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栏杆拍遍 - 卷三 享受自然

享受自然吧,这是一种美丽的生存。


晋祠

  出太原西南行五十里,有一座山名悬瓮。山上原有巨石,如瓮倒悬。山脚有泉水涌出,就是有名的晋水。在这山下水旁,参天古木中林立着百余座殿、堂、楼、阁,亭、台、桥、榭。绿水碧波绕回廊而鸣奏,红墙黄瓦随树影而闪烁,悠久的历史文物与优美的自然风景,浑然一体,这就是古晋名胜晋祠。

  西周时,年幼的成王姬诵即位,一日与其弟姬虞在院中玩耍,随手拾起一片落地的桐叶,剪成玉圭形,说:“把这个圭给你,封你为唐国诸侯。”天子无戏言,于是其弟长大后便来到当时的唐国,即现在的山西做了诸侯。《史记》称此为“剪桐封弟”。姬虞后来兴修水利,唐国人民安居乐业。后其子继位,因境内有晋水,便改唐国为晋国。人们缅怀姬虞的功绩,便在这悬瓮山下修一所祠堂来祀奉他,后人称为晋祠。

  晋祠之美,在山美、树美、水美。

  这里的山,巍巍的如一道屏障,长长的又如伸开的两臂,将这处秀丽的古迹拥在怀中。春日黄花满山,径幽而香远;秋来草木郁郁,天高而水清。无论何时拾级登山,探古洞,访亭阁,都情悦神爽。古祠设在这绵绵的苍山中,恰如淑女半遮琵琶,娇羞迷人。

  这里的树,以古老苍劲见长。有两棵老树,一曰周柏,一曰唐槐。那周柏,树干劲直,树皮皱裂,冠顶挑着几根青青的疏枝,偃卧于石阶旁,宛如老者说古;那唐槐,腰粗三围,苍枝屈虬,老干上却发出一簇簇柔条,绿叶如盖,微风拂动,一派鹤发童颜的仙人风度。其余水边殿外的松、柏、槐、柳,无不显出沧桑几经的风骨,人游其间,总有一种缅古思昔的肃然之情。也有造型奇特的,如圣母殿前的左扭柏,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它的树皮却一齐向左边拧去,一圈一圈,丝纹不乱,像地下旋起了一股烟,又似天上垂下了一根绳。其余有的偃如老妪负水,有的挺如壮士托天,不一而足。祠在古木的荫护下,显得分外幽静、典雅。

  这里的水,多、清、静、柔。在园内信步,那里一泓深潭,这里一条小渠。桥下有河,亭中有井,路边有溪,石间有细流脉脉,如线如缕;林中有碧波闪闪,如锦如缎。这么多的水,又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叮叮咚咚,只闻佩环齐鸣,却找不到一处泉眼,原来不是藏在殿下,就是隐于亭后。更可爱的是水清得让人叫绝。无论多深的渠、潭、井,只要光线好,游鱼、碎石,丝纹可见。而水势又不大,清清的波,将长长的草蔓拉成一缕缕的丝,铺在河底,挂在岸边,合着那些金鱼、青苔、玉栏倒影,织成了一条条的大飘带,穿亭绕榭,冉冉不绝。当年李白至此,曾赞叹道:“晋祠流水如碧玉,百尺清潭泻翠娥。”你沿着水去赏那亭台楼阁,时常会发出这样的自问:怕这几百间建筑都是在水上漂着的吧!

  然而,最美的还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这里保存着我国古建筑的“三绝”。

  一是圣母殿。这是全祠的主殿,是为虞侯的母亲邑姜所修的。建于宋天圣年间,重修于宋崇宁元年(1102年),距今已有八百八十年。殿外有一周围廊,是我国古建筑中现在能找到的最早实例。殿内宽七间、深六间,极宽敞,却无一根柱子,原来屋架全靠墙外回廊上的木柱支撑。廊柱略向内倾,四角高挑,形成飞檐。屋顶黄绿琉璃瓦相扣,远看飞阁流丹,气势雄伟。殿堂内宋代泥塑的圣母及四十二尊侍女,是我国现存宋塑中的珍品。她们或梳妆、洒扫,或奏乐、歌舞,形态各异,人物形体丰满俊俏,面貌清秀圆润,眼神专注,衣纹流畅,匠心之巧,绝非一般。

  二是殿前柱上的木雕盘龙。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盘龙殿柱。雕于宋元祐二年(1087年)。八条龙各抱定一根大柱,怒目利爪,周身风从云生,一派生气。距今虽近千年,仍鳞片层层,须髯根根,不能不叫人叹服木质之好与工艺之精。

  三是殿前的鱼沼飞梁。这是一个方形的荷花鱼沼,却在沼上架了一个十字形的飞梁,下由三十四根八角形的石柱支撑,桥面东西宽阔,南北翼如。桥边栏杆、望柱都形制奇特,人行桥上,随意左右,如泛舟水面,再加上鱼跃清波,荷红映日,真乐而忘归。这种突破一字桥形的十字飞梁,在我国现存的古建筑中是仅有的一例。

  以圣母殿为主的建筑群还包括献殿、牌坊、钟鼓楼、金人台、水镜台等,都造型古朴优美,用工精巧。全祠除这组建筑之外,还有朝阳洞、三台阁、关帝庙、文昌宫、胜瀛楼、景清门等,都依山傍水,因势砌屋,或架于碧波之上,或藏于浓阴之中,糅造化与人工一体。就是园中的许多小品,也极具匠心。比如这假山上本有一挂细泉垂下,而山下却立了一个汉白玉的石雕小和尚,光光的脑门,笑眯眯的眼神,双手齐肩,托着一个石碗,那水正注在碗中,又溅到脚下的潭里,却总不能满碗。和尚就这样,一天一天,傻呵呵地站着。还有清清的小溪旁,突然跑来一只石雕大虎,两只前爪抓着水边的石块,引颈探腰,嘴唇刚好埋入水面,那气势好像要一吸百川。你顺着山脚,傍着水滨去寻吧。真让你访不胜访,虽几游而不能尽兴。历代文人墨客都看中了这个好地方,至今山径石壁、廊前石碑上,还留着不少名人题咏。有些词工句丽,书法精湛,更为湖光山色平添了许多风韵。

  这晋祠从周唐叔虞到任立国后自然又演过许多典故。当年李世民就从这里起兵反隋,得了天下。宋太宗赵光义,曾于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在这里消灭了北汉政权,从而结束了中国历史上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1959年陈毅同志游晋祠时兴叹道:“周柏唐槐宋献殿,金元明清题咏遍。世民立碑颂统一,光义于此灭北汉。”

  晋祠就是这样,以她优美的身躯来护着这些珍贵的历史文化。她,真不愧为我国锦绣河山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吴县四柏

  一千九百多年前,东汉有个叫邓禹的大司马在今天苏州吴县栽了四棵柏树。经岁月的镂雕陶冶,这树竟各修炼成四种神态。清朝皇帝乾隆来游时有感而分别命名为“清”“奇”“古”“怪”。

  最东边一棵是“清”。近两千年的古树,不用说该是苍迈龙钟了。可她不,数人合抱的树干,直直地从土里冒出,像一股急喷而上的水柱,连树皮上的纹都是一条条的直线,这样一直升到半空中后,那些柔枝又披拂而下,显出她旺盛的精力和犹存的风韵。我突然觉得她是一位长生的美人,但她不是那种徒有漂亮外貌的浅薄女子,而是满腹学识,历经沧桑。要在古人中找她的魂灵,那便是李清照了。你看那树冠西高东低,这位女词人正右手抬起,扶着后脑勺,若有所思。柔枝拖下来,风轻轻拂着,那就是她飘然的裙裾,“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西边一棵曰“奇”。庞然树身斜躺着,若水牛卧地,整个树干已经枯黑,但树身的南北两侧各披挂下一片皮来,就只那一片皮便又生出许多枝来,枝上又生新枝,一直拖到地上,如蓬蒿,如藤萝,像一团绿云,像一汪绿水,依依地拥着自己的命根——那截枯黑的树身。就像佛家说的她又重新转生了一回,正开始新的生命。黑与绿,老与少,生与死,就这样相反相成地共存。你初看她确是很怪的,但再细想,确又有可循的理。

  北边一棵为“古”。这是一种左扭柏,即树纹一律向左扭,但这树的纹路却粗得出奇,远看像一条刚洗完正拧水的床单,近看树表高低起伏如沟岭之奔走蜿蜒,贮存了无穷的力。树干上满是突起的肿节,像老人的手和脸,顶上却挑出一些细枝,算是鹤发。而她旁边又破土钻出一株小柏,柔条新叶,亭亭玉立。那该是她的孙女了。我细端详这柏,她古得风骨不凡,令人想起那些功勋老臣,如周之周公,唐之魏徵。

  还有一棵名“怪”。其实,她已不能算“一棵”树了。不知在这树出土的第几个年头上,一个雷电,将她从上至下劈为两半,于是两半树身便各赴东西。她们仰卧在那里相向怒目,像是两个摔跤手同时跌倒又各不服气,正欲挣扎而起。长时间地雨淋使树心已烂成黑朽,而树皮上挂着的枝却郁郁葱葱,缘地而走。你细找,找不见她们的根是从哪里入土的。根就在这两片裸躺着的树皮上。白居易说原上草是“野火烧不尽”,这古柏却“雷电击又生”。她这样倔,这样傲,令人想起封建士大夫中与世不同的郑板桥一类的怪人。

  这四棵树挤在一起,一共占地也不过一个篮球场大小,但却神志迥异地现出这四种形来,实在是大自然的杰作。那“清”柏,像是扎根在什么泉眼上,水脉好,土气旺,心情舒畅。那“古”柏,大约根须被挤在什么石缝岩隙间,未出土前便经过一番苦斗,出土后还余怒未尽。那“奇”“怪”二柏便都是雷电的加工,不过雷刀电斧砍削的部位、轻重不同,她们也就各奇各怪。真是天雕地塑,岁打月磨,到哪里去找这有生命的艺术品呢?而且何止艺术本身,你看她们那清、奇、古、怪的神态,那深扎根而挺其身的功力,那抗雷电而不屈的雄姿,那迎风雨而昂首的笑容,那虽留一皮亦要支撑的毅力,那身将朽还不忘遗泽后代的气度,这不都是哲理、思想与品质的含蓄表现吗?大自然本身就是一部博大的教科书,我们面对它常常是一个小学生。我想应该让一切善于思考的人来这树下看看,要是文学家,他一定可以从中悟到一些创作的规律,《唐诗》《聊斋》《山海经》《西游记》不是各含清、奇、古、怪吗?要是政治家,他一定会由此联想到包公那样的清正,贾谊那样的奇才,伯夷、叔齐那样的古朴,还有扬州八怪等那些被社会扭曲了的怪人。就是一般的游人吧,到此也会不由地停下脚步,想上半天。云南石林里那些冰冷的石头都会引起人种种联想,何况这些有生命的古树呢?她们是牵着一条历史的轴线,从近两千年以前的大地上走来的啊!


冬日香山

  要不是有公务,谁会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来香山呢?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恰在这时来,香山性格的那一面,我又哪能知道呢?

  开三天会,就住在公园内的别墅里。偌大个公园为我们独享,也是一种满足。早晨一爬起来我便去逛山。这里,我春天时来过,是花的世界;夏天时来过,是浓阴的世界;秋天时来过,是红叶的世界。而这三季都游客满山,说到底是人的世界。形形色色的服装,南腔北调的话音,随处抛撒的果皮、罐头盒,手提录音机里的迪斯科音乐,这一切将山路林间都塞满了。现在可好,无花、无叶、无红、无绿,更没有人,好一座空落落的香山,好一个清净的世界。

  过去来时,路边是夹道的丁香,厚绿的圆形叶片,白的或紫色的小花。现在只剩下灰褐色的劲枝,头挑着些已弹去种子的空壳。过去来时,林间树下是厚厚的绿草,茸茸地由山脚铺到山顶;现在它们或枯萎在石缝间,或被风扫卷着聚缠在树根下。过去来时,山坡上是些层层片片的灌木,扑闪着已经霜红的叶片,如一团团的火苗,在秋风中翻腾;现在远望灰蒙蒙的一片,其身其形和石和土几乎融在一起,很难觅到它的音容。如果说秋是水落石出,冬则是草木去而山石显了。在山下一望山顶的鬼见愁、黑森森的石崖、蜿蜒的石路,历历在目。连路边的巨石也都像是突然奔来眼前,过去从未相见似的。可以想见,当秋气初收,冬雪欲降之时,这山感到三季的重负将去,便迎着寒风将阔肩一抖,抖掉那些攀附在身的柔枝软叶,又将山门一闭,推出那些没完没了的闲客。然后正襟危坐,巍巍然俯视大千,静静地享受安宁。我现在就正步入这个虚静世界。苏轼在夜深人静时去游承天寺,感觉到寺之明静如处积水之中,我今于冬日游香山,神清气朗如在真空。

  与春夏相比,这山上不变的是松柏。一出别墅的后门就有十几株两抱之粗的苍松直通天穹。树干粗粗壮壮,溜光挺直,直到树梢尽头才伸出几根遒劲的枝,枝上挂着束束松针,该怎样绿还是怎样绿。树皮在寒风中呈紫红色,像壮汉的脸。这时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走到松枝间却寂然不动了。我徘徊于树下又斜倚在石上,看着这红日绿松,心中澄静安闲如在涅槃,觉得胸若虚谷,头悬明镜,人山一体。此时我只感到山的巍峨与松的伟岸,冬日香山就只剩下这两样了。苍松之外,还有一些幼松,栽在路旁,冒出油绿的针叶,好像全然不知外面的季节。与松做伴的还有柏树与翠竹。柏树或矗立路旁,或伸出于石岩,森森然,与松呼应。翠竹则在房檐下山脚旁,挺着秀气的枝,伸出绿绿的叶,远远地做一些铺垫。你看他们身下那些形容萎缩的衰草败枝,你看他们头上的红日蓝天,你看那被山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你就会明白松树的骄傲。他不因风寒而筒袖缩脖,不因人少而自卑自惭。我奇怪人们的好奇心那么强,可怎么没有想到在秋敛冬凝之后再来香山看看松柏的形象。

  当我登上山顶时回望远处,烟霭茫茫,亭台隐隐,脚下山石奔突,松柏连理,无花无草,一色灰褐,好一幅天然焦墨山水图。焦墨笔法者舍色而用墨,不要掩饰只留本质。你看这山,他借着季节相助舍掉了丁香的香味、芳草的倩影、枫树的火红、还有游客的捧场。只留下这常青的松柏来做自己的山魂。山路寂寂,阒然无人。我边走边想,比较着几次来香山的收获。春天来时我看她的妩媚,夏天来时我看她的丰腴,秋天来时我看她的绰约,冬天来时却有幸窥见她的骨气。她在回顾与思考之后,毅然收起了那些过眼繁花,只留下这铮铮硬骨与浩然正气。靠着这骨这气,她会争得来年更好的花,更好的叶,和永远的香气。

  香山,这个神清气朗的冬日。


到处都伸出一双乞讨的手

  尽管我们受到了特殊的礼遇,尽管这里的风光是平生从未见过的美,但是在将离开印度时,我们几个人都发誓不愿再来第二次了。我们实在受不了那一双双总是在你面前晃着的乞讨的手。

  7日凌晨三时到德里,住五星级阿育王饭店。旅途劳顿,蒙头大睡,早晨醒来一开门,两个白衣黑汉(印度的饭店全是男服务员)就进来打扫。我们下楼吃饭,回来时房间已收拾好,这时他们又进来挥着大抹布比画着说:“打扫一下好吗?”我点头表示同意。他不打扫,出去一趟,又敲门进来,又比画一下,我又点头,他又不打扫,出去又回来。这样骚扰再三,我终于明白是来要小费的。但刚下飞机,饭店银行还未开门,卢比换不出来。一大早我们同行的几个人都受到这种反复地“问候”。直到换来钱,发了小费我们才有了一点自由,才能静下来观察一下这座以印度历史上的秦始皇命名的豪华的饭店。

  一会儿,使馆同志来约去看看市容。浓绿阔叶的参天巨木,沿街随意怒放的玫瑰,嫩细的草坪,使我们顿生新奇兴奋之感。沿着总统府前气势雄浑的大道,我们漫步到印度门下。这是一座如巴黎凯旋门式的纪念碑建筑,我掏出相机,仰头辨认着门楣上的字迹,准备作一会儿历史的沉思,身后却响起清脆的小锣声,回头一看,一个精瘦的黑汉子牵着两只猴子,龇着一口白牙,不知何时已蹲在我们身后的草坪上,那两只猴子正围着他挤眉弄眼地转圈。他一见我们回头,便招手请照相。陪同连说:“那是讨钱的。”

  话音未落,快门已按,那汉子早起身伸手,那两只小精灵也立即停止舞动,静静地伺立两旁。我们猝不及防,只好掏出十个卢比,打发走玩猴人,重又抬头研究印度门的历史。忽然背后又响起呜呜的笛声,又一个头上缠着一大团花布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盘膝坐在我们身后,他面前摆着一个小竹盘,盘中蜷缩着一条比拇指还粗些的长蛇。那蛇随着笛声将头挺起一尺高,吐出长长的信子,样子十分凶残。思古幽情让这一猴一蛇是给彻底吹掉了,况且我们刚才匆匆出来,也没有换几个零钱。大家便准备上车走路。但那玩蛇的汉子却拦住路不肯放行,说少给一点也行,又突然将夹在腋下的竹盘一翻,那蒙在布里本来蜷成一盘的蛇突然人立前身,探头吐信,咄咄逼人。汉子脸上涎笑着,一手托蛇,一手伸着要钱,没办法,又投下十个卢比,我们慌慌而去。

  从印度门出来到红堡,这是一座印度末代王朝的皇宫。门口熙熙攘攘,卖水果的,卖孔雀毛的,卖假胡子的,拦住路非要给你剪个影不可的,五光十色,喊声不绝,像一锅冒着热气的八宝粥。这回有了经验,不管什么人上来,连声“NO, NO”,目不旁视。但是当我们从堡内出来,又有几个人拥了上来,非要领你到停车场不可,真是笑话,我们自己刚才停的车,还用别人领路?但是不行。特别是一个拄拐的残腿青年,你左突右冲,他东拦西堵,而且故意在你面前晃动那条半截腿。只好给他十个卢比。拿了卢比也不领路了,我们自己去上车,这简直有点强夺了。

  从红堡出来去看甘地墓,进墓地要脱鞋,门口早有一堆人争着给你看鞋子,又是十卢比。接着看比拉庙,在印度凡进庙和旧王宫、城堡之类的地方都要脱鞋,于是给人看鞋,成了最方便的要钱行业,类似北京街上存车的老太太,见车就收钱。这里是见鞋就收钱,而且你非脱鞋不可,不给钱不行。比拉庙前又被敲了一次竹杠。这座庙是全石建筑,太阳晒得石板火烫,我们赤着脚,龇咧着嘴,正想欣赏一下各种雕像,一个穿黄衣、持竹棍的警察(印度警察的警棍是一根一米长的普通竹竿)走上来喝道开路,要为我们领路。我们一行中有三人英语很好,又有使馆同志陪同,实在想自己静静地观赏一下这古代的建筑艺术。但是不行。你从这座房子里进去,他就在门口堵你,非要领你进另一座房子不可,还把别的游人推开,像是对我们特别照顾。我们心里实在烦透了,而你越烦,他越缠住不放,在一个个神像前指指画画,又用乌黑的食指蘸一点朱砂,强在你的额头上按一个红痣。其实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语,那点历史、艺术知识真说不出什么东西。但我们成了他的俘虏,只得跟他一处一处地绕,终于走完了这座庙,脚也烫得成了烙饼。他自然又向我们伸出手。刚才因为无零钱,一咬牙给了看鞋人五十卢比,现在除了一百的一张,再无小票了。况且,到印度还不过半天,照这样下去我们每人三十美元的补助,怕只填了这些人的手心也不够。陪同的同志只好拔下身上的一支圆珠笔。那警察接过看也不看一眼,老大不高兴地走了。

  在印度讨钱成了一种风气,一种行业。好像一切人都可以想出要钱要东西的招数,而且毫不脸红。孟买海湾中有一个象岛,星期天我们乘船去玩,一下船,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便来搀扶你。我看她这一身打扮,花里胡哨的“沙丽”(印度妇女穿的服装,就是身上裹的一块大布),两个大耳环,黑如树皮的面部闪着两只贼亮的眼,额头上一个大红吉祥痣,额顶发缝里也有一道红朱砂,像被人刚砍了一刀,很是吓人,忙摆手避让。这时,一对欧洲夫妇跳下船。老太婆就上来扶那欧洲女人,她那双枯瘦如柴的黑手紧扣着那女人肥嫩的白手臂,指甲几乎掐到肉里去,生怕这个到手的猎物逃掉。那白女人大概不知其意,边走边听她指指画画地说海边的树林、滩上的鹭鸟,很为异乡情趣所醉。一会儿走过栈桥,那老太婆就拉着白女人要照相,跟在后面的丈夫忙举起相机。这时,旁边果然又跳出一个同样打扮的老太婆,一照完相,两人都伸手要钱,丈夫愕然,准备走,哪能走了,只好掏出一张纸币给了第一个老太婆,但第二个却坚决缠住不放。我窃喜自己的经验,聪明的白人活该上当。

  岛上有一个从整座石山中掏出的印度教庙,是游人必到之地。这庙前也就成了向游客讨钱的主战场。许多如刚才那样的当地妇女,着“沙丽”服装,头顶两个高高的铜壶,缠着人照相,而且一般你很难摆脱她的纠缠。我从庙里出来汗水湿透了衣裳,便躲在一棵大树下,揪起衣领扇风,树上一群猴子蹦来蹦去,抓着树枝打秋千,我不由掏出相机。突然觉得有人在扯后衣襟,回头一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穿一件地方味很浓的新裙子,头顶一个铜壶,正向我伸出手。她那对小黑眼珠中还透出几分稚气,但脸上的神情分明已很老练,看来操此业至少已有几年。我一时陷入深思,像这种从大人到孩子,人人处处都讨钱的现象,到底是生活所迫呢,还是一种方便省事的职业(尽管在国内我也听说有乞丐万元户的,但绝没有这样一个天罗地网),这小孩子身上的裙子、头上的铜壶分明是一套要钱的道具。而我这几日在印度看到的不是向你挥舞蛇头,就是伸出断腿,或让你看腿上流脓的疮,或抢着为你领路,在饭店里送行李时就是一个箱子也要两人提,吃饭则一再要给你送到房间,手纸也要故意送一次,又送一次,费尽心机,想出许多要钱手段。总之,一起床,你周围就晃着许多乞讨的手。

  穷人自然是值得同情的,但只有穷而有志的人才该同情。向人伸手乞讨如同妇女卖身一样,是真正被逼到绝路之后才不得已而为之的求生之法。但如果把穷当成一种要钱手段,甚至不穷也要变着法要钱,而根本无所谓人的尊严,那么这种同情心便会立即变为厌恶。我想起昨天和几位印度知识分子的谈话,他们也很为这种乞讨的恶习忧虑。说政府为无业人想了许多办法,包括在海边造了房子,但他们不愿劳动,把房子租了出去,又到城里来讨钱。事实上,这种乞讨风已经无所谓有无职业了,人人都可毫不脸红地伸出自己的手。我想,大凡给予有两种,一是对对方付出劳动的补偿,是平等的交换;二是对对方的爱和怜,是愉快的奉献或捐助。当对方既无付出劳动,又无可爱可怜之处时,你无端地付出倒是对自己自尊心的践踏了。但我还是无法拒绝身边这个女孩,我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两个卢比,给她照了一张相。关上相机,这镜头里,不,我的心里像收进一个魔影……


夏感

  充满整个夏天的是一个紧张、热烈、急促的旋律。

  好像炉子上的一锅冷水在逐渐泛泡、冒气而终于沸腾一样。山坡上的芊芊细草渐渐滋成一片密密的厚发,林带上的淡淡绿烟也凝成了一堵黛色的长墙。轻飞曼舞的蜂蝶不见了,却换来烦人的蝉儿,潜在树叶间一声声地长鸣。火红的太阳烘烤着金黄的大地,麦浪翻滚着,扑打着远处的山、天上的云,扑打着公路上的汽车,像海浪涌着一艘艘的舰船。金色主宰了世界上的一切,热风浮动着,飘过田野,吹送着已熟透了的麦香。那春天的灵秀之气经过半年的积蓄,这时已酿成一种磅礴之势,在田野上滚动,在天地间升腾。夏天到了。

  夏天的色彩是金黄的。按绘画的观点,这大约有其中的道理。春之色为冷的绿,如碧波、如嫩竹,贮满希望之情;秋之色为热的赤,如夕阳、如红叶,标志着事物的终极。夏正当春华秋实之间,自然应了这中性的黄色——收获之已有而希望还未尽,正是一个承前启后、生命交替的旺季。

  你看,麦子刚刚割过,田间那挑着七八片绿叶的棉苗,那朝天举着喇叭筒的高粱、玉米,那在地上匍匐前进的瓜秧,无不迸发出旺盛的活力。这时她们已不是在春风微雨中细滋慢长,而是在暑气的蒸腾下,蓬蓬勃发,向秋的终点做着最后的冲刺。

  夏天的旋律是紧张的,人们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绷紧。你看田间那些挥镰的农民,弯着腰,流着汗,只是想着快割、快割。麦子上场了,又想着快打、快打。他们早起晚睡已够苦了,半夜醒来还要听听窗纸,可是起了风;看看窗外,天空可是遮上了云。麦子打完了,该松一口气了,又得赶快去给秋苗追肥浇水。“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他们的肩上挑着夏秋两季。

  遗憾的是,历代文人不知写了多少春花秋月,却极少有夏的影子。大概春日融融,秋波澹澹,而夏呢,总是浸在苦涩的汗水里。有闲情逸致的人,自然不喜欢这种紧张的旋律。我却想大声赞美这个春与秋之间的金黄的夏季。


草原八月末

  朋友们总说,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是七八月。一望无际的碧草如毡如毯,上面盛开着数不清的五彩缤纷的花朵,如繁星在天,如落英在水,风过时草浪轻翻,花光闪烁,那景色是何等的迷人。但是不巧,我总赶不上这个季节,今年上草原时,又是八月之末了。

  在城里办完事,主人说:“怕这时坝上已经转冷,没有多少看头了。”我想总不能枉来一次,还是驱车上了草原。车子从围场县出发,翻过山,穿过茫茫林海,过一界河,便从河北进入内蒙古境内。刚才在山下沟谷中所感受的峰回路转和在林海里感觉到的绿浪滔天,一下都被甩到另一个世界上,天地顿然开阔得好像连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不复存在。两边也有山,但都变成缓缓的土坡,随着地形的起伏,草场一会儿是一个浅碗,一会儿是一个大盘。草色已经转黄了,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由于地形的变换和车子的移动,那金色的光带在草面上掠来飘去,像水面闪闪的亮波,又像一匹大绸缎上的反光。草并不深,刚可没脚脖子,但难得的平整,就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用推剪剪过一般。这时除了将它比作一块大地毯,我再也找不到准确的说法了。但这地毯实在太大,除了天,就剩下一个它;除了天的蓝,就是它的绿;除了天上的云朵,就剩下这地毯上的牛羊。这时我们平常看惯了的房屋街道、车马行人还有山水阡陌,已都成前世的依稀记忆。看着这无垠的草原和无穷的蓝天,你突然会感到自己身体的四壁已豁然散开,所有的烦恼连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无影无踪。你已经被融化在这透明的天地间。

  车子在缓缓地滑行,除了车轮与草的摩擦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们像闯入了一个外星世界,这里只有颜色没有声音。草一丝不动,因此你也无法联想到风的运动。停车下地,我又疑似回到了中世纪。这是桃花源吗?该有武陵人的问答声;是蓬莱岛吗?该有浪涛的拍岸声。放眼尽量地望,细细地寻,不见一个人,于是那牛羊群也不像是人世之物了。我努力想用眼睛找出一点声音。牛羊在缓缓地移动,它不时抬起头看我们几眼,或甩一下尾,像是无声电影里的物,玻璃缸里的鱼,或阳光下的影。仿佛连空气也没有了,周围的世界竟是这样空明。

  这偌大的草原又难得的干净。干净得连杂色都没有。这草本是一色的翠绿,说黄就一色的黄,像是冥冥中有谁在统一发号施令。除了草便是山坡上的树。树是成片的林子,却整齐得像一块刚切割过的蛋糕,摆成或方或长的几何图形。一色桦木,雪白的树干,上面覆着黛绿的树冠。远望一片林子就如黄呢毯上的一道三色麻将牌,或几块积木,偶有几株单生的树,插在那里,像白袜绿裙的少女,亭亭玉立。蓝天之下干净得就剩下了黄绿、雪白、黛绿这三种层次。我奇怪这树与草场之间竟没有一丝的过渡,不见丛生的灌木、蓬蒿,连矮一些的小树也没有,冒出草毯的就是如墙如堵的树,而且整齐得像公园里常修剪的柏树墙。大自然中向来是以驳杂多彩的色和参差不齐的形为其变幻之美的,眼前这种异样的整齐美、装饰美,倒使我怀疑不在自然中。这草场不像内蒙古东部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不像西部草场那样时不时露出些沙土石砾,也不像新疆、四川那样有皑皑的雪山、郁郁的原始森林做背景。它像什么?像谁家的一个庭院,“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样干净,这样整齐,这样养护得一丝不乱,却又这样大得出奇。本来人总是在相似中寻找美。我们的祖先创造了苏州园林那样的与自然相似的人工园林,获得了奇巧的艺术美。现在轮到上帝向人工学习,创造了这样一幅天然的装饰画,便有了一种神秘的梦幻美,使人想起宗教画里的天使浴着圣光,或郎世宁画里骏马腾啸嬉戏在林间,美得让人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在这个大浅盘的最低处是一片水,当地叫泡子,其实就是一个小湖。当年康熙帝的舅父曾带兵在此与阴谋勾结沙俄叛国的噶尔丹部决一死战,并为国捐躯,因此这地名就叫将军泡子。水极清,也像凝固了一样,连云朵的倒影也纹丝不动,对岸有石山,鲜红色,说是将士的血凝成。历史的活剧已成隔世渺茫的传说。我遥望对岸的红山、水中的白云,觉得这泡子是一块凝入了历史影子的透明琥珀,或一块凝有三叶虫的化石。往昔岁月的深沉和眼前大自然的纯真使我陶醉。历史只有在静思默想中才能感悟,有谁会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发思古之幽情?但是在古柏簇拥的天坛,在荒草掩映的圆明废园,只会有一些具体的可确指的联想。而这空旷、静谧、水草连天、蓝天无垠的草原,叫人真想长啸一声念天地之悠悠,想大呼一声魂兮归来。教人灵犀一点想到光阴的飞逝,想到天地人间的长久。

  我们将返回时,主人还在惋惜未能见到草原上千姿百态的花。我说,看花易,看这草原的纯真难。感谢上帝的安排,阴差阳错,我们在花已尽,雪未落,草原这位小姐换装的一刹那见到了她不遮不掩的真美。正如观众在剧场里欣赏舞台上浓妆长袖的美人是一种美,画家在画室里欣赏裸立于窗前晨曦中的模特又是一种美。两种都是艺术美,但后者是一种更纯更深地展示着灵性的美。这种美不可多得也无法搬上舞台,它不但要有上帝特造的极少数的标准的模特,还要有特定的环境和时刻,更重要的,还要有能与美感共鸣的欣赏者。这几者一刹那的交汇,才可能迸发出如电光石火般震颤人心的美。大凡看景只看人为的热闹,是初级;抛开人的热闹看自然之景,是中级;又能抛开浮在自然景上的迷眼繁华而看出个味和理来,如读小说分开故事读里面的美学、哲学,这才是高级。这时自然美的韵律便与你的心律共振,你就可与自然对话交流了。

  呜呼!草原八月末。大矣!净矣!静矣!真矣!山水原来也和人一样会一见钟情,如诗一样耐人寻味。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块神秘的草地。将要翻过山口时又停下来伫立良久,像曹植对洛神一样“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遣情想象,顾望怀愁”,明年这时还能再来吗?我的草原!


长岛读海

  要想知道海吗?先选一个岛子住下来,再拣一条小船探出去,你就会有无穷的感受。8月里在烟台对面的长岛开会,招待所所长是一个很热情的人,叫林克松,与美国总统尼克松只一字之差。一天下午,他说:“我给你弄一条小船,到海里漂一回怎么样?”

  吃过早饭,我们驱车来到了海边。船工们说风太大不敢出海,老林与他们商议了一会儿,还是请我们上了船。他说:“你来了,我们没有惊动官府,要不然,你今天就享受不上这小船的味道了。”我想今天就冒上一回险。

  快艇高高地昂起头在海上划出一道白色的浪沟,海水一望无际,碎波粼粼,碧绿沉沉。片刻,我们就脱离了陆地,成了汪洋中的一片树叶。这时基本上还风平浪静。大家有说有笑,一会儿就到了庙岛。这岛因地利之便是一座天然的避风港,历代都十分繁华。岛上有一座古老的海神庙,海神为女性,这里称海神娘娘,在福建一带则叫妈祖。妈祖在历史上确有其人,是福建湄州的一林姓女子,善航海,又乐善好施,死后人们奉为海神。宋代时朝廷封林家女为顺济夫人,元时封天妃,清时封天后,神就这样一步步被造成了。这反映了不管是官府还是百姓,都祈求平安。后殿右侧是一陈列室,有各种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船只模型,大多是船民、船商所献。室后专有一块空地,供人们祭神时燃放鞭炮之用。人们出海之前总要来这里放一挂鞭炮,是求神也是自慰,地上的炮皮已有寸许厚。我国沿海一带,直至东南亚,甚至欧美,凡靠海又有华人的地方都有妈祖庙。有人说,如果组织一个妈祖党,那将是世界上最大的政党。

  庙岛的海神庙依山而建,山门上书“显应宫”三个大字,据说十分灵验。山门两侧立哼、哈二将,门庭正中则供着一个当年甲午海战时致远舰上的大铁锚。这铁锚和致远舰,还有舰的主人,带着一个弱国的屈辱和悲愤,以死明志一头撞进敌阵,与敌船同沉海底,半个多世纪后它又显灵于此昭示民族大义。锚重1吨,高2.5米,环大如拳,根壮如股。海风穿山门而过,呼呼有声,大锚拥链而坐,锈迹斑斑,如千年古树。我手抚大锚,远眺山门之外,水天一色,烟波浩渺,遥想当年这一带海域,炮火连天,血染碧波,沉船饮恨,英雄尽节。再回望山门以内,哼、哈二将本是佛教的守护神,因为他们有力便借来护庙。这大铁锚本是海战的遗物,因为它忠毅刚烈也就入庙为神。人们是将与海有关的理想幻化为神,寄之于庙。这庙和海真是古往今来一部书,天上人间一池墨。

  离开庙岛我们向外海方向驶去,海水渐渐变得烦躁不安。这海水本是平整如镜,如田如野,走着走着我们像从平原进入了丘陵,脚下的“地”也动了起来。海像一面宽大的绿锦缎,正有一个巨人从天的那一头扯着它抖动,于是层层的大波就连绵不断地向我们推压过来。快艇更加昂起头,在这幅水缎上急速滑行。老林说,开花为浪,无花为涌。我心中一惊,那年在北戴河赶上涌,军舰都没敢出海,今天却乘着小船来闯海了。离庙岛越来越远,涌也越来越大。船上的人开始还兴奋地说笑,现在却一片寂静,每个人的手都紧紧地扣着船舷。当船冲上波峰时,就像车子冲上了悬崖,船头本来就是向上昂着的,再经波峰一托,就直向天空,不见前路,连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了。我们像一个婴儿被巨人高高地抛向天空,心中一惊,又被轻轻接住。但也有接不住的时候,船就摔在水上,炸开水花,船体一阵震颤,像要散架。大海的波涌越来越急,我们被推来搡去,像一个刚学步的小孩在犁沟里蹒跚地行走,又像是一只爬在被单上的小瓢虫,主人铺床时不经意地轻轻一抖,我们就慌得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海有多深,下面有什么东西在鼓噪;不知道这海有多宽,尽头有谁在抻动它;不知道天有多高,上面有什么东西在抓吸着海水。我只担心这只半个花生壳大小的小船别让那只无形的大手捏碎,这时我才感到要想了解自然的伟大莫过于探海了。在陆地上登山,再高再陡的山也是脚踏实地,可停可歇,而且你一旦登上顶峰,就会有一种把它踩在了脚下的自豪。可是在海里呢,你始终是如来佛手心里的一只小猴子,你才感到了人的渺小,你才理解人为什么要在自然之上幻化出一个神,来弥补自己对自然的屈从。

  我们就这样在海上被颠、被抖、被蒸、被煮,腾云驾雾般走了约半个小时。这时海面上出现了一座小山,名龙爪山,峭壁如架如构,探出水面,岩石呈褐色,层层节节如龙爪之鳞。山上被风和水洗削得没有一棵树或一根草,唯有巨流裹着惊雷一声声地炸响在峭壁上。山脚下有石缝中裂,海水急流倒灌,雪白的浪花和阵阵水雾将山缠绕着,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老林说这山下有一洞名隐仙洞,是八仙所居之地,天好时船可以进去,今天是看不成了。我这时才知道,在我国广泛流传的八仙过海原来发生在这里。古代的庙岛名沙门岛,是专押犯人的地方,犯人逃跑无一不葬身海底。一次有八个人浮海逃回大陆,人们疑为神仙,于是传为故事。现在我们随着起伏的海浪,看那在水雾中忽隐忽现的仙山,仿佛已处在人世的边缘。在海上航行确实最能悟出人生的味道。当风平浪静,你“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觉得自己就是仙;当狂涛遮天,船翻桅摧,你就成了海底之鬼。人或鬼或仙全在这一瞬间。超乎自然之上为仙,被制于自然之下为鬼,千百年来人们就在这个夹缝里追求,你看海边和礁岛上有多少海神庙和望夫石。

  离开龙爪山我们破浪来到宝塔礁。这是一块突出于海中的礁石,有六七层楼高,酷似一座宝塔。海水将礁石冲刷出一道道的横向凹槽,石块层层相叠如人工所垒,底座微收,远看好像风都可以刮倒,近看却硬如钢浇铁铸。我看着这座水石相搏产生的杰作,直叹大自然的伟力。过去在陆地上看水与石的作品,最多的是溶洞,那钟乳石是水珠轻轻地落在石上,水中的碳酸钙慢慢凝结,每万年才长一毫米,终于在洞中长成了石笋、石树、石塔、石林。可今天,我看到水是怎样将自己柔软的身子压缩成一把锉、一把刀,日日夜夜永无休止地加工着一座石山,硬将它刻出一圈圈的凸凸凹凹,分出塔层,磨出花纹,完工后又将塔座多挖进一圈,以求其险,在塔尖之上再加一顶,以证其高,又在塔下洗削出一个平台,以供那些有幸越海而来的人凭吊。这些都做好之后还不算完,大海又将宝塔后的背景仔细调动一番。

  离塔百多米之远是一片壁立的山坳,像一道屏风拱卫相连,屏面云飞兽走,沙树田园。屏与塔之间,奇石散布,如谁人的私家花园。我选了一块有横断面的石头,斜卧其旁,留影一张。石上云纹横出,水流东西,风起林涛,万壑松声,若人之思绪起伏不平,难以名状。脚下一块大石斜铺水面,简直就是一块刚洗完正在晾晒的扎染布。粉红色的石底上现出隐隐的曲线,飘飘落落如春日的柳丝,柳丝间又点洒些黑碎片,画面温馨祥和,“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这是任何一个画家都无法创作出的作品。大海作画就是与人工不同,如果我们来画一张画,是先有一个稿子,再将颜色一层一层地涂上去,而这海却是将点、线、色等,在那天崩地裂的一瞬间,统统熔铸在这个石头胚子里,然后就用这一汪海水,蘸着盐,借着风,一下一下地磨,一遍一遍地洗,这画就制成了。实际上,我们现在看着的这一幅画仍在创作中。《蒙娜丽莎》挂在巴黎博物馆里,几百年还是原样,而我们再过十年、百年后再来看这幅石画,不知又将是什么样子。现代科技发明了高速摄像机,能将运动场上的快动作分解来看,有谁再来发明一个超低速摄像机,将这幅画的形成过程动起来,拿到美术院校的课堂上去放,那将是一门绝顶精彩的“自然艺术”课。

  下午看九丈崖。这是北长山岛的一段海岸,虽名九丈实则百丈不止。从崖下走一遍可以感受海山相吻、相接、相拼、相搏的气魄。我们从南面下海,贴着山脚蹭着崖壁走了一圈。右边是水天相连的大海,海上迎风而起的白浪像草原上奔驰的马群,翻腾着、嘶鸣着,直扑身旁。左边是冰冷的石壁,犬牙交错,刀丛剑树,几无退路。那浪头仿佛正是要把人拍扁在这个砧板上,我们就在这样的夹缝中觅路而行。但是脚下何曾有什么路,只是一些散乱的踏石和在崖上凿出的石阶。行人如履薄冰地探路,一边又提心吊胆地看着侧面飞来的海浪。老林走在前面,他喊着:“数一、二、三!三个浪头过后有一个小空当,快过!”我们就像穿越炮火封锁线一样,弓腰塌背,走走停停。尽管非常小心,还是会有浪头打来,淋一身咸汤。这时最好的享受就是到悬崖下,仰着脖子去接几滴从天而降的甘露。原来与海的苦涩成对比,九丈崖顶上不断飘落下甜甜的水珠。这些从石缝里渗出来的水,如断线的珍珠,逆着阳光折射出美丽的色彩。我们仰着脸,目光紧追定一颗五色流星,然后一口咬住,在嘴里咂出甜甜的味道。在仰望悬崖的一霎间,我又突然体会到了山的伟大。它横空出世,托云踏海,崖壁连绵曲折尽收人间风景。半山常有巨石与山体只一线相连,如危楼将倾;山下礁石则乱抛海滩,若败军之阵。唯半山腰一条数米宽的浅红色石层,依山势奔突蜿蜒,如海风吹来一条彩虹挂在山前。背后海浪从天边澎湃而来,在脚下炸出一阵阵的惊雷,山就越发伟岸,崖就越发险绝。我转身饱吸一口山海之气,顿觉生命充盈天地,物我两忘,神人不分。


天星桥——桥那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全国的山水也不知道去了多少处,竟没有想到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确实,全国知道天星桥的人很少,它在贵州黄果树瀑布旁8公里处,许多年来黄果树的名声太大,很少有人注意到它。

  天星桥的美就美在你突然发现世界上的风景还有这样一种美。只要你一走进这个景区,就一步一吃惊,一步一回头,你总要问:“这是真的吗?”一般的“真像”“真美”之类的词在这里已经苍白无力。因为这景你从没见过,从没想过,就是在小说中,在电影上,在幻想时,在睡梦里也没有出现过。现在,突然从你的心灵深处抓出一种美,摆在你眼前。你心跳,你眼热,你奇怪自己心里什么时候还藏有这样的美。

  天星桥景区不算很大,方圆5.7平方公里,三个半小时就可逛完,基本上是走平地,也不会让你很累。你可以从从容容地看,慢慢悠悠地品。整个景区前半部以山石之奇为主,后半部以水秀之美为主,而渗透在全过程的是绿色的树、绿色的风。所以当你从那个美梦中醒来,细细一想,其实这天星桥的美和其他地方一样,还是跑不了石美、水美、树美。但是它却硬能够化平淡为神奇,将几个最普通的音符谱成了一首天上的仙乐。

  石头哪里没有?但这里的石头总要变出个样,变出别一种形、别一种神,像一个曲子的变奏,熟悉中透着新鲜,叫你有一种感觉到却说不出的激动。比如石的表面经常会隆起一簇簇的皱褶。它本是个铜头铁脑、生硬冰凉的东西,却专向柔弱多情方面取貌摄形,如裙裾之褶,如秋水之纹,如美人蹙眉,如枯荷向空。这种强烈的反差,从你心里揉搓出一种从未有的美感,你忍不住要叫、要喊,难怪国画专有一种表现法叫“皴”法。再说它的形,也实在不俗,它绝不肯媚身媚脸地去像什么,是什么,反而是它什么也不像,什么也不是,在你头脑的储存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构图。比如一座山石,大约有城里的一座高楼那么大,侧面看它却薄得像一本书,或者干脆是一张纸。硬是挺立在那里,水从脚下绕,藤在身上爬。它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就是美。脚下的,头上的,还有那些在坡上、沟里随意抛掷的石头,都要美出个样儿。你可以伸手随意抚摸崖边一块突出的石,那就是一朵凝固的云。有时你走过一座小桥,这桥身是一块整石,但你怎么看也是一段枯了多年的树。有时路边或山根的石头连成灰蒙蒙一片,那就是一群抵角的山羊,前弓后绷,吹胡子瞪眼,跃然目前。

  天星桥景区的前半部是石在水中。浅浅的水面托起无数错落的石山、石壁,又折映出婆娑多姿的影。有的山平光如洗,在水里是一面立着的镜子;有的中裂一缝,在水里就是一道飞来的剑影。而在这很多但并不太高的群峰之间则是365块踏石,游人踩着这些石头,鞋底贴着水面,在绿波上荡漾。当你看着水里的青山倒影时,也就惊奇地发现了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美。因为这石的数目暗合了一年的天数,所以在这里总会有一块正是你的生日,此园就名“数生园”。你站在生日石上可以体会一下降世以来这最美丽的一天。景区的中部是两座对峙的山峰,相距数十米之遥,他们各探出一只手臂呼唤对方。但就在相差一拳之远时,臂长莫及,徒唤奈何。这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上大下小,正好卡在其间,于是两手以石相连,成一座云中石桥,千年万年,苍松杂树扎根其上,枯藤野花牵挂其旁。石头能变到这等花样,也算是中外奇观。这桥景区的名字大概就是因它而取,就像我们一本散文集取名,就拣其中最得意的一篇。

  天星桥的水是为石而生的。一入景区,脚下就是水,水里倒映着各色的山石。所以这水实际上是一面大镜子,就是为了让你正面、反面、侧面,从各个角度来看山、看石。只不过这镜子太大,你无法拿在手里,于是人就走到镜子里,踏在镜面上,“镜不转人转”。刚入景区,在数生园一带,水面极浅,山石也不高,清秀娴静。如庭院深深。但静中有变,水一时被众山穿插成千岛之湖,一时又被变幻成漓江秋色,忽而又错落成武夷九曲,当然都是微型美景。总之随石赋形,依山而变,曲尽其态。到过了那云中之桥,山高谷深,就渐有恢弘之气了。谷底有一座深潭,方圆数里,一泓秋水深不可测。潭为四山所合,不见源头;水从深底冒出,成2米多高的水柱,又静静滑落潭面,如夜空中的礼花。问之于当地人,说这潭就叫“冒水潭”,可见开发之迟。连名字也还没有受过文人们的“污染”。潭边有一株古榕,干粗二抱,叶繁如山。依树临潭,遥望天桥,只恨眼前不是夜晚,否则山高月小,好一篇《后赤壁赋》。

  水从冒水潭里流出之后,泻在一片石滩里,没有了先前的浅静,也没有了刚才的深沉,撞在各样石上,翻起朵朵浪花,叩响潺潺轻鸣。要知这滩绝不是一般的乱石滩,而是一根根直立的石柱、石笋,此景就名水上石林。云南的石林是看过的,那些无枝无叶的树,无言地伸向天空,让你感到生命的逝去;桂林的溶洞子也是看过的,那些湿漉漉、阴沉沉的石笋、石塔在幽暗中枯坐默守,让你感到岁月的凝固。当石头们只是同类相聚时,无论怎样地表现,也脱不出冰冷生硬,就像一场纯由男性表演的晚会。而现在绿水碧波欢快地冲入了这片石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绕过这片石轻翻细浪,撞上那座崖忽喧涛声,整个滩里笑语朗朗,湿雾蒙蒙。你再次体会到水就是生命。这些无生命的石头这时也都顾盼生辉,变出无穷的仙姿神态。游人从这块石跳到那块石,就在这水欢快的伴奏和伴唱中,舞蹈着穿过这片已有亿万年的生命之林。

  天星桥的水不像我们过去随便看过的一条河、一个湖或者一座瀑布,你始终无法看到它一个完整的形,不知它从哪里出来,最后又回到何处。就像我们看一座房子,要找水泥只有到那砖与砖之间的勾缝中去寻。我只知道那水的结尾处是一个叫作珍珠泉的地方。蹚过数生园,钻出冒水潭,又漫过石林的水,不知道还做了哪些事,最后汇到了这里。这里名泉实则是一个大瀑布,但它不是一匹直垂下来的布而是一圈卷成漏斗状的布。平软的水波滑过整石为底的圆形沟坡,在石面上滚成一颗颗的珍珠,在阳光中幻出五颜六色。这时,你的面前是一只大斗,一只不停地吸进金银珠宝的斗。围着这急吸灌的珍珠飞流,四周翻起细碎的浪花,奏起喧闹的乐声。然而这一切突然就消失在一块巨石之下。当你翻过这一道石梁时,仿佛刚才就没有见过什么水,也没有听到水声,只有垒垒的石和石缝中绿绿的树,这水是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洛神。

  天星桥的树以榕树为多,叶大荫浓,满谷绿风。这里的树常会变出许多的形。有一株名“美人树”,树身高大绰约,枝叶如裙裾飘动,女士们都争着与她合影。有一株叫“民族大家庭”,一从石中钻出即分成五十六根树干,大家就一根一根地去数。还有一株并不是树,是一株老藤,不知有多少年月,甚至也看不清它从哪里长出,只见从山坡上搭下来,也许当初是被风吹了下,就挂在了对面的一棵高树上又绕了几匝。生命之力竟将这藤拉得笔直,数丈之长,一腕之粗,像一根空中的单杠。当我环顾四周,贪婪地饱餐这些秀色时突然发现这里除了石就是水,基本上没有土。大大小小的树,不是抓吸在石上,就是浸泡在水中。无论是在路旁,在头上,在脚下,那些奔突蜿蜒,如雕如刻的树根,招惹得你总想用手去摸一摸,用身子去靠一靠,甚至想用脸去贴一贴。这些本该深埋在土层下的不见光日的精灵一下子冒了出来,排兵布阵,做了一次惊人的展示。这实在是天星桥的个性。

  从数生园出来,路边有一块一楼多高的巨石,光溜溜的石壁上却顶出一株胳膊粗的小树。远看这树就如假的一般。导游小姐总喜欢考考游人,问这树根在哪里?你俯近石壁细细一看,石上蛛丝马迹,那树根粗者如箸,细者如丝,嵌缝觅隙,纵贯南北,奔走东西。我忽觉头上轰然一响,眼前的石面成了一片广袤的平原,于无声处河网如织,水流涓涓。那红色的“之”字形须根就像一道道闪电,生命的惊雷在天际隐隐作响。面对这株亭亭玉立的榕树和这块光溜溜的寻根壁,我一下子寻到了生命的美、生命的理。

  我在这里徘徊,几乎每一块巨石都立在水中,而每块石上都爬满了树根。那根贴着石面匍匐而下,纵横交错又将巨石网了个结实然后再慢慢抽紧,就像我们在码头上看到的,吊车用网绳从水里提起一件重物。那赭色的根涨满了力,像一个大木桶外条条的铜箍,像力士角斗时臂上暴突的青筋。有长得粗些的,如臂如股披挂石上,像冬天崖上的冰柱,像佛殿后守门的韦驮,凛然而不可撼。霎时我觉得天星桥全部的美都在这根与石的拥抱之中。回看刚才的水美、石美全都做了树的铺垫。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有机结合。你看石临水巧妆,极尽其意,因水而灵;水绕石弄影,曲尽其媚,因石而秀。而这树呢,抱坚石而濯清流,展青枝而吐绿云,幻化出一团浓烈的生命。这种生命的力量和美感充盈在这条不大的山谷之中,令你流连忘返,回肠荡气。天下的好景有的是,但有的路途遥远,一生只能做一次游;有的以险取胜,只能供一部分人做冒险的旅行。只有这天星桥,路又不远,山又不险,景却特美,你可以一来再来,细品漫游。


雨中明月山

  江西西部有明月山,藏于湘赣之间,不为人识。当地政府恨世人不识璧中之玉,闺中之秀,便邀海内外作家记者团作考察之游。

  头一日,游人工栈道,乘缆车登顶,云绕脚下,雾入衣襟,游者不为所动;第二日,看大庙,殿宇巍峨,新瓦照人,更不为动。当晚,人走一半。

  第三日,微雨,主人再邀所余之人作半日之游。无车无马,徒步爬山。一入山门,立见毛竹数竿,有两握之粗。青绿滚圆的竹面上泛出一层细蒙蒙的白雾,竹节处的笋叶还未退净,一看就是当年的新竹。但其拔地接天,已有干云捉月之势。众人精神为之一振,纷纷冲上去照相。然后开始爬山。

  路沿峭壁而修,左山右河。山几不见土石,全为翠竹所盖;河却无岸无边难见其貌,其实就是两山间一谷。谷随山的走势成“之”字形,忽左忽右,渐行渐高。谷间只有四样东西:竹、树、石、水。水流漱石,雪浪横飞,竹木相杂,堆绿染红,好一幅深山秋景图。石头一色青黑。大者如楼,小者如房,横空出世,杂布两岸。有那顺洪水而流落谷底者,无论大小皆平滑圆滚,俯仰各态。雨,似下非下,朦朦胧胧,湿衣润肤。正行间,路边有一石探向谷中,四围藤树横绕围成天然扶栏,我说好个“一石观景处”,凭“栏”望去,只见竹浪层层,满川满山,一直向天上翻滚而去。近处偶有一枝,探向林外,正是苏东坡诗意“竹外一枝斜更好”。竹子这东西无论四季,总是一样的青绿,永葆青春朝气。大家就说起苏东坡,宁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又说到城里菜市场上卖的竹笋。主人见我们对竹感兴趣,突然说:“你们知道不知道,这竹子是分公母的?”我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都说不知。他说:“你看,从离地处起往上数,找见第一片叶子,单叶为公,双叶为母。”众人大奇,拨开竹子一找,果然单双有别。我自诩爱竹,却还不知这个秘密。大家又问,这有何用?“采笋子呀!山里人都知道,只有母竹根下才能挖到笋子。”这山原来不只是为了人看的。

  等到又爬了几里地,过了一座吊桥,再折上一段石板路,半天里忽一堵石壁矗立面前,壁上有瀑布垂下,约有几十层楼房那么高。石壁的背后和四周都簇拥着绿树藤萝,如一幅镶了边的岩画,而画面就是直立起来的江河奔流图。它不像我们在长江或黄河边,看大浪东去,浩浩千里,而是银河泻地,雪浪盖顶。我自然无法接近水边,只试着往前探了一点身子,便有湿云浓雾猛扑过来,要裹胁我们上天而去。我赶紧转身向后,这时再回望来路,只见云雾倏忽,群山奇峰飘忽其上,古庙苍松隐约其间。近处谷底绿竹拍岸,流水奏琴,偶有一束红叶,伏于石间,如夜间火光之一闪。

  这时,主人在下面半山腰的一间石室前招手,待我们款款下来,他已设好茶桌。茶备两种,一为当地的黄豆、橙皮、姜丝所制,祛寒暖胃,咸辣香绵,慢慢入心;而另一种则为山上采的野茶,清清淡淡,似有似无,就如这窗外的湿雾。我们都不再说什么,只是端着杯子,静静地望着远处。许久,不知谁喊了一声:“天不早了,该下山了。”我说:“不走了,就这样坐着,等到来年春天吃笋子。”


乌梁素海——带伤的美丽

  假如让你欣赏一位带伤流血的美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尴尬。四十年后,当我重回内蒙古乌梁素海时,遇到的就是这种难堪。

  乌梁素海在内蒙古河套地区东边的乌拉山下。四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时曾在这里当记者。叫“海”,实际上是一个湖,当地人称湖为“海子”,乌梁素海是“红柳海”的意思。红柳是当地的一种耐沙、耐碱的野生灌木。单听这名字,就有几分原生态的味道。而且这“海”确实很大,历史上最大时有一千两百多平方公里,是地球上同纬度的最大淡水湖。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每当车行湖边,但见烟水茫茫,霞光滟滟。翠绿的芦苇,在岸边小心地勾起一道绿线,微风吹过,这绿线就起伏着舞动开去,如一首天堂里的乐曲。湖里的水鸟,鸥、鹭、鸭、雁、雀等就竞相起舞,或掠过水波,或猛扎水中,浪花轻溅,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弹拨着水面。而水中的鱼儿好像急不可耐,等不到水鸟来抓它,就自动倏地一下跳出水面,闪过一个个白点,像是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这时走在湖边,心头会突然涌起那已忘却多时的优美文章,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什么“沙鸥咸集,锦鳞游泳,岸止汀兰,郁郁葱葱”,我知道从来不是好文章写出了真美景,而是真美景成就了好文章。乌梁素海就是这样一篇写在北国大地上的锦绣文章。每当船行湖上时,我最喜欢看深不可测的碧绿碧绿的水面,看船尾激起的雪白浪花,还有贴着船帮游戏的鲤鱼。而黄昏降临,远处的乌拉山就会勾出一条暗黑色的曲线,如油画上见过的奔突的海岸,当时我真觉得这就是大海了。

  那时,“文革”还未结束,市场上物资供应还比较匮乏,城里人一年也尝不到几次肉,但这海子边的人吃鱼就如吃米饭一样平常。赶上冬天凿开冰洞捕鱼,鱼闻声而来,密聚不散,插进一根木杆都不会倒。那个岁月时兴开“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有一次我们整理材料,在河套各县从西向东采访,很辛苦,伙食也没有什么油水。乌梁素海是最后一站,还有好几天,大家就盼望着到那里去解馋。到达的当晚,我们果然吃到了鱼,而这种吃法,为我平生第一次所见。每人一大碗堆得冒尖的大鱼块,就像村里人捧着大碗蹲在大门口吃饭一样,这给我留下永久的记忆,当时的鱼才五分钱一斤。以后走南闯北,阅历虽多,但无论是在我国南方的“鱼米之乡”还是在国外以海产为主的国家,再也没有碰到过这种吃法,再也没有过这样的享受。那时,每当外地人一来到河套,主人就说:“去看看我们的乌梁素海!”眼里放着亮光,脸上掩饰不住的骄傲。

  这次我们真的又来看乌梁素海了,是水务部门的特别邀请,但不是为看海的美丽,而是来参加会诊的,来看它的伤口。

  7月的阳光一片灿烂,我们乘一条小船驶入湖面,为了能更有效地翻动历史的篇章,主人还请了一些已退休的老“海民”,与我们同游同忆。船中间的小桌上摆着河套西瓜、葵花籽,还有油炸的小鱼,只有寸许来长。主人说,实在对不起,现在海子里最大的鱼,也不过如此了。我顿觉心情沉重。坐在我对面的王家祥,原乌梁素海渔场的工会主席,他说:“那时打鱼,是用麻绳结的大眼网。3斤以下的都不要,开着70吨的三桅大帆船进海子,一网10万斤,最多时年产500万吨。打上鱼就用这湖水直接煮,那才叫鲜呢。现在,这水你喝一口准拉肚子。”(不知是否为验证他的话,当天下午,我们一行中就有俩人拉肚子,而不能正常采访了。)当年的兵团知青、退休干部于秉义说:“上世纪70年代时,这里随便打一处井,7米深,就自动往上喷水。”水务公司的秦董事长在一旁补充:“到90年代已是30米深才能见水;到2007年,要120米才见水,15年水位下降了90米,年均6米。”

  海上泛轻舟,本来是轻松惬意的事,可是今天我们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这应了李清照的那句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我们今天坐的船真的由过去的70吨三桅大船退化成像一只蚱蜢似的舴艋小舟。河套灌区是我国三大自流灌区之一。黄河自宁夏一入内蒙古境内,便开始滋润这800里土地,经过总干、干、分干、支、斗、农、毛七级灌水渠道,流入田间,又再依次经总排干、排干等七级排水沟,将水退到乌梁素海,在这里沉淀缓冲后,再退入黄河。所以,这海子是河套平原的“肾”,首先起储水排水的作用。同时,又是河套的“肺”,它云蒸雾霭,吐纳水汽,调节气候,所以才有800里平原的旱涝保收,才有北面乌拉山著名的国家级森林保护区的美景。但是,近几十年来人口增加,工厂增多,农田里化肥农药增施,而进入湖中的水量却急剧减少,水质下滑。你想,排进湖里的这些水是什么水啊?就是将800里平原浇了一遍的脏水。河套农田每年施用农药1500吨,化肥50万吨,进入乌梁素海的工业及生活污水3500万吨,这些都要洗到湖里来啊。当地人说,乌梁素海已经由河套平原的肾和肺,退化为一个“尿盆子”了。这话虽然难听,但很形象,也很警人。

  在船舱里坐着,听大家叙往事,说今昔,虽清风拂面,还是拂不去心头的一怀愁绪,我便到后甲板散步。只见偌大的湖面上,用竹竿标出二三十米宽的一条水道,我们的这个“舴艋”小舟只能在两杆之间小心地穿行。原来,湖面的水深已由当年的平均40米,降为不足一米,要行船,就只好单挖一条行船沟。我再看船尾翻起的浪,已不是雪白的浪花,而是黄中带黑,像一条刚翻起的犁沟。半腐半活的水草,如一团团乱麻在水面上荡来荡去,再也找不见往日的碧绿,更不用说什么清澈见鱼了。乌海难道真的应了它的名字,成了乌黑的海、污浊的海?只有芦苇发疯似的长,重重叠叠,吞食着水面。主管农水的李市长说,这不是好现象,典型的水质富营养化,草盛无鱼,恶性循环。

  现在如果你不知内情,远眺水面,芦苇还是一样的绿,天空还是一样的蓝,水鸟还是一样的飞,猛一看好像无多变化。可有谁知道这乌梁素海内心的伤痛,她是林黛玉,两颊微红,弱不禁风,已经是一个病美人了,是在强装笑颜,强支病体迎远客。我举目望去,远处的岸边有些红绿房子,泊了些小游船,在兜揽游客。船边地摊上叫卖着油炸小鱼,船上高声放着流行歌曲。不知为什么,我一下想起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中午饭就在岸边的招待所里吃。俗话说,无酒不成席,而在内蒙古还要加上一句“无歌不成宴”。乐声响起,第一支歌就是《美丽的乌梁素海》。歌手是一位漂亮的蒙古族姑娘,旋律婉转,琴声悠扬,只是听不清歌词。歌罢,我请歌手重新念一遍歌词,她顿时有几分不自然。李市长出来解围说:“不好意思,这还是当年的旧歌词,和现在的实景已经远不相符了。”我说:“不怕,我们随便听听。”她就念道:“乌梁素海美,美就美在乌梁素海的水。滩头芦苇密,水中鱼儿肥,点点白帆伴渔歌,水鸟空中飞。夜来泛舟苇塘荡,胜游漓江水,暖风吹绿一湖水,船入迷津人忘归。”

  刚才人们还沉静在美丽的旋律中,她这一念倒像戳破了一层华丽的包装。现在水何绿?鱼何肥?帆何见?怎比漓江水?顿时满场陷入片刻的沉默与尴尬,主客皆停箸歇杯,一时无言。客中只有我一人是当年从这里走出去的,四十年后重返旧地,算是亦客亦主。便连忙打破沉默说:“是有点找不到这歌词里的影子了。这次回来我发现,四十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已消失了不少东西。老李、老秦你们还记得三白瓜吗?白籽、白皮、白瓤,吃一口,上下唇就让蜜糊住了;还有冬瓜,有枕头大,专门放到冬天等过年时吃,用手轻轻一拍,都能看到里面蜜汁的流动;糜子米,当年河套人的主食米,煮粥一层油,香飘口水流。现在都一去不回了。”我这几句解嘲的话,又引来主人一阵欷歔。他们说,都是化肥、农药、人多惹的祸。

  乌梁素海啊,过去多么绰约多姿健康美丽,而现在这样的苍老,这样的伤痕累累。但就是这样的病体,它还在承担着难以想象的重负:每年要给黄河补充1.3亿方的下游水;给天空补充3.6亿方的气候调节水;给大地补充6000万方的地下水。可是她自己补进来的只有4亿立方溶进了化肥、农药、盐碱的排灌水。入不敷出,强它所难啊!它得的是综合疲劳征,是在以疲弱之躯勉强地支撑危局,为人们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李市长说,如不紧急施救,它将在数十年内如罗布泊那样彻底干涸。现在设想的办法是,在黄河上引一专用水开渠,于春天凌汛期水有多余时,给它补水输血。大家听得频频点头,都忘了吃饭。正说着,主人忽觉不妥,忙说:“不要这样沉重,办法总会有的,饭还是要吃,歌还是要唱的。”于是,乐声又轻轻响起。歌声中又见青山、绿水、帆白、鱼肥。

  受伤的乌梁素海,我们祈祷着你快一点康复,快一点找回昨日的美丽。


榆林红石峡记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名片,如巴黎之铁塔、北京之天安门、上海之黄浦江、长沙之橘子洲头。在榆林则是红石峡。峡在城北三里。正大漠北来,浩浩乎平沙无垠,忽巨峡断野,黄绿两分,奇景突现。

  峡之奇有三。一是沙中见河,曰榆溪河。此大漠之地,人常以为黄沙漫漫,旱象连连。殊不见,却有一河无首无尾涌出沙中,绿波映天,穿峡而过。二是山色全红。大漠有峡已自为奇,而石又赤红,每当晨曦晚照之时,两岸峭壁危岩,就团团火焰,接地映天。三是峡中遍布石刻。刀凿斧痕,题刻满山。这是它的迷人之处。

  自秦汉以来,榆林即为北疆要塞,红石峡天险其北,镇北台雄视其上,历代征战以此为烈。古诗云:“屯兵红石峡,斩将黑山城。血染芹河赤,氛收榆塞清。”想当年,鼙鼓震天,马嘶镝鸣。将军战罢归来,弹剑呼酒,分麾下炙,长烟落日,悲笳声声。于是便削石为纸,振河为墨,铁钩银划,直抒胸臆。个中人物,最知名者有二。一是清代名臣左宗棠。清朝后期,列强瓜分中国,英、俄染指西北,左于同治五年受命陕甘总督。其时,朝中正起“海防”“塞防”之争。投降派谓塞外不毛之地,不值经营,更欲放弃新疆,任其存亡。左力排谬说,以陕督之职筹粮备饷,又领钦差之命,提兵西进,一举收复新疆,固我中华万世之基业。其用兵之时更植树千里左公柳,春风直度玉门关。他的老部下刘厚基时任榆绥总兵就向他为红石峡求字。他即大书“榆溪胜地”。左宗棠在陕甘经营十多年,雄图大略,边情难舍。这四字虽赞榆溪,却更赞西北。观其书法,用笔沉着,结字险劲,雄踞壁上,隐隐肱股之臣,浩浩大将之风。还有一位,是抗日名将马占山。马曾任东北边防军师长,黑河警备司令。1931年率部在黑龙江打响抗日第一枪,后受排挤,移驻西北,一腔热血,报国无门。他1941年来游此地,眼见祖国河山破碎,愤而连刻两石“还我河山”。其字笔捺沉重,深陷石中,说不尽的臣子恨、亡国痛。石峡中这类慷慨激昂文字还有许多,如“巩固山河”“威震九边”“力挽狂澜”等,皆横竖如枪戟,点撇响惊雷。今日读来仍虎震幽谷,风卷残云。

  中国之大何处无峡;峡多刻石,何处无字?然红石峡正当中原大漠之分,蒙汉农牧之界。北望牛羊轻牧而白云落地,南眺稻粱初熟又绿浪接天。天老地荒,沉沉一线,地分绥陕,史接秦汉。呜呼,收南北而溶古今,唯此一峡。其全长300米,南北走向,东西两岸,一川文字,满河经典。除述边关豪情,还有写风光之秀,如“蓬莱仙岛”“塞北江南”;写地势之险,如“天限南北”“雄吞边际”;有感念地方官吏的治民之德,如“功在名山”“恩衍宗嗣”;有表达民族团结之情,如“中外一统”“蒙汉一家”;等等,各种汉、满文字题刻凡二百余幅。好一部刻在石壁上的地方志,一枚盖在大漠上的中国印。正是:

  赤壁青史,铁铸文章。大漠之魂,中华脊梁。


长城 ‧ 古寺 ‧ 红柳

  中国北方最明显的地理标志就是长城。从山海关到嘉峪关,逶迤连绵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上,将秦汉到明清的文化符号一一镌刻在苍茫的大地上。如果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抹红霞涂染了曲曲折折的石墙,又为烽火台、戍楼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这时,你遥望天边的归雁,听北风掠过衰草黄沙,心头不由会泛起一种历史的苍凉。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万里长城由东向西进入陕北府谷境内后,轻轻地拐了一个弯。这个弯子很像旧时耕地的犁,此处就叫犁辕山。这气势浩大,如大河奔流般的长城,怎么说拐就拐了呢。现在能给出的解释,只是为了一座寺和一棵树——一棵红柳树。

  那天,我沿着长城一线走到犁辕山头,一抬眼就被这棵红柳惊呆了,心中暗叫:好一个树神。红柳是专门在沙漠或贫瘠土地上生长的一种灌木,极耐干旱、风沙、盐碱。因为生在严酷的环境下,它长不高,也长不粗。当年我曾在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工作,常与红柳为伴。它大部分的枝条只有筷子粗细,披散着身子,匍匐在烈日黄沙中或白花花的碱滩上。为减少水分的流失,它的叶子极小,成细穗状,如不注意你都看不到它的叶片。这红柳自己活得艰苦却不忘舍身济世。它的枝叶煮水可治小儿麻疹。它的枝条鲜红艳丽,韧性极好,是农民编筐、编篱笆墙的好材料。我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就住在红篱笆墙的院子里,每天挑着红柳筐出入。如果收工时筐里再装些黄玉米、绿西瓜,这在一色黄土的塞外真是难得一见的风景。但它最大的用途是防风固沙,防止水土流失。红柳与沙棘、柠条、骆驼刺等,都是黄土地上矮小无名的植物,最不求闻达,耐得寂寞,许多人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眼前的这棵红柳却长成了一株高大的乔木,有一房之高,一抱之粗。它挺立在一座古寺旁,深红的树干,虬劲的老枝,浑身鼓着拳头大的筋结,像是铁水或者岩浆冷却后的凝聚。我知道这是烈日、严霜、风沙、干旱九蒸九晒、千难万磨的结果。而在这些筋结旁又生出一簇簇柔嫩的新枝,开满紫色的小花,劲如钢丝,灿若朝霞。只有万里长城的秦关汉月、漠风塞雪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精灵。它高大的身躯摇曳着,扫着湛蓝的天空,覆盖着这座乡间的古寺,一幅古典的风景画。而奇怪的是,这庙门上还挂着一块牌子:长城保护站。

  站长姓刘。我问保护站怎么会设在这里?他说:这是佛缘。说是保护站,其实是几个志愿者自发成立的团体。老刘当过兵,在部队上曾是一个营教导员,他给战士讲课,总说军队是长城,退下来后回到了长城脚下,看着这些残破的戍楼土墙,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就想保护长城。府谷境内共有明代长城100公里,上有墩台196个,这寺正好在长城的中点。他每次走到这里,就在这棵红柳树下歇歇脚,四周少林无树,就只有这一点绿色。放眼望去,茫茫高原,沟壑纵横,万里长城奔来眼底。他稍一闭眼,就听到马嘶镝鸣,杀声隐隐。可再一睁眼,只有残破的城墙和这株与他相依为命的红柳。一开始为了巡视方便,他就借住在寺里。后来身边慢慢聚集了五六个志愿者,就挂起了牌子。

  人们常说“天下名山僧占尽”,可这里并不是什么名山,黄土高原,深沟大壑,山穷水枯。也可能就是那“犁辕”一弯,这里才被先民视为风水宝地。犁弯子就是粮袋子,象征着永远的丰收。在这里盖寺庙是寄托生存的希望。寺不知起于何时,几毁几修,仍香火不绝。最后一次毁于“文革”,被夷为平地。但奇怪的是,这寺无论毁了多少次,墙边的那棵红柳却顽强地生存下来,于是就成了重新起殿建寺的标记。从树的外形判断它当在千年以上,明长城距今也只有六百来年。就是说当初无论是修城的将士,还是修寺的僧人,都在仰望着这棵树工作。长城,这座我们民族抵御战争,保卫和平生活的万里长墙,在这里拐了个弯,轻轻地把这寺庙、这红柳搂在怀里。这是生命的拥抱、信仰的倾诉和文化的传递。而这棵红柳,为怕长城太孤寂,年年报得紫花开,花开香满院,又成了寺庙的灵魂。民间常有耗子成精、狐狸成精,及柳树、槐树成精的故事。红柳实现了从灌木到乔木的飞跃,算是成了精,修成了正果。它与长城与寺庙相伴,俯视人间,那密密的年轮和丝绕麻缠的筋结里不知记录了多少人世的轮回。

  如果说长城是人工的智慧,红柳是自然的杰作,那么这寺庙就是人们心灵的驿站。先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疲倦的魂灵也需要歇息。这寺庙不大,除了僧房就是佛堂。堂可容六七十人,地上一色黄绸跪垫,前面供着佛像并香烛、水果。可以说,这是我见过的国内最安静的佛堂。堂内窗明几净,无一尘之染。窗外是蓝天白云,人坐室内如在天上。这里既没有名刹大寺里烟火缭绕的喧闹,也无乡间小庙里求报心切的俗气。我少留片刻便返身出来,不忍扰其安宁。

  我问,这座寺庙真的灵验?老刘说屡毁屡修总是有一定的道理,反正当地人信。最近一次发起修寺的是一位煤老板,煤矿总出事故,寺一起,事立止。还有,寺下有一村,村里一对小夫妻刚结婚时很恩爱,后渐成反目。妻子恨丈夫如仇敌,打骂吵闹,凶如母虎,家无宁日。公婆无奈,求之于寺。托梦说,前世女为耕牛,男为农夫。农夫不爱惜耕牛,常喝斥鞭打,一次竟将一条牛腿打断。今世,牛转生为女,到男家来算旧账了。公婆闻之半信半疑,遂上寺许愿。未几,小夫妻和好如初,并生一子。这样的故事还可讲出不少。我不信,但教人行善总是好事,借佛道神道设教也是中国民间的传统。就问,怎么不见僧人?答曰,现在不是做功课的时间,都去山下栽树去了。想要香火旺,先要树木绿。村民信佛,寺上的人却信树。也是,没有那株红柳,哪有这寺里千年不绝的香火?

  保护站已成立五六年,慢慢地与寺庙成为一体。连僧带俗共十来个人,同一个院子,同一个伙房,同一本经济账。志愿者多为居士,所许的大愿便是护城修城;僧人都爱树,禅修的方式就是栽树护树。早晚寺庙里做功课时,志愿者也到佛堂里听一会儿诵经之声,静一静心;而功课之余,和尚们也会到寺下的坡上种地、浇树、巡察长城。不管是保护站还是寺上都没有专门经费。他们自食其力,自筹经费维持生活并做善事,去年共收获玉米2000斤,春天挑苦菜卖了6000元,秋里拾杏仁又收入800元。这使我想起中国古代禅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农禅思想,一切信仰都脱离不了现实。正说着,人们回来了,几个和尚穿着青布僧袍,志愿者中有农妇、老人、学生,还有临时加入的游客。手里都拿着锄头、镰刀、修树剪子,一个孩子快乐地举着一个大南瓜。有一个年轻人戴着眼镜,皮肤白皙,举止文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问这是谁,老刘说是山下电厂的工程师,山东人。一次他半夜推开院门,见寺外一顶小帐棚里一人正冷得打哆嗦,就邀回屋过夜,遂成朋友。工程师也成了志愿者,有时还带着老婆孩子上山做义工,这院子里的电器安装,他全包了。大山深处,长城脚下,黄土高原上的一所小寺庙里聚集着一群奇怪的人,过着这样有趣的生活。佛教讲来世的超度,但更讲现时的解脱:多做好事,立地成佛,心即是佛,佛即是我。山外的世界,正城市拥堵、恐怖袭击、食品污染、贪污腐化、种族战争等等,这里却静如桃源,如在秦汉。只有长城、古寺、志愿者和一棵红柳。无论中国的儒、佛、道还是西方的宗教都以善行世,就是现在中央提倡的十二条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友善”也赫然其中。我突然想起马致远的那首名曲《天净沙》,不觉在心里叹道:

  长城古寺戍楼,蓝天绿野羊牛,栽树种瓜种豆。红柳树下,有缘人来聚首。

  老刘说,其实单靠他们几个志愿者,是保护不了长城的。也曾当场抓获过偷城砖的、挖草药的,甚至还有公然用推土机把长城挖个口子的,但是都不了了之。对方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说:“你算个球!县长都不管呢。”确实他们一不是公安,二不是警察,遇到无赖还真没有办法。但是现在可以“曲线护城”了,这就是来借助树和佛。目前虽还没有一个管用的“护城法”,却有详细的《林业法》,作恶者敢偷砖挖土,却不敢偷树砍树。保护站就沿长城根栽上树,无论人砍、牛踏、羊啃都是犯法。而同样是巡城、执法,志愿者出来管,对方也许还要争执几句,僧人双手一合十,他就立马无言。头上三尺有神明,人人心中有个佛呀。这真是妙极,人修了寺,寺护了树,树又护了长城。文物保护、治理水土、发展林业、改善生态等,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都是个很有意思的典型。就像那棵无人问津、由灌木变成乔木的红柳,在这个古老的犁辕弯里也有一个少为人知、亦俗亦佛、既是环保又是文保的团体。县长下乡调研,见此很受感动,随即拨了一笔专项经费给这个不在册的保护站。县长说,这笔钱就不用审计了,他们花钱比我们还仔细。两年来老刘用这钱打了一眼井,栽了300亩的树,为站里盖了几间房。寺不可无殿,城不可无楼。他还干了一件大事,率领他的僧俗大军(其实才十来个人)走遍沿长城的村子,收回了一万多块散落在民间的长城砖,在文物局指导下修复了一个长城古戍楼。完工之日,他们在寺庙里痛痛快快地为历年阵亡的长城将士做了一个大法会。

  那天采访完,我在寺上吃晚饭,大块的南瓜、土豆、红薯特别的香。他们说,这是自己种的,只有地里施了羊粪才能这样好,山外是吃不到的。饭后,我要下山,老刘送我到寺门口。香客走了,志愿者晚上回城去住,寺里突然冷清下来。晚风掠过大殿屋脊的琉璃瓦,吹出轻轻的哨音。归鸟在寺庙上空盘旋着,然后落到了墙外的林子里。夕阳又给长城染上一圈金色的轮廓。人去鸟归,万籁俱静,我突然问老刘:“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守着长城,守着寺庙,是不是有点孤寂?”他回头看了一眼红柳,说:“有柳将军陪伴,不孤单,胆子也壮。”这时夕阳已经给红柳树镀上一层厚重的古铜色,一树紫花更加鲜艳。我说:“回头,在北京找个专家来给你测一下这树的年龄。”他说:“不用了,我已经知道。”我大奇:“你怎么知道的?”“去年秋八月的一个晚上,后半夜,月光分外地明。我在房里对账,忽听外面狗叫。推开院门,在红柳树旁站着一位红盔绿甲的将军。他对我说,你不是总想知道这树的年龄吗?我告诉你,此树植于周南王十四年,到今天已2326年。说完就消失了。”我看看他,看看那树,这一次我真的是惊呆了。

  回京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查中国历史年表,史上并没有“周南王”这个年号。但是,我不忍心告诉老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