说闲话。你既是姑娘的干妈,也该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把个刘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方法儿多著呢,这有什么难的!」平儿赶忙问道:「姥姥!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罢!」刘姥姥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拿起来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

  平儿道:「这可是混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哪里去?」刘姥姥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既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老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么?」平儿道:「大太太知道呢?」刘姥姥道:「我来他们知道么?」平儿道:「大太太住在前头,他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没人送给他的。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如今是后门来的,不妨事的。」刘姥姥道:「咱们说定了几时,我叫女婿打了车来接了去。」平儿道:「这还等得几时呢?你坐着罢。」急忙进去,将刘姥姥的话,避了旁人告诉了。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平儿道:「只好这样!为的是太太,才敢说明。太太就装不知道,回来倒问大太太。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二爷回来也快。」王夫人不言语,叹了一口气。巧姐儿听见,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横竖父亲回来只有感激的!」平儿道:「不用说了,太太回去罢。回来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的。」平儿道:「要快走了才好呢!若是他们定了回来,就有饥荒了。」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们快办去罢!有我呢!」于是王夫人回去,倒过去找邢夫人说闲话儿,把邢夫人先绊住了。

  平儿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嘱咐道:「倒别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送刘姥姥去。」这里又买嘱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车来。平儿便将巧姐儿装做青儿模样,急急的去了。后来平儿只当送人,眼错不见,也跨上车去了。原来近日贾府后门虽开,只有一两个人看着,余外虽有几个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且邢夫人又是个不怜下人的。众人明知此事不好,却又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儿。

  邢夫人还自和王夫人说话,哪里理会?只有王夫人甚是不放心,说了一回话,悄悄的走到宝钗那里坐下,心里还是惦记着。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王夫人将这事背地里和宝钗说了。宝钗道:「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的叫芸哥儿止住那里才妥当。」王夫人道:「我找不着环儿呢!」宝钗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点头,一任宝钗想人,暂且不言。

  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看相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那外藩听了,知是贾府,便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

  这日恰好贾芸、王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奉王爷之命:有再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头鼠窜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

  贾环在家候信,又闻王夫人传唤,急得烦燥起来,见贾芸一人回来,赶着问道:「定了么?」贾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话说了一遍。贾环气得发怔,说:「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么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着贾环的名子,说:「大太太二太太叫呢!」两个人只得蹭进去。只见王夫人怒容满面,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儿和平儿了。快快的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两人跪下。贾环不敢言语。贾芸低头说道:「孙子不敢干什么。为的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与巧妹妹做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大太太愿意,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我们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我也不问,你们快把巧姐儿先找还了我,等老爷回来再说。」邢夫人此时也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落泪。王夫人便骂贾环说:「赵姨娘这样混帐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帐的!」说着,叫丫头扶了,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那贾环、贾芸、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说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儿带了他到那什么亲戚家躲着去了。」邢夫人叫了前后的门上人来骂着,问:「巧姐儿和平儿,知道哪里去了?」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大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要打大家打,要发大家都发。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了得!我们的月钱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这都不是爷么?」说得贾芸等顿口无言。王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叫爷们快找来!」那贾环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巧姐儿那边的人。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王夫人跟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里头一个邢夫人,外头环儿等,这几天闹得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王夫人只盼着宝玉、贾兰回来。等到晌午,不见回来,王夫人、李纨、宝钗着忙,又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去了一起,又无消息,连去的人也不回来了。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又不见回来。三个人心里如热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贾兰。众人喜欢,问道:「宝二叔呢?」贾兰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二叔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彩云等在后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见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等俱已哭得泪人一般。

  王夫人只有哭着骂贾兰道:「糊涂东西!你同二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同二叔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李贵等分头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所以这时候才回来。」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已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贾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荣府的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贾兰也忘却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搁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罢!」贾兰哪里肯走?尤氏等苦劝不止。

  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明白,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道:「二哥哥的玉带去没有?」宝钗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惜春听了,便不言语。袭人想起那日抢玉的事来,也是料着那和尚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追想当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存体贴,是不用说了。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哪知道今日却应了这句话了!」

  不言袭人苦想,却说那天已是四更,并没有个信儿。李纨怕王夫人苦坏了,极力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贾环躲着不敢出来。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薛姨妈等亲戚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的饮食不进,命在垂危。

  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回京了。」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不能解宝玉之愁,那个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彩鲜明。见了王夫人形容枯稿,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行礼。看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见宝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亏得还探春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劝解了好些时,王夫人等略觉好些。至次日,三姑爷也来了,知有这样事,把探春留下劝解。跟探春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姐妹相聚,各诉别后的事。从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无昼无夜,专等宝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打量宝玉找着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哪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那家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王夫人道:「宝玉呢?」家人不言。王夫人听了仍旧坐下。探春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正说着,外头又嚷道:「兰哥儿中了!」那家人赶忙去出,接了报单回禀,见贾兰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纨心下自然喜欢,但因不见了宝玉,不敢喜形于色。王夫人见贾兰中了,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宝玉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不过再过两天,必然找的著。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王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王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只见三门外头焙茗乱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见得呢?」焙茗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哪里,哪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

  惜春道:「这样大人了,哪里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这句话又招得王夫人等大哭起来。李纨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抛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抛了父母,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宝钗听了不言语。袭人哪里忍的住,心里一疼,头上一晕,便栽倒了。王夫人看着可怜,命人扶他回去。

  贾环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巧姐儿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抱怨蔷、芸两个。知道探春回来,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如在荆棘之中。

  次日,贾兰只得先去谢恩,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贾宝玉心迷走失,甄宝玉叹息劝慰。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两个姓贾的是否贾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将宝玉场后迷失的话,并将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覆,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什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贾兰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并听朝内有大赦信,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回来。薛姨妈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甄老爷同三姑爷来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一回,贾兰进来,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大老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老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着的!」王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

  只有贾环等心下着急,四处找寻巧姐儿。哪知巧姐儿随了刘姥姥,带着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刘姥姥也不敢轻亵巧姐儿,便收拾上房,让与巧姐儿、平儿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青儿陪着,暂且宽心。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姥姥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倒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见了巧姐儿,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哪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刘姥姥知他心事,拉着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么? 」刘姥姥道:「说着瞧罢。」于是各自散开。

  刘姥姥惦记着贾府,叫板儿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宁荣两府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官,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板儿心里喜欢,又见好几匹马来,在门前下马,门上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么?」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门上回说:「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喜欢欢进去了。

  板儿料是贾琏,也不再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外祖母。刘姥姥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和巧姐儿贺喜,将板儿话说了一遍。平儿笑说道:「可不是亏得姥姥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时候儿了。」巧姐儿更自喜欢。正说着,那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刘姥姥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儿平儿上车。巧姐儿等在刘姥姥处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着,恨不能留下。刘姥姥知他不忍相别,便叫青儿同了进城,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痛哭一场,贾赦渐渐的好起来。贾琏又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贾赦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恰遇颁赏恩旨。里间邢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贾兰,终是年轻。人报琏二爷回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好,说:「明日到内府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

  贾琏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贾琏早知是巧姐儿来的车,便骂家人道:「你们这一起糊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姐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必是你们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人原怕贾琏回来不依,想来少时才破,岂知贾琏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二爷出了门,都是三爷、蔷大爷、芸二爷做主,不与奴才们相干。」贾琏道:「什么混帐东西!我完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见了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周全!环兄弟也不用说他了。只是芸儿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的!」王夫人道:「你大舅子为什么也是这样坏!」贾琏道:「太太不用说,我自有道理。」

  正说着,彩云等回道:「姐儿进来了!」于是巧姐儿见了王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那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巧姐儿也便大哭。贾琏过来谢了刘姥姥。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贾琏见了平儿,外边不好说别的,心里十分感激,眼中不觉流泪。自此,贾琏心里愈发敬重平儿,打算等贾赦回来,要扶平儿为正。此是后话,暂且不题。

  只说邢夫人正恐贾琏不见了巧姐儿,必有一番的周折;又听见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下甚是著急,便叫丫头去打听。回来说是巧姐儿同着刘姥姥在那里说话呢,邢夫人才如梦初觉,知是他们弄鬼。正自抱怨,只见巧姐同着刘姥姥,带了平儿,王夫人在后头跟着进来,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贾芸、王仁身上,说:「大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哪里知道外头的鬼?」邢夫人听了,自觉差惭,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里也服。于是邢、王二夫人,彼此倒心下相安了。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了巧姐儿到宝钗那里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说道:「皇上隆恩,咱们家又该兴旺来了。想来宝二爷必回来的。」正说着,只见秋纹跑来说道:「袭人不好了!」

  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