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 - 卷一

作者:﹝清 ‧ 王国维﹞。依据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王国维手定稿。。

《人间词话》是一部文学批评著作。作于1908~1909年,最初发表于《国粹学报》。该作是作者接受了西洋美学思想之洗礼后,以崭新的眼光对中国旧文学所作的评论。表面上看,《人间词话》与中国相袭已久之诗话,词话一类作品之体例,格式,并无显著的差别,实际上,它已初具理论体系,在旧日诗词论著中,称得上一部屈指可数的作品。甚至在以往词论界里,许多人把它奉为圭臬,把它的论点作为词学,美学的根据,影响深远。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晚清以来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王国维以“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高度评价了李煜的词,说它“神秀”,韦庄的词被称为“骨秀”,温庭筠的词称作“句秀”。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五代南唐 冯延巳 《鹊踏枝》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北宋 秦观 《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东晋 陶潜《饮酒》二十首之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元代 元好问 《颖亭留别》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
  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北宋 宋祁《玉楼春》(春景)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北宋 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唐代 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唐代 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北宋 秦观《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北宋 秦观《踏莎行》。见第三则。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唐代 李白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北宋 范仲淹《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北宋 夏竦《喜迁莺令》
  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堦曙,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

十一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十二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唐代 温庭筠 《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五代前蜀 韦庄《菩萨蛮》(五首)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五代南唐 冯延巳《菩萨蛮》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十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五代南唐 李璟《摊破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十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十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五代南唐 李煜《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五代南唐 李煜《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十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孟子 ‧ 离娄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十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十八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曾何,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十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二十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南唐 冯延巳《醉花间》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唐代 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
  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
  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唐代 孟浩然《省视骐骥长鸣》:“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逐逐怀良驭,萧萧顾乐鸣。”
  唐代王士源《孟浩然集 ‧ 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二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北宋 欧阳修《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五代 冯延巳《上行杯》
  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二二

  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北宋 梅尧臣《苏幕遮》(草)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五代南唐 冯延巳《玉楼春》
  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

二三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北宋 林逋《点绛唇》(草)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北宋 梅尧臣《苏幕遮》,见第二十二则

  北宋 欧阳修《少年游》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五代南唐 冯延巳《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二四

  《诗 ‧ 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诗经 ‧ 秦风 ‧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北宋 晏殊《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二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诗经 ‧ 小雅 ‧ 节南山》:“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东晋 陶潜《饮酒二十首》之二十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
  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
  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
  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

  五代南唐 冯延巳《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晏殊《蝶恋花》,见第二十四则

  北宋 柳永《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南宋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二七

  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宋 欧阳修《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二八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 ‧ 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三十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诗经 ‧ 郑风 ‧ 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楚辞 ‧ 九章 ‧ 涉江》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唐代 王绩《野望》
  东皋薄暮望,徒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北宋 秦观《踏莎行》。见第三则。

三一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三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三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四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北宋 周邦彦《解语花》(上元)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北宋 秦观《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三五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三六

  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北宋 周邦彦《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南宋 姜夔《念奴娇》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南宋 姜夔《惜红衣》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三七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元唱。质夫词,元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北宋 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章质夫有与苏轼同题词作《水龙吟》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三八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南宋 史达祖《双双燕》(咏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娥,日日画栏独凭。

  《暗香》《疏影》:姜夔的两首词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唐代 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三九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南宋 姜夔《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南宋 姜夔《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夔《惜红衣》。见第三十六则。

四十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东晋刘宋时 谢灵运《登池上楼》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隋 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欧阳修《少年游》见第二十三则

  南宋 姜夔《翠楼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四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古诗十九首》之十五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古诗十九首》之十三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东晋 陶潜《饮酒》二十首之五。见第三则。

  北朝 斛律金吟唱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四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四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四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四七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 ”词人想像,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南宋 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四八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四九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迫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南宋 吴文英《踏莎行》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愁怨。

五十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

  南宋 吴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
  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箑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灯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

  南宋 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荫,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五一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东晋 谢灵运《岁暮》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南朝 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唐代 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见第八则。

  唐代 王维《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清代 纳兰性德《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清代 纳兰性德《如梦令》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五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三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五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五九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十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六二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古诗十九首》之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古诗十九首》之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

六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六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