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个人的清欢 - 卷四 以柔软心除挂碍


卷首语

  如果只能许三个愿望:
  一是成为好作家,写出生命中美好的情景;
  二是离开小小的故乡,去探访远大的世界;
  三是找到一位身、心、灵完全相契的伴侣,
  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寻找幸运草

  在弟弟乡下的花园,酢浆草花开得正盛。小小的紫花像泼墨,渲染在高大的红玫瑰丛下,有一点像紫色的流云。

  我忍不住蹲下来欣赏,挺直而花瓣分明的玫瑰显得优雅而庄严,所以人们把它用来作为献给爱情的花。柔软而花枝抽象的酢浆草花是那么自在而随兴,所以它不是为奉献而存在,是给细腻的人印心的。

  正在出神的时候,弟弟两个可爱的孩子跑来依偎着我,问我说:“阿伯,你在找什么?”

  我揽着两个孩子说:“阿伯正在寻找幸运草。”

  “什么是幸运草呢?”

  我拔起一株连根的酢浆草,教孩子仔细看,我说:“你们看,这酢浆草的叶子是三片的,传说如果找到一株四个叶片的酢浆草,叫作‘幸运草’,那时就会很幸运,愿望就会成真噢。”

  “哇!太棒了,我们也要找幸运草。”

  两个孩子很快地钻入花丛中,在玫瑰花与红合欢下搜寻。

  孩子们热切的举动,使我莞尔。想到我第一次听到“幸运草”的传说,也是在八九岁的年纪。从那个时候起,我只要看到酢浆草,就会忍不住蹲下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幸运草,以使我的愿望实现。

  一直到我长大了,还改不了寻找幸运草的习惯。有一天,我在一条河岸边找累了,躺在护岸上看着天空,才猛然想到:“我的愿望是什么呢?万一找到幸运草,我怎样许愿呢?”

  当时我是一个少年,愿望非常单纯,像童话一样。如果只能许三个愿望:一是成为好作家,写出生命中美好的情景;二是离开小小的故乡,去探访远大的世界;三是找到一位身、心、灵完全相契的伴侣,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可惜,我一直没有找到幸运草,因此愿望一直没能得以许下。虽然我也写作,企图去触及更美好的情景;我也离开了故乡,带着很深的思念;慢慢地,我也发现了,在广辽的人间,要找到身、心、灵完全相契的人,是多么渺茫,就好像在草原的酢浆草中找到一株幸运草。

  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幸运草,那株幸运草就更深地埋入了我的心里。

  “阿伯!”两个满头大汗的孩子把我从冥想中唤出来,“整个花园,都找不到幸运草。”他们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没关系的,阿伯从小到大都在找,也没有找到过幸运草呢!说不定有一天你们会找到。”我安慰孩子们,接着说,“阿伯给你们比幸运草更棒的东西。”

  “是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一人赏一个:“是不是比幸运草更棒?”孩子们开心地笑了,欢天喜地地走了。

  这世间,真的有人找到过幸运草吗?到了中年我越来越生起疑情,但那疑情也日渐明晰了起来。

  也许,“世上根本没有幸运草”——这是疑情的部分。

  也许,“幸运草根本不在草里”——这是日渐明晰的部分。

  幸运草多出来的一片,确实不在草里,而在我们的心中。只要我们的心够宽广坚持,只要我们的情够细腻温柔,只要我们的爱够深刻美好,只要我们一直保有喜悦自由的生命姿势,我们的心就会长出一株美丽的、宛然四个叶片的幸运草。

  当我们的心比一般人多了一片,在平凡的酢浆草叶中,必然也会观见幸运草的实相。

  相契的草一旦宛然,相契的人不也宛然了吗?


花季与花祭

  住在阳明山期间,在春天将尽的时候,有人问我:“今年怎么没有上山去看花?花季已经结束了,仅剩一些残花呢!”言下之意有些惋惜之情。

  往年的春天,我总会有一两次到阳明山去,或者是去看花,或者是去朋友家喝刚出炉的春茶,或者到白云山庄去饮沁人的兰花茶,或者到永明寺的庭院中去冥想,或者到妙德兰若去俯视台北被浓烟灰云密蔽的万丈红尘。

  当然,在花季里,主要的是看花了。每当在春和景明看到郁郁黄花、青青翠竹,洗过如蒸汽洗涤的温泉水,再回到黄尘滚滚的城市,就会有一种深刻的感叹,仿佛花季是浊世的界限,只要不小心就要沦入江湖了。

  看完阳明山的花,那样繁盛、那样无忌、那样丰美,正是在人世灰黑的图画中抹过一道七彩霓虹,让我们下山之时,觉得尘世的烦琐与苦厄也能安忍地度过了。

  阳明山每年的花季,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场朝圣之旅,不只向外歌颂大化之美,也是在向内寻找逐渐湮没的心灵圣殿,企图拨开迷雾,看自己内心那朵枯萎的花朵。花季的赶集因此成形,是以外在之花勾起心灵之花,以阳春的喜悦来抚慰生活的苦恼,以七彩的色泽来弥补灰白的人生。

  每年的花季,我就带着这样的心情上山,深感人世每年花季,都是一种应该珍惜的奢侈,因而就珍爱着每一朵盛开或将开的花,走在山林间,步子就格外轻盈。呀!一年之中若是没有一些纯然看花的日子,生命就会失落自然送给我们的珍贵的礼物。

  可叹的是,二十年来看花的人。年年在增加,车子塞住了,在花季上山甚至成了艰难困苦的事情。好不容易颠簸上了山,人比花多,人的声音比鸟的声音更显喧闹,有时几乎在怀疑是否在忠孝东路。恶声恶气的计程车司机,来回阻拦的小贩,围在公园里唱卡拉OK的青年,满地的铝罐……都会使游春赏花的心情霎时黯淡。

  更令人吃惊的是,有时花赏到了一半,突然冒出一棵树枝尽被摘去,只余树顶两三株残花的枯树。我一直苦思那花枝的下落而不可得,有一次在夜市里看人卖梅花才知道,大枝五十元,小枝三十元,卖的人信誓旦旦地说是阳明山上的花。

  心情的失去,也使我失去了今年赏花的兴趣。

  住在山上的朋友则最怕花季。每年的花季,上班与回家便成为人生的痛苦折磨,他说:“下了山,就怕回家,回了家就不敢出来了。真是痛恨花季呀!”因为花季,使住在花园里的人不敢回家;因为花季,使真正爱花的人不敢上山赏花;因为花季,纯美的花成为庸俗人的庸俗祭品,真是可哀!

  我想到,今年也差不多是花季的时候,我到美浓的“黄翠蝶谷”去看黄蝶,盘桓终日,竟连最小的黄蝶也没有看见,只看到路边卖烤小鸟和香肠的小贩,甚至也有卖野生动物和蝴蝶标本的。翠谷里,则是满谷的人在捉鱼、捞虾、烤肉……翠谷不再翠绿了,黄蝶已经渺茫了,只留下一个令人感叹的无限悲哀的名字——“黄翠蝶谷”。

  陪我同去的人告诉我,这翠谷即将建成水库,水库一建,更不可能有黄蝶了,附近美丽的双溪公园和广大的南洋杉都会被淹没,来这里的人多少是抱着一种朝圣的心情,好像寺庙将拆,大伙儿相约来烧最后一炷晚香。

  我的晚香就是我的悲凉的心情。我用无奈的火苗点燃叫作惋惜、遗憾、心痛的三炷晚香,匆匆插在溪谷之中,预先悼念黄蝶的消失,就默默离开了。

  花是生前的蝶,蝶是生前的花,它们相约在春天,一起寻访生命的记忆。

  蝶与花看起来是多么相似,一只蝶专注地吸食花蜜时,比花更艳静得像花;一朵花在风中摇动时,比蝶更翻飞得像蝶。因此,阳明山的花季和美浓溪谷的黄蝶,引起我的感伤也十分近似。

  蝶的诞生、花的开放,其实是一种最好的示现,示现了人生的美丽的确短暂,在我们生命中一切的美丽真的只是一瞥。一眨眼间,黄蝶飘零,春花萎落,这是人生的无常,也是宇宙的无常。

  花季正是花祭,蝶生旋即蝶灭,只是赏花看蝶的人很少做这样的深思,因此很少人是庄子。

  失去了蝶的溪谷还有生机吗?

  落了花的山林是不是一样美丽呢?

  在如流云的人生,在如露如电的生活,偶然的一瞥是不是惊动我们的心灵呢?

  我们不能深思,不能观照,因而在寻花、觅蝶的过程中,心总是霸道的。我们既不怜香,也不惜蝶,只是在人生中匆匆赶集,走着无明刚强的道路。蝶飞走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去溪谷;花凋零的时候,再也无人上山了。

  好不容易花季终于过去了,梅雨季节就要来临,我决定找一个清晨到阳明山去。

  “过两天我上山去看花祭。”我对朋友说。

  “可是,花季已经结束了啊!”朋友说。

  我说:“花祭,是祭奠的祭,不是季节的季。”

  “喔!喔!”

  心里常有花季的人,什么时候都是很好看的,即使花都谢了,也有可观之处。

  心里常有彩蝶的人,任何时候都是充满了颜色,有飞翔之姿。

  “花都谢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呢?”朋友疑惑地说。

  “看无常啊!”

  无常,才是花开花谢、蝶生蝶灭最惊人的预示!

  无常,才是人世、山林、浊世、净土中最真实的风景。


立刻完成的灵药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的性子很急,对任何事情都不愿意等待。由于他位高权重,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能达成愿望。

  有一天,王后生了一个女儿,整日整夜地啼哭,使国王感到心烦。他看着因哭泣而脸皱成一团的公主,心里想着:“如果我的公主能立刻长大就好了,我就可以看见她亭亭玉立的样子。”

  虽然在理智上他知道没有人能立刻长大,但是在情感上却非常着急,一想到要看到美丽的女儿还要经过那么漫长的时间,他更是急得难以安寝。

  国王心里想:“以我的权势和财富,加上国中人才济济,难道真的找不到使公主立刻长大的方法吗?如果连这样的方法都找不到,我做国王还有什么意思?养一群大臣又有何用呢?”

  他一想到这里,就立刻下令,召集所有的大臣到宫里来,当众宣布:“各位都是处理国中大事的智者,我很希望各位帮我想一个方法,让初生的公主立刻长大,不知道哪一位可以想出方法?”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好据实以告:“大王!我们虽然处理过许多国家大事,却从来没有听过能使婴儿立刻长大的方法呀!”

  国王听了非常生气:“都是一群饭桶,以我们全国的力量,难道找不到一个使孩子立刻长大的方法吗?连这小小的方法都不知道,还能处理什么重大的国事呢?限你们今天晚上就给我想出一个让婴儿立刻长大的方法,否则不准走出皇宫一步。”

  大臣们个个吓得面色如土、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其中一位年长的大臣站出来讲:“大王!在我国有一位最高明的医生,说不定他有立刻长大的灵药。”

  国王立刻派人把名医请来,问道:“你是我国医术最高明的医生,不知你有没有使公主立刻长大的灵药?”

  “大王,这……”名医陷入了沉思。

  国王着急地说:“只要你能使公主立刻长大,有任何困难,你尽管说!”

  “大王!使公主立刻长大并没有什么困难。我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有这样的灵药,只要给公主服用,公主立刻就会长大。只是往返费时,要走很久的时间才会抵达。”名医平和地说。

  国王一听,眼睛发亮,急切地问:“那么,要走多久的时间呢?”名医说:“至少要十二年的时间,而且那种灵药要新鲜的时候吃才有效,所以我一定要带公主前往,摘下来立刻给公主服用,公主就会立刻长大了。”

  国王欣喜若狂:“太好了!太好了!只要能让公主立刻长大,就算采灵药需要走十二年的时间也是值得的。”

  于是名医把公主带走了。

  从此,国王每天都在担心,不知道十二年后公主有没有吃到遥远东方的那种灵药。有一天正在担心时,忽然听到禀报:公主和名医回来了。

  当名医走进来的时候,身边跟着青春美丽、亭亭玉立的公主,国王看了欢喜不已:公主真的吃到立刻长大的灵药了。

  他立刻召集群臣,公开宣布:“这果然是我国第一名医,既知道灵药在哪儿,又千里迢迢带公主去吃灵药,公主确实是立刻长大了。名医真是名不虚传!”

  在我年少的时候,也曾经像国王一样,希望这个世界有一种万灵丹,让我们选择人生里自己喜欢的部分。

  我曾经梦想,吃了一颗万灵丹,一觉醒来,已经度过了烦人的升学与考试,从最好的大学毕业。

  也曾经梦想,不必经过长途的追寻、饱受情爱的挫折,吃了一颗万灵丹,睁开眼睛,已经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相知相契的伴侣。

  更曾经梦想,远离一切成长的痛苦,远离一切努力的奋斗,远离一切悲伤的眼泪,当我服了那立刻完成的灵药,人生已经美满,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很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灵药,于是,在短暂的梦想之后,我依然坐在孤灯下读书写作。在情感的追寻中,我默默承受被抛弃与背叛的痛苦。在生命成长的过程里,我也常常流下悲伤的眼泪。

  经过编织美梦的少年时代,我逐渐知悉了生命并没有结局,每一个结局只是一个新过程的开始罢了,美好的过程可能带来惨痛的结局,痛苦的过程也可能带来幸福的结局。当然,过程平顺而结局圆满,是最理想的,但一时圆满不代表永远美满,只是走向一个新的起点。

  我们的人生不是问答题,有时问不在答里,有时答不在问里;有的问题没有答案,有的答案远在问题之外。

  我们的情感不是是非题,没有绝对的是非,因为每一个情感都是不相同、不能类比的;每一段情感都是对错交缠的,在失败的情感中,没有赢家。

  可叹的是,这些对过程更深刻的认识,对人生更深刻的思维,都是到饱经挫折的中年才慢慢厘清的。

  在我生命最困苦的时刻,也曾寻找过万灵丹,向天求告“请给我一帖灵药吧”!我曾乞灵于宗教,探寻生命的终极安顿之方;也曾炼丹于文艺,追求情爱的平息烦恼之法。

  经过了差不多十年,我才发现“灵药并不在远方”,也就是正视每一个眼前的生活历程,努力地活在当下,对这一阶段的人生与情感用心珍惜。

  由于对眼前、对当下的珍惜用心,才能不怨恨过去,不怀忧未来。才能在每一个过程当中努力承担,以最大的心意来生活。

  在人生的历程,我不着急,我不急着看见每一回的结局,我只要在每一个过程中,慢慢地长大。

  在被造谣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在被误解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觉之道。

  在被毁谤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爱之方。

  在被打击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愈之法。

  那是因为我深深地相信:生命的一切成长,都需要时间。


无风絮自飞

  在我们家乡有一句话,叫“菜瓜藤、肉豆须,分不清”,意思是丝瓜的藤蔓与肉豆的茎须一旦纠缠在一起,是无法分辨的。

  因此,像兄弟分家产的时候,夫妻离婚的时候,有许多细节部分是无法处理的,老一辈的人就会说:“菜瓜藤与肉豆须,分不清呀!”还有,当一个人有很多亲戚朋友,社会关系异常复杂的时候,也可以用这一句来形容。以及一个人在过程中纠缠不清,甚至看不清结局之际,也可以用这一句来形容。

  住在都市的人很难理解这九个字的奥妙,因为他们没有机会看到丝瓜与肉豆藤须缠绵的样子。乡下人谈到人事难以厘清的真实情境,一提到这句话都会不禁莞尔,因为丝瓜与肉豆在乡间是最平凡的植物,几乎家家都有种植。我幼年时代,院子的棚架下就种了许多丝瓜和肉豆,看到它们纠结错综,常常会令我惊异,真的是肉眼难辨,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到现代人复杂难以厘清的人际关系,确实像这两种植物藤蔓的纠缠,想找到丝瓜与肉豆的根与果是不难的,但要在生长的过程分辨就非常困难了。

  有一次我发了笨心,想要彻底地分辨两者的不同,却把丝瓜和肉豆的茎叶都扯断了。父亲看见了觉得很好笑,就对我说:“即使你能分辨这两株植物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只要在它们的根部浇水施肥,好好地照顾它们长大,等到丝瓜和肉豆长出来,摘下来吃就好了。丝瓜和肉豆都是种来食用的,不是种来分辨的呀!”

  父亲的话给我很好的启示,在人生一切关系的对应上也是如此,一个人只要站稳脚跟,努力地向上生长,有时不免和别人纠缠,又有什么要紧呢?不忘记自己的立场与尊严,最后就会结出果实来,当果实结成的时刻,一切的纠缠就不重要了。

  另外一个启示就是自然,万事万物都有其自然的法则,依循着自然的发展,常常回头看看自己的脚跟,才是生命成长正常的态度。种什么样的因会结出什么样的果,是必然的,丝瓜藤虽与肉豆茎无法分辨,但丝瓜是丝瓜,肉豆是肉豆,这是永远不会变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丝瓜长出好的丝瓜,让肉豆结出肥硕的肉豆!

  丝瓜是依自然之序而生长结果,红花是这样红的,绿叶也是这样绿的,没有人能断绝自然而超越自然地活在世界,所以禅师说“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花与絮的飞落不必因为风雨,而是它已进入了生命的时序。

  日本的道元禅师到中国习禅归国后,许多人问他学到了什么,他说:“我已真正领悟到眼睛是横着长、鼻子是竖着长的道理,所以我空着手回来的。”

  听到的人无不大笑,但是立刻他们的笑声都冻结了,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人知道为何鼻子竖着长而眼睛横着长,这使我们知道,禅心就是自然之心,没有经过人生的庄严历练,是无法领会其中真谛的呀!


呼山不来去就山

  台北一些重要的道路改成单行道以后,搭计程车就变成一件麻烦的事,特别是在交通高峰时间。

  有一次黄昏的时候,我要在光复南路搭计程车,等半天也没有空车的影子,又下起雨来,于是步行到忠孝东路口,发现在我的前面几乎每隔十步就有人停在街边招手。“往前走一点,说不定比较容易叫车。”我这样想,然后开始在雨中步行,一走就走了几百米,发现整条忠孝东路都是等计程车的人。

  然后,我从敦化南路转往仁爱路,心想仁爱路是单行道,应该容易叫到车,又在仁爱路上走了数百米。如果是平常,我会停止叫车,找一家气氛好的咖啡店坐下来喝咖啡,等雨停了,人潮散了再走,那一天却有些心急,因为家里有客人要来。

  眼看着在右边叫车无望,我就转到对面去,心里有一个这样的念头:“说不定有人在左边下车。”才站了一会儿,果然有一辆计程车停下来,赶紧坐上去,一边为自己的幸运高兴,一边也想到了人在环境中变化的适应。

  在雨中奔驰的计程车里,我想到穆罕默德的一个故事。

  有一天,穆罕默德向群众宣布,某年某月某一天他将站在城外,把城外那座山移近一点。群众听了立刻哗然,并且奔走相告穆罕默德将显现奇迹的事。

  果然,到了约定那一天的清晨,城外已经聚集了水泄不通的人潮,大家都屏息以待,等着目睹神迹。穆罕默德终于在大家的期待中出现了。他仰天站着,沉默,深呼吸,然后大声地对那座山喊叫:“喂!大山!到这里来!”空中回荡着穆罕默德的声音,但是,山一点也没有动。穆罕默德再度沉默,深呼吸:“喂!大山!到这里来!”山依然没有移动的迹象,群众大感意外,莫不是神迹失灵了?穆罕默德再度提起大嗓门:“喂!大山呀!到这里来!”

  山兀自屹立,群众哗然议论莫不是眼前这位我们尊敬的人是个骗子?或者他太不自量力了,移动一个杯子还可能,移动一座山可能超过他的神力了。

  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穆罕默德转过身来面对群众说:“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你们都看到了,我连续向那座山喊了三次,可是山还是不动,既然它不肯动,除了我向那座山走去,还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穆罕默德抬头挺胸、气定神闲,从从容容地走向那座山,群众愕然而惊叹!

  是呀!在生活中我们会遇到许多山一样的事情,有的人想移山,但移不动,自己也不肯改变姿势,反而与山对峙。小如叫计程车也一样,这边叫不到,到那边去叫,如果执意站着不动,当所有人都回到家,我们还站在落雨的街头跺脚生气、自怨自艾呢!

  山不动有什么关系?我们走过去不也一样吗?就在我们抬脚往山那一边走的时候,每走一步,山就向我们移动了一步。


买了半山百合

  在市场里,有个宜兰人,每隔几天来卖菜。

  这个宜兰人像魔法师一样,长得滑稽而神气,他的菜篮里每次都会有几把野花。像鸡冠花、小菊花、圆仔花、大理花之类的。他告诉我,他在家附近采到什么花,就卖什么花。

  他卖菜与一般菜贩无异,但卖花却有个性,不论大把小把,总是卖五十元,所以买的人有时觉得很便宜,有时觉得很贵。他不在乎,也不减价,理由是:“卖菜是主业,要照一般的行情;卖花是副业,我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呀!爽就好!”

  他卖花爱卖不卖的,加上采来的花比不上花店的花好看,有的极瘦小,有的被虫吃过,所以生意不佳,可奇怪的是,他宁可不卖,也不折价。有时候他的花好,我就全买了(不过才三四把),所以他常对我说:“老板,你这个人阿莎力(闽南语,指干脆、爽快),我真甲意(闽南语,指喜欢)。”有时候花真的不好,我不买,他会兜起一把花追上来:“嘿!送你啦!我这个人也阿莎力。”

  久了以后,相熟了,我就叫他“阿莎力”,他颇乐,远远看到我就笑嘻嘻的,好像迪士尼卡通片《石中剑》里那个魔法师一样。

  每年野姜花或百合花盛开的时候,阿莎力最开心,因为他的生意特别好。百合与野姜洁白、芬芳,都是讨人喜欢的花,又不畏虫害,即使是野生的也开得很美。那时,百合花就不止卖三四把了,他每天带来一大桶,清早就被抢光。他说,卖一桶花赚的钱胜过卖两担菜。“台北人也真是的,白菜一斤才卖二十块,又要杀价,又要讨葱,一束花五十块,也不杀价,一次买好几把,怕买不到似的。”然后他消遣我,“老板,你是台北人呀!还好你买菜不杀价,也不讨葱。”

  今天路过阿莎力的摊子,看到有几束百合,比从前卖的百合瘦小,株条也不挺直,我说:“阿莎力,你今天的百合怎么只有这些?”

  “全卖给你好了,这是今年最后的野百合了,我把半座山的百合全摘来了。”

  “半座山的百合?”

  “是呀!百合的季节已经过了,我走了半个山只摘到这些,以后没有百合卖了。”

  “半座山的百合,那剩下的半座山呢?”

  “剩下的半座山是悬崖呀,老板!”阿莎力苦笑着说。

  想到这是今年最后的百合,我就把他所有的百合全买下来了,总共才花了三百元。回家的路上,我想,三百元就买下半座山的百合,十分不可思议。

  我把百合插在花瓶里,晚上的时候,一个人静静地看那纯白的盛放的花朵。百合的喇叭形状仿佛在吹奏音乐一样,野百合的芳香最盛,特别是夜里心情沉静的时候。香气随着音乐在屋里流淌。

  在山里的花,我最喜欢的就是百合了。从前家住山上,有四种花是遍地蔓生的,除了百合,还有野姜花、月桃花、牵牛花。野姜花的香气太浓,月桃花没有香气,牵牛花则朝开暮谢,过于软弱,只有百合是色香俱足,而且在大风的野地里也不会被摧折,花期又长。

  从前的乡下人不时兴插花,因为光是吃饱都艰难,谁会想到插一瓶花呢?但不插花不表示不爱花,每当野花盛开的时节,我们时常跑到山坡上去寻找野花的踪迹。有些山坡开满了百合花,我们就会躺在百合花的白与白之间。山风使整个田园都有着清凉的香气。感觉我们的心也像百合一般白了,并用白喇叭吹奏着高扬的音乐。然后想到“山上的百合也不纺纱,也不织布,但所罗门王皇冠上的宝石也比不上它”的句子,我们就不禁有陶醉之感了。

  近年来,野百合好像也很少了,可能是山坡地被开垦的缘故。只有几次到东部去,我在东澳、南澳、兰屿见到过野百合遍地开的情景。自从流行插花,百合花就可以卖钱,野生的百合在未开之前便被齐根剪断,带到市场来卖。

  插在瓶里的野百合花,虽然也像长在坡地上一样美、一样香,感受却大有不同。屋里的百合再怎么美,也没有野地风中那样的昂扬,失去了那种生机盎然的姿势,好像……好像开得没有那么“阿莎力”了。

  进口种植的百合花有各种颜色,黄的、红的、橙的,香气甚至比野生的更胜,但可能是童年印象的缘故,我总觉得百合花都应该是白色的,花形则最好是瘦瘦的、长长的。可是那土生土长的、有灵醒之白的百合,恐怕得到另外半山的悬崖峭壁去看了。

  此时的野百合花期已过,剩下的都是温室种植的百合了,这样一想,眼前这一盆百合使我生起一种深切的感怀。它是在预告一个春天的结束,用它的白来告白,用它的香来宣示,用它的形状来吹奏,我们在山坡地那无忧的生活也随百合的记忆流得远了。

  夜里,坐在百合花前。香气弥漫,在屋里随风流转。想到半山的百合花都在我的屋子里,虽然开心,内心里还是有一种幽微的疼惜。

  呀,不管怎么样,野百合还是开在山里好,野百合,还是开在山里的好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