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个人的清欢 - 卷二 以平常心生情味


卷首语

  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
  也许都是我们永难悉知的,
  即使微小如莲子,
  也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不知多少秋声

  如果你的心灵有通向神圣的完美阶梯,
  你就像真理花园中的百合花,
  无论你的芳香消失在空中,
  或消失在人们身上,
  它消失在何处,
  就在何处永存。——纪伯伦

  中秋夜,我们从岳阳赶往长沙,一路狂奔。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赶路呢?”我问帮我们开车的小廖。

  司机小廖急着赶回长沙过节,因为他和爱人都是一胎政策后出生的,独生子娶了独生女,所有的节日都变成双倍的大事。

  预计先到父母家过上半夜,再陪女方到岳父母家过下半夜,这使他心急如焚,飞奔在路况颠簸的公路上。

  一路上,小廖按着喇叭的手从未停过,我看着路两旁都是补胎、打气、修车的小店,真担心老旧的厢型车会突然抛锚在荒僻的省道上。

  小廖一边狂按喇叭,一边在喇叭声中大声地说:“中秋夜,人人都在赶着团圆,是吗,林老师?”

  “是呀是呀!人人都在赶着团圆。”我说。

  为了让他专心开车,我们一路无语地看着窗外,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光,远山与田原都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气里,绿色的水田中错落着红砖小屋,夕阳使眼前的一切都滚了金边。

  惊奇的是,日与月同时出现在天上,金红的夕阳与银白的月亮遥遥相望,原来是金光万道的夕阳与贴纸一样薄薄的月亮,突然有人按了开关,夕阳成为薄薄的剪纸沉落,满月亮了起来,饱满、圆润,有美丽的光晕。这美丽的湖南乡间,突然有着说不出的浪漫与柔情。

  我轻轻地握着妻子的手,她给我一个轻轻的微笑。

  不发一语,但我们的心在月光下的田原,互相应答。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离家数千里外过中秋,当我们遥望窗外盈盈的满月,思念就像月的光芒,弥漫了天地。我们思念着在台湾的三个孩子,他们在外婆家一定也看着月亮,思念着我们!也思念着正在美丽的乡下喝团圆酒的兄弟姊妹,那湖南乡间温暖的小房,多么像我们在南方的故居呀!

  你思念那些在爱中降临的孩子,思念因缘深重、有缘重会的人,你会深深感受到一些美丽的花开。

  你愿意永远为他献身,不会有丝毫怨言。

  你在心里感觉最大的恩典,带来巨大的力量。

  你在悲喜交集的时候,他使你哀悦协调。

  你在无声的小溪边,也能听见婉转的歌唱。

  你在喧腾的万蝉里,也能听见深情的咏叹。

  你是春天,第一朵花开。

  你是山间飞来的彩虹。

  你是翠绿,也是深蓝;你是清白,也是玄黑;你是田黄,也是珊红……你具足了一切的颜色,却是用尽世间的言语,也无法描绘。

  你抬头看看远方吧!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是无言的,无言的时候则让我们最细腻地接近美好。

  想了解辽阔,要观海。想知道伟大,要看山。想体会自由,要静静看云。想感受无碍,要沐浴春风。

  这是为什么说开悟时是看见了遥远的星星,苦修时坐在菩提树美丽的枝叶下,说法时带着神秘的微笑,教导比丘观想庭中的茉莉花,阐明一株小草就是万佛的宝殿……

  因为那树、那花、那草、那夜空的明星,不发一言,已万缘具足了。

  一切净土里,都有遍满的莲花和鸟的歌唱。一切有智慧的人,犹如带着太阳行走,有太阳的观照、平等与圆满。一切慈悲的菩萨,则是清凉的月色,有月亮的温柔、宁静与优美。

  因为那莲花、那鸟声、那太阳、那温柔的月色,一语不发,已吟咏万法的梵唱了。

  说说这秋天吧!

  每年都有秋天,生命中有感动、有启示、有觉察的秋天,又有几回呢?真的寻索到寥寥可数的深有所感的秋日,又能用什么言语加以叙述呢?

  天上的明月,满山的枫红,一直在跳舞的菅芒花,美得比春天更动人的秋云秋霞,你抬起头来深深地感动,却是万语难及。

  每一年都有美丽的秋天,在无可言诠的生命里,像飞过天际的大雁,长鸣一声,飞过去了,音声犹在耳际回旋,仰头一望,群雁已没入了长空。

  这秋天的心情,就像微步中年的心境吧!

  中秋的时候,人人赶着团圆,在追赶团圆的路途中,珍惜此人、此心、此景、此境,却隐在月影的背面,很少被看见。

  无言是很高的境界,但作为一个文学家,总想记录那种无言。

  我想起曾在西安的古董集市,购得一方古印,不知是什么年代,不知是谁刻的,却是我收藏的古印中最宝爱的一方:

  不知多少秋声。

  这是走过了生命的惊涛岁月与骇浪旅程的人才会有的心情,猛然回首,不知已过了多少个雾里的秋天了。

  唯有这种秋天的心,才会悟到珍惜的可贵,珍惜秋天的每一个片刻、每一个刹那、每一声没入云天的雁鸣!

  也是这样的心情,去年秋天我完成了《玄想》,现在接着写完《清欢》。

  文学是一种清净的欢喜。这种清净的欢喜,使文学家自然成为富足的人。他的内心之树结满了果子,拿来与别人分享,希望能有甜蜜与清凉;他的内心之矿结满了宝石,用双手奉上,希望珠宝能装点灰色的人生;他每天都在垦荒种地,身上带着泥土与溪水的芳香,因为一切都是珍贵无比的,希望人人都能品味芳香。

  如同秋声,我也想向人说:你听见秋声了吗?

  文学是欢喜,写的人欢喜,读的人也欢喜。

  我们终于穿过重重的月光,抵达长沙,明月已到中天,小廖赶不及和父母、岳父母共度中秋。

  他显得有些沮丧。

  我说:“明天还是中秋,听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圆哩!”

  他苦笑着,告辞。

  我和淳珍在长沙街头漫步,大部分的店家已经打烊。

  陪着我们的朋友小侠说:“大概吃不到中式的团圆饭了,我们去找西式的。”

  找到一家西餐厅,来迎接我们的服务生竟是黑人,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后来才知道他来自非洲的肯尼亚,家乡正在闹饥荒。

  我们点了菜,他说:“今天是中秋节,来一瓶长城干红吧!”

  我们请他喝了一杯干红,举杯遥祝在远地的亲人。在他黑色的眼眸中,我仿佛看见了非洲草原上的月色。

  我和淳珍举杯,祝福我们远在天边的三个孩子,我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句子:

  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爱的最后是无限的穹苍。


一只毛虫的圆满

  起居室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家朋友陆咏送的画,画面上是一只丑丑的毛虫,爬在几株野草上,旁边有陆咏朴素的题字:

  今日踽踽独行,他日化蝶飞去。

  我很喜欢这幅画,那是因为美丽的蝴蝶在画上已经看得多了,美丽的花也不少,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蝴蝶的“前身”是毛虫,也很少有人思考到花朵的“幼年时代”就是草,自然很少有画家以之入画,并给予赞美。

  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可以说我们的内心有一种期许,期许它不要一辈子都那样子踽踽独行,而有化蝶飞去的一天。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内心里也多少有一些自况,梦想着能有美丽飞翔的一天。

  小时候,我曾经养过一箱毛虫,所有的人看到毛虫都会恶心惊叫,但我不会,只因为我深信毛虫是美丽蝴蝶的幼年模样。每天去山间采嫩叶来喂食,日久习以为常,竟好像对待宠物一样。我观察到那些样子最丑的毛虫正是最美的蝴蝶的幼虫,往往貌不惊人,在破茧时却七彩斑斓。

  记得最清楚的是把蝴蝶从箱中放走的时刻,仿佛是一朵花飘向空中,到处都有生命美丽的香味。

  对毛虫来说,美丽的蝴蝶是不是一种结局呢?从丑怪到美丽的蜕化是不是一种圆满呢?对人来说,结局何在?什么才是圆满?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正是我说的自况了。

  初生于世界的人,是不可能圆满的,原因是这个世界原就是不圆满的世界,感应道交,不圆满的人当然投生到不圆满的世界,这乃是“因缘”所成。圆满的人,自然投生到佛的净土、菩萨的世界了。

  幸而,佛经里留了一个细缝,是说在不圆满世界也可能有圆满的人来投胎,凡圣可能同居,那是由于愿力的缘故,是先把自己的圆满隐藏起来,希望不圆满的人能很快找到圆满的路径,一起走向圆满之路。

  “有圆满之愿,人人都能走向圆满。”我们可以这样说,这正是佛说“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的意思。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来看几个人字旁的字,像“佛”“仙”“俗”。

  仙,左人右山,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一直往山上爬,最后就成仙了。

  俗,左人右谷,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往山谷堕落,最后就是粗俗的凡夫了。

  佛,左边是人,右边是弗,弗有“不是”之意,佛字如果直接转成白话,是“不是人”的意思。“不是人”正是“佛”,这里面有极为深刻的寓意。当一个人的心志能往山上走,不断地转化,使一切负面的情绪都转化成正面的情绪,他就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觉行圆满的佛了。

  成佛、成仙、成俗,都是由人做成的,人是一切的根基,人也是走向圆满的起点,这是为什么六祖惠能说“一念觉,即是佛;一念迷,即是众生了”。

  从前读太虚大师的著作,他常说“人圆即佛成”,那时不能深解,总是问:“为什么人圆满了就成佛呢?”当时觉得人要圆满不是难事,成佛却艰辛无比,年纪渐长才知道,原来佛是“圆满的人”,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称呼。

  什么是圆满之境呢?试以佛的双足“智慧”与“慈悲”来说。

  佛典里给佛智慧的定义是“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大圆镜智”,如果把它放到最低标准,我们可以说圆满的智慧具有这样四种特质:一是善于观察世间的实相;二是能平等对待众生,因了知众生佛性平等之故;三是有生命的活力,所到之处,一切自然成就;四是有无比广大的风格,如大圆镜反映了世界的实相。

  也可以说,假如有一个人想走向圆满,他要在智慧上有细腻的观察、平等亲切的对待、活泼有力的生命、广大无私的态度。我们试着在黑夜中检视自己生命的风格,便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圆成智慧之路。

  慈悲的圆满境界则有两项标杆:一是无缘大慈,二是同体大悲。前者是对那些无缘的人也有给予快乐之心,是说虽然无缘,也要广结善缘;后者是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独存于世界,而是与世界同一趋向、同一境性,因此对整个世界的痛苦都有拯救拔除的心。

  慈悲的检视也和智慧一样,要回来看自己的心,是不是与众生感同身受,是不是与世界同悲共苦?期望能共同走向无忧恼之境,如果于一个众生生起一个非亲友的念头,那就可以证明慈悲不够圆满了。

  因缘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圆满的结局也杳不可知,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缘成就、圆满实现的心愿。一个人有坚强广大的心愿,则因缘虽遥,如风筝系在手,知其始终;一个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则圆满虽远,如地图在手,知其路径,汽车又已加满了油,一时或不能至,终有抵达的一天。

  但放风筝、开汽车的乐趣,只有自心知,如果有人来问我关于圆满的事,我会效法古代禅师说:“喝茶时喝茶,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说什么圆满?”

  这就像一条毛虫一样,生在野草之中,既不管春花之美,也不管蝴蝶飞过,只是简简单单地吃草,一天吃一点草,一天喝一点露水;上午受一些风吹,下午遭一些雨打;有时候有闪电,有时候有彩虹;或者被鸟啄了,或者喂了螳螂;生命只是如是前行,不必说给别人听。只有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时时点着一盏灯,灯上写两句诗:

  今日踽踽独行,他日化蝶飞去。


如果没有明天

  我到一个朋友家里,看见他书房的架子上摆着十几册精装的日记本,顿时令我肃然起敬,我一向敬佩那些有毅力和恒心写日记的人,于是对朋友赞美说:“没想到你写了十几年日记呀!”

  他很害羞地笑着说:“这么多的日记本,没有一本写超过七天的!”

  “怎么会呢?”

  朋友告诉我,他在少年时代读一些伟人传记,发现许多伟大人物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便在心里想:虽然不一定成为伟大人物,也要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因此到书局去挑了一本印刷精美的日记本,写起来,第一年只写了七天,就没有再往下写了。

  “原因呢?”

  朋友说:“‘太忙’实在是一种借口。其实,是觉得生活这样单调、空洞、乏味,每天都在重复着,到底还有什么好写呢?从前不写日记,不知道生活如此单调,开始写日记时才发现。”

  第一年没有写成日记的朋友,内心非常懊悔,第二年只写了五天,后来每况愈下。最近这几年,一到过年的时候,到书店去买一本精装的日记本,聊表纪念,摆在书架上,偶尔看起来,想到自己也曾是一个立志要写日记的人。

  告辞朋友出来,走在严冬寒冷的夜街上,我非常感慨,常觉得生活单调、空洞、乏味的恐怕不只是我的朋友吧!其实,日子怎么会每天一样?我们今天比昨天成长一些,今天比昨天更接近死亡一步,今天比昨天多看了一天世界,怎么会一样?世界也是日日不同的,有时会有飞机撞山,有时会有坦克压人,有时地震灾变,有时冰雪袭人,甚至就在短短的几天里,有几个政府被推翻而改变了,日子怎么会一样呢?

  感到日子没有变化,可能是来自生活的不能专注、不肯承担,因此就会失去了对今天,甚至当时当刻的把握,可悲的是,不能专注把握此刻的人,也肯定是不能把握将来的。

  有一次,我在市场买甘蔗,卖甘蔗的老人看来是充满智慧的人。

  老人说得起劲儿,旁边的人听得都笑了,他突然严肃地说:“不要笑,人生的变幻是莫测的,各位看我在这里削甘蔗,说说笑笑,说不定今天晚上我回家躺下来睡觉,明天就起不来了。”

  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既然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起来,今天又何必来卖甘蔗呢?”

  “呀!少年,你有没有听过‘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就是明知明天不能再活在这个世间,今天也要好好地削甘蔗,如果没有明天,难道我们就要躺着等死吗?”

  这段话说得让人肃然起敬,只有今天能专注、努力、好好削甘蔗的人,才能尝到生命中真实的甜蜜吧!写日记也是如此,它是在训练培养我们对此时此地的注视,若不是这样深入的注视,日记只是语言的陈述,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一位和尚问赵州禅师:“师父,什么是你最重要的一句格言?”

  赵州说:“我连半句格言都没有,更不要说一句了。”

  和尚又问:“你不是在这里做方丈吗?”

  赵州立刻说:“是呀。做方丈的是我,不是格言!”

  这使我们体会真正的生命风格,是对现今的专注,而不是去描述它。

  有一位和尚问百丈怀海禅师:“师父,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是什么?”

  百丈说:“那就是我独坐在大雄峰上。”

  真的很奇妙,每个人都可以独坐在大雄峰上,只是很少人看见或体验这种奇妙。

  如果我在这世上没有明天,这是禅者的用心,一个人唯有放下现在心、过去心、未来心,才会有真切的承担呀!


总有群星在天上

  我沿着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背后忽然有人说:“你还认识我吗?”

  我转身凝视她半天,老实地说:“我记不得你的名字了。”

  她说:“我是你年轻时第一次最大的烦恼。”她的眼睛极美,仿佛是大气中饱含露珠的清晨,试图唤醒我的回忆。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就是那清晨,我说:“你已卸下了你泪珠中的一切负担了吗?”

  她微笑不语,我感觉到她的笑语就是从前眼泪所化成的。

  “你曾说,”看到我犹如湖水般清澈平静,她忍不住低声地说,“你曾说,你会把悲痛永远刻在心里。”

  我脸红了,说:“是的,但岁月流转,我已忘记悲痛。”

  然后,我握着她的手说:“你也变了。”

  “曾经是烦恼的,如今已变成平静了。”她说。

  最后,我们牵着手在开满绿茵的小路散步,两个人都像清晨大气中饱含的露珠,清澈、平静、饱满。

  昨天悲痛的露珠早已消散,今晨的露珠也在微笑中,逐渐消散了。

  这是泰戈尔《即兴诗集》里的一段,我改写了一点点,使它具有一些“林清玄风格”,寄给你。我觉得这一段话很能为我们情爱的过往写下注脚。我偶尔也会遇见年轻时给我悲痛与烦恼的人,就感觉自己很能接近这首叙事诗的心情了。

  我很能体会你此时的心情,因为不想伤害别人,以致迟迟不能做出分手的决定。你是那样善良与纯真(就像我的少年时代),可是,往往因为我们不忍别人受伤,到最后,自己却受了最大的伤害,那就像把一支蜡烛围起来烧一样(因为我们怕烧到别人),自己承受了浓烟和窒息。其实,只要我们把蜡烛拿到桌面上,黑暗的房子看得更清楚,自己和别人说不定因此有一些光明与温暖的体会。

  这些年来,我日益觉得智慧的重要。什么是“智慧”呢?“智”是观察和思考的能力,“慧”是抉择与判断的能力。你的情形是很容易做观察和抉择的。爱上你的人是你不该爱的人,而选择分手可以使你卸下负担得到自由,为什么不选择及早地分手呢?你不忍对方受伤害,但是,爱必然会带着伤害,特别是不正常、不平衡的爱,伤害是必然的,我们要学习受伤,别人也要学习受伤呀!

  我再写一首泰戈尔的短诗给你:

  烟对天空、灰对大地自夸:“火是我们的兄弟。”
  悲伤对心、烦恼对生命自矜:“爱是我们的姊妹。”
  问了火和爱,他们都说:“我们怎么会有那样的兄弟姊妹?”
  “我的兄弟是温暖和光明。”火说。
  “我的姊妹是温柔与和平。”爱说。

  在我们生命的岁月里,火和爱或许是必要的,但不必弄得自己烟尘滚滚、灰头土脸,也不必一定悲伤和烦恼,那就像每天有黎明与日落一般,大地坦然地承受罢了。不正常与不平衡的爱是人生最好的启蒙,就如同乌云与暴风雨是天空最好的启示一般。

  关于心、关于生命,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伤害,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好。雨在下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对茉莉花是有好处的,但盛开的茉莉花可能因为一场微雨凋落了;暴晒的阳光可能觉得自己会伤害秋日的土地,但土地中的种子却因为阳光能青翠地发芽了。爱情的成熟与圆满正是如此,只要不失真心,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我们真实的生命。

  在写信给你的时候,我的思想像一只天鹅飞翔,忆起自己在笔记上写过的一些东西:

  箭在弓上时,箭听见弓的低语:“你的自由是我给予的。”
  箭射出时,回头对弓大声说:“我的自由是我自己的。”
  ——没有飞翔,就没有自由。
  ——没有放下,就没有自由。
  ——没有自由,弓与箭都失去意义。

  这些都是游戏的笔墨,我们千万别忘了弓箭之后有拉弓的力,力之后还有人,人还要站在一个广大的空间上。

  人人都渴望爱情,即使我们正处在其中的爱情不是最好的,却因为渴求而盲目了,这一点连天神也不例外。希腊神话里太阳神阿波罗在追求猎户少女达芙妮时,因为追不到,使她被父亲化成一棵月桂树,然后感叹地说:“你虽不爱我,但最低限度你必须成为我的树。”从此,阿波罗的头上总是戴着月桂冠,纪念他对达芙妮的爱。牧神潘恩则把女神灵化成一簇芦苇,并把她化成一支芦笛随身携带。世上最美的少年那喀索斯无法全心地爱别人(因为他太爱自己了),最后他化为池中的一朵水仙花。另一位美少年许阿铿托斯则因为阿波罗的嫉妒而变成一枝随风飘摇的风信子……

  神话是一个象征,象征人要从情爱中得到自由自在、无碍解脱是多么艰难呀!但是学习是人间的功课,到现在我还在学习,只是我每看到人在情爱中挣扎都是感同身受,希望别人早日得到超越,那是因为我们的学习不一定要自己深陷泥沼才会体验到,有观照之智、抉择之慧,也知道那泥沼的所在和深浅,绕道而行或跨步而过。

  希望下次收到你的信,能看到你的好消息。我们不必编月桂冠戴在头上,不必随身携带芦笛,人生有许多花朵等我们去采。如果只想采断崖绝壁那一朵绝美的百合,很可能百合没有采到,清晨已经消逝了。

  珍惜青春是最重要的。在不正常、不平衡的爱里挥霍青春,将会使人生的黄金岁月过得茫然而痛苦。青春像鸟,应该努力往远处飞翔。爱情纵使贵如黄金,翅膀上绑着黄金,也会使最善飞翔的鸟为之坠落!

  屋里的小灯虽然熄灭了,
  但我不畏惧黑暗,
  因为,总有群星在天上。
  爱情虽然会带来悲伤,
  一如最美的玫瑰有刺,
  但我不畏惧玫瑰,
  因为,我有玫瑰园,
  我只欣赏,而不采摘。

  但愿这封信能抚慰你挣扎的心,并带来一些启示。


九月很好

  月亮是永不失去的,
  月亮看不见只是被云层所遮蔽,
  并不会离开它存在的地方。
  这是为什么佛教把自性说成月亮,
  见不到月亮的人只是被云层所遮,
  并不是没有月亮。

月亮与台风

  快中秋了,阳历是九月。

  孩子的自然课本要做九月天象的观察,特别是要观察记录月亮,从八月初记录到中秋节。

  每天夜里吃过晚饭,孩子就站在阳台等待月亮出来,有时甚至跑到黑暗的天台,仰天巡视,然后会看到他垂头丧气地进屋,说:“月亮还是没有出来。”

  我看到孩子写在习作上,几天都是这样的句子:云层太厚,天空灰暗,月亮没有出来,无法观察。

  最近这几天,连续几个台风来袭,月亮更连影子都没有,孩子很不开心,他说:“爸爸,这九月怎么这么坏,连个月亮也看不见!”

  “九月并不坏呀!最热的天气已经过了,气温开始转凉,是最美丽的秋天,有最好的月亮,只不过是这几天天气差一点而已。”

  我告诉孩子,台风虽然是讨厌的、有破坏力的,但是台风也有很多好处,例如它会带来丰沛的雨量,解除荒旱的问题;例如它会对垃圾、不好的东西来一次清洗;又例如让我们感受到人的渺小,因此敬畏自然。

  “既然不能观察月亮,你何不观察台风呢?”

  “好主意!”孩子欢喜地说。

  我看到他的作业本上,写着诗一样的记录:风从东西南北吹来,云在天空赛跑,雨势一下大一下小,伞在路上开花。

  台风的美,可能也不输给月亮。

月亮永不失去

  中秋节没有月亮真是扫兴的事。

  我想到,我们在乎的可能不是月亮,而是在乎期待的落空,否则每个月(农历)十五都是月圆,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感觉的。

  生活实在太忙了,一般人平常抽不出时间看天色,中秋几乎成为唯一看天空的日子,我们准备了月饼、柚子、茶食,就在表示我们是多么慎重地想看看月亮,让月亮看看我们。

  好,月亮既然不出现,也就算了,我们吃吃月饼、尝尝柚子,在暗夜中睡去,明天再开始投入忙碌的生活,期待明年中秋的月亮。

  其实,月亮是永不失去的,月亮看不见只是被云层所遮蔽,并不会离开它存在的地方。这是为什么佛教把自性说成月亮,见不到月亮的人只是被云层所遮,并不是没有月亮。

  可惜的是,我们一年才看一次月亮,有多少人一年里看见一次自我的光明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或知道我们,如果连自己都不能寻找生命的根源,不能觉知自我的光明,就连自己也不能自知了。

  理论上,人人都知道月亮随时都在,实际上,很不容易去触及那种光明,也不是不容易触及,而是不愿去实践、不愿去发掘,很少去户外。

孤单之旅

  在这个寂寞的时代,没有人能完全地互相了解,即使是知己、最亲密的人,也难以触及彼此的内在世界。

  因此,每个人的人生,就是一段孤单之旅。

  我时常在想,由于生命的孤单和不足,这人间才会分成男人和女人、父母和子女、朋友和敌人、丈夫和妻子,如果是在一个完美与圆满的世界,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也因为这种孤单和分裂,我们之间永远不能互相了解,对于自己的心如果能了解、能坦诚面对,也就够了;对于别人的心意,如果能了解一部分,不互相对立,也就很好了。

  生命之所以有这么多不同,有着各种因缘和关系,是希望我们能从孤单中走出,试着去知道生命的不足。也由于孤单与不足,才会有一些更高层次的东西触动我们、吸引我们、带领我们。

生命的触动

  生命的触动是多么必要呀!

  当某种语言触动了我们的思维,那就是诗歌或者文学;

  当某种颜色触动了我们的眼睛,那就是绘画;

  当某种音声触动了我们的心灵,那就是音乐;

  当某种传奇或故事触动了我们,那就是戏剧;

  当某种情感触动了我们,那就是爱;

  当某种爱提升了我们,那就是感恩;

  当某种感恩被触动,就可以吸引我们、带领我们,走向生命完美的归向。

心地明明,乾坤朗朗

  在现实的生命,没有什么是圆满的,有时平静,有时狂喜;时而寂寞,时而热闹;或者欢欣,或者悲哀。

  在现实的宇宙,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有时风和日丽是狂风暴雨的预示,有时云天晴美是地震台风的前兆。有时呀,不测的风雨会在午后的大晴朗后出来。

  我时常在想,这变动不居的宇宙是不是我们变动不居的心识之映现?如果心地明明,是不是就乾坤朗朗了呢?

  我找不到答案,唯一知道的是,台风来的时候,如果我们把房子造得坚固一些,我们依然可以在平静温暖的灯下读书。

悲伤与唱歌

  生命不免会唱悲伤的歌。

  但唱过歌的人都会发现,我们唱的歌越忧伤就越能洗净我们的悲情。

  “悲伤地唱歌”和“唱悲伤的歌”是很不同的。

  不管是悲伤或者是唱歌,都只是人生的一小段旅途。

  好的悲伤和好的歌唱都会令我们感动,感动是最好的,感动使我们知悉生命的炽热,感动使我们见证心灵的存在,感动使我们或悲或喜,忽哭忽笑,强化了生命的弹性。

  能悲伤是好的。

  能唱歌是好的。

  悲伤时好好地悲伤吧!

  唱歌时高扬地唱歌吧!

大不了

  有几个朋友同时来向我诉苦,他们都在同一个办公室做事,关系不佳、错综复杂,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他们相互之间看到的都是缺点,可能是距离近的缘故。

  我看到他们的都是优点,可能是保持距离的缘故。

  连续接几个电话下来,感觉就像是看“罗生门”一样,每一个都是真相,每一个也都不是真相。

  我总是对每一个朋友说:“别那么在乎,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真的,不必太在乎,不必太执着,天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九月很好

  九月是很好的月份。

  中秋月圆、云淡风轻、温和爽飒。

  真的,九月是很好的月份。

  最近的那个台风也过去了,九月很好。


晴窗一扇

  登山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又美丽又哀愁的故事。

  传说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数十年之后,他的妻子到那一带攀登,偶然在冰河里找到已经被封冻了几十年的丈夫。这位被埋在冰天雪地里的青年,还保持着他年轻时的容颜,而他的妻子因为在尘世里,已经两鬓飞霜年华老去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整个胸腔都震动起来,它是那么简短、那么有力地说出了人处在时间和空间之中的确是渺小的,有许多机缘巧遇正如同在数十年后在冰河相遇的夫妻。

  许多年前,有一部电影叫《失去的地平线》,那里是没有时空的,人们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时迷路了,闯入了失去的地平线,并且在那里爱上一位美丽的少女。少女向往着人间的爱情,青年也急于要带少女回到自己的家乡,两人不顾大家的反对,越过了地平线的谷口,穿过冰雪封冻的大地,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人间。不料在青年回头的那一刻,少女已经是满头银发,皱纹满布,风烛残年了。故事便在优雅的音乐和纯白的雪地中揭开了哀伤的结局。

  本来,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线的这对恋侣,他们的爱情是真诚的,也都有创造将来的勇气,他们为什么不能有圆满的结局呢?问题发生在时空,一个处在流动的时空,一个处在不变的时空,在他们相遇的一刹那,时空拉远,就不免跌进了哀伤的迷雾中。

  最近,台北在公演由白先勇小说《游园惊梦》改编的舞台剧,我少年时代几次读《游园惊梦》,只认为它是一个普通的爱情故事,年岁稍长,重读这篇小说,竟品出浓浓的无可奈何。经过了数十年的改变,它不只是一个年华逝去的妇人对风华万种的少女时代的回忆,而是对时空流转之后人力所不能为的忧伤。时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动,到最后竟使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时间”和“空间”,这两道为人生织锦的梭子,它们的穿梭来去竟如此无情。

  在希腊神话里,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们所居住的山,山口有一个大的关卡,把守这道关卡的就是“时间之神”,它把时间的流变挡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阳和月亮一样永恒不朽。

  作为凡人的我们,没有神仙一样的运气,每天抬起头来,眼睁睁地看见墙上挂钟嘀嘀嗒嗒迈着匆匆的脚步,即使坐在阳台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风过、星沉,从远远的天外流过。有一天,我们偶遇到少年游伴,发现他略有几根白发,而我们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院子里的紫丁香花开了,可是一趟旅行回来,花瓣却落了满地。有一天,我们看到家前的旧屋被拆了,可是没过多久,却盖起一栋崭新的大楼。有一天……我们终于察觉,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移是如此无情和霸道,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中国的民间童话里也时常描写这样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偶然的机缘上到了天上,或者游了龙宫,十几天以后他回到人间,发现人事全非,手足无措;因为“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游玩了十数天,世上已过了十几年,十几年的变化有多么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乡,却找不到自家的大门,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很能表达这种心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数十年的离乡,甚至可以让主客易势呢!

  佛家说的“色相是幻,人间无常”实在是参透了时空的真实,让我们看清一朵蓓蕾很快地盛开,而不久它又将凋落。

  《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该书的自序里有短短的一段话:“每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是以可痛也。”(我常对别人说“某甲现在若干岁”感到奇怪,若干,是积起来而可以保存的意思,而现在他的岁积存在什么地方呢?可以拿出来数吗?可见以往的我已经完全改变消失,不仅是这样,我写到这一句,这一句以前的时间已经很快改变消失,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施耐庵对时空的哀痛。

  古来中国的伟大小说,只要我们留心,它讲的几乎全有一个深刻的时空问题:《红楼梦》的花柳繁华、温柔富贵,最后也走到时空的死角;《水浒传》的英雄豪杰、重义轻生,最后下场凄凉;《三国演义》的大主题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与相的梦幻湮灭;《镜花缘》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聊斋志异》是神鬼怪力,全是虚空;《西厢记》是情感的失散流离;《老残游记》更明显地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无一例外地说出了人处在时空里的渺小,可惜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深入探讨,否则一定会发现中国民间思想对时空的递变有很敏感的触觉。西方有一句谚语:“你要永远快乐,只有向痛苦里去找。”正道出了时空和人生的矛盾,我们觉得快乐时,偏不能永远,留恋着不走的,永远是那令人厌烦的东西……这就是在人生边缘上不时捉弄我们的时间和空间。

  柏拉图写过一首两行的短诗:

  你看着星吗,我的星星?
  我愿为天空,得以无数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么美的句子、多么美的小说来写人生,可惜我们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恒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伤的份儿。

  有许多人回忆过去的快乐,恨不能与旧人重逢,恨不能年华停伫,事实上,却是天涯远隔,是韶光飞逝,即使真有一天与故人相会,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冻的极地,不免被时空的箭射中而哀伤不已吧!日本古代诗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诗:

  心里怀念着人,
  见了泽上的萤火,
  也疑是从自己身体出来的梦游的魂。

  我喜欢这首诗的意境,尤其“萤火”一喻,我们怀念的人何尝不是夏夜的萤火忽明忽灭,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转眼就远去了,连自己梦游的魂也赶不上,真是对时空无情极深的感伤了。

  说到时空无边无尽的无情,它最终会把一切善恶、美丑、雅俗、正邪、优劣都洗涤干净,再有情的人也无力挽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因此而失望颓丧、徘徊不前呢?是不是就坐等着时空的变化呢?

  我觉得大可不必,人的生命虽然渺小短暂,但它像一扇晴窗,是由自己小的心眼里来照见大的世界。

  一扇晴窗,在面对时空的流变时,飞进来春花,就有春花;飘进来萤火,就有萤火;传进秋声,就有秋声;侵进冬寒,就有冬寒。闯进来情爱就有情爱,刺进来忧伤就有忧伤,无论什么事物到了我们的晴窗,都能让我们更真切地体验生命的深味。

  只是既然是晴窗,就要有进有出,曾拥有的幸福,在失去时窗还是晴的;曾被打击的重伤,也有能力平复;努力维持着窗的晶明,如此任时空的梭子如百鸟之翔在眼前乱飞,也能有一种自在的心情,不致心乱神迷。

  有的人种花是为了图利,有的人种花是因为无聊,我们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要真爱花才去种花——只有用“爱”去换“时空”才不吃亏,也只有心如晴窗的人才有真正的爱,更只有爱花的人才能种出最美的花。


以夕阳落款

  开车走麦帅二桥,要下桥的时候,突然看到西边天最远的地方,有一轮紫红色饱满而圆润的夕阳。

  那夕阳美到出乎我的意料,紫红中有一种温柔震慑了我的心,饱满而圆润则有一种张力,温暖了我连日来被误解的灰暗。

  我突然感到舍不得,舍不得夕阳沉落。

  我没有如平时一样,在下桥的第三个红绿灯左转,而是直直地向西边的太阳开去。

  我一边踩着油门,一边在心里赞美这城市里少见的秋日的夕阳之美,同时也为夕阳沉落的速度感到惊讶。

  仿如拿着滚轮滚下最陡的斜坡,连轮轴都没看清,滚轮已落在山脚。夕阳亦是如此,刚刚在桥上时还高挂在大楼顶上的红色圆盘,一坠一坠,迅即落入路的尽头。

  就在夕阳落入黑暗的那一刹那,城市立即蒙上了一片灰色的暗影,我的心也像石头坠入湖心,石已不见,一波一波的涟漪却泛了起来。

  我猛然产生了两个可怕的想法:我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走同一条路到学校接孩子放学,为什么三个月来都没有看见美丽的夕阳?如果我曾看见夕阳,为什么三个月来完全没有感觉?

  这两个想法使我忍不住悲哀。在前面的三个月,我就像一棵树,为了抵挡生命中突来的狂风暴雨,以免树下的几棵小树受伤,每日在风雨中摇来摇去,根本没有时间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更不用说一天只是短暂露脸的夕阳了。

  我为自己感到悲伤,但更悲伤的是,想到这城市里,即使生命中没有风雨,也很少有人能真心欣赏这美丽的夕阳吧!

  每到黄昏时开车去接孩子,会打开收音机以排遣塞车的无聊,才渐渐发现,黄昏时刻几乎所有的电台都是论说的节目。抒情的、感性的节目,在下午四点以后就全部沦亡了。

  论说的节目几乎无可避免地有一个共同的调子,就是批评,永不停止地批评。

  我常常会想:在黄昏的时候,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心情应该处在一种欢喜与柔美的状态,沉浸于优美的音乐。然而几乎所有的节目都在论说,永不停止地议论,是不是象征着整个城市在黄昏时美好的感觉也都沦亡了呢?

  想要换个电台、换一种感觉,转来转去却转不出忧伤的心。最后,只好又转回我最喜欢的台北爱乐,一边听着优美的古典音乐,一边想着:如果在黄昏时刻,禁止论说,只准听音乐、喝茶、看夕阳沉思,将是对这个城市的人最严重的惩罚吧!

  那美丽的紫红夕阳,使我想起水墨画左下角的落款的印章。

  如果我们的每一天是一幅画,应该尽心地着墨,尽情地上彩,尽力地美丽动人,在落款钤印的时候,才不会感到遗憾。对一幅画而言,论说是容易的,抒情是困难的;涂鸦是容易的,留白是困难的;签名是容易的,盖章是困难的。

  但是,这个城市还有人在画水墨画吗?还有人在每天黄昏,用庄严的心情为一幅水墨画落款吗?

  看到夕阳完全沉落,我怅然地回转车子,有着橘子黄的光晕还余韵犹存地照在车上,惨白的街灯则已点亮,逐渐在黑幕里明晰。

  我为自己的今天盖下一个美丽的落款封印,并疼惜从前那些囿于世俗的、沦于形式的、僵于论说的、在无知与无意间流逝的时光。


这一站到那一站

  最近在搬家,这已经是住在台北的第十次搬家了。每次搬家就像在乱阵中要杀出重围一样,弄得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出得重围,回头一看则已尸横遍野,而杀出重围也不是真的解脱,是进入一个新的围城清理战场了。

  搬家,真是人生里无可奈何的事,在清理杂物时总是面临舍与不舍、丢或不丢的困境,尤其是很多跟随自己许多年的书,今生可能再也不会翻阅;很多信件是少年时代保存至今,却已是时光流转、情境不再;许多从创刊号保留的杂志,早已是尘灰满布,永远不会去看了;还有一大堆旧笔记、旧剪贴、旧资料、旧卡片,以及一些写了一半不可能完成的稿件……每打开一个柜子,都是许多次的彷徨、犹豫、反复再三。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不可能再用的东西舍弃,光是纸类就有二百多公斤,卖给收旧货的人,一公斤一元,合起来正是买一本新书的钱。

  还舍弃一些旧家具,送给需要的朋友。

  由于想到人生里没有多少次像搬家,可以让我们痛快地舍弃,使我丢掉了许多从前十分钟爱的东西,都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一些成长的纪念。林林总总,舍掉的东西恐怕有一部货车那么多。

  即使是这样,这次搬家还是动用了四部货车才“连载”完毕,使我想起从前刚到台北,行李加起来只有一只旅行袋,后来搬家,是一个旅行袋加一个帆布袋,学校毕业时搬家竟动用了一部小发财车,当时已觉得是颇大的背负。

  幸好去服了兵役,第二次回台北,又是一只旅行袋,然后路越走越远,背的东西也日渐增加,虽然经常搬迁、舍弃,东西增加的速度却总是快过丢的速度,有时想起一只旅行袋走天下的年轻时的身影,心中不免感慨,那时身无长物,只有满腔的热血和志气,每天清晨在旅行途中的窗口看见朝日初升,总觉得自己像那一轮太阳。现在放眼四顾,周围堆满了东西,自己青年时代的热血与斗志是不是还在呢?

  在时光的变迁中,有些事物在增长,有些东西在消失,最可担忧的恐怕是青春不再吧!许多事物我们可以决定取舍,唯有青春不行,不管用什么方法,它都是自顾自行走。

  记得十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住在屏东市一家长满臭虫的旅店,为了想看内埔乡清晨稻田的日出,凌晨四点就从旅店出发,赶到内埔乡天色还是昏暗的,我就躺在田埂边的草地等候,没想竟昏沉沉地睡去了,醒来的时候日头已近中天。

  我捶胸顿足,想起走了一个小时的夜路,难过得眼泪差一点落下来。正在这时,我看到田中的秧苗映着阳光,田地因干旱而显出的裂纹,连绵到天边。有非常之美,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立即转悲为喜,感觉到如果能不执着,心境就会美好得多。

  那时一位农夫走来,好意地请我喝水,当他知道我来看日出的美景时,抬头望着天空出神地说:“如果能下雨,就比日出更美了。”我问他下雨有什么美,他说:“这里闹干旱已经两个月了,没有下过一滴雨,日出有什么好呢?”我听了一惊,非常惭愧,以一种悔罪的心情看着天空的烈日,很能感受到农夫的忧伤。

  后来,我和农夫一起向天空祈求下雨,深切地知觉到:离开了真实的生活,世间一切的美都会显得虚幻不实。

  假若知道有阳光或者没有阳光,人都能观照的角度,就知道了舍与不舍,都是在一念之间。

  不只是搬家,每个人新的一天,都是从这一站到那一站,在流动与迁徙之中,只要不忘失自我,保有热血与志气,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吗?

  我们现在搬家还能自己做主,到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身体的搬家,如果不及早准备,步步为营地向光明与良善前进,到时候措手不及,很可能就会再度走进迷茫的世界,忘记自己的来处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