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个人的清欢 - 卷一 以欢喜心过生活

作者:﹝中国 ‧ 林清玄﹞。

看一人风景,享独世清欢,当代文学大家 林清玄亲自审定 全新散文集,知名摄影师青简摄影插图,随书附赠3张精美明信片,凝结林清玄半生智慧的心灵之书,献给所有想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修得一颗宁静之心的人。


卷首语

  春时享受花红草绿,
  冬时欣赏冰雪风霜,
  晴天时爱晴,
  雨天时爱雨。


送你一勺西湖水

  人心必须珍藏某种信念,必须握住某种梦想与希望,必须有彩虹,必须有歌可唱,必须有高贵的事务可以投身。——杜威

  在杭州的旅途中,一位温婉细致的少女送了我一个装满水土的瓶子,还附了一封信。

  我忙完了在杭州的演讲后,回到旅店,仔细地读这封信,忍不住眼睛湿润起来:

  得知先生是第一次来大陆,我真是好感动、好感动,想哭。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回到家的感觉?记得先生在书中写过,每次离家远行,母亲总要您带上一个小瓶子——装着家乡水土的小瓶子。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个很美好的愿望——希望林先生离开大陆回台湾时带上一瓶本地的水土。

  我送先生的瓶子里,装的是西湖的水和白堤、苏堤的泥土。

  我今天起了一个大早,骑车到白堤和苏堤分别取了些泥土,又在西湖里打了瓶水。回来的路上,雨下得挺大,汗水、雨水,还有泪水一起顺着脸颊淌下来。那是兴奋和幸福的泪啊!终于把先生给盼来了!只是,先生为我们做了那么多,而我为先生做的只能是这么一点了。

  白堤和苏堤是白居易和苏东坡在杭州任职时为便利百姓而修建的,而先生您此次来杭,则给杭州乃至整个大陆的人们带来了心灵的甘露,从这种意义上说,你们是一样的。

  送白堤、苏堤的泥土,就是出于这样一种感激的心情,希望这个小小的瓶子能保佑先生旅途顺利、身体健康。

  我把那装满水土的瓶子打开,闻到一股水草的芬芳,看着瓶子上的两行小字:“心里总是不忘对你真诚的祝福,就像夜夜不忘升起的星星。”我的内心洋溢着满满的感动,想到这是我第一次回到大陆,第一站是在杭州,就有人送给我如此珍贵的、无价的礼物。这礼物是出自一颗纯美温柔的心灵,以及天真烂漫的情怀。

  将西湖的水土细心地收进我的行李箱中,我想我将会把它带回台北,放在书案上,在写作读书的时候,我就会怀想在西湖边散步、在西湖上泛舟以及在西湖茶馆饮龙井的日子,当然我也会念起在杭州认识的许多朋友,我们虽迢遥千里,却能飞越时空,以心灵相会。

  想起从中国台北出发到大陆之前,一些经常往返的朋友对我说:“大陆的青年朋友非常纯朴,但是非常‘木讷’,不善于表达感情。”

  走过几个城市之后,我才发现完全不是如此,大陆的青年朋友不但十分热情,而且也勇于把心里的情感表达出来。他们在听演讲时掌声特别热烈、笑声格外响亮;他们在向我倾诉时态度诚挚、眼神分外动人,甚至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清晨五点钟到山上摘了两束野花,插在我客居旅店的窗前……

  他们的热情就像熊熊的烈火,每天都让我处在感动之中。

  我一向认为,如果一个人心中充满了爱,却不懂得如何表达,那不仅自己活在痛苦中,对别人而言,也等于是没有爱一样。所以,内心的情感和外在的表达同等重要。

  再深一层说,如果一个人内心的爱还不够充盈,但只要有一点的关怀、一点的善意、一点的温柔,试着把那一点表达出来,久而久之,内心的情感也会因为清晰而深刻,因深刻而充沛了。

  爱的表达并不一定需要物质,例如情人节一定要买玫瑰花;爱的表达也不必要昂贵的礼物,例如送黄金钻戒;爱的表达更不必要落于形式,例如上黄山锁上连心锁。

  因为,落于形式的,就会轻忽内容。

  因为,落于物质的,就会缺少灵气。

  因为,凡是昂贵的礼物都有价格,而真正的爱是无价的。

  懂得表达爱的人,一声赞美、一个微笑、一束野花、一勺西湖水,都是无价之宝,其中都充满了珍贵的心、淳美的情感。

  懂得表达爱的人,不仅懂得付出,也会懂得宽容;不仅懂得温柔,也会懂得坚持;不仅懂得珍惜,也会懂得无私……更重要的是,懂得表达爱的人,仿佛内心经过洗涤,变得清澈纯净,久而久之,恨也就无影无踪了。

  从青年时代,我就期许自己成为懂得爱并懂得表达爱的人,我的文章也是在为自己的情感寻找出路,并且在寻找万里外相知的人。这就像雨中取来的西湖水,有着无价的心意。

  这次到大陆,在许多大学演讲,我总是反复强调感觉的深刻体会的重要,以及美与爱的追寻和表达。遇到许多深深感动我的年轻朋友时,我总觉得我们不需要言语,只需要微笑,还有真诚的注视。

  我多么希望把浙江大学医学系的盛雯雯送我的西湖水,分送给我遇到的每一位青年朋友,希望大家都能把爱表达出来。那是因为生命无常,我们能在偶然的时空中心灵交会,那种喜悦,一生又会有几次呢?

  此刻,我住在黄山下的旅店,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满天升起的星星,繁星是夜的眼睛,正注视着屯溪这个小城。想到在我幼年的时候,总觉得逝去的日子并未真正消失,而是一颗一颗升上天空,化为星辰,并照亮着未来的路。

  童年的祝愿虽然天真,却是诚挚的。生而为人,心灵犹如暗夜的天空,从前我们在人间生起的爱犹如星星点灯,使我们的心空温柔而明亮,繁华而有致。

  我们点亮过许多星星,我们还可以点亮无数的星星,虽然人世寂寥黯淡,我们也可以互相照亮。

  生命是一个又一个的旅店,送你一勺西湖水呀!愿你旅途顺利,平安无恙。


生活中美好的鱼

  在金门的古董店里,我买到了一个精美的大铜环和一些朴素的陶制的坠子。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使我感到疑惑。

  古董店的老板告诉我,那是从前渔民网鱼的用具,陶制的坠子一粒一粒绑在渔网底部,以便下网的时候,渔网可以迅速沉入海中。

  大铜环则是网眼,就像衣服的领子一样,只要抓住铜环提起来,整个渔网就提起来了,一条鱼也跑不掉。

  我住在梧江招待所,夜里听见庭院里饱满的松果落下来的声音,就走到院子里去捡松果。秋天的金门,夜凉如水,空气中有薄荷清凉的味道,星星月亮一如水晶,我突然想起韦应物的一首诗《秋夜寄丘二十二员外》: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想到诗人在秋天的夜晚,散步于薄荷一样清凉的院子里,听见空山里松子落下的声音,想到那幽静的人应该与我一样在夜色中散步,还没有睡着吧!忽然感觉韦应物的这首诗不是寄给丘员外,而是飞过千里、穿越时空,寄来给我的吧!

  回到房中,我把捡来的松果放在那铜环与陶坠旁边,觉得诗人的心与我的心十分接近。诗人、文学家、艺术家,乃至一切美的创造者,正是心里有铜环和陶坠的人。在茫茫的生命大海中,心灵的鱼在其中游来游去,一般人由于水深海阔看不见美好的鱼,或者由于粗心轻忽,鱼就游走了。

  有美好心灵、细腻生活的人,则是把陶坠深深沉入海中,由于铜环在手,波浪的涌动和鱼的游动都能了然于心,垂丝千尺,意在深潭,捕捉到那飘忽不定的思想的鱼、观点的鱼。

  作为平凡人的喜乐,就是每天在平淡的生活里找到一些智慧的鱼,时时在凡俗的日子捞起一些美好的鱼。

  让那些充满欲望与企图的人,倾其一生去追求伟大与成功吧!

  让我们擦亮生命的铜环和生活的陶坠,每天有一点甜美、一点幸福,就很好了。

  夜里散散步,捡拾落下的松果,思念远方的朋友,回想生命中的种种美好,这平淡无奇的生活,自有一种清明、深刻和远大呀!


过火

  这是冬天刚刚走过,春风蹑足敲门的时节,天气像是晨荷巨大叶片上浑圆的露珠,晶莹而明亮,台风草和野姜花一路上微笑着向我们招呼。

  妈妈一早就把我唤醒了,我们要去赶一场盛会,在这次妈祖生日盛会里有一场过火的盛典,早在几天前我们就开始斋戒沐浴,妈妈常两手抚着我瘦弱的肩膀,幽幽地对爸爸说:“妈祖生日时要带他去过火。”

  “火是一定要过的。”爸爸坚决地说,他把锄头靠在门侧,挂起了斗笠,长长叹一口气,然后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就围聚起来吃着简单的晚餐。

  从小,我就是个瘦小而忧郁的孩子,每天爬山过河并没有使我的身体勇健,父母亲长期垦荒拓土的恒毅忍艰也丝毫没有遗传给我。

  爸爸曾经为我做过种种努力,他一度希望我成为好猎人,每天叫我背着水壶跟他去打猎,我却常在见到山猪和野猴时吓得失声大哭,使得爸爸几度失去他的猎物,然后就撑着双管猎枪紧紧搂抱着我,他的泪水濡湿我的肩胛,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孩子……”

  他又寄望我成为一个农夫,常携我到山里工作,我总是在烈日炙烤下昏倒在正需要开垦的田地里,也时常被草丛中蹿出的毒蛇吓得屁滚尿流,爸爸不得不放下锄头跑过来照顾我。醒来的那一刻我总是听到爸爸悠长而悲伤的叹息。

  我也天天暗下决心要做一个男子汉,慢慢地,我变得硬朗了,爸妈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他们的努力和我的努力一起崩溃了,在我的孪生弟弟七岁那年死的时候。

  眼见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死去,我竟也像死去一半了,失去了生存的勇气,我变成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每天眉头深锁、形销骨立,所有的医生都看尽了,所有的补药都吃尽了,换来的仍是叹息和眼泪。

  然后爸爸妈妈想到神明,想到神明好像一切希望都来了。

  神明也没有医好我,他们又祈求十年一次的大过火仪式,可以让他们危在旦夕的儿子找到一丝生命的火光。

  我强烈地惦怀弟弟,他清俊的面容常在暗夜的油灯中清晰浮现出来,他的脸是刀凿般深刻,连唇都有血一样的色泽。我们曾脐带相连地度过了许多快乐和凄苦的岁月,我念着他,不仅因为他是我的兄弟,更主要的是我们生命血肉的最根源处紧紧相连。

  弟弟的样貌和我一模一样,个性却不同,弟弟强韧、坚毅而果决,我是忧郁、畏缩而软弱。如果说爸爸妈妈是一间使我们温暖的屋宇,弟弟和我便是攀爬而上的两种植物,弟弟是充满霸气的万年青,我则是脆弱易折的牵牛,两者虽然交缠分不出面目,却又是截然不同,万年青永远盎然充满炽盛的绿意,牵牛则常开满忧郁的小花。

  刚上一年级,弟弟在上学的长途中常常负我涉水过河,当他在湍急的河水中苦涉时,我只能仰头看白云缓缓掠过。放学回家,我们要养鸡鸭,还要去割牧草,弟弟总是抢着做工,把割来的牧草与我对分,免得我回家招来爸妈责备的目光。

  弟弟也常为我的懦弱吃惊,他每次在学校里打架输了,总要咬牙恨恨地望我。有一回,他和班上的同学打架,我只能缩在墙角怔怔地看着,最后弟弟打输了,跌坐在地上,嘴角淌着细细的血丝,无限哀怨地凝睇着他无用的哥哥。

  我撑着去找他,弟弟一把推开我,狂奔出教室。

  那时已是秋深了,相思树的叶子黄了,灰白的野芒草在秋风中杂乱地飞舞,弟弟拼命奔跑,像一只中枪惊慌而狂怒的白鼻心,要借着狂奔吐尽心中的最后一口气。

  “宏弟,宏弟。”

  我嘶开喉咙叫喊。弟弟一口气奔到黑肚大溪,终于力尽了颓坐下来,缓缓地躺卧在溪旁,我的心凹凸如溪畔团团围住弟弟的乱石。

  风,吹得很急。

  等我气喘吁吁赶到,看见弟弟脸上已爬满了泪水,一张脸湿漉漉的,嘴边还凝结着暗褐色的血丝,脸上的肌肉紧紧地抽着,像是我们农田里用久了的水泵。

  我坐着,弟弟躺卧着,夕阳斜着,把我们的影子投照在急速流去的溪水中。弟弟轻轻抽泣很久,抬头望着天云万叠的天空,低哑着声音问:“哥,如果我快被打死了,你会不会帮助我?”

  之后,我们便紧紧相拥放声痛哭,哭得天都黄昏了,听见溪水潺潺,才一言不发走回家。那是我和弟弟最后的一个秋天,第二年他便走了。

  爸爸牵我的左手,妈妈执我的右手,在金光万道的晨曦中,我们终于出发了。一路上远山巅顶的云彩千变万化,我们对着阳光的方向走去,爸爸雄伟的身躯和妈妈细碎的步子伴随着我。

  从山上到市镇要走两小时的山路,要翻过一座山、涉过几条溪水,因为天早,一路上雀鸟都被我们的脚步声惊飞,偶尔还能看见刺竹林里松鼠忙碌地跳跃,我们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无声默默前行,一直走到黑肚大溪,爸爸背负我涉水到对岸,突然站定,回头怅望迅即流去的溪水,隔了一会儿说:“弟弟已经死了,不要再想他。”

  “爸爸今天带你去过火,就像刚刚我们走水过来一样,你只要走过火堆,一切都会好转。”

  爸爸看到我茫然的眼神,勉强微笑着说:

  “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火堆罢了。”

  我们又开始赶路,我侧脸望着母亲手挽花布包袱的样子,她的眼睛里一片绿,映照出我们十几年垦拓出来的大地,两只眼睛水盈盈的。

  我走得慢极了,心里只惦念着家里养的两只蓝雀仔,爸爸索性把我负在背上,越走越快,甚至把妈妈丢在了远远的后头。

  穿过相思树林的时候,我看到小路尽头处有一片斑驳的阳光。

  一个火堆突然莫名地闪过我的脑海。

  抵达小镇的时候,广场上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这是小镇十年一次的做醮,鼎沸的人声与笑语嗡嗡地响动。我从架满肥猪的长列里走过,猪头布满了绷起的线条,猪口里含着金橙色的新鲜橘子,被剖开肚子的乳猪们竟微笑着一般,怔怔地望着溢满欣喜的人群。

  广场的左侧被清出一块光洁的空地,人们已经围聚在一起,看着空地上正猛烈燃烧的薪材,爸爸告诉我那些木材至少有四千斤,火舌高扬着冲上了湛蓝的天空,在毕毕剥剥的柴裂声中,我仿佛听见人们心里狂热的呼喊,人们的脸蛋都烘成了暖滋滋的鲜红色。两个穿着整齐衣着的人手拿一丈长的竹竿正挑着火堆,挑一下,飞扬起一阵烟灰,火舌马上又追了上来。

  一股刚猛的热气扑到我脸上,像要把我吞噬了。妈妈拉我到怀中,说:“不要太靠近,会烫到。”正在这时,广场对角的戏台咚咚锵锵地响起了锣鼓,扮仙开始,好戏就要开锣了。

  咚咚锵锵,咚咚锵,柴火慢慢变小了,剩下来的是一堆红通通的火炭,裂成大大小小一块块,堆成一座火热的炭山。我想起爸爸要我走火堆,看热闹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被水浇灭了。

  “司公来了!司公来了!”人群里响起一阵呼喊,人们全望向相同的方向,一个身穿黑色道袍、头戴黑色道帽的人走来,深浓的黑袍上罩着一件猩红色的绸缎披肩,黑帽上还有一枚鲜红色的帽粒。

  人群让开一条路,那个又高又瘦的红头道士踏着八卦步一摇一摆地走过来,脸像一张毫无表情的画像。

  人们安静下来了。

  我却为这霎时的静默与远处吵闹的锣鼓而微微地颤抖。红头道士做法事的另一边,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人正颤颤地发抖,颤动的狂热使人群的焦点又注视着他。爸爸牵我走过去,他说那是神的化身,叫作乩童。

  乩童吐着哇哇不清的语句,他的身侧有一个金炉和一张桌子,桌上有笔墨和金纸。他摇得太快,使我的眼睛花了,他提起笔在金纸上乱画一通,有圈、有钩、有直,我看不出那是什么。爸爸领了一张,装在我的口袋里,说可以保佑我过火平安,平安符装在我的口袋里便可以安心去过火了。

  呜——呜——呜!呜!

  远远望去,红头道士正在木炭堆边念咒语,烟雾使他成为一个诡异的立体,他左手持着牛角号,吹出了低沉而令人惊撼的声音。右手的一条蛇头软鞭用力抽打在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鞭声夹着号角声,人人都被震慑住了。

  爸爸说,那是用来驱赶邪鬼的。

  后来,道士又拿来一个装了清水的碗和盛满盐巴的篮子,他含了一口水,“噗”一声喷在炭上,“嗤——”一阵水烟升腾起来,他口中喃喃,然后把一篮盐巴遍撒在火堆上。三乘小轿在火堆旁绕圈子,有人拿长竹竿把火堆铺成一丈长、四尺宽的火毡,几个精壮的汉子用力拨开人群,口里高呼着:“请闪开,过火就要开始了。”

  三乘小轿越转越快,转得像飞轮一样。

  妈妈紧紧把我抱在怀中。

  三乘小轿的轿夫齐声呼喝,便按顺序跃上火毡,“嗤”一声,我的心一阵紧缩,他们跨着大步很快地从火毡上跑过去,着地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从梦般的静默里惊呼起来,一些好事的人跑过去看他们的脚,这时,轿夫笑了。

  “火神来过了,火神来过了。”许多人忍不住狂呼跳叫。

  红头道士依然在火堆旁念着神秘的、不可知的像响自远天深处的咒语。

  过火的乡人们都穿着一式的汗衫短裤,露出黢黑而多毛的腿,一排排的腿竟像冒着白烟,蒸腾着生命的热气。

  那些腿都是落过田水的,都是在炙毒的阳光和阴诈的血蛭中慢慢长成,生活的熬炼就如火炭一直铸着他们——他们那样兴奋,竟有一点儿像去赶市集一样,人人面对炭火总是有些惊惶,可是老天有眼,他们相信这一双肉腿是可以过火的。

  十二月天,冷酸酸的田水和春天火炙炙的炭火并没有不同,一个是生活的历练,一个是生命的经验,都只不过是农人与天运搏斗的一个节目。

  轿子,一乘乘地采取同样的步姿,夸耀似的走过火堆。

  爸爸妈妈紧紧牵着我,每当“嗤”的声音响起,我的心就像被铁爪抓紧一般,不能动弹。

  司锣的人一阵紧过一阵地敲响锣鼓。

  轿夫一次又一次将他们赤裸的脚踝埋入红艳艳的火毡中。

  随着锣鼓与脚踝的乱蹦乱跳,我的心也变得仓皇异常,想到自己要迈入火堆,像是陷进一个恐怖的海上噩梦,抓不到一块可以依归的浮木。

  一张张红得诡谲的玄妙的脸闪到我的眼睫里来。

  我抓紧父母微微渗汗的手,思及弟弟在天地的风景中永远消失的一幕,他的脸像被火烤焦的紫红色,头一偏,便魔魇似的去了,床侧焚烧的冥纸耀动鬼影般的火光。

  在火光的交叠中,我看到领过符的乡民一一迈步跨入火堆。

  有的步履沉重,有的矫捷,还有仓皇跑过的。

  我看到一位老人背负着婴儿走进火堆,他青筋突起的腿脚毫不迟疑地迈进火中,使我想起顶上红绿交糅的庄严画像。爸爸告诉我,那是他重病的小儿子,神明会用火来医治他。

  咚咚锵锵,咚咚锵。

  远处的戏锣和近处的锣鼓声竟交缠不清了。

  “阿玄,轮到你了。”妈妈用很细的声音说。

  “我——,我怕。”

  “不要怕,火神来过了,不要怕。”

  爸妈推着我就要往火堆上送。

  我抬头望着他们,央求地说:“爸,妈,你们和我一起走。”

  “不行,只有你领了符。”爸爸正色道。

  锣声响着。

  火光在我眼前和心头交错。

  爸妈由不得我再说什么,便把我架到火堆的起点。

  “我不要,我不要——”我大声哭号起来。

  “走,走!”爸爸吼叫着。

  我不要——妈——

  我跪了下来,紧紧抱住妈妈的腿,泪水使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出息。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子,给我现世,今天你不走,我就把你打死在火堆上。”爸爸的声音像夏天午后的西北雨雷,嗡嗡响动,我抬头看,他脸上淌满泪水,重重把我摔在地上,跑去抢起道坛上的蛇头软鞭,“啪”一声抽在我身旁的地上,溅起一阵泥灰。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林姓的祖先造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孩子,我打死你。让你去和那个讨债的儿子做伴!”我从来没有看过爸爸暴怒的面容,他的肌肉虬结着,头发扬散如一头巨狮。

  “你疯了。”妈妈抢过去拦他,声音凄厉而哀伤。

  红头道士、轿夫们、人群都涌过来抓住爸爸正要飞来的鞭子。

  锣声也停了。

  爸爸被四个人牢牢抓住,他不说话,虎目如电穿刺我的全身。

  四周是可怕的静寂。

  我突然看见弟弟的脸在血红的火堆中燃烧,想起爸爸撑着猎枪落泪的面庞和他辛苦荷锄的身姿,我猛地站起,对爸爸大声说:“我走,我走给你看,今天如果我不敢走这火堆,就不是你的囝仔。”

  锣声缓缓响起。

  几千道目光如炬注视。

  我走上了火堆。

  第一步跨上去,一道强烈的热流从我脚底蹿进,贯穿了我的全身,我的汗水和泪水全滴在火上,一声“嗤”,一阵烟。

  我什么都看不见,仿佛陷进一个神秘的围城,只听到远天深处传来弟弟轻声的耳语:“走呀!走呀!”那是一段很短的路,而我竟完全不知它的距离,不知它的尽处,相思林尽头的阳光亮起,脚下的火也浑然忘记了。

  踩到地上的那一刻,土地的冰凉使我大吃一惊,“唬——”一声,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爸爸妈妈早已等在这头,两个人抢抱着我,终于号啕地哭成一团。打锣的人戏剧性地、欢愉地敲着急速的锣鼓。

  爸爸疯也似的紧抱我,像要勒断我的脊骨。

  那一天,那过火的一天,我们快乐地流着泪走回家。

  到黑肚大溪,爸爸叫我独自涉水。

  猛然间,我感到自己长大了。

  童年过火的记忆像烙印一般影响了我整个生命的行程,日后我遇到人生的许多事都像过火一样,在起步之初,我们永远不知道能否安全抵达火毡的那一端,我们当然不敢相信有火神,我们会害怕、会无所适从、会畏惧受伤,但是人生的火一定要过——情感的火要过、欢乐与悲伤的火要过、沉稳与激情的火要过、成功与失败的火要过。我们不能退缩,因为我们要单独去过火,即使亲如父母,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路上捡到一粒贝壳

  午后,在仁爱路上散步。突然看见一户人家院子里种了一棵高大的面包树,那巨大的叶子犹如扇子,一扇扇地垂着,迎着冷风依然翠绿,一如它在热带雨林中的祖先。

  我站在围墙外面,对这棵面包树十分感兴趣。那家人的宅院已然老旧,不过在这一带有着一个平房,必然是亿万富豪了。令我好奇的是这家人似乎非常热爱园艺,院子里有着许多高大的树木,园子门则是两株九重葛往两旁生长而在门顶握手,使那扇厚重的绿门仿佛戴着红与紫两色的帽子。

  绿色的门在这一带是十分醒目的。我顾不了礼貌的问题,往门隙中望去,发现除了树木,主人还经营了花圃,各色的花正在盛开,带着颜色在里面吵闹。等我回过神来,退了几步,发现寒风还鼓吹着双颊,才想起,刚刚往门内那一探,误以为是春天来了。

  脚下有一丝裂帛声,原来是踩到一片面包树落叶的扇面了,叶子大如脸盆,却已裂成四片,我遂兴起了收藏一片面包树叶的想法。找到比较完整的一片拾起,意外,可以说非常意外地发现了,树叶下面有一粒粉红色的贝壳。把树叶与贝壳拾起,就离开了那户人家的门口。

  但是,我已经不能专心地散步了。

  冬天的散步,于我原有运动身心的功能,本来在身心上都应该做到无念和无求才好,可惜往往不能如愿。选择固定的路线散步,当然比较易于无念,只是每天遇到的行人不同,不免使我常思索起他们的职业或背景来,幸而城市中都是擦身而过的人,念起念息有如缘起缘灭,走过也就不会挂心了。一旦改变了散步的路线,初开始就会忙碌得不得了,因为新鲜的景物很多,念头也蓬勃,仿佛汽水开瓶一样,气泡兴兴灭灭地冒出来,念头太忙,回家后会使我头痛,好像有某种负担。还有一种情况,是很久没有走的路,又去走一次,发现完全不同了,这不同有几个原因:一个是自己的心境改变了,一个是景观改变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季节更迭了。这些使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无常的因缘所集合而成,一切可见、可闻、可触、可尝的事物竟没有永久(或只是较长时间)的实体,一座楼房的拆除与重建只是比浮云飘过的时间长一点,终究也是幻化。

  我今天的散步,就是第二种,是旧路新走。

  这使我在尚未捡面包树叶与贝壳之前,就发现了不少异状。例如我记得去年的这个时间,安全岛的菩提树叶已经开始换装,嫩红色的小叶芽正在抽长,新鲜、清明、美丽动人。今年的春天似乎迟了一些,菩提树的叶子,感觉竟是一叶未落,老得有一点乌黑,使菩提树看起来承受了许多岁月的压力。发现菩提树一直等待春天,使我也有些着急起来。

  木棉花也是一样,应该开始落叶了,却尚未落。我知道,像雨降、风吹、叶落、花开、雷鸣、惊蛰都是依时序的缘生起,而今年的春天之缘,为什么比往年来得晚呢?

  还看到几处正在赶工的大楼,“长”得比树快多了,不久前开挖的地基,已经盖到十层楼了。从前我们形容春雨来时农田的笋子是“雨后春笋”,都市的楼房生长也和雨后春笋一样。这些大楼的兴建,使这一带的面目完全改观,新开在附近的商店和一家超级啤酒屋,使宁静与绿意备受压力。

  记忆最深刻的是路过一家新开业的古董店,明亮橱窗最醒目的地方摆了一个巨大的白水晶原矿石,店家把水晶雕成一只台湾山猪正在被七只狼(或者狗)攻击的样子。为了突出山猪的痛苦,山猪的蹄子与头部是镶了白银的,咧嘴哀嚎,状极惊慌。标价自然十分昂贵,我一辈子一定不能存到与那标价相等的金钱。这么美丽而昂贵的巨大水晶(约有桌面那么大),却做了如此血腥而鄙俗的处理,竟使我生出了一丝丝恨意和巨大的怜悯,恨意是由雕刻中的残忍意识而生,怜悯是对于可能把这座水晶买回的富有的人。其实,我们所拥有和喜爱的事物无不是我们心的呈现。

  如果我有一块如此巨大的水晶,我愿把它雕成一座春天的花园,让它有透明的香气;或者雕成一尊最美丽的观世音菩萨,带着慈悲的微笑,散发清明的光芒;或者雕几个水晶球,让人观想自性的光明;或者什么都不雕,只维持矿石本来的面目。

  想了半天才想了起来,忘记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水晶,但这时我知道不能拥有比可以拥有或已经拥有使我更快乐。有许多事物,“没有”其实比“持有”更令人快乐,因为许多的“有”,是烦恼的根本,而且不断地追求“有”,会使我们永远徘徊在迷惑与堕落的道路上。幸而我不是太富有,还能知道在人世中觉悟,不致被福报与放纵所蒙蔽。幸而我也不是太忙碌或太贫苦,还能在午后散步,兴趣盎然地看着世界。从污秽的心中呈现出污秽的世界,从清净的心中呈现出清净的世界,人的境况不同,若能保有清净的观照,不论贫富,都不能扰动他。

  看看一个人的念头多么可怕,简直争执得要命,光是看到一块残忍的水晶雕刻,就使我跳跃出一大堆念头,甚至完全忽视眼前的一切走了数百米。直到心里一个声音对我说了一句话才使我从一大堆纷扰的念头中醒来:“那只是一块水晶,山猪或狼只是心的感受,就好像情人眼中的兰花代表高洁的爱情,养兰者的眼中兰花总有个价钱,而武侠小说里,兰花常常成为杀手冷酷的标志。其实,兰花,只是兰花。”

  从念头中惊醒,第一眼就看到面包树,接下来的情景如同上述。拿着树叶与贝壳的我也茫然了。

  尤其是那一粒贝壳。

  这粒粉红色的贝壳虽然新而完好,但不是百货公司出售的那种经过清洗磨光的贝壳。由于我曾在海边住过,可以肯定贝壳从海岸上捡来不久,还带有海水的气息。奇特的是,海边捡来的贝壳是如何掉落到仁爱路的红砖道上的?或者是无心遗落,例如跑步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或者是有心遗落,例如情人馈赠而爱情已散?或者是……有太多的或者是,没有一个是肯定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贝壳,终究已离开了它的故乡。

  人生活在某时某地,真如贝壳偶然落在红砖道上,我们不知道从哪里、为何、干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然后不能明确说出原因就迁徙到这个都市,或者说是飘零到这陌生之都。

  “我为什么来到这世界?”这句话使我在无数的春天中辗转难眠,答案是渺不可知的,只能说是因缘,而因缘深不可测。

  贝壳自海岸来,也是如此。

  一粒贝壳,也使我想起在海岸居住的一整个春天,那时我还那么年少,有浓密的黑发,怀抱着爱情的秘密,天天坐在海边沉思。到现在,我的头发和爱情都犹如退潮的海岸,露出它平滑而不会波动的面目。少年的我在哪里呢?那个春天我没有拾回一粒贝壳,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如今竟已完全遗失了一样。偶尔再去那个海岸,一样是春天,却感觉自己只是海面上的一个浮沤,一破,就散失了。

  世间的变迁与无常是不变的真理,随着因缘的改变而变迁,不会单独存在,不会永远存在,我们的生活有很多时候只是无明的心所映现的影子。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少年的我是我,因为我从那里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为他已在时空中消失。正如贝壳与海的关系,我们从一粒贝壳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与海有关的记忆,这粒贝壳竟然是在红砖道上被拾到,与海相隔那么遥远!

  想到这些,差不多已走到仁爱路的尽头了。我感觉到自己有时像个狂人,时常和自己对话不停,分不清是在说些什么。我忆起父亲生前有一次和我走在台北街头时突然说:“台北人好像狷仔,一天到暗在街仔赖赖趖。”翻成普通话是:“台北人好像神经病,一天到晚在街头乱走。”我有时觉得自己是狷仔之一,幸而我只是念头忙碌,并没有像逛街者听见换季打折一般,因欲望而狂乱奔走。而且我走路也维持了乡下人稳重谦卑的姿势,不像台北那些冲锋陷阵或龙行虎步的人,显得轻躁带着狂性。

  我尤其不喜欢台北的冬天,不断的阴雨,包裹着厚衣服的人在拥挤的街道,犹如台球桌上的圆球撞来撞去。春天来了就会好些,会多一些颜色、多一点生机,还有一些悠闲的暖气。

  回到家把树叶插在花瓶,贝壳放在案前,突然看到桌上的日历,今天竟是立春了:

  立春:斗指东北,维为立春,时春气始至,四时之卒始,故名立春也。

  我知道,接下来会有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台北的菩提树叶会换新,而木棉与杜鹃会如去年盛开。


片叶不沾身

  朋友带我去看一位古董收藏家的收藏,据说他收藏的都是国宝级的东西,随便拿一件来都是价逾千万。

  我们穿过一条条的巷弄,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公寓前面,我心中正纳闷,国宝级的古董怎么会收藏在这种地方呢?

  收藏家来开门了,连续打开三扇不锈钢门才走进屋内。室内的灯光非常幽暗,等了几秒钟,我才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这时才赫然看到整个房子堆满古董,多到连走路都要小心,侧身才能前进。

  到处都是陶瓷器、铜锡器,还有好多书画卷轴像是满天星一样拥挤地插在水缸里,主人好不容易带我们找到沙发(沙发也是埋在古物堆中),经过一番清理,我们才得以落座。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形容那种感觉,古董过度壅塞,使人仿佛置身在垃圾堆中。我想到,任何事物都不能太多,一到“太”的程度,就可怕了。

  我们都喜欢蝴蝶,可是如果屋子里飞满蝴蝶,就不美了,再想到蝴蝶还会生满屋的毛毛虫,那多可怕。

  我们都喜欢鸟,但鸟如果太多,也是会伤人的,希区柯克的名作《群鸟》,那恐怖的情景我想起来汗毛都要竖起。

  正在出神的时候,主人端出来一个盘子,但盘子里装的不是茶水或咖啡,而是一盘玉。因为我的朋友向主人吹嘘我是个行家,虽然我据实地极力否认,但主人只当我是谦虚,迫不及待地拿他的收藏要给我“鉴赏”了。

  既是如此,我也只好一件一件地鉴赏,并极力地称赞,在说一块茶色的玉时,我心里还想:为什么端出来的不是茶水呢?

  看完玉石,我们转到主人的卧房看陶器和青铜器,我才发现,主人的卧室中只有一张床可以容身,其余的,从地板到屋顶,都堆得密不透风。

  虽然说这些古董都是价逾千万,堆在一起却感觉不到它们的价值。后来又看了几个房间,依然如此。最令我吃惊的是,连厨房和厕所都堆着古董,主人家已经很久没有开伙了。

  古董的主人告诉我,他之所以选择居住在陋巷,是因为台北的治安太坏,恐引起歹徒的觊觎。而他设了那么多的铁门,有各种安全功能,一般人从门外窥探他的古董,连一眼也不可得。

  朋友补充说:“他爱古物成痴,太太和孩子都不能忍受,移民到海外去了。”

  古董的主人说:“女人和小孩子懂什么?”

  我对他说:“你的古董这么值钱,又这么多,何不卖几件,买一个大的展示空间,让更多人欣赏呢?这样,房子也不会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呀!”

  他说:“好的古董一件也不舍得卖。”

  他说:“而且那些俗人懂什么古董!”

  告辞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一些悲哀,再怎么了不起的古董,都只是“物件”,怎么比得上有情的人?再说,为了占有古董,活着的时候担惊受怕,像囚犯困居于数道铁门的囚室,像乞丐住在垃圾堆中,又何苦?

  何况,有一天这个人会离开世界,就像他手中的古董从前的主人一样,总有一刻,会两手一放,一件也不能带走。真正的拥有,不一定要占有,真正的古董鉴赏家,不一定要做收藏家;偶尔要欣赏古董,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走走,花四十元门票,就能看真正国宝级的古物。累了,花八十五元在三希堂喝台北“故宫博物院”特选的乌龙茶,生活不是非常惬意吗?回到家,窗明几净,也不需要三道铁门来保卫,也不需要和无情的东西争位置,役物而不役于物,不亦快哉!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有所营谋,必有所烦恼;有所执着,必有所束缚;有所得,必有所失。

  我们如果把时间花在财货上,就没有时间花在心灵上。

  我们如果日夜为欲望奔走,就会耗失自己的健康。

  我们如果成为壶痴、石痴、玉痴、卉物痴,就会忘却有情世间的珍贵。

  有一位股市的大户告诉我,他在股市,只要一个早上就可以赚一千万。

  我说:“一个早上赚一千万看起来很多,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一千万买不到一个早上。”

  何况一千万的得失是很难说得清的,陪家人在河边散步值不值一千万呢?读到一本开智慧的好书值不值一千万呢?有一个早上的觉悟之心,值不值一千万呢?

  好好吃一顿饭、欢喜喝一杯茶,一日喜乐无恼、一夜安眠无梦,又价值多少?

  “百花丛里过,片叶不沾身。”那样的生活才是我们向往的生活,百花丛里是“有情”,片叶不沾身是“觉悟”。

  我想起许多年以前,朋友送我一把名贵的古董茶壶,我欢喜地收下了。过几天,朋友说送错了,来要回去,我欢喜地还给他了。

  世间的事物来来去去,我还是我。

  人我是非、利害得失去去来来,我们既未增加,也不减少。

  误解与赞赏、批评与歌颂,都像庐山的烟雨和浙江的潮汐,原来一物也无!

  去年春天最好的春茶,放到今年也要失味,所以,今年要喝今年的春茶。

  年年的春茶都好,我眼前的这个粗陶茶杯就很好了,古董、古物、钻石、珍珠,乃至一切的背负,留给那些愿意背负的人吧!


油面摊子

  家附近有一个卖油面的小摊子,我平常并不太注意,有一回带孩子散步路过,看到生意极好,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人。

  我和孩子驻足围观,这时见到卖面的小贩,把油面放进烫面用的竹捞子里,一把塞一个,刹那之间就塞了十几把,然后他把叠成长串的竹捞子放进锅里烫。

  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十几个碗一字排开,放作料、盐、味精等,很快地捞面、加汤,十来碗面煮好的过程还不到五分钟,我和孩子看呆了。更令人赞叹的是,那个煮面的老板还边与顾客聊着闲天。

  在我们从面摊离开的时候,孩子突然抬起头来说:“爸爸,我猜如果你和卖面的老板比赛卖面,你一定输!”

  对于孩子突如其来的谈话,我感到莞尔,并且立即坦然承认,我一定输给卖面的人。我说:“不只会输,而且会输得很惨,这个世界上能赢过卖面老板的人大概也没有几个。”

  后来我和孩子谈起,他的爸爸在这世界上是会输给很多人的。

  接下来的几天,就跟玩游戏一样,我带着孩子到处去看工作中的人,我们在对角的豆浆店看伙计揉面粉做油条,看油条在锅中胀大而充满神奇的美感,我对孩子说:“爸爸比不上炸油条的人。”

  我们到街角的饺子店,看一位山东老乡包饺子,他包饺子就如同变魔术一样,动作轻快,双手一捏,个个饺子大小如一,煮出来晶莹剔透,我对孩子说:“爸爸比不上包饺子的人。”

  我们在市场边看见一个削梨子与芭乐的小贩,他把水果削好切片,包成一袋一袋准备推到戏院去卖,他削水果时,刀子如同自手中长出,动作又利落又优美,我对孩子说:“爸爸比不上削水果的人。”

  当我们放眼这个世界的时候,如果以自我为中心,很可能会以为自己是顶尖人物。一旦我们把狂心歇息下来,用赤子之心来观照,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在人群之中,若没有整个市井的护持,我们连吃一套烧饼油条都成问题呀!这是连圣贤都感叹地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的缘故,我们什么时候能看清自己不如人的地方,那就是对生命真正有信心的时候。

  看到人们貌似简单,事实上不易的生活劳作时,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值得给予最大的敬意,努力生活的人们都是值得敬佩的。他们不用言语,而以劳作表达了对生命的承担。

  承担,是生命里最美的东西!

  我时常想,我们既然生而为人,不是草木虫鱼,就要承担,安然接受人生可能发生的一切,除了安然地面对,还能保持觉性,就是菩提了。一般人缺少的正是觉悟的菩提罢了。

  在古印度人传统的观念里,认为只要是两条河交汇的地方一定是圣地,这是千年智慧累积所得到的结论。假如我们把这个观念提炼出来,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在人与人相会的那一刻,如果都有很好的心来相印,互相对流,当下自己的心就是圣地了。

  油面摊子是圣地,豆浆店是圣地,水果摊是圣地……到处都是圣地,只是看我们有没有足够神圣的心来对应这些人、这些地方。当然,在我们以神圣的心面对世界时,自己就有了承担,也就成为值得敬佩的人之一。

  我带着孩子观察了许多地方以后,孩子感到疑惑,他问:“爸爸,那么你有什么可以比得上别人呢?”

  我说:“如果比写文章,爸爸可能会比得上那卖油面的老板吧!”

  孩子说:“也不会,油面老板几分钟煮好十几碗面,爸爸要很久才写完一篇文章!”

  父子俩相对大笑,是呀,这世界有什么东西可以相比,有什么人可以相比呢?事实上,所有的比较都是一种执着!


长途跋涉的肉羹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看见爸爸满头大汗从外地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用草绳绑着的全新的铁锅。

  他一面走,一面召集我们:“来,快来吃肉羹,这是爸爸吃过最好吃的肉羹。”

  他边解开草绳,边说起那一锅肉羹的来历。

  爸爸到遥远的凤山去办农会的事,中午到市场吃肉羹,发现那摊上的肉羹非常美味,他心里想着:“但愿我的妻儿也可以吃到这么美味的肉羹呀!”

  但是那个时代没有塑料袋,要外带肉羹真是困难的事。爸爸随即到附近的五金行买了一口铁锅,并向店家要了一条草绳,然后转回肉羹摊,买了满满一锅肉羹,用草绳绑好,提着回家。

  当时的交通不便,从凤山到旗山的道路颠簸不平,平时不提任何东西坐客运车都会晕头转向、灰头土脸,何况是提着满满一锅肉羹呢?

  把整锅肉羹夹在双腿间,坐客运车回转家园的爸爸,那种惊险的情状是可以想见的。虽然他是这么小心翼翼,肉羹还是溢出不少,回到家,锅外和草绳上都已经沾满肉羹的汤汁了,甚至爸爸的长裤也湿了一大片。

  锅子在我们的围观下打开,肉羹只剩下半锅。

  妈妈为每个孩子添了半碗肉羹,也为自己添了半碗。

  由于我们知道这是爸爸千辛万苦从凤山提回来的肉羹,吃的时候就有一种庄严、欢喜、期待的心情,一反我们平常狼吞虎咽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那长途跋涉、饱含着爱,还有着爱的余温的肉羹。

  爸爸开心地坐在一旁欣赏我们的吃相,露出他惯有的开朗的笑容。

  妈妈边吃肉羹边说:“这凤山提回来的肉羹确实好吃!”

  爸爸说:“就是真好吃,我才会费尽心机提这么远回来呀!这铁锅的价钱是肉羹的十倍呀!”

  当爸爸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温馨的气息随着肉羹与香菜的味道,充塞了整个饭厅。

  不,那时我们不叫饭厅,而是灶间。

  那一年,在幽暗的灶间,在昏黄的烛光下吃的肉羹是那么美味,经过三十几年了,我还没有吃过比那更好吃的肉羹。

  因为那肉羹加了一种特别的作料,是爸爸充沛的爱以及长途跋涉的表达呀!这使我真实地体验到,光是充沛的爱还是不足的,与爱同等重要的是努力的实践与真实的表达,没有通过实践与表达的爱,是无形的、虚妄的。我想,这是爸爸妈妈那一代人,他们的爱那样丰盈真实,却从来不说“我爱你”,甚至终其一生没有说过一个“爱”字的理由吧!

  爱是作料,要加在肉羹里,才会更美味。

  自从吃了爸爸从凤山提回来的肉羹,每次我路过凤山,都有一种亲切之感。这凤山,是爸爸从前买肉羹的地方呢!

  我的父母都是善于表达爱的人,因此,在我幼年的时候,就知道再微小的事物,也可以作为感情的表达;而再贫苦的生活,也因为这种表达而显现出幸福的面貌。

  幸福,常常是隐藏在平常的事物中,只要加一点用心,平常事物就会变得非凡、美好、庄严了。只要加一点心,凡俗的日子就会变得可爱、可亲、可想念了。就像不管我的年岁如何增长、不论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一想到爸爸从凤山提回来的那一锅肉羹,心中依然有三十多年前的汹涌热潮在滚动。肉羹可能会冷,生命中的爱与祝愿永远是热腾腾的;肉羹可能会在动荡中满溢出来,生活里被珍藏的真情蜜意则永不逝去。


期待父亲的笑

  父亲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还殷殷地叮嘱母亲不要通知远地的我,因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担心他的病情。还是母亲偷偷叫弟弟来通知我,我才知道父亲住院的消息。

  这是典型的父亲的个性,他是不论什么事总先为我们着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到凤山去开会,开完会他到市场去吃了一碗肉羹,觉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马上想到我们,先到市场去买了一个新锅,买了一大锅肉羹回家。当时的交通不发达,车子颠簸得厉害,回到家时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许多,我们吃的时候已经没有父亲形容的那种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时心血沸腾,特别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难得,因为那里面有父亲的爱。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亲是粗犷豪放的汉子,只有我们做子女的知道他心里极为细腻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个普通的例子,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东西一定带回给我们,所以我童年时代,每次父亲出差回来,总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

  他对母亲也非常体贴,在记忆里,父亲总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场去买菜,在家用方面也从不让母亲操心。这三十年来,我们家都是由父亲上菜场,一个受过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够这样内外兼顾是很少见的。

  父亲是影响我最深的人。父亲的青壮年时代虽然受过不少打击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忧愁的样子。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眉头,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的乐观与韧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父亲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表现在他对生活与生命的尽力,他常说:“事情总有成功和失败两面,但我们总是要往成功的那个方向走。”

  由于他的乐观和理想主义,使他成为一个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这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也是个风趣的人,再坏的情况,他也喜欢说笑,他从来不把痛苦带给人,只为别人带来笑声。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通过这些工作,启发了我们的智慧。例如我们家种竹笋,在我没有上学之前,父亲就曾仔细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笋,怎么看地上的裂痕,才能挖到没有出青的竹笋。二十年后,我到行山去采访笋农,曾在竹笋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笋农大为佩服。其实我已二十年没有挖过笋,却还记得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可见父亲的教育对我影响多么大。

  也由于是农夫,父亲从小教我们农夫的本事,并且认为什么事都应从农夫的观点出发。像我后来从事写作,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常说:“写作也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没有不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写政治文章,他说:“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写政治文章,就像种稻子的人去种槟榔一样,不但种不好,而且常会从槟榔树上摔下来。”他常叫我多写些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评骂人,他说:“对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评的文章是放火烧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烧山则常常失去控制,伤害生灵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创作者,不要做理论家,他说:“创作者是农夫,理论家是农会的人。农夫只管耕耘,农会的人则为了理论常会牺牲农夫的利益。”

  父亲的话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是用农夫的观点来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

  有一回我面临着创作上的瓶颈,回乡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恼说给父亲听。他笑着说:“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还要不要种香蕉,你看,我是种好呢?还是不种好?”我说:“您种了四十多年的香蕉,当然还要继续种呀!”

  他说:“你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呢?年景不会永远坏的。”“假如每个人写文章时写不出来就不写了,那么天下还有大作家吗?”

  我自以为比别的作家用功一些,主要是因为我生长在世代务农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没有不辛劳的农人,我是在农家长大的,为什么不能像农人那么辛劳?最好当然是像父亲一样,能终日辛劳,还能利他无我,这是我写了十几年文章时常反躬自省的。

  母亲常说父亲是劳碌命,平日总闲不下来,一直到这几年身体差了还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里好好地休息。父亲最热心于乡里的事,每回拜拜他总是拿头旗、做炉主,现在还是家乡清云寺的主任委员。他是那种有福不肯独享,有难愿意同当的人。

  他年轻时身强体壮,力大无穷,每天挑两百斤的香蕉来回几十趟还轻松自在。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的脚大得像船一样,两手摊开时像两个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一手把我提起就像提一只小鸡,可是也是这样棒的身体害了他,他饮酒总不知节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摆满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就这样把他的身体喝垮了。

  在六十岁以前,父亲从未进过医院,这三年来却数度住院,虽然个性还是一样乐观,身体却不像从前硬朗了。这几年来如果说我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那就是父亲的健康,看到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难言。

  父亲有五个孩子,这里面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少,原因是我离家最早,工作最远。我十五岁就离开家乡到台南求学,后来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数非常有限。近几年结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难得回家两趟,有时颇为自己不能孝养父亲感到无限愧疚。父亲很清楚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说:“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个有益社会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亲和父亲一样,从来不要求我们什么。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一切荣耀都给丈夫,一切奉献都给子女,比起他们的伟大,我常觉得自己很渺小。

  我后来从事报告文学,在各地的乡下人物里,常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他们是那样平凡、那样坚强,又那样伟大。我后来的写作里时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话,很少引用博士学者的宏论,因为他们是用生命和生活来体验智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最伟大的情操,以及文章里最动人的素质。

  我常说我是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是因为我童年时代有好的双亲和家庭,青少年时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姊妹,进入中年,有好的妻子和好的朋友。我对自己的成长总抱着感恩之心,当然这里面最重要的基础来自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给了我一个乐观、关怀、善良、进取的人生观。

  我能给他们的实在太少了,这也是我常深自忏悔的。有一次我读到《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佛陀这样说:

  假使有人,为了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献于如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假使有人,为了爹娘,百千刀战,一时刺身,于自身中,左右出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读到这里,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这一次回去看父亲,想到这本经书,在病床边强忍着要落下的泪,这些年来我是多么不孝,陪伴父亲的时间竟是这样少。

  有一位也在看护父亲的郑先生告诉我:“要知道您父亲的病情,不必看您父亲就知道了,只要看您妈妈笑,就知道病情好转,看您妈妈流泪,就知道病情转坏,他们的感情真是好。”为了看顾父亲,母亲在医院的走廊打地铺,几天几夜都没能睡个好觉。父亲生病以后,她甚至还没有走出医院大门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萨祈求,保佑父亲的病早日康复,母亲能恢复以往的笑颜。

  这个世界如果真有什么罪孽,如果我的父亲有什么罪孽,如果我的母亲有什么罪孽,十方诸佛、各大菩萨,请把他们的罪孽让我来承担吧,让我来背负父母亲的孽吧!

  但愿,但愿,但愿父亲的病早日康复。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时候,看我不会农事,他会跑过来拍我的肩说:

  “做农夫,要做第一流的农夫;写文章,要写第一流的文章;做人,要做第一等的人。”然后觉得自己太严肃了,就说,“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后父子两人相顾大笑,笑出了眼泪。

  我多么怀念父亲那时的笑。也期待再看父亲的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