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个人的清欢 - 卷三 以清净心看世界


卷首语

  茫茫大千世界里,
  每个人都应保有一个自己的小千世界,
  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神游、欢娱、忧伤甚至忏悔的地方,
  应该完全不受干扰。


小千世界

  台风“安迪”来访时,我正在朋友的书斋闲谈,狂乱喧嚣的风雨声不时透窗而来,一盏细小的灯花烛火在风中微明微灭,但是屋外的风雨越大,我越觉得朋友书房的幽静,并且微微透出书的香气。

  我常想,在茫茫的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应该保有一个自己的小千世界,这小千世界是可以思考、神游、欢娱、忧伤甚至忏悔的地方,应该完全不受到干扰,如此,作为独立的人才有意义。因为有了小千世界,当大千世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际,我们可以用清明的心灵来观照;当举世狂欢、众乐成城之时,我们能够超然地自省;当在外界受到挫折时,回到这个心灵的城堡,我们可以在里面得到安慰;心灵的伤口复原,然后再一次比以前更好地出发。

  这个“小千世界”最好的地方无疑是书房,因为大部分人的书房里都收藏了无数伟大的心灵,随时能来和我们会面,我们分享了那些光耀的创造,而我们的秘密还得以独享。我认为每个人居住过的地方都能表现他的性格,尤其是书房,因为书房是一个人最亲密的地点,也是一个人灵魂的写照。

  我每天总有数小时的时间在书房里,有时读书写作,大部分时间是什么也不做,一个人静静地让想象力飞奔,有时想想一首背诵过的诗,有时回到童年家门前的小河流,有时品味着一位朋友自远地带给我的一瓶好酒,有时透过纱窗望着遥远的点点星光想自己的前生,几乎到了无所不想的地步,那种感应仿佛在梦中一样。

  有一次,我坐在书桌前,看到书房的纸篓已经满了,有许多是我写坏了的稿纸,有的是我已经使用过的笔记,全被揉皱丢在纸篓里,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内容,我要去倒纸篓的时候灵机一动,把那些我已经舍弃的纸一张张拿起来,铺平放在桌上,然后我便看见了自己一段生活的重现,有的甚至还记载着我心灵最深处的一些秘密,让自己看了都要脸红的一些想法。

  后来我体会到“敬惜字纸”的好处,丢掉了纸篓,也改正了从前乱丢纸张的习惯。书房的纸篓都藏有这么大的玄机,缘着书架而上的世界,可见有多么海阔天空了。

  “安迪”台风来访那一夜,我在朋友家聊天到深夜才回到家里,没想到我的书房里竟进了水,那些还夹着残破树叶的污水足足有半尺高,我书架最下层的书在一夜之间全部泡汤。一看到抢救不及,心里紧紧地冒上来一阵纠结的刺痛,马上想到一位长辈,远在加州的许芥昱教授,他的居处淹水,妻儿全跑出了屋外,他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迟迟不出,直到儿子在大门口一再催促,他才从屋里走来,就在这时,他连人带房子及刚抢救的书籍资料一起被冲下山去,尸体被发现在数十英里外的郊野。

  许芥昱生前好友甚多,我在美国旅游的时候,听到郑愁予、郑清茂、白先勇、于崇信、金恒炜都谈过他死的情形,大家言下都不免有些怅然。一位名震国际的汉学家,诗书满腹,却为了抢救地下室的书籍资料而客死异域,的确让人长叹。但是我后来一想,假如许芥昱逃到了屋外,眼见自己的数十年心血、自己最钟爱的书房被洪水冲走,那么他的心情又是何等哀伤呢?这样想时也就稍微能够释然了。

  我看到书房遭水淹的心情是十分哀伤的,因为在书架的最底层,是我少年时期阅读的一批书。它们虽然随着岁月褪色了,大部分我也读得熟烂了,然而它们曾经伴随我度过年少的时光,有许多书一直到今天还深深地影响着我。不管我搬家到哪里,总是带着这批我少年时代的书,不忍丢弃,闲时翻阅也颇能使我追想到过去那段意气风发的日子,对现在的我仍存在着激励自省的作用。

  这些被水淹的书中,最早的一本是一九五八年由大众书局出版、吕津惠翻译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是我的大姐花五元钱买的,一个个看下来,后来传到我的手中,我是在初中一年级读这本书的。

  随手拾起一些湿淋淋的书,有史怀哲的《非洲手记》、英格玛·伯格曼的《野草莓》、安德烈·纪德的《刚果之行》、阿德勒的《自卑与生活》、叔本华的《爱与生的苦恼》、田纳西·威廉斯的《青春之鸟》、赫胥黎的《瞬息的烛火》、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梅立克和普希金的小说以及艾斯本的遗稿,总共竟有五百余册的损失。

  对一个爱书的人,书的受损就像农人的田地被水淹没一样,那种心情不仅是物质的损失,还有岁月与心情的伤痕。我蹲在书房里看劫后的书,突然想起年少时展读这些书册的情景,书原来也是有情的,我们可以随时在书店里购回同样内容的新书,但读书的心情是永远也买不回来了。

  “小千世界”是每个“小小的大千”,种种的记录好像在心里烙下了血的刺青,是风雨也不能磨灭的。但是在风雨里把钟爱的书籍抛弃,我竟也有了黛玉葬花的心情,一朵花和一本书一样,它们有自己的心,只是作为俗人的我们,有时候不能体会罢了。


逆风的香

  阿难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

  有一天,阿难独自在花园里静坐,突然闻到园中的花,随着黄昏吹来的风,飘过来一阵一阵的花香。

  平常有风吹着花香的时候,由于心绪波动,不一定能闻到花香。当心静下来的时候,又不一定有风吹来,所以也嗅不到花香。

  那一个黄昏,阿难的心情特别宁静,又是春天——花朵最香的时节,正好春风飒飒,缓缓吹送。在这么多原因的配合下,阿难闻到了有生以来最美妙的花香。

  花香围绕着阿难,花香流过他的身心,然后流向不可知的远方。这些花香使阿难从黄昏静坐到夜里都舍不得离开,这些花香也使阿难非常感动。

  在感动中,阿难宁静的心也随花香飘动起来,他想到了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草木都是开花的时候才会香,有没有不开花就会香的草木呢?花朵送香都限制在一个短暂的因缘里,有没有经常芬芳的花朵呢?春花的香飘得再远也有一个范围,有没有弥漫全世界的香呢?所有的花香都是顺风飘送,有没有在逆风中也能飘送的香呢……

  阿难想着这些问题,想到入神,竟然使他在接下来的几天无法静心。有一天,阿难又坐在花香中出神,佛陀走过他静坐的地方,就问他:“你的心绪波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阿难就把自己苦思而难解的问题请教了老师。

  佛陀说:守戒律的人,不一定要开花结果才有芬芳,即使没有智慧之花,也会有芳香。有禅定的心,就不必要在因缘里寻找芬芳,他的内心永远保持喜悦的花香。智慧开花的人,他的芬芳会弥漫整个世界,不会被时节范围所限制。一个通过内在开展戒、定、慧的品质的人,即使在逆境里也可以飘送人格的芬芳呀!

  阿难听了,垂手肃立,感动不已。佛陀和蔼地说:“阿难,修行的人不只要闻花园的花香,也要在自己的内心开花——有德行的香。这样,不管他居住在城市或山林,所有的人都会闻到他的花香!”

  如果我们的内心是一个花园,人生的哪一天不是最美的花季呢?

  如果我们的内心春风洋溢,人生的哪一个时候不是最好的春天呢?

  如果我们有着怜爱、珍惜、欣赏的心,即使在人生的无寸草处行走,也会看见那美丽神奇的一瞥。所以,花季的时候,不要忘了在自己的心里种花。

  平常有风吹着花香的时候,由于心绪波动,不一定能闻到花香。当心静下来的时候,又不一定有风吹来,所以也嗅不到花香。


拒绝融化的冰

  有一个父亲对他的儿子说:

  “去拿一粒榕树的果实来。”

  儿子拿来了一粒榕树的果实。

  “将它剖开。”父亲说。

  “剖开了,爸爸。”儿子说。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一些种子,很小的种子。”

  “剖开其中一粒。”

  “剖开了,爸爸。”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看不到,爸爸。”

  父亲于是对儿子说:“那微妙的本体是看不见的,使一棵大榕树得以存在的,就是那无相的本体,这是不可见的真。我的儿呀,你也是像一粒榕树种子,剖开来一无所见。”

  “爸爸,请再教我一些智慧。”儿子向父亲说。

  父亲于是给了儿子一包盐,说:“将这盐放进一盆水里,明天把盆子端来见我?”

  第二天早晨,儿子端盆子来见父亲。

  父亲严厉地说:“把你昨晚放进水里的盐拿出来还给我!”

  儿子面有难色,因为盐早就化了。

  父亲于是说:“尝尝盆里的水,告诉我味道怎么样?”

  “咸的。”儿子尝了以后回答。

  “中间的水呢?”

  “也是咸的。”

  “盆底的水呢?”

  “也是咸的。”

  父亲于是对儿子说:“我的儿呀!跟水中的盐一样,在你这个身体里面,你还没有体会到真,是微妙的本体,在水中虽不可见,却能体会到它,水如果晒干了,盐还是在的。我的儿呀,你也是这样,虽一无所见,却是存在的。”

  这是印度古籍《圣都格耶奥义书》里的故事,我觉得可以拿来讲佛教的“空义”,或禅宗的“自性”,空不是虚无,虽不能见,却是存在的;自性的种子剖开来什么也没有,而法身的大树却是从其中生长的。那种感觉就像我们的呼吸,我们看不见入息和出息,却在我们的身体里进进出出,我们不能说它是无,因为它有一种实感;也不能说它是有,因为我们并无法抓住或保留在我们身体进出的气息。吹气球也是如此,我们把四周的气吸来,吹进气球里,无法辨别说明那是空中本来有的气,还是我们身上的气。气球有一天会爆掉,空气又回到空中,或者我们会吸进一些,又吹进另一个气球,那样循环往复,没有定相。我们的身心也只是一个气球吧,在空中组合而成,有一天又回到空中。

  如此思维,使我不禁又要想起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证道说出的第一句话:

  “奇哉!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致使我们不能找到种子本体(如来智慧),不能体会水中之盐(德相)的正是妄想和执着呀。

  “妄想”就是以虚妄颠倒的心,来分别诸法之相,无法如实地知见事物。妄想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今生意识经验所生的妄想,一方面是无穷尽的前世熏习而与生俱来的妄想。

  “执着”是由于虚妄分别的心,对事物或事理固执不舍。执着又分两种,第一种是不知道人我众生是五蕴假合,执着人我为本体的存在,称为我执、人执或众生执。第二种是不知五蕴之法为虚幻不实的“空”,执着法我为实体,称为“法执”。所以说,执着是由妄想而起的,而妄想则来自习气和无明。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长久熏习于妄想与执着的缘故,就好像一盆水要结成一块冰一样,必须经过一个渐渐凝固的过程;反过来说,冰要融化成水,也要点点滴滴地溶解。

  水与冰的体性并没有不同,妄想执着的冰融化了,就会成为智慧德相的水。因而真正使人生可悲的,并不是妄想会结冰,而是结了冰拒绝融化、拒绝觉悟、拒绝开启智慧,守在妄想与执着的幻城之中。

  古灵神赞禅师说:“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这是一种完全融化的境界,若不离开“妄想执着之缘”,就不会有这种境界了。

  只有开始从妄想执着融化的人,才会懂得什么叫慈悲、什么叫澄明、什么叫柔软,逐渐走向圆融的智慧之路;当我们真正融化,就不会贪求、占有、嫉妒、暴力或躁进,我们的不幸和痛苦也会因而溶解,得到轻松、自在、和谐的自由之心。

  我喜欢里尔克的一首短诗,他说:

  我一人不能独存,
  在我面前行进
  并从我身边流开的许多人,
  都在缠绕,
  在缠绕
  那是我的我。

  呀,因为我们生而为人,任何人的死都会使我损失,任何人的欢欣都会使我高兴,任何人的智慧都会使我得到启发……因为我是人的一分子,我融化了。

  让我们一起融化吧!让我们化入水中,不坚守自己的寒冰,让我们剖开生命大树的种子,看看树本体的奥秘吧。

  让我们,互相融化,如光与光交错,灯与灯互相照亮吧!


生命的酸甜苦辣

  朋友请我吃饭,餐桌上有一道菜是生炒苦瓜,一道是糖醋豆腐,一道是辣椒炒干丝。我看了桌上的菜不禁莞尔,说:“今天酸甜苦辣都到齐了。”朋友仔细看看桌上的菜,不禁拍案大笑。

  这使我想到,即使是植物,都各有各的特性:甘蔗是头尾皆甜,柠檬则里外是酸,苦瓜是连根都苦,辣椒则中边全辣,它们的这种特性,经过长时间的放置也不会失去,即使将它碎为微尘粉末,其性不改。还有一些做药材的植物,不管制成汤、膏、丸、散,或经长久的熬煮,特质也不散灭。

  我们生活中的心酸、甜蜜、苦痛、辛辣,种种滋味,不亦如植物的特性吗?一旦我们品尝过了,似乎就永不失去。在我们的生命情境中,有很多时候,是酸甜苦辣同时放在一桌的,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挑甜的吃,偶尔吃点苦的、辣的、酸的,有助于我们品味人生。

  在酸甜苦辣的生命经验更深刻之处,有没有更真实的本质呢?

  若说柠檬以酸为本性,辣椒以辣为本性,甘蔗以甜为本性,苦瓜以苦为本性,那么人的本性又是什么呢?

  我们常说“这个人本性不良”或“那个人本性善良”,可是,我们常看到素性不良的人改邪归正,又常见到公认本性良善的人却堕落了,这种本性似乎是“能改变”的,因此我们语言上所说的“本性”,事实上只是一种“熏习”,是习气的长期熏染而表现在外的,并不是最深刻的自我。

  习气,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偏执,正如嗜吃辣椒与柠檬的人,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人生的一切烦恼正是由这种偏执而产生,偏执是可矫正的,矫正的方法就是中道,例如柠檬虽是至酸之物,若与甘蔗汁中和,就变得非常可口。去除习气只有利用中和的方法,人最大的习气不外乎是贪、嗔、痴,贪应该以“戒”来中和,嗔应该以“定”来中和,痴应该以“慧”来中和。一个人时时能中和自己的习气,就能坦然地面对生活,不至于被习气所左右。

  我国有一个民间传说,相传汉朝有一位姓孟的女子,幼读儒书,长大学佛,得到乡里的一致敬爱,年老以后被称为“孟婆”。她死后成为幽冥之神,建了一座“醧忘台”,在阴阳之界投胎必经之路。孟婆取甘、苦、酸、辛、咸五味做成一种似酒非酒的汤,称为“孟婆汤”,投胎的人喝了这种汤就完全忘记前世,然后走入今生甘苦酸辛咸的旅程。

  传说每一个魂魄入胎之前,各种滋味都要尝上点才能投胎,这就是人人都要在一生遍尝五味的缘由。传说又说,有的人甜汤喝多了,日子就过得好些;有的人苦汁喝得多,这一生就惨兮兮。

  “孟婆汤”的传说非常有趣,启示我们:既然投生为人,就不可能全是甜头,生命里是有各种滋味的。

  甘、苦、酸、辛、咸既是人生的五味,我们就难以只拣甜的来吃,别的滋味也多少会尝一些,如果是不可避免的,就欢喜地吃吧!

  想想看,人生如果是一桌宴席,上桌的菜若都是蛋糕、甜汤,也是非常可怕的呀!


柔软的耕耘

  童年时代,家里务农,种了许多作物,不管是要种什么,父亲带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松土地。

  如果是种稻子或甘蔗,就用牛犁,一行一行地把土地翻过来,再翻过去,最少要把两尺深的硬土整个松过一遍。父亲的说法是:“土地是有地力的,种过的土地表层已经耗去地力,所以要把有地力的沙土从深的地方翻出来。而且,僵硬的土地是什么作物也不能种植的,柔软的土地才是有用的土地。”

  如果是尚未种过的土地,就要用锄头松土,因为怕牛犁损坏。先要把地上的杂草拔除,然后一锄一锄地掘下去,掘起来的土中夹着石头,要把石头拾到挑篮里。这些石头被挑到田畔去做水圳,以利灌溉和排水,并保护土地。

  第一次耕种的土地要掘到四尺深,工作是非常繁杂的。

  “为什么要掘这么深?”有一次我问父亲。

  他说:“不管种什么作物,根是最要紧的,根长得深,长得牢固,作物的生长就没有问题。要根长得深和牢固,就要把石头和野草的根彻底地除去,要使土地松软。土地若是不松软,以后撒再多肥料也没有用呀!”

  童年松土的记忆深埋在我的心里,知道强根固本的重要,但若没有柔软的土地,强根固本也就成为妄谈。人也是和土地一样,要先把心地松软了,一切菩提、智慧、慈悲,以及好的良善的品性,才有可能长得好。即使是年年长好作物的农田,也要每年除草、松土,才能种新的作物。

  因此,一切正面的品德,最基础和根本的就是有一颗柔软的心。

  柔软心在佛教的经典里常被提到,例如把十地菩萨的第五地称为“柔软地”。如来常教我们要有柔软的心、柔软的行为、柔软的语言;要柔顺、柔法、柔和忍辱、柔和质直。

  例如在《法华经》里,佛就说柔和忍辱是如来的心,如果一个人有柔和忍辱的心,就可以防止一切嗔怒的毒害,如衣服可以防止寒热一样。佛说:“如来衣者,柔和忍辱心是。”“诸有修功德,柔和质直者,则皆见我身,在此而说法。”

  例如在《大集经》里,佛说:“于众生中常柔软语故,得梵音相。”因而把如来温和柔软的声音,称为清净殊妙之相。

  什么是柔软心呢?就是不执着、不染杂、不僵化、能出淤泥而不染的心。是指慧心柔软的人,能随顺真理,既能随顺人的本性不相违逆,又能与实相之理不相乖违。所以在《十住毗婆沙论》里说:“柔软心者,谓广略止观相顺修行,成不二心也。譬如以水取影,清净相资而成就也。”那么,柔软心也可以说是不二的心、不分别的心、清净的心。

  有柔软心的人才能真正地生起道德,也才能以这种柔软使别人生起道德。贤首菩萨曾说:“柔和质直摄生德。”意思是慈悲平等、质直无伪的人,才能摄化众生进入正法。

  我们都知道,佛教里以清净的莲花作为法的象征。莲花的十德里第五德就是:“柔软不涩,菩萨修慈善之行,然于诸法亦无所滞碍,故体常清净,柔软细妙而不粗涩,譬如莲花体性柔软润泽。”(《佛说除盖障菩萨所问经》)所以,莲花也叫作“柔软花”。

  据说在天界最洁白柔软的花曼殊沙华,也叫作“柔软花”。不知道莲花与曼殊沙华是不是相同,但是把人间天上最美的花都叫作“柔软花”,可以见到其中深切的寓意。

  有柔软地才会耕耘出柔软心,不是来自印度的观念,中国本来就有。

  传说老子的老师常枞将死的时候,老子去问法,请老师说出最后的教化。

  常枞缓缓张开嘴巴,叫老子往嘴巴里看,问老子说:“你看见什么?”

  老子说:“我只看见舌头。”

  常枞说:“牙齿还安在吗?”

  老子说:“牙齿都没有了。”

  常枞说:“这就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老子又问:“自今而后,我要向谁请教?”

  常枞说:“你要以水为师,你看河床的石头虽然坚硬无比,不久就被水穿成孔、流成槽了。”

  说完,常枞就仙逝了。

  这是中国古代讲柔软心的动人故事。常枞“以水为师”的教化可以和佛圆寂时说的“以戒为师”相媲美。以水的柔软为师,能知道天下最坚强的就是柔软;以戒的清净为师,能知道天下最有力量的是清净。

  老子以水为师,说出了千古的真意:“守柔曰强”“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老子是通达柔软心的真实开悟者。

  柔软的水才能千回百转,或成平湖,或成瀑布,或成湍流,天下没有可以阻挡的。柔软的土地才能生机绵延,或在平原,或在奇峰,或在污泥,都能展现生命的活力。柔软的心才能超越人生世相,或处痛苦,或陷逆境,或逢艰危,都能有宽容、感恩、谦卑、无畏的心情。

  故知柔软心是觉悟、是菩提、是般若波罗蜜多,是成就一切法门的根本一心,也是一切法门成就的境界。

  当我们说到修行,修行就是不断地松土、除草、捡石头,使土地维持在最好的状况吧!土地如果在最好的状况,随便撒一把种子,生机就会有无限的绵延。

  童年松土的时候,我时常会踩到石头跌伤,锄伤自己的脚踝,被虫蚁咬肿,甚至偶遇西北雨,回家就感冒了。但只要知道那是使土地柔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就能安于刺痛、锄伤与感冒。

  每年,在土地完全翻松的时候,我站在田岸上,看着老牛吃草,看白鹭鸶在土地上嬉戏,就仿佛已看见黄金色的稻子在晨风中点头微笑,看见了油菜花嫩黄的颜色上有彩蝶翩翩,看见了和风吹拂在翠绿的芋叶上,夕阳前的晚霞横过天际……

  在土地翻松那一刻,我们已看见收成的景致呀!一个人有了柔软心也如是,仿佛闻到了《法华经》说的“花果同时”的芬芳!


不要指着月亮发誓

  “我指着那把树梢涂了银色的圣洁的月亮发誓——”

  “啊!不要!不要指着月亮发誓,月亮变化无常,每月有圆有缺,你的爱也会发生变化。”

  “那我指着什么发誓呢?”

  “根本不要发誓,如果你一定要发誓,就指着你那惹人心动的自身发誓好了,那是我崇拜的偶像,我会相信你的。”

  这是莎士比亚戏剧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段对白,当罗密欧对着月亮起誓的时候,被朱丽叶制止了,因为在她的眼中,月有阴晴圆缺,一点儿也不可靠,反而“自身”比月亮还要可信任。后来罗密欧说:“你还没有说出你的爱情的忠诚誓言和我交换呢!”

  “在你还没有要求的时候,我已经把我的誓言给你了。”朱丽叶动情地说,“但是我想要的只是现在我所有的这点爱情。”

  朱丽叶回家时,罗密欧看着她那美丽的背影,说:“我生怕这一切都是梦,太快活如意,怕不是真的。”

  梁实秋先生过世了,我找出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重读,随意翻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看到这一段颇有感触,尤其人到中年更感觉到“一切都是梦”了。

  我从前读过几次这本书,并不是特别喜欢,正如剧中的劳伦斯修道士说的:“最甜的蜜固然本身是味美的,可是不免有一点腻,吃起来要倒胃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就是这样,太甜腻了。我的情感观念比较接近劳伦斯说的:“所以要温和的爱,这样方得久远,太快和太慢,其结果都是一样迟缓。”

  每个人在年轻时,多少有一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激情,在梦与醒的边缘、在爱与恨的分际挣扎。爱的时候,不要说对自己、对月亮起誓了,甚至对着皇天后土、宇宙洪荒起誓,恨不能把自己切成一片片放在爱人面前来表明心迹;可是激烈的情爱也导致深刻的仇恨,很少人能在爱人离开时抱着宽容与感激的心情,大多数人都恨不得把负心人切成一片片来祭祀自己情感的伤痕。

  这使我们明白:爱与恨是同一本质的事情,人人都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个悲剧,但他们到死的那一刻都还相爱,因此他们不是最惨痛的悲剧,从激情的爱转成激烈的恨的情侣才是最惨痛悲苦的。在“风涛泪浪、交互激荡”的失恋人,想到从前指着月亮发誓的场面,每一次想到所受的折磨都仿佛是死过一回,从这个观点来说,罗密欧与朱丽叶算什么悲剧呢?简直就是值得羡慕的团圆了。

  在莎士比亚的眼中,爱与恨有一条直通的捷径,也可以说爱和恨是相似的事物,他透过剧中的劳伦斯修道士说:

  啊!草、木、矿石如果使用得当,都含有很多伟大的力量:世上没有东西是如此卑贱,以致对于世界毫无贡献,同时物无全美,如果使用不善,也会失去本性,惹出祸端;误用起来,善会变成恶,好好利用,有时恶亦有好结果。这朵小花的嫩苞含有毒性,也能用以治疗某种疾病:这花只要一嗅,香气贯通全身;口尝一下便能麻痹一个人的心。人与药草原是一样,内中有善有恶,互争雄长,恶的一面如果占了上风,死亡很快地要把那植物蛀空。

  同时,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也说明了爱与恨都不是永恒的事物,它终有结束之日。爱虽使人说出“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把剑还要厉害,你只要对我温柔,我不怕他们的敌意”;也让人感受到“一个情人可以跨上夏日空中飘荡的游丝而不会栽下来”;可是,莎士比亚也说“爱神的样子很温柔,行起事来却如此粗暴”“爱情是叹息引起的烟雾,散消之后便有火光在情人眼里暴露,一旦受阻,便是情人眼泪流成的海”。

  看清爱与恨在人生中的实相,对我们坚定的步伐是有帮助的,被恨淹没的人是多么愚痴,但被爱蒙蔽的人不也是一样无知吗?如果我们能以清明的心来对待爱,并且以更超越的爱来宽恕失落的情意,才能让我们登高,看到人生中更高明的境界。

  不要指着月亮发誓,因为月有阴晴圆缺,如果要发誓,请对着自己发誓——让我们真诚地对待人间的一切情爱吧!尽你的所能不去伤害对方,不伤害自己!让爱或恨都能升华,化成你生命中坚强的力量。


投给燃烧的感情

  在这个逐渐理性、冷酷的世界,
  人总是抑制着自己的情感,
  像凡·高这样的艺术家已经越来越少。

  记得很早以前,读过一位记者访问海明威的文章,那位记者问:“你觉得作为一个创作者的基本条件是什么?”

  海明威的回答很妙,他说:“不愉快的童年!”

  我真正站在凡·高的画前面时,这一段话像闪电一样涌进我的心头。凡·高去世到今天已经九十二年,可是他的生命仿佛有一股奇异的热火,每次想起来都叫人心情震颤,好像他生命的火一直在我们身上燃烧,从来没有熄过。

  凡·高是艺术史上我最敬佩的艺术家,他印在画册上的画我几乎都会背了,因此一到海外,我在逛美术馆的时候,总要特别仔细地看他的画。他不安的流动的线条,正如海浪狂飙似的拍击着岩石,我想,即使有人如岩石一样冷漠刚硬,也要被它的大力侵蚀,尤其这海浪还带着贫苦、挣扎、永不止息奋斗的盐分。

  几乎每一家规模较大的现代美术馆都收藏了凡·高的画作。我看他的画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一次是在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

  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西馆一共有九十余间展览室,其中有两间展出凡·高的画。我先在展览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的东馆走了一上午,下午从西馆的中世纪绘画开始看起,看了四十几间展览室,整个人几乎要累得瘫痪了,因为新穿的雪地靴不合脚,脚底都磨出水疱,我坐在美术馆的长椅上几乎不能动弹了。拿起介绍小册随便看看,没想到就在我坐的展览室隔壁便是印象派的展览室,我想到凡·高,身体内马上像通了电一般,生起一股渴望,去看看凡·高吧!

  不久,我站在凡·高的画前凝思,深深感叹着。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个艺术家笔下的色彩在明亮的阳光下还那么不安地流动着,他画的原野像一片正涌动的大海,从很远的地方推来海浪;他画的树像地上冒出来的炽烈火焰,在大自然里燃烧;他的云、他的天、他的风、他的画笔都像在空中跳舞一样地波动着。这种有力的动感不是来自整幅画,而是每一笔、每一小块颜料都有无限的动的姿态,让我们感觉到流动在大地间博大的创造力。我不禁看得痴了,深深想起年少时在孤灯下看《凡·高传》时颤动的心情。

  直到一个黑人管理员拍我的肩说:“先生,时间到了,美术馆要打烊了。”我才从凡·高神秘的画境里苏醒过来,原来我已经在他的画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我走出门外,华盛顿原来阳光普照的天气突然飘了一阵大雪,大地蒙上了一层光耀的银白,这一片银白的大地是多么沉静呀!可是在那最深的地方,伟大的心灵为大地所做的诠释仍在那里跳动。

  另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印象馆”,我选了一个人比较少的星期一,专门去看印象馆,印象馆的屋顶全是玻璃罩子,光线如倾盆般泼下来。

  在印象馆,所有印象派时期的大师都在这里集合了,马奈、莫奈、雷诺阿、德加、塞尚、高更、罗德列克,无一不是闪射着光芒的巨星,当然怎么也不会没有凡·高这位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荷兰画家。

  印象馆是方形的,人站在中间可以向四边环顾,凡·高的画作展出的位置正好在高更和塞尚的中间。在那里有两幅画最令我感动。一是他著名的自画像,画家好像用生命的汁液注入自己的形象里,在一团火里燃烧;另一幅是向日葵,每一朵花都扭动着,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放出来,充满了生命的喜悦,又仿佛生在盆子里有无限的委屈。

  静静地仔细地看完凡·高的画,我把自己的位置退到印象馆的中间,想要看看别人怎么欣赏凡·高的画,当他们看时会有什么表情。然后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个人走到他的画前停驻的时间总是最长,尤其是走到他的自画像前显得特别庄重而安静,就如同面对着真正的凡·高,听着他激动而热烈的言语。

  我突然有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艺术家也可以投票,在印象馆里得票数最高的一定是凡·高。如果能投两位,那么一定是凡·高最高,高更第二。

  这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投给凡·高,而是投给燃烧的感情一票。任何真正燃烧生命而发散出来的艺术,必然都带有感人的因素。

  其实,凡·高作画的时间不长,他真正作画只有十年的时间,他早年的志愿是文学家或宗教家(为矿区的人们布道)。十年的时间里他的每一幅画都像有噼噼啪啪的裂帛之声,他燃烧,并且剖开胸膛,让人们看见他火热的心。我们走进凡·高的世界,犹如一只饥饿的蜜蜂飞进了大多花朵已开放的园子,我们迷惑了,是什么力量让人达到这种情感无限的境界呢?

  在这个逐渐理性、冷酷的世界,人总是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像凡·高这样的艺术家已经越来越少,因此,如果有一个对艺术家投票的机会,我想我会和众人一样,投给燃烧的感情一票。

  ——一九八二年五月七日


心无片瓦

  我很喜欢《楞严经》里的一个故事。

  有一位月光童子,他在久远劫前曾经跟随水天佛修习水观,以进入正定三昧。

  月光童子先观照自己身体中的水性,从涕泪唾液,一直到津液精血、大小便利,这些在身内循环往复的水,性质都是一样的。然后知道了身体内部的水性与世界内外所有的水分,甚至香水、大海等都没有差别。逐渐地,月光童子成就了水观,能使身水融化为一,但还没有达到无身空性的最高境界。有一天,月光童子在室内安禅,他的小弟子从窗外探视,只看见室中遍满清水,其他什么都没看见,小弟子不知道是师父坐禅,就拿了一片瓦砾丢到室内的清水里,扑通一声,以游戏的心情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月光童子出定后,觉得心里很痛,他想道:“我已经证得阿罗汉很久了,早说与病痛无缘,为什么今天忽然生出心痛这样的疾病,难道是我的修行退步了吗?”正在疑虑的时候,小弟子来看他,说出了刚刚看见满室清水丢入瓦砾的事。

  月光童子听了,对弟子说:“以后我入定的时候,如果你再看见满室清水,就立即开门走进清水中,除去瓦砾。”后来他入定的时候,弟子果然又看见水,那片瓦砾还清晰宛然留在水里,弟子走进去把瓦砾取出,丢掉了。月光童子出定后,感觉到身心泰然,身心恢复如初。

  此后,月光童子跟随无数的佛学习,一直到遇见山海自在通王佛,才真正忘去身见,与十方界诸香水海,性合真空。无二无别。因此他认为修行水观法门,是求得圆满无上正觉的第一妙法。

  这个故事出自《楞严经》卷五,原来是佛陀要二十五位修行得道的菩萨弟子报告自己修行的过程与方法,每一位都不相同,月光童子就是从水观而得到成就的。

  月光童子的水观修行甚深微妙。我们是很难体会的,不过从凡人的角度来看,这故事给我们带来一些清新的启示,如同我们走到林下水边,面对着澄潭清水或湛蓝汪洋,大部分人都可以自然得到安静的心境,并且感觉到身心得到清洗,反之,如果我们走到污浊的水沟边,或看到垃圾在河中奔窜,必然也使我们觉得身心受到污染,这不仅是感受的问题,而且是我们身心中有水性,与外界水性的感应相交。

  此外,我们也应该知道,自己和外界的关系十分密切,一个人如果有身体,即使他是修行很高的人,也容易受到隔空飞来的瓦片的伤害,因为自己虽能心无片瓦,这世界还是到处都飞动着瓦砾。当被瓦砾击中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即开门把它取出。

  明白了这个道理,就知道我们由于无知抛掷给别人的瓦片,或者只是毫无目的的游戏,都会造成别人,乃至整个世界的伤害,而这世界的水性一气流通。别人所受的伤害,正是我们自己受到的伤害呀!

  法性像清水一样,其实不难领会,在佛经里有许多开示,我们抄录几段来看:“天下人心,如流水中有草木,各自流行,不相顾望,前者亦不顾后,后者亦不顾前,草木流行,各自如故。人心亦如是,一念来,一念去,亦如草木前后不相顾望。”(《忠心经》)“根清净故,色尘清净;色清净故,声尘清净;香、味、触法,亦复如是。善男子!六尘清净故,地大清净;地清净故,水大清净;火大,风大,亦复如是。”(《圆觉经》)“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如彼草木,所禀各异。”(《法华经》)

  说得最简明的是《无量义经》说法品中的一段:“善男子!法譬如水,能洗垢秽。若井若池,若江若河,溪渠大海。皆悉能洗诸有垢秽。其法水者,亦复如是,能洗从生诸烦恼垢,善男子!水性是一,江河井池,溪渠大海。各各别异。其法性者,亦复如是,洗除尘劳,等无差别。三法四果二道不一。”

  知道菩提心水,就了解自己的心清明是多么重要,对那些流过的草木就不要再顾惜了!对那些埋藏在我们心中的瓦砾就赶快取出吧!对那些被尘劳所封冻的身心赶快清洗吧!

  佛陀在《百喻经》中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人渡海时掉了一个银器,他就在海水上做记号,希望以后再取,经过两个月,他到了别国,看到一条大河,水的性质与海水无异,他就跑到河边去找他从前所画的记号,看到的人就问他原因,他说:“我两个月前在海上掉了银器,曾画水作记,本来所画的水和这里的水无异,所以来这里找。”大家就笑他:“水虽无别,但你是在那里丢的,在这里怎么找得到呢?”

  人生不也是如此吗?留在我们记忆中的艰辛苦厄,我们烛火被吹灭的冷寂,我们芦苇被压伤的惨痛,我们舟船迷失时的恐慌,我们情爱与热诚被践踏、被蹂躏、被背离、被折断的锥心刺骨,不都是落在海中的银器吗?现在我们到另外的国度,有另外的水,又何必让水上的记号来折磨我们!在清净心水里,瓦砾与银器也是一样的东西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