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 - 卷二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南宋 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亦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辩其诬。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

  南宋 曾纯甫《壶中天慢》
  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
  (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还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

  梅溪、梦窗、中仙、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韵,皆有“与晋代兴”之意。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

  余友沈昕伯(纮)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樊抗夫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叔本华曰:“抒情诗,少年之作也;叙事诗及戏曲,壮年之作也。”余谓: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也;叙事诗,国民盛壮时代之作也。故曲则古不如今。(元曲诚多天籁,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长生殿》诸传奇,则进矣。)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十一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乐府诗集 ‧ 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十二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

十三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楚辞 ‧ 九歌 ‧ 湘君》: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十四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十五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唐代 贾岛《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北宋 周邦彦《齐天乐 ‧ 秋思》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蒭,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元代 白朴《双调 ‧ 得胜乐 ‧ 秋》: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

十六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古今曾不多见。余《乙稿》中颇于此方面有开拓之功。

  晚唐 牛峤《菩萨蛮》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五代 顾夐《诉衷情》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北宋 周邦彦《庆宫春》
  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暖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

十七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玉局之《水调歌头》(中秋寄子由),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词论也。

  北宋 周邦彦《浪淘沙慢》

  其一
  昼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其二
  万叶战,秋声露结,雁度砂碛。细草和烟尚绿,遥山向晚更碧。见隐隐、云边新月白。映落照、帘幕千家。听数声、何处倚楼笛?装点尽秋色。
  脉脉。旅情暗自消释。念珠玉、临水犹悲感,何况天涯客?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岁华易老,衣带宽,懊恼心肠终窄。
  飞散后、风流人阻。蓝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凝思又把阑干拍。

  北宋 柳永《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北宋 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十八

  稼轩《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词,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南宋 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十九

  稼轩《贺新郎》词:“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又,《定风波》词:“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绿”、“热”二字,皆作上去用。与韩玉《东浦词·贺新郎》以“玉”、“曲”叶“注”、“女”,《卜算子》以“夜”、“谢”叶“节”、“月”,已开北曲四声通押之祖。

  南宋 辛弃疾《贺新郎》
  柳暗凌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
  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南宋 辛弃疾《定风波》
  金印累累佩陆离,河梁更赋断肠诗。莫拥旌旗真个去。何处?玉堂元自要论思。
  且约风流三学士,同醉。春风看试几枪旗。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那边应是说侬时。

  南宋 韩玉《贺新郎》(咏水仙)
  绰约人如玉。试新妆、娇黄半绿,汉宫匀注。倚傍小阑闲伫立。翠带风前似舞。记洛浦、当年俦侣。罗袜尘生香冉冉,料征鸿、微步凌波女。惊梦断,楚江曲。
  春工若见应为主。忍教都、闲亭邃馆,冷风凄雨。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泪连香寄与。须信道、离情如许。烟水茫茫斜照里,是骚人、九辨招魂处。千古恨,与谁语?

  南宋 韩玉《卜算子》
  杨柳绿成阴,初过寒食节。门掩金铺独自眠,那更逢寒夜。
  强起立东风,惨惨梨花谢。何事王孙不早归?寂寞秋千月。

二十

  谭复堂《箧中词选》谓:“蒋鹿潭《水云楼词》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间,分鼎三足。”然《水云楼词》小令颇有境界,长调惟存气格。《忆云词》亦精实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与容若比。然视皋文、止庵辈,则倜乎远矣。

二十一

  贺黄公(裳)《皱水轩词筌》云:“张玉田《乐府指迷》,其调叶宫商、铺张藻绘抑亦可矣。至于风流蕴藉之事,真属茫茫。如啖官厨饭者,不知牲牢之外别有甘鲜也。”此语解颐。

二十二

  周保绪(济)《词辨》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又云:“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二十三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潘四农(德舆)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刘融斋(熙载)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头来。”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同一卓识也。

二十四

  唐、五代、北宋之词,可谓“生香真色”。若云间诸公,则彩花耳。湘真且然,况其次也者乎!

二十五

  《衍波词》之佳者,颇似贺方回。虽不及容若,要在锡鬯、其年之上。

二十六

  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彊村词》之隐秀,皆在吾家半塘翁上。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梦见。

二十七

  宋直方《蝶恋花》:“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谭复堂《蝶恋花》:“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可谓寄兴深微。

  明末清初 宋徵舆《蝶恋花》
  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著。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只今霜夜思量着。

  清末 谭献《蝶恋花》
  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灰,酒醒闻余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
  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

二十八

  《半塘丁稿》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怳,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

  《鹊踏枝》十阕:清末 王鹏运《鹊踏枝》
  (冯正中《鹊踏枝》十四阕,郁伊惝怳。义兼比兴,蒙耆诵焉,春日端居,依次属和。就均成词,无关寄托,而章句尤为凌杂。忆云生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复前言,我怀如揭矣。时光绪丙申三月二十八日。录十。)

  其一
  落蕊残阳红片片。懊恨比邻,尽日流莺转。似雪杨花吹又散,东风无力将春限。
  慵把香罗裁便面。换到轻衫,欢意垂垂浅。襟上泪痕犹隐见,笛声催按梁州遍。

  其二
  斜日危阑凝伫久。问讯花枝,可是年时旧?浓睡朝朝如中酒,谁怜梦里人消瘦。
  香阁帘栊烟阁柳。片霎氤氲,不信寻常有。休遣歌筵回舞袖,好怀珍重春三后。

  其三
  谱到阳关声欲裂。亭短亭长,杨柳那堪折。挑菜湔裙春事歇,带罗羞指同心结。
  千里孤光同皓月。画角吹残,风外还呜咽。有限坠欢争忍说,伤生第一生离别。

  其四
  风荡春云罗样薄。难得轻阴,芳事休闲却。几日啼鹃花又落,绿笺莫忘深深约。
  老去吟情浑寂寞。细雨檐花,空忆灯前酌。隔院玉箫声乍作,眼前何物供哀乐?

  其五
  漫说目成心便许。无据杨花,风里频来去。怅望朱楼难寄语,伤春谁念司勋误。
  枉把游丝牵弱缕。几片闲云,迷却相思路。锦帐珠帘歌舞处,旧欢新恨思量否?

  其六
  昼日恹恹惊夜短。片霎欢娱,那惜千金换。燕睨莺颦春不管,敢辞弦索为君断。
  隐隐轻雷闻隔岸。暮雨朝霞,咫尺迷银汉。独对舞衣思旧伴,龙山极目烟尘满。

  其七
  望远愁多休纵目。步绕珍丛,看笋将成竹。晓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带如新浴。
  檐外青山森碧玉。梦里骖鸾,记过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声未抵归心促。

  其八
  谁遣春韶随水去?醉倒芳尊,忘却朝和暮。换尽大堤芳草路,倡条都是相思树。
  蜡烛有心灯解语。泪尽唇焦,此恨消沈否?坐对东风怜弱絮,萍飘后日知何处?

  其九
  对酒肯教欢意尽?醉醒恹恹,无那忺春困。锦字双行笺别恨,泪珠界破残妆粉。
  轻燕受风飞远近。消息谁传?盼断乌衣信。曲几无憀闲自隐,镜奁心事孤鸾鬓。

  其十
  几见花飞能上树。难系流光,枉费垂杨缕。筝雁斜飞排锦柱,只伊不解将春去。
  漫诩心情粘地絮。容易飘飏,那不惊风雨。倚遍阑干谁与语?思量有恨无人处。

二十九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阮亭《花草蒙拾》谓:“坡公命宫磨蝎,生前为王珪、舒[插图]辈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耶?

三十

  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然“柳昏花暝”,自是欧、秦辈吐属,后句为胜。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三十一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美成、白石、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三十二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如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三十三

  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三十四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费力!

  南宋 史达祖《喜迁莺》
  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漫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南宋 张炎《高阳台》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三十五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三十六

  宋《李希声诗话》云:“古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三十七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余》而推《绝妙好词》,后人群附合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甚矣,人之贵耳贱目也。

三十八

  《提要》载:“《古今词话》六卷,国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吴江人。是编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然维见明嘉靖前白口本《笺注草堂诗余》林外《洞仙歌》下引《古今词话》云:“此词乃近时林外题于吴江垂虹亭。”(明刻《类编草堂诗余》亦同)案,升庵《词品》云:“林外,字岂尘。有《洞仙歌》书于垂虹亭畔。作道装,不告姓名,饮醉而去。人疑为吕洞宾。传入宫中。孝宗笑曰:‘云崖洞天无锁。“锁”与“老”叶韵,则“锁”音“扫”,乃闽音也。’侦问之,果闽人林外也。”(《齐东野语》所载亦略同。)则《古今词话》宋时固有此书。岂雄窃此书而复益以近代事欤?又,《季沧苇书目》载《古今词话》十卷,而沈雄所纂只六卷,益证其非一书矣。

  北宋 林外《洞仙歌》
  飞梁压水,虹影澄清晓。橘里渔村半烟草。今来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
  雨巾风帽,四海谁知我?一剑横空几番过。按玉龙、嘶未断,月冷波寒。归去也、林屋洞天无锁。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三十九

  “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唐代 罗隐《炀帝陵》
  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
  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

  唐代 唐彦谦《仲山》(高祖兄仲山隐居之所)
  千载遗踪寄薜萝,沛中乡里汉山河。
  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

四十

  宋人小说,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语》谓:台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严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岳问曰:“去将安归?”蕊赋《卜算子》词云“住也如何住”云云。案:此词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觞者,见朱子《纠唐仲友奏牍》。则《齐东野语》所纪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四十一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四十二

  唐、五代、北宋之词家,倡优也。南宋后之词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词人之词,宁失之倡优,而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厌,较倡优为甚故也。

四十三

  《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

  北宋 柳永《玉女摇仙佩》(佳人)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四十四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倖,而恕其奸非。读《水浒传》者,恕宋江之横暴,而责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

四十五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四十六

  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余》,令人回想韦縠《才调集》。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子远《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四十七

  明季、国初诸老之论词,大似袁简斋之论诗,其失也,纤小而轻薄。竹垞以降之论词者,大似沈归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四十八

  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

四十九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字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五十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以下是删稿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先生(春)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余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二字,皆从n得声;“慢”、“骂”二字,皆从m得声是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之“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ang也。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之二,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昔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子讥之。故知孔门而用词,则“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等作,必不在见删之数。

  “暮雨潇潇郎不归。”当是古词,未必即白傅所作。故白诗云:“吴娘暮雨萧萧曲,自别江南更不闻”也。

  唐代 白居易《长相思》
  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唐代 白居易《寄殷协律》
  五岁优游同过日,一朝消散似浮云。
  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几度听鸡歌白日,亦曾骑马咏红裙。
  吴娘暮雨萧萧曲,自别江南更不闻。

  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此词见《乐府雅词》,《历代诗余》选之。

  “《提要》:王明清《挥麈录》载曾布所作《冯燕歌》,已成套数,与词律殊途。”毛西河《词话》谓:“赵德麟令畤作《商调鼓子词》谱《西厢》传奇,为杂剧之祖。”然《乐府雅词》卷首所载秦少游、晁补之、郑彦能(名仅)《调笑转踏》,首有“致语”,末有“放队”,每调之前有口号诗,甚似曲本体例。无名氏《九张机》亦然。至董颖《道宫薄媚》大曲咏西子事,凡十支曲,皆平仄通押,竟是套曲。此可与《弦索西厢》同为曲家之荜路。曾氏置诸《雅词》卷首,所以别之于词也。颖字仲达,绍兴初人,从汪彦章、徐师川游。彦章为作《字说》。见《书录解题》。

  无名氏《九张机》
  (《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恭对华筵,敢陈口号。)
  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著待郎归。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文锦字,将去寄呈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须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百花共作红堆被。都将春色,藏头裹面,不怕睡多时。

  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著,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世昏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
  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春风卷绣茵。更欲缕成机上恨,尊前忽有断肠人。敛袂而归,相将好去。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叉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寄过一条丝。

  宋人遇令节、朝贺、宴会、落成等事,有“致语”一种。亦谓之“乐语”,亦谓之“念语”。宋人如宋子京、欧阳永叔、苏子瞻、陈师道、文宋瑞集中皆有之。《啸余谱》列之于词曲之间。其式:先“教坊致语”(四六文),次“口号”(诗),次“勾合曲”(四六文),次“勾小儿队”(四六文),次“队名”(诗二句),次“问小儿”、“小儿致语”,次“勾杂剧”(皆四六文),次“放队”(或诗或四六文)。若有女弟子队,则勾女弟子队如前。其所歌之词曲与所演之剧,则自伶人定之。少游、补之之《调笑》乃并为之作词。则自伶人定之。曲中楔子、科白、上下场诗,犹是致语、口号、勾队、放队之遗也。此程明善《啸余谱》所以列“致语”于词曲之间者也。

  明顾梧芳刻《尊前集》二卷,自为之引。并云:明嘉禾顾梧芳编次。毛子晋刻《词苑英华》疑为梧芳所辑。朱竹垞跋称:吴下得吴宽手钞本,取顾本勘之,靡有不同,因定为宋初人编辑。《提要》两存其说。案《古今词话》云:“赵崇祚《花间集》载温飞卿《菩萨蛮》甚多,合之吕鹏《尊前集》,不下二十阕。”今考顾刻所载飞卿《菩萨蛮》五首,除“咏泪”一首外,皆《花间》所有,知顾刻虽非自编,亦非复吕鹏所编之旧矣。《提要》又云:“张炎《乐府指迷》虽云唐人有《尊前》《花间集》,然《乐府指迷》真出张炎与否,盖未可定。陈振孙《书录解题》‘歌词类’以《花间集》为首,注曰: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而无《尊前集》之名。不应张炎见之,而陈振孙不见。”然《书录解题·阳春集》条下引,高邮崔公度语曰:“《尊前》《花间》往往谬其姓氏。”公度元祐间人,《宋史》有传。则北宋固有此书,不过直斋未见耳。又案:黄昇《花庵词选》李白《清平乐》下注云:“翰林应制。”又云:“案:唐吕鹏《遏云集》载应制词四首,以后二首无清逸气韵,疑非太白所作。”云云。今《尊前集》所载太白《清平乐》词有五首,岂《尊前集》一名《遏云集》,而四首五首之不同,乃花庵所见之本略异欤?又,欧阳炯《花间集序》谓:“明皇朝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四首。”则唐末时只有四首,岂末一首为梧芳所羼入,非吕鹏之旧欤?

  楚辞之体,非屈子所创也。《沧浪》、《凤兮》之歌已与《三百篇》异。然至屈子而最工。五七律始于齐、梁而盛于唐。词源于唐而大成于北宋。故最工之文学,非徒善创,亦且善因。

  《沧浪》:出自《孟子 ‧ 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凤兮》:出自《论语 ‧ 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十一

  《沧浪》《凤兮》二歌,已开楚辞体格。然楚辞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王褒、刘向之词不与焉。五古之最工者,实推阮嗣宗、左太冲、郭景纯、陶渊明。而前此曹、刘,后此陈子昂、李太白不与焉。词之最工者,实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温、韦,后此姜、吴,皆不与焉。

十二

  金朗甫作《<词选>后序》,分词为淫词、鄙词、游词三种。词之弊,尽是矣。五代、北宋之词,其失也淫。辛、刘之词,其失也鄙。姜、张之词,其失也游。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