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栏杆拍遍 - 卷二 感悟生命

生命只有一次,让我们珍惜每一分钟。


追寻那遥远的美丽

  快二十年了,总有一个强烈的向往,到青海去一趟。这不只是因为小学地理上就学到的柴达木、青海湖的神秘,也不只是因为近年来西北开发的热闹。另有一个埋藏于心底的秘密,是因为一首歌。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它的作者,像一个幽灵似的王洛宾。

  大概是上天有意折磨,我几乎走遍了神州的每一个省,每一处名山大川,就是青海远不可及,机不可得。直到去年,才有缘去朝圣。当汽车翻过日月山口的一刹那间,我像一条终于跳过龙门的鲤鱼。山下是一马平川,绿草如茵,起起伏伏地一直漫到天边,我不由想起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古老民歌。远处有一汪明亮的水,那就是青海湖,是配来映照这蓝天白云的镜子。

  这里的草不像新疆的草场那样高大茂密,也不像内蒙古的草场那样在风沙中透出顽强,它细密而柔软,卷伏在地上,如毯如毡,将大地包裹得密密实实,不见黄沙不见土,除了水就是浓浓的绿。而这绿底子上又不时钻出一束束金色的柴胡和白绒绒的香茅草,远望金银相错,如繁星在空。这真是金银一般的草场。当年26岁的王洛宾云游到这里,只因那个17岁的卓玛姑娘用鞭子轻轻地抽了他一下,含羞拍马远去,他就痴望着天边那一团火苗似的红裙,脑际闪过一个美丽的旋律——《在那遥远的地方》。

  卓玛确有其人,是一个牧主的女儿,当时王洛宾在草原上采风,无意间捕捉到这个美丽的倩影,这倩影绕心三日,挥之不去,终于幻化为一首美丽的歌,就永远定格在世界文化史上。试想,王洛宾生活在大都市北平,走过全国许多地方,天下何处无美人,何独于此生灵感?是这绿油油的草、草地上的金花银花、草香花香,还有这湖水、这牧歌、这山风、这牛羊,万种风物万般情,全在美人一鞭中。卓玛一辈子也没有想到她那轻轻的一鞭会抽出一首世界名曲。

  当后人听着这首歌时,总想为它注释一个具体的爱情故事,殊不知这里不但没有具体的爱,就是在作者的实际生活中也没有找到过歌唱中的甜蜜。王洛宾好像生来就赋有一种使命,总是去追寻美丽,美丽的旋律、美丽的女人,还有美丽的情感。王洛宾是美令智昏,乐令智昏,他认为生活甚至生命就是美丽的音乐。他一入社会就直取美的内核,而不知这核外还有许多坚硬的甚至丑陋的外壳。所以他一生屡屡受挫,直到1982年69岁时,才正式平反,恢复正常人的生活,1992年79岁时,中央电视台首次向社会介绍他的作品。这时,全社会才知道那许多传唱了半个世纪的名曲原来都是出自这个白胡子老头。国内许多媒体,还有香港、新加坡纷纷为他举办各种晚会。我曾看过一次盛大的演出,在名曲《掀起你的盖头来》的伴奏下,两位漂亮的姑娘牵着一位遮着红盖头的“新娘”慢慢踱到舞台中央,她们突然揭去“新娘”的盖头,水银灯下站着一个老人,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他那把特别醒目的胡须银白如雪,而手里捏着的盖头殷红似血。全场响起有节奏的掌声。人们唱着他的歌,许多观众的眼眶里已噙满泪花。这时,离他的生命终点只剩下两三年的时间。

  王洛宾的生命是以歌为主线的,信仰、工作,甚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都成了歌的附属,就像一棵树干上的柔枝绿叶。1937年,他到西北,这本是一次采风,但他被那里的民歌所迷,就留下不走了。他在马步芳和共产党的军队里都服过役,为马步芳写过歌,也为王震将军的词配过曲。他只知音乐而不知其余。甚至他已成了一名解放军的军人,却忽发奇想要回北京,于是不辞而别。正当他在北京的课堂上兴奋地教学生唱歌时,西北来人将这个开小差的逃兵捉拿归案。我们现在读这段史料真叫人哭笑不得,甚至在劳改服刑时他宁可用维持生命的一个小窝头,去换取人家唱一曲民间小调。他也曾灰心过,有一次他仰望厚墙上的铁窗,抛上一根绳,挽成一个黑洞似的套圈。就要踏向另一个世界时,一声悠扬的牧歌,轻轻地飘过铁窗,他分明看到了铁窗外的白云红日,嗅到了原野上湿润的草香。他终于没有舍得钻进那个死亡隧道,三两下扯掉了死神递过来的接引之绳。音乐,民间音乐才真正是他生命的守护神。我们至今不知道这是哪一位牧人的哪一首无名的歌,这也是一根“卓玛的鞭子”,又一回轻轻地抽在了王洛宾的心上。这一鞭,为我们抽回来一只会唱歌的老山羊,一个伟大的音乐家。

  为了寻找那种遥远的感觉,我们进入金银滩后选了一块最典型的草场,大家席地而坐,在初秋的艳阳中享受这草与花的温软。不知为什么,一坐到这草毯上,就人人想唱歌。我说,只许唱民歌,要原汁原味的。当地的同志说,那就只有唱情歌。青海的《花儿》简直就是一座民歌库,分许多“令”(曲牌),但内容几乎清一色歌唱爱情。一人当即唱道:

  尕妹送哥石头坡,
  石头坡上石头多。
  不小心拐了妹的脚,
  这么大的冤枉对谁说。

  这是少女心中的甜蜜。又一人唱道:

  黄河沿上牛吃水,
  牛影子倒在水里。
  我端起饭碗想起你,
  面条捞不到嘴里。

  这是阿哥对尕妹急不可耐的思念。又一人唱道:

  菜花儿黄了,
  风吹到山那边去了。
  这两天把你想死了,
  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黄河里的水干了,
  河里的鱼娃见了。
  不见的阿哥又见了,
  心里的疙瘩又散了。

  一个多情少女正为爱情所折磨,忽而愁云满面,忽而眉开眼笑。

  秦时明月汉时关。卓玛的草原、卓玛的牛羊、卓玛的歌声就在我的眼前。现在我才明白,我像王洛宾一样鬼使神差般来到这里,是这遥远的地方仍然保存着的清纯和美丽。六十四年前,王洛宾发现了它,六十四年后它仍然这样保存完好,像一块闪着荧光不停放射着能量的元素;像一座巍然耸立,为大地输送着溶溶乳汁的雪山。青海湖边向来是传说中仙乐缈缈、西王母仙居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传说其实是人们对这块圣洁大地的歌颂和留恋,就像西方人心中的香格里拉。

  我耳听笔录,尽情地享受着这一份纯真。

  我们盘坐草地,手持鲜花,遥对湖山,放浪形骸,击节高唱,不觉红日压山。当我记了一本子,灌了满脑子,准备踏上归途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怎么这么多歌声里倾诉的全是一种急切的盼望、憧憬,甚至是望而不得的忧伤,为什么就没有一首来歌唱爱情结果之后的甜蜜呢?

  晚上青海湖边淅淅沥沥下起当年的第一场秋雨,我独卧旅舍,静对孤灯,仔细地翻阅着有关王洛宾的资料,咀嚼着他甜蜜的歌和他那并不甜蜜的爱。

  闯入王洛宾一生的有四个女人。第一位是他最初的恋人罗珊,两人都是洋学生。一开始,他们从北平出来,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但一经风雨就时聚时散,若即若离,最终没能结合。王洛宾承认她很美,但又感到抓不住,或者不愿抓牢。他成家后,剪掉了贴在日记本上的罗珊的玉照,但随即又写上“缺难补”三个字,可想他心中是怎样的剪不断,理还乱。直到1946年王洛宾已是妻儿满堂,还为罗珊写了一首歌:

  你是我黑夜的太阳,
  永远看不到你的光亮。
  偶尔有些微光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梦中的海棠,
  永远吻不到我的唇上。
  偶尔有些微香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自杀的刺刀,
  永远插不进我的胸膛,
  偶尔有些微疼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灵魂的翅膀,
  永远飘不到天上。
  偶尔有些微风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意大利名曲《我的太阳》中的那位女郎是一个灿烂的太阳,而王洛宾的这个太阳却朦朦胧胧只是偶尔有些微光,有时又变成了梦中的海棠。留在心中的只是飘忽不定、彩色肥皂泡似的想象。

  第二位便是那个轻轻抽了他一鞭的卓玛,他们相处只有三天,王洛宾就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歌。回眸一笑甜彻心,瞬间美好成永远。卓玛不但是他的太阳,还是他的月亮。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为了那“一鞭情”,他甚至愿意变作一只小羊,永远跟在她的身旁。但是也只跟了三天,此情此景就成了遥远的回忆。

  第三位是他的正式妻子,比他小16岁的黄静,结婚后六年就不幸去世。

  第四位,是他晚年出名后,前来寻找他的台湾女作家三毛。三毛的性格是有点执着和癫狂的。他们相处了一段后三毛突然离去,当时在社会上曾引起一阵轰动,一阵猜测。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王洛宾在三毛去世之后为她写的一首歌《等待》: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又等待,
  我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为把遗憾赎回来,
  每当月圆时,
  我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我永远在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四个人中,只有黄静与他实实在在地结合,但他却偏偏为三个遥远处的人儿各写了一首动情的歌。

  第二天我们驰车续行。雨还在下,飘飘洒洒,若有若无,草地被洗得油光嫩绿。我透过车窗看远处的草原全然是一个童话世界。雨雾中不时闪出一条条金色的飘带,那是黄花盛开的油菜;一方方红的积木,那是牧民的新居;还有许多白色的大蘑菇,那是毡房。这一切都被洇浸得如水彩,如倒影,如童年记忆中的炊烟,如黄昏古寺里的钟声。我一次次地抬头远望,一次次地捕捉那似有似无的蜃楼。脑际又隐隐闪过五彩的鲜花,美妙的歌声,还有卓玛的羊群。

  我突然想到这自然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在审美上是多么相通。你看遥远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长距离为人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如悠悠的远山,如沉沉的夜空;朦胧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舍去了事物粗糙的外形而抽象出一个美的轮廓,如月光下的凤尾竹,如灯影中的美人;短暂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只截取最美的一瞬,如盛开的鲜花,如偶然的邂逅;逝去的东西也是美丽的,因为它留给我们永不能再的惆怅,也就有了永远的回味,如童年欢乐,如初恋的心跳,如破灭的理想。王洛宾真不愧为音乐大师,对于天地间和人心深处的美丽,“提笔撮其神,一曲皆留住”。他偶至一个遥远的地方轻轻哼出一首歌,一下子就幻化成一个叫我们永远无法逃脱的光环,美似穹庐,直到永远。


青山不老

  《三国演义》上有一个故事,写庞德与关羽决战,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以示此行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埋了就是。真一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这种气概大约只有战争中才能表现出来,只有在书本上才能见到。但是当我在一个小山沟里遇到一位无名老者时,我却比读这段《三国演义》还要激动。

  窗外是参天的杨柳。院子在沟里,山上全是树,所以我们盘腿坐在土炕上谈话就如坐在船上,四围全是绿色的波浪,风一吹,树梢卷过涛声,叶间闪着粼粼的波。

  但是我知道这条山沟以外的大环境,这是中国的晋西北,是西伯利亚大风常来肆虐的地方,是干旱、霜冻、沙暴等一切与生命作对的怪物盘踞之地。过去,这里风吹沙起能一直埋到城头,县志载:“风大作时,能逆吹牛马使倒行,或擎之高二三丈而坠。”可是就在如此险恶的地方,我对面的这个手端一杆旱烟的瘦小老头,他竟创造了这块绿洲。

  我还知道这个院子里的小环境。一排三间房,就剩下老者一人,还有他的棺材。那棺材就停在与他一墙之隔的东屋里。老人每天早晨起来抓把柴煮饭,带上干粮扛上锹进沟上山,晚上回来,吃过饭,抽袋烟睡觉。他是在65岁时组织了七位老汉开始治理这条沟的,现在已有五人离世,却已绿满沟坡。他现在已81岁,他知道终有一天早晨他会爬不起来,所以那边准备了棺材。他可敬的老伴,与他风雨同舟一生,也是在一天他栽树回来时,静静地躺在炕上过世了。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在城里工作,三番五次地回来接他出去享清福,他不走。他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就是种树,那边的棺材就是这价值结束时的归宿。他敲着旱烟锅不紧不慢地说着,村干部在旁边恭敬地补充着……十五年啊,绿化了八条沟,造了七条防风林带,3700亩林网。去年冬天一次就从林业收入中资助村民每户买了一台电视机,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奇迹!但他还不满意,还有宏伟设想,还要栽树,直到他爬不动为止。

  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谈话,像是站在生死边界上的谈天,但又是这样随便。主人像数家里的锅碗那样数着东沟西坡的树,又拍拍那堵墙开个玩笑,吸口烟……我还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采访。

  在屋里说完话,老人陪我们到沟里去看树。杨树、柳树,如臂如股,劲挺在山洼山腰。看不见它们的根,山洪涌下的泥埋住了树的下半截,树却勇敢地顶住了它的凶猛。这山已失去了原来的坡形,而依着一层层的树形成一层层的梯,老人说:“这树根下的淤泥也有两米厚,都是好土啊!”是的,保住了这些黄土,我们才有这绿树。有了这绿树,我们才守住了这片土。

  看完树,我们在村口道别,老人拄着拐,慢慢迈进他那个绿风荡荡的小院。我不知怎么一下又想到那具棺材,不觉鼻子一酸,也许老人进去就再出不来。作为政治家的周恩来在病床上还批阅文件;作为科学家的华罗庚在讲台上与世人告别;作为一个山野老农,他就这样来实现自己的价值。一个人如果将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种事业,那么生与死便不再有什么界限,他活着已经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另一样东西,他死了,这东西还永恒地存在。他是真正与山川共存,日月同辉了。达尔文和爱因斯坦都说过,生死于他们无所谓了,因为他们所要发现的都已发现。老人是这样的坦然,因为他的生命已转化为一座青山。

  老人姓高,名富。这个普通的人让我领悟了一个伟大的哲理:青山是不会老的。


热炕

  神池是晋西北最高最冷的县。春三月里的一天,我来这里是为了访问一个乡村女教师。她的事迹很简单:在一盘土炕上教书已二十五年。一个年轻女子,隐居深山,盘腿坐炕,一豆青灯,几个顽童,二十五年。这是何等清贫、坚忍的炼丹修道式的生活啊,我一定要去看看。

  车子进了山,在洪水沟里,在荆棘丛中颠簸,几头黄牛拦住了路,一阵寒风袭进了窗。翻上一个山头,早没有了路。朝南走,越走越窄,渐渐容不下四个车轮,急刹车,旁边已是万丈深渊,谷底阴坡上的几棵小柏树像盆景一般。退回去,再绕到北面走,却是一坡积雪。算了,下车步行吧,远处已经看见了炊烟。风像刀子一样专找着领口、袖口往里钻。山上除了残雪,就是在风中抖动的、如钢丝一样的枯草茎。

  转过一个山坳,出现一道山梁,上面散摆着一些院落。村口的第一个院子就是学校,传出了孩子们清脆的念书声。我们刚踏进院子,一个中年妇女在窗玻璃上一闪,急忙迎了出来。她就是炕头小学的女教师贾淑珍。炕头上分三排盘腿坐着十三个孩子。一个个瞪着天真的眼睛,看着我们这些山外来客。炕下放着一溜小棉鞋。炕对面的椅子上靠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汉语拼音。贾老师迎进我们说:“天这么冷,你们好辛苦,快炕上坐。”一边让孩子们往炕里挤一挤。山里的冷天,家里最暖和的地方就是炕头,如同宾馆会客室里的正席沙发,是专让贵客的。我们不愿打扰这间小窑洞里的教学秩序,不肯上炕,她便对炕角的一个女孩班长说:“把课文再抄一遍,抄完做二十页的练习题。”就让我们到她的窑洞里。这是在学校下面的又一座院子,五孔窑洞,和普通农家没有什么两样。

  我盘腿坐在炕头上。双腿感到热乎乎的,身上的寒气渐渐被逼散。挨着炕沿是一口农村常见的二尺大锅,好像我们不是来采访的,而是来走亲戚,贾淑珍揭开锅盖,急慌慌地舀水、抱柴,要做客饭。一边又心疼我们穿得太少,不知山里冷。同来的几个年轻人不会盘腿,她也还是推着人家上炕。县里的同志劝她,还是抓紧时间说会儿话,北京的记者来一趟不容易。她却坚持,不做饭也要喝点水。我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她,微胖的身子,忠厚的脸膛,执着的热情,再加上身下这盘热烘烘的土炕,一种似曾相识的意境回到我的身旁。我像在梦里,又回到了童年时的小山村。我忘不了,那时家里一来了客人就先说吃饭,以致后来进了城,不理解怎么来了客人只说抽烟。

  久违了,这淳朴的乡情。久违了,这盘热烘烘的土炕。

  贾淑珍终于被劝着放下柴火,坐到炕沿上,开始叙说她这段平凡的往事。

  “那是1961年,我17岁,刚从初中毕业,和张亮结了婚,来到这个村。全村不到二十户,没有学校。八九个娃娃,不是在村里爬树,就是在地里害庄稼。我给支书说,我念书不多,总还能看住个娃娃吧,比他们在村里撒野强。当时队里没有窑,我刚结婚,还没孩子,就把学校办到了我的洞房里。”

  “你爱人会同意吗?”

  “他心好,说反正我白天劳动也不在家,炕上还坐不下十来个娃?就这样,娃娃们从各家有的拿来拉风箱的小板凳,有的拿来妈妈的梳头匣,抱在怀里,算是课桌。我把家里的一块杀猪案板洗了洗,刷上炕洞烟末当黑板,又把山上的白土碾成面,和上山药蛋粉,搓成条,就是粉笔。没有书,就回到娘家村里借,人家村子大,四十户,有个小学。”

  贾淑珍坐在炕边,像叙家常一样,追忆着往事。话里并没有多么崇高的理想,也没有多么宏伟的计划,更没有什么壮烈的举动。一切都顺乎自然,村里的娃娃没人管,自己就当看娃的;办起学校无教室,野惯了的孩子,撕了窗户,扯了炕席。地下,雨天、雪天两脚泥;冬天烧炕,还要出去打柴、搂草烧炕。同一盘炕上四个年级,有的上算术,有的上语文,有的爱打爱闹,有的胆小不敢说话。她都靠自己无私的心,靠慈母式的情,把这批野孩子带大一茬又一茬。从1962年开始办学,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了。只在那花烛洞房中的土炕上,就送走了十二茬学生。到1974年他们两口子盖了五间窑,又专门给学生留了两间。学生娃多了,一间窑已经放不下。直到1983年,村里富了,才专为学校盖了三孔窑。全村35岁以下的无不是她的学生。她教的第一批学生,他们的孩子又在她的炕头上毕业升到了初中。

  土炕,我下意识地摸摸身下这盘热烘烘的土炕。这就是憨厚的北方农民一个生存的基本支撑点,是北方民族的摇篮。在这盘土炕上,人们睡觉、吃饭、纺线、织布。雨雪天男人们就坐在这里编筐、织席,晚间又常挤到谁家炕头上说古拉家常。这九尺炕头便是他们的生活舞台,世世代代他们就这样繁衍、生存、进步,而贾淑珍又在舞台上加进新的内容——教育。人呱呱落地,来到这炕上,不该光吃、睡和为生存而干活,还应该有文化、有精神文明。这个普通的女教师,你给炕赋予了新的含义。

  我突然想到她自己的孩子怎么办呢?作为一个女人总要拉扯孩子,屎呀、尿呀,还不就是这一盘炕?

  她说:“现在的年轻人,生孩子产假就半年。我生这三个孩子都休息一周就上课。我那些孩子也怪,不怎么费人,课间十分钟,喂喂奶,换换尿布。不会爬时用枕头围在炕角,我们上我们的课。到会爬时,用绳子挂着,炕上地方不够啊。再大一点就放到地上,扶着炕沿走,看着炕上的娃们念书。再大一点,他也就盘腿坐在炕上了。所以我那些娃们都念书早,老二今年才20岁,就要大学毕业了。”

  “可是坐月子,总得有人来伺候,这里连人也转不开啊。”

  贾淑珍脸上掠过一丝依稀的难以觉察的苦楚说:“我6岁上就死了娘。张亮,在我认识他时,也早就无爹无妈了。我们是两个孤儿,没有什么亲人来伺候。”

  我心里不觉一紧,难得这样的两个好人,两个苦命的人结合啊。他们很少得到父母的爱,却又最懂得这种爱。25年了,在这盘土炕上,他们连同自己的,共带大了四十二个孩子。可以想见,自己孩子嘤嘤的哭声和学生娃们琅琅的书声,是怎样组成这土炕上的交响乐的。孩子扶着炕沿,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怎样好奇地瞪着炕上这么多哥哥姐姐,还有正在小黑板上写字的妈妈的。好一幅窑洞授课图!(那天下山后我向一位画家说起这次采访时,他直后悔当时没有跟我去,否则一定可以创作一幅好画。)

  我问:“张亮现在干什么?”

  “他在十五里外的一个村里教书。”

  “你为什么不和他调到一起?”

  “我们这个村小,他回来吧,用不着两个。我去他那村吧,一走,学校也就停了。因为1983年以前,村里没有专门给学校盖窑。现在虽说有了窑,可谁想来呢?到乡里开一次会,回来就要爬两小时的坡。直到去年这个村才通了电。”

  别人不愿来,她却舍不得走。事情总得有人干,是苦是亏,总得有人吃。自觉奉献,自觉牺牲,这就是她的人生哲学,平平静静,自自然然。

  我问:“张亮常回来吗?”

  “也就是半个月开一次联校会议,见个面。有时星期日回来住一天。2月11那天,他那个村里唱大戏,他回来问我去不去看戏。我们这个村小,自我嫁过来也没有请过剧团。我说去吧,可是一转念,这十几个娃娃怎么办?今年还有两个毕业生升学呢,缺不得课。算了,不看了,有甚好呢。”

  我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拉着话。外面窗台上两只大芦花鸡正啄着窗玻璃。里面窗台上摆着一盆石榴,两盆月季,鸡要吃那绿叶子。阳光射到室内,在炕上投下一个明亮的大方块。屋子里比来时更暖和多了。隔着光线,我端详一下她的脸,已爬上不少皱纹。我计算她今年该是44岁,这正是一个女人的第二黄金年华。我过去采访过许多中年女科学家、女工程师,她们满腹学识正好配着那富态的身材,雍容的风度,春华虽过,却秋实满枝,生命正堪骄傲之时。至于这个年龄的演员,却还光彩犹存呢。可她至少像50多岁。多年为人师表的严肃和山里生活的清苦,塑造了她这种谦虚、诚实、任劳任怨和略显憔悴的身影、风度。我心里只是莫名地为她惋惜和不平,但说出口的却是这么一句:

  “山里生活这么多年,身子骨还好吧。”

  “好甚哩。这眼睛都认不出人了。500度的近视,人家小胡来过几次了,刚才一见,怎么也想不起。不知道的,还以为眼高哩。”说着,她揉揉眼眶,眼睛已经泪湿了,忙又解释一句:“这眼不好,动不动就流泪。”

  我想起刚才她说,村里直到去年才通电。二十五年,一豆油灯,一本一本地批改作业,哪有眼睛不坏的。

  我说:“近视,就该早点配副眼镜啊。”

  “有哩,就是戴不出去。人家见了会说,看!当劳模了,神的,酸的,还戴个镜子。”

  我们不禁“轰”的一声笑了。我说:“怕什么,刚才在山下还看见一个赶驴车的农民戴着眼镜哩。再说,只近视也不该流泪啊。我就是500度,你看,摘了镜子不是好好的。你怕是还有什么病呢。”

  “是哩。六年前检查说是肝炎。进城打了个方,回来连吃了四十服,就再没去看。离不得,一进城少说也得七天,谁代课呢?山里人,身子能扛呢。”

  贾老师这话教我大吃一惊,近年来不少中年人都死于肝病,大都是累死的。我忙问:“右肋下疼吗?”

  “疼,有时像针扎。”

  “背困吗?”

  “累了,后背沟、腰就困。腿软,回联校开一次会,发愁得走不回来。”

  “不是吓唬你,贾老师,你身上肯定有病呢。为了能够多教几茬学生,你也得看啊。”我想到可怕的后果,没有敢说出口。她还是那句话,没人代课。我抬头看看墙上的奖状和镜框里的大照片。她近七八年来,年年被评为地、省以上的劳模,到北京、省城开过会,领过奖。可怎么就没有顺便看看病呢?大凡这种人已经形成一个模式,只知工作,不顾身子,明知有病,不去想它。

  我看看表,已近中午,想找她最早的几个学生谈谈。她说:“最大的一茬学生才小我4岁,有的在县里、乡里都当干部了。有的当了老师,村里还有几个,这几天送粪哩,山道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想到山后面雪地里司机该等急了,便要起身告辞。她还是坚持要我们吃了午饭,我们赶紧逃了出来。

  街上,一群妇女正在向阳处纳鞋底。我走过去问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贾老师教过你吗?”

  “教过。呶,他也是贾老师的学生哩。”姑娘顺手指了指一个过路的小伙子。

  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说:“贾老师可是好人哩!”

  贾淑珍说:“乡亲们好,就是出野地里拾点地皮菜、黑山药,回来也要给我送一碗。”

  我们返回学校的窑洞前,邀她一起和孩子们照张相。她高兴地进屋唤孩子。小家伙们出溜出溜地奔下炕,赤着小脚片找自己的鞋。她却理理这个的头发,拉拉那个的领子,还为一个最小的孩子挣了一把鼻涕,笑着说:“看这样子,还照相哩。”

  我再一次在旁偷偷地、静静地观察她。这哪里是一名教师,完全是个慈母,一个山里的母亲,她有四十二个孩子。

  告别时,我还是提醒她要看病,又留一张名片,到城里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忙。她却一直念叨着,来了一趟,饭也没吃一口,又说风大,你们衣裳单,别着凉。快转过山坳时,我回身看了一眼,她还在风里向我们挥手。村民们的话又响在我耳旁:“贾老师,好人哩。”这样的好人真不多啊,像一棵灵芝草,静静地藏在深山里。这个20户的小村托了她的福啊!几十年来,有了一个她,全村就没有一个文盲,还出了两个大学生、两个中专生。都说教师是蜡烛,她就是这样默默地燃着自己,在这无人知晓的山里,在那盘农家最普通的土炕上。


母亲石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尔寺去,被一块普通的石头深深打动。

  这石其身不高,约半米;其形不奇,略瘦长,平整光滑;但它却是一块真正的文化石。当年宗喀巴就是从这块石头旁出发,进藏学佛,他的母亲每天到山下背水时就在这块石旁休息,西望拉萨,盼儿想儿。泪水滴于石,汗水抹于石,背靠石头小憩时,体温亦传于石。后来,宗喀巴创立新教派成功,塔尔寺成了佛教圣地,这块望儿石就被请到庙门口。这实在是一块圣母石。现在每当虔诚的信徒们来朝拜时,都要以他们特有习惯来表达对这块石头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层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几丝红线,有的放一枚银针。时间一长,这石的原形早已难认,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个新貌,真正成了一块母亲石。就是毕加索、米开朗琪罗再世,也创作不出这样的杰作啊!

  我在石旁驻足良久,细读着那一层层的,在半透明的酥油间游走着的红线和闪亮的银针。红线蜿蜒曲折如山间细流,飘忽来去又如晚照中的彩云。而散落着的细针,发出淡淡的青光,刺着游子们的心微微发痛。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那年我奉调进京,走前正在家里收拾文件书籍,忽然听到楼下有“笃笃”的竹杖声。我急忙推开门,老母亲出现在楼梯口,背后窗户的逆光勾映出她满头的白发和微胖的身影。母亲的家离我住的地方有几里地,街上车水马龙,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拄着杖走过来的。我赶紧去扶她。她看着我,大约有几秒钟,然后说:“你能不能不走?”声音有点颤抖。我的鼻子一下酸了。父亲文化程度不低,母亲却基本上是文盲,她这一辈子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小时每天放学,一进门母亲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肚子饿了吧?”菜已炒好,炉子上的水已开过两遍。大学毕业后先在外地工作,后调回来没有房子,就住在父母家里,一下班,还是那一句话:“饿了吧。我马上去下面。”

  我又想起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的时候。那年我已是17岁的小伙子,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学校。晚上父亲和哥哥送我去火车站。我们出门后,母亲一人对着空落落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打来一盆水准备洗脚。但是直到几个小时后父亲送我回来,见她两眼看着窗户,两只脚搁在盆边上没有沾一点水。这是寒假回家时父亲给我讲的。现在,她年近八十,却要离别自己最小的儿子。我上前扶着母亲,一瞬间我觉得我是这世上一个最不孝顺的儿子。我还想起一个朋友讲起他的故事。他回老家出差,在城里办完事就回村里看老母亲,说好明天走前就不见了。然而,当他第二天到机场时,远远地就看见老母亲扶着拐杖坐在候机厅大门口。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对他们的报答,哪及他们对儿女关怀的万分之一。

  我知道在东南沿海有很多望夫石,而在荒凉的西北却有这样一块温情的望儿石,一块伟大的圣母石。它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慈母的爱,也照出了所有儿女们的惭愧。


你怎么就是得不到爱

  南国冬日,冒着凛冽的海风,我来到福建惠安,看一个给全世界留下了永远的爱,自己却没有得到爱的人。三年前,我到川藏交界的康定,无意中知道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的发现整理者是一位叫吴文季的人,原籍福建惠安。以后就总惦记着这件事,今天终于有缘来访他的故居和墓地。

  在抗日战争时期,吴文季一身热血投奔抗日,在武汉参加了“战时干部训练团”,后又辗转重庆,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学院停课期间,为生计他应聘到驻扎在康定地区的青年军教歌。这使他有机会到民间采风。康定地处汉藏文化的交接带,既有汉文化的敦厚,又有藏文化的豪放,尤其是音乐取杂交优势,更显个性。大渡河畔有一座跑马山,那是汉藏同胞,特别是青年男女节日里跑马对歌的地方,吴文季就是在这里采得这首情歌溜溜调的。随着抗战胜利学校内迁,这首歌也被带回南京。先是经加工配器在学院的联欢会上演出,引起轰动;当时的中国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就将它带到巴黎的国际音乐节,于是这首歌又走遍世界。那是多么浓烈的爱情旋律啊!“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从西部高原吹来的清风夹着草香,裹着这歌、这情,飘过原野,洒向广袤的大地。大渡河的雪浪和着它的旋律,一泻千里,冲出深山,流过平原,直入大海。

  那天晚上我就宿在康定城里。这是一座高山峡谷中的小城,抗战时曾做过西康省的省会,因地处中国内地通往西藏直至印度的咽喉要道,当时是仅次于上海、天津的对外商埠。晚饭后在街上散步,随处可见历史的遗痕,老房子、商店里的旧家具,地摊上老画片,还有藏区常见的石头、骨头项链、小刀具等,许多外地游客在街上悠闲地转悠着,怀旧、淘宝。市中心修了一个休闲广场,华灯初上,喇叭里播放着《康定情歌》,还有那首有名的《康巴汉子》:“康巴汉子呦……胸膛是野性和爱的草原,任随女人恨我,自由飞翔……”河水穿城而过,拍打着堤岸,晚风轻漾,百姓就在广场上和着这歌的旋律、浪的节拍翩翩起舞。不少游客按捺不住,也跳进队伍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坦荡的爱浓烈的情,我现在想来心中还咚咚作响。《康定情歌》已被刻在大渡河边的石碑上,已登上各种演唱会,通过现代传媒手段传遍全球,甚至被卫星送上太空。但是,很少有人问一问,它的作者是谁?

  当我在大渡河边惊喜地知道了这首民歌的发现整理者时,立即就想探寻他的身世。几年来我到处搜求有关资料,而这却将自己推入到一种悲凉的空茫。

  南京解放后,吴文季在1949年5月参加解放军,先后在二野文工团、西南军区文工团、总政文工团工作,曾任男高音独唱演员,领唱过《英雄战胜大渡河》等著名的歌曲。但因为有参加过“战干团”和曾到国民党部队教歌这一段经历,被认为不宜在总政文工团工作,于1953年遣送回乡。没有任何处分,也没有任何说法。天真的他以为下放劳动一二年就可返回北京。以至于他走时连行李都没有带全,一批宝贵的创作乐谱也寄存在朋友处。没有想到竟是一去不归。

  那天,我从惠安县城出发,找到洛阳镇,又在镇上找到一条小巷。这巷小得仅容一人紧身通过,然后是一处破败的民房。房分前后室,我用脚量了一下,前室只有三步深,墙上挂着他的一张遗像,供少数知情而又知音的人前来瞻仰。地上则散乱地堆着一些他当年用过的农具,后室只能放下一张床,是他劳累一天之后,挑灯写歌的地方。吴回乡后,孤无所依,就吃住在兄嫂家,每日出工,参加集体劳动,业余帮镇上的中学辅导文艺节目,一时使该校节目水平大涨,居然出省演出。后来又安排他到地方歌舞团工作,还创作并排练了反映当地女子爱情的歌剧《阿兰》。他盼着北京有令召还,但日复一日,不见音讯。他哪里知道外面的政治气候正日紧一日,1962年北戴河会议大讲阶级斗争,1964年“四清”运动又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就这样,直到1966年5月1日他不幸病逝,也没有等到召回令,时年才48岁。

  参观完旧居,访过他的兄嫂,我坚持要去看看他的墓。村里人说,从来没有外地人,更没有北京来的人去看,路不好走。我的心里一紧,就更想去会一会那颗孤独的灵魂。开车不能了,我们就步行从一条蜿蜒的小路爬上一个山包,再左行,又是一条更窄的路。因为走的人少,两边长满一人多高的野草,一种大朵的黄花夹生其中。我问这叫什么花,领路的村民说:“叫臭菊,到处是,很贱的一种花,常用来沤肥的。”我心里又是一紧,更多了一分惆怅。大家在齐人深的野草和臭菊中觅路,谁也不说话,好像回到一个洪荒的中世纪。

  转过一个小坡,爬上一个山坳,终于出现一座孤坟。浅浅的土堆,前面有一块石碑,上书吴文季之墓,并有一行字:“他一生坎坷,却始终为自由而歌唱。”我想表达一点心意,就地采了一大把各色的野花,中间裹了一大朵正怒放的臭菊,献在他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坐在坟前,听头上的风轻轻吹过,两旁松柏肃然,世界很静。我想陪这个土堆里的人坐一会儿,他绝不会想到有这样一个远方的陌生人来与他心灵对话。他整理那首情歌是在1944年左右,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年,那是他精神世界中最明媚、灿烂的时刻。而他的死,并孤寂地躺在这里是1966年,也已半个世纪。他长眠后的岁月里,回忆最多的一定是在康定的日子,那强壮的康巴汉子、多情的藏族姑娘,那激烈的赛马、跳舞、歌唱、狂欢的场面。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瞬。

  音乐史上的许多名曲都来自民间的采风,并伴有音乐家的传奇故事,它如大漠戈壁长风送来的驼铃,久久地摇荡着人们的心灵。吴文季的西康采风,很类似音乐家王洛宾的青海湖边采风,康定的藏族姑娘应该比青海的藏族姑娘更热辣奔放一些。王洛宾与卓玛曾有一鞭情,有相拥于马背,飞驰过草原,陶醉于绿草蓝天的浪漫,因而产生了那首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我们也有理由猜想,在《康定情歌》后面,在鼓声咚咚、彩旗飘飘的跑马山上,或许也另有一个浪漫的故事。“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哟”,难道吴家这样英俊的大哥就没有哪位姑娘在赛马时轻轻地抽他一鞭?那时他才24岁啊,正是花季。

  我在墓边坐着,南国的冬天并不凋零,放眼望去,大地还是一样的葱绿。近处仍是没人深的野草和大朵的臭菊,远处有一座小山,我问叫什么山,陪同的人说不出具体的名字,倒讲了一个曾在山那边发生的著名的“陈三五娘”故事。啊,我知道《陈三五娘》是在闽南一带流传甚广的传统剧目,后来还拍成了电影。大意是穷文人陈三,在元宵灯会上与富家女子黄五娘邂逅相遇,互相爱慕。黄父却贪财爱势,将五娘允婚他人。陈三便和五娘私奔,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这是一个闽版的《梁祝》。但我不知故事的原型却是在这里。讲故事者说,他们私奔的路线就是从那个山后转过来,一直朝这边,朝吴的墓地走来。吴文季在这里长大,又酷爱民间音乐,他一定看过这出戏。也许,他在这凄冷的墓里,还在一遍一遍地回味着这个故事。私奔是爱情题材中常有的主题,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到《陈三五娘》,传唱不衰。但天上无云何有雨,地上无土怎长苗?当你处于一个不敢爱或不敢被人爱的环境或条件下时,你与谁私奔,又奔向何处呢?

  吴文季所留资料甚少。他在总政文工团大约是有一位女友的,离京时,他的衣物、书籍,特别是一些乐谱资料还寄存在她处。但自从下放后,对方的回信就渐写渐少,最后终于音讯断绝。这大约是我们知道的他一生中唯一享受过的一丝的爱,像早春里吹过的一缕暖风,然后又复归消失。

  山上的风大,不可久留,我起身下山,对地方上的朋友说:“墓碑上的那句话应改为:他终身为爱情而歌唱,却没有得到过爱。”


说兴趣

  过去一说某名人怎么成才,总讲如何坚忍不拔、刻苦努力,其实这些都是有了兴趣之后的事。他能有成就,首先是因为他对那件事有兴趣。兴趣是什么?就是人追求完美事物的一种本能,没有听说过谁专门对丑的、坏的、恶的、苦的有兴趣。孩子对糖块有兴趣,姑娘对打扮有兴趣,青年对恋爱有兴趣,老人对忆旧有兴趣。人们对休闲、娱乐、美食、华服、好房子、好车都有兴趣,因为这样活着就舒服。但只满足于此也不行,时间长了就要退步,要堕落,于是人们对学习、开拓、创造也有兴趣。这样人类才会活得更美好。有兴趣,有各种各样的兴趣,是人的天性,人要学会开发自己的天性,要发现兴趣、保护兴趣、扩大兴趣。这不用专门去教、去辅导,你只要不压抑、不干扰它就行。就像水,一打开闸门就自然往下流;像烟,你一点燃就自然往上走。

  信佛者到处拜佛,佛经上说,你不必拜,佛就是你自己,只要你想成佛,就能立地成佛。如果你能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某种事物的强烈兴趣,你就立地成佛,你想成为什么样子,就能成什么样子,这才是一个最厉害的秘密武器。老师、家长总是怕孩子不学习,总嫌孩子不努力,“新松恨不高千尺”,其实,你不要急,也不必“恨”,更不要那么“狠”,搞得孩子们眉头常皱,心存压力。你只需细心地去发现他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就像发现落叶下的一棵春笋,只需浇一点水,一回头,它就蹿高好几米。园丁的作用不是用剪子把花草剪整齐,而是用锄头把杂草锄干净。

  生物学、人才学研究已经揭示,基因决定了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某种特殊的才能。“天生我才必有用”,李白这句话是没有错的。兴趣是寂夜里飘着的萤火虫,常在你不经意时灵光一闪,有人及时捕捉到了自己的兴趣,有人却在兴趣敲门时木然无应,花自飘零水自流,错过了机遇。歌德的父亲安排歌德学法律,他却对文学、科学有兴趣;伽利略的父亲安排伽利略学医学,他却对物理、天文有兴趣。每一届诺贝尔奖公布后,记者总要向得主提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从事这项研究?”大部分人的回答是“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对它感兴趣”。

  兴趣是人的天性,但要成就功德,还得将它转化为目标和毅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达尔文小时候对生物有兴趣,一次,他在野外看见一只未见过的甲虫,就用右手捉住;又见一只,即用左手捉住。这时又发现第三只,情急之下他将一只放入口中,腾出手来去捉第三只。不想嘴里那只甲虫放出一种辛辣刺激的液体,他“哇”的一声大叫,三只全跑了。可以看出,这时他的兴趣还是一种孩童式的天性。但是,由此出发,他后来毅然参加了贝格尔舰的环球考察,一走五年。每到一地,就采挖生物标本,托运回国。五年后他定居伦敦郊外潜心研究这些资料,冷板凳一坐就是二十年。1859年终于出版了《物种起源》,创立了进化论,是目标和毅力巩固和延伸了他的兴趣。

  如果要想有更大的成就,兴趣还得转化为责任和牺牲,特别是从事社会科学,必得担大责,才能有大成。比如许多文学少年,当初只是因语言优美、情节曲折而对文学产生兴趣,但真正要成为大作家,如鲁迅、如托尔斯泰,则非得有为时代、为民众立言的责任心不可。至于说到社会活动家更是要心忧天下,以身许国。兴趣只有在注入了目标和责任之后才算成熟,才能抗风雨,破逆境,到达胜利的彼岸。

  总之,兴趣是成就人生的一粒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先得找见自己的基因,是瓜还是豆,然后再说培育之事。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弄清楚自己是瓜还是豆,或因环境所迫,瓜秧爬上豆架,满拧着长;有的人知道自己是瓜是豆,春风得意,却耐不过夏的煎熬,等不到秋天的丰收。只有那些像达尔文一样,一开始就认定要收获一颗大瓜的人,栉风沐雨几十年,才能享受到秋收的喜悦。


教材的力量

  人民教育出版社建社60周年了,约我以课文作者的身份谈点感想。我首先想到的是教材的力量。

  中小学教育就是要教学生怎么做人,而教材就是改变人生的杠杆,是奠定他一生事业的基础。记得我小学六年级时,姐姐已上高中,我偷看她的语文书,里面有李白的《静夜思》,白居易的《卖炭翁》,抒情、叙事都很迷人,特别是苏东坡的《赤壁赋》,读到里面的句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突然感到平平常常的汉字竟能这样的美。大概就是那一刻,如触动了一个开关,我就迷上了文学,底定了一生事业的走向,而且决定了我缘于古典文学的文章风格。我高中时又遇到一位名师叫李光英,他对语文教材的诠释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至今我还记得他讲《五人墓碑记》时扼腕而悲的神情,和讲杜甫《客至》诗时喜不自禁,随手在黑板上几笔就勾出一幅客至图。他在讲韩愈文章时说的一句话,我终生难忘。他说:“韩愈每为文时,必先读一段《史记》里的文字,为的是借一口司马迁的气。”后来在我的作品中,随时都能找见当年中学课堂上学过的教材的影子,都有这种借气的感觉。好的教材无论是给教者还是学者都能留出研究和发挥的空间,都有一种无穷的示范力。我对课文里的许多篇章都能熟背,直到上大学时还在背课文,包括一些数千字的现代散文,如魏巍的《依依惜别的深情》。这些理解并记住了的文字影响了我的一生。近几十年来,我也有多篇作品入选语文教材,与不少学生、教师及家长常有来往,这让我更深地感觉到教材是怎样影响着学生的一生。

  我的第一篇入选教材的作品是散文《晋祠》,1982年选入初三课本。当时我是《光明日报》驻山西记者。地图出版社要创办一种名为《图苑》的杂志,报社就代他们向我约稿,后来杂志中途下马,这稿子就留下,在4月12日的光明日报副刊发表了,当年就入选课文,算是阴差阳错。那年我36岁,这在“文革”十年内乱之后青黄不接的年代算是年轻人了,我很有点受宠若惊。多少年后我在人民日报社任副总编,一个记者初次见到我,兴奋地说,我第一次知道“璀璨”这个词就是学你的《晋祠》,他还能背出文中“春日黄花满山,径幽而香远;秋来草木郁郁,天高而水清”的对仗句。这大大拉近了我与年轻人的距离。我一生中没有当过教师,却总常被人叫老师,就因为课文里的那几篇文章。

  一次,我在山西出差碰到一位年轻的女公务员,是黑龙江人。我说,你怎么这么远来山西工作?她说:“上学时学了《晋祠》,觉得山西很美,就报考了山西大学,又嫁给了山西人,就留在这里工作。想不到一篇文章改变了我的人生。”那一年,我刚调新闻出版署工作,陪署长回山西出差去参观晋祠,晋祠文管所的所长把首长晾在一旁,却和我热情地攀谈,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原来,他于中山大学毕业后在广州当教师,教了好几年的《晋祠》,终于心动,调回家乡,当了晋祠文管所的所长。他说,我得感谢你让我与晋祠结缘,又送我一张很珍贵的唐太宗《晋祠铭》的大型拓片。他说上午中宣部长刚来过,我都没舍得送他。《晋祠》这篇课文一直到现在还使用,大约已送走了三十届学生,这其中不知还有多少故事,可能以后还会改变一些人的人生轨迹。而我没有想到的另一个结果是,晋祠为此也大大增加了游客,带来了更大的知名度和经济效益。常有北京的一些白领,想起小时的课文,假日里就自驾游,去山西游晋祠。有了这个先例,不少风景名胜点,都来找我写文章,说最好也能入选课文。最典型的是贵州黄果树景区,我曾为他们写过一篇《桥那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他们将文章印在画册里,刻成碑立在景区,印成传单散发,还不过瘾,一定要活动进课文。我说不大可能了,他们还是专门进了一趟北京,请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同志吃了一顿饭,结果也没有下文。可见教材在人心目中的力量。

  时隔二十一年后,2003年我的另一篇写瞿秋白烈士的散文《觅渡,觅渡,渡何处?》又被选入高中课本。对我来说,从山水散文到人物散文,是一次大的转换,这在读者中的反响则更为强烈。后来我的母校人民大学出版社就以《觅渡》为书名出了一本我的散文集,发行很好,连续再版。秋白是共产党的领袖,我的这篇文章却不是写政治,也不是写英雄,是写人格,写哲人。我本来以为这篇文章对中学生可能深了一些,但没有想到那样地为他们所喜爱。我们报社的一位编辑的朋友的孩子上高中,就转托他介绍来见我。想不到这个稚嫩的中学生跟我大谈党史,谈我写马克思的《特利尔的幽灵》。北京101中学的师生请我去与他们见面,他们兴奋地交流着对课文的理解。一个学生说:“这是心灵的告白,是作者与笔下人物思想交汇撞出的火花,从而又点燃了我的心灵。”在小礼堂里,老师在台上问:“同学们,谁手里有梁老师的书?”台下人手一本《觅渡》,高高举起,红红的一片。当时让我眼睛一热。原来这已形成惯例,一开学,学生先到对面的书店买一本《觅渡》。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同志说:“我们得感谢人民教育出版社,他们的一篇文章为我们的一本书打开了市场。”这篇课文还被制成有声读物发行,又被刻成一面12米长、2米高的大石碑,立在常州瞿秋白纪念馆门前,成了纪念馆的一个重要景观,因此也增加了更多瞻仰者。胡锦涛等领导人也驻足细读,并索要碑文。研究人员说:“宣传先烈,这一篇文章的作用超过了一本传记。”纪念馆旁有一所小学就名“觅渡小学”,常举行“觅渡”主题班会或讨论会,他们还聘我为名誉校长。因此还弄出笑话,因这所小学是名校,入学难,有人就给我写信,托我这个“校长”走后门,帮孩子入学。总之,这篇课文无论是传播秋白精神,还是附带提高当地的知名度都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还有其他一些文章入选从小学到大学的各种课本和师生读本,有山水题材的,如《苏州园林》《清凉世界五台山》《夏感》,但以写人物的为多,如《大无大有周恩来》《读韩愈》《读柳永》,还有写辛弃疾的《把栏杆拍遍》,写诸葛亮的《武侯祠》,写王洛宾的《追寻那遥远的美丽》,写一个普通植树老人的《青山不老》,等等。而影响最大的是写居里夫人的《跨越百年的美丽》,分别被选进了十三个不同的教材版本中。其次是《把栏杆拍遍》入选华东师大版高中语文等七个版本,上海一个出版社以此为契机,专为中学生出版了一本我的批注本散文集,就名为《把栏杆拍遍》,已印行到第十一版。(我真的应该感谢《光明日报》,以上提到的十二篇入选教材或读本的文章其中有五篇是任《光明日报》记者时所写,或后来所写又发在该报上的。)这些文章主要是从精神、信念、人格养成方面指导学生,但读者面早已超出了学生而影响到教师、家长并走向社会。我的其他谈写作的文章被选入各种教师用书,有的老师从外地打长途来探讨教学。一个家长在陪女儿读书时看到课文,便到网上搜出我所写的文章,到书店里去买书,并激动地写了博客说:“这是些充满阳光的,让孩子向上,让家长放心的文字。”有的家长把搜集到的我的文章寄给远涉重洋、在外留学的孩子,让他们正确对待困难、事业和人生。这也从另一方面反衬出目前社会上不利孩子成长,让家长不放心的文字实在不少,呼唤着作家、出版社的责任。

  同样是一篇文章,为什么一放到教材里就有这么大的力量呢?这是因为:一、教科书的正统性,人们对它有信任感;二、课文的样板性,有示范放大作用;三、课堂教育是制式教育,有强制性;四、学生可塑,而且量大,我国在校中小学生年约两亿。教材对学生的直接作用是学习语言文字知识,但从长远来看,其在思想道德方面的间接作用更大。这是一种力量,它将思想基因植入到青少年头脑中,将影响他们的一生,进而影响一代人,影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


怎样区分低俗、通俗和高雅

  一次谈文化,有人问什么是低俗、通俗和高雅?我一时语塞。如果凭感觉来回答,当然谁都知道,再往深说,有什么理论根据呢?我就赶快回来查书和旧日的读书笔记,于是有了一点新的梳理。

  谈这个问题先得承认一个基本的事实:人是由动物变来的。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在最初的动物中发展出脊椎动物,而在这些脊椎动物中,最后又发展出这样一种脊椎动物,在它身上自然界获得了自我意识,这就是人”。于是人就有了两面性:动物性与人性;物质性与精神性。一般来说,“俗”是指人动物性、物质性的一面;“雅”是指人性、精神性的一面。黑格尔在《美学》一书中将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分为三种。一是欲望关系,占有的欲望,如见美食就想吃,见好衣就要穿,一个猎人见了老虎就必定要捕杀它。欲望关系是以占有、牺牲对象为前提。二是研究关系,只想弄清对象的真相、规律,并不占有或牺牲它,这是科学的任务。如动物学家跟踪老虎,只是为了研究,绝不干涉老虎的行为。三是审美关系,只是欣赏,并不占有,也不想对它做更深研究。黑格尔称这为心灵的美感。它的特点是不把对象看作实用的个体,心中不起欲望,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只生起一种愉悦的美感。如观众看演出,旅游者看山水。我们从欣赏角度看老虎,也只欣赏它的花纹、雄姿,而绝不会有捕杀的欲望或研究的耐心。

  就是说人面对一物会有三念:占有的欲望、冷静的思考和愉悦的欣赏,就看你选择哪一种。这三种念头第一种源于人的动物性、物质性,可称为“俗”;第三种体现人的精神存在,可称为“雅”。俗与雅之间还有一个过渡地带,这就是“通俗”。

  人自身的两面性与对外的三种关系,使人在行为方面产生了六种精神需求,也可称为阅读需求,从低到高分别是:刺激、休闲、信息、知识、思想和审美的需求。大致说来,前两项刺激、休闲是满足物质需求的,可归于“俗”;后两项思想和审美是满足精神需求的,可归于“雅”。中间两项比较模糊,兼而有之。但最低、最高的两项,即刺激与审美的需求却是很典型的。刺激就是勾起人的欲望,满足人的动物性,是最低的一档。这是一切黄色、凶杀、打斗、赌毒类低俗作品的心理基础和市场基础。过去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人们常问:扫黄、扫黄,为什么总是扫不完呢?它不可能扫完。只要人动物性的一面还存在,人与外界的欲望关系还在,它就要寻求刺激、发泄与满足。我们只能把它控制在最低限度:不公开传播,不以营利为目的,不危害青少年。相反,这六种需求的最高一档,即审美需求则是来满足精神的心灵的需要,常表现为纯艺术。其代表如已被历史洗练、陶冶过的唐诗、宋词、古典音乐、名画及一切经典作品,它没有任何物欲的刺激,全在净化心灵,这无疑是最高雅的。但是人们食人间烟火,正常的欲望还是要的,还得有作品去满足他的休闲需求、信息需求、知识需求等,这里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这就是“通俗”。通俗的标准是不刺激人的欲望心理但又不脱离人的物质的现实。所以纯艺术、纯思辨性的作品不在通俗之列,它归于高雅;另一方面,纯刺激性的作品也不在通俗之列,它归于低俗,或名粗俗、庸俗。

  上面我们从接受角度,即人接受作品时的“两面性、三种关系、六点需求”,谈了低俗、通俗和高雅的存在基础,这样我们就知道社会上为什么会有三类截然不同的作品,古今中外,概不如此。低俗的作品是从人的物质欲望出发,刺激并满足人的贪占、享用要求;高雅的作品是从愉悦人的精神出发,满足人的审美要求。低俗作品让人回归动物的、物质的一面;高雅作品让人升华精神的、道德的一面。

  通俗则是低俗与高雅间的过渡地带。但我们一般说的通俗是有方向性的,它是指从高到低的过渡。就是说作品内在的思想、艺术(审美)水准已经很高,但是照顾到接受者的接受能力,兼顾到他的需求(通常叫大众需求),而采用了他能接受的方式。注意,这里的要害是“高起低落”,是从高雅的标准出发落实到一个通俗的效果,从而避免了低俗。如果反过来从低俗的标准出发,就会滑落得更低,而永远不可能达到通俗的效果。就像委派一个大学文化程度的教师去教小学,可以把小学生培养成人才;而委派一个小学文化程度的教师去教中学,则只能把人才教成废才。真正的好作品都是“高起低落”,深入浅出,专家学者看了不觉为浅,工人、农民读来不觉为深,这就是通俗。这方面著名的例子,文艺作品如中国的四部古典名著,现代作家老舍、赵树理的作品,哲学著作如艾思奇的《大众哲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