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栏杆拍遍 - 卷四 行走人生

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你总能看到最美的风景。


忽又重听走西口

  正月里回家乡过年,初三那天作家赵越、亚瑜夫妇请吃饭,点的全是山西菜,不为别的,就是要个乡土味。席间,我问赵兄,最近又写了什么好歌词。我知道这几年他在词界名声大振。从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到山西歌舞剧院出国演出,无不有他的新词。他说别的没有,倒有一首《走西口》,是旧瓶装新酒,还可自慰。我知道《走西口》是在山西、内蒙古、陕西一带流行极广的一首民歌。过去晋北、陕北一带生活苦寒,一些生活无着的人便西出内蒙古谋生,有的是去做点小买卖,有的是春种秋回,收一季庄稼就走。这一生活题材在民间便产生了各种版本的《走西口》,大都是叙青年男女的离别之情,且多是女角来唱,其词凄切缠绵,感人肺腑。赵君这一说,再加上这满桌莜面、山药蛋、酸菜羊肉汤,乡情浓于水,歌情动于心,我忙停箸抬头请他将新词试说一遍。他以手辗转酒杯,且吟且唱: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泪蛋蛋就是哥哥心上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绕在妹妹身左右。
  叫一声妹妹哟你不要哭,
  哭成个泪人人你叫哥哥咋上路?
  人常说树挪死来人挪活,
  又不是哥哥一人走西口。
  啊,亲亲!
  挣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就这么几句,我心里一惊,不觉为之动容。确实是旧瓶新酒,变女声为男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其悲中带壮,情中有理,虽无易水之寒,却如长城上北风之号,只有在黄土地上,在那裸露的沙梁土坎上,那些坡高沟深,无草无树,风吹塬上旷,泥屋炊烟渺的黄土高原上才可能有的这种质朴的赤裸裸的爱。这是小溪流水,竹林清风,《阿诗玛》《刘三姐》等那种南国水乡式的爱情故事所无法比拟的。赵君过去写过许多洋味十足的诗,其外貌风度也多次被人错认为德国友人、墨西哥影片里的角色等,不想今日能吐出如此浑厚的黄土之声。我说你以前所有的诗集、歌词都可以烧掉了,只这一首便可使大名传世。这时一旁的亚瑜君插话:“别急,你听下面还有对妹子的呵护之情呢。”赵君接着吟唱:

  叫一声妹妹你莫犯愁,
  愁煞了亲亲哥哥不好受。
  为你码好柴来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为你插了一墙头。
  啊亲亲!
  到夜晚你关好大门放开狗。
  ……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我是在西口外生活过整整6年的。大学一毕业即被分配到那里当农民,也算是走西口,不过是坐着火车走。那时当然比现在苦,但还不至于苦到生活无着,并不是为了糊口,是为了“支边”,或者是充边,是“文化大革命”中对“臭老九”的发配。当时我也未能享受到歌中主人翁的那份甜丝丝的苦,那份缠绵绵的愁。因为那时还没有一个能为我流泪滴油的妹妹。正是天苍苍,野茫茫,孤旅一人走四方。但那天高房矮,风起沙扬,枣刺柴门,黄泥短墙,寒夜狗吠,冷月白窗的塞外景况我实在是太熟悉了。你想孤灯长夜,小妹一人,将要走西口的哥哥心里怎么能放心得下,于是就在墙头上插满枣刺,又嘱咐夜晚小心听着狗叫。人走了,心还在啊。“妹的泪是哥心上的油,真魂魂绕在妹身左右”,这是何等痛彻心骨的爱啊!这种质朴之声,直压中国古典的《西厢记》,西方古典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赵君谈得兴起,干脆打开了音响,请我欣赏著名民歌演唱家牛宝林演唱的这首《走西口》。霎时,那嘹亮的带有塞外山药蛋味的男高音越过了边墙内外和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坎坎、峁峁垴垴。我的心先是被震撼,接着被深深地陶醉了。

  祖逖闻鸡起舞,我今闻赵君一歌思绪起伏。爱情这东西实在属于土地,属于劳动,属于那些无产、无累、无任、无负的人。古往今来有多少专吃爱情饭的作家,从曹雪芹到张恨水到琼瑶,连篇累牍,其实都赶不上塞外这些头缠白毛巾的小伙子掏出心来对着青天一声吼。就像人类在科学上费尽心机,做了许多发明,回头一看远不如自然界早已存在的物和理,又赶快去研究仿生学。赵君也是写了大半辈子诗的人了,绕了一圈回过头来,笔墨还是落在了这一首上。人以五谷为本,艺术以生活为根。黄土地实在是我们永远虔诚着的神。这使我想起40年代在陕北那块贫瘠的土地上,一批肚子里装满了翰墨的知识分子,他们打着裹腿,穿着补丁褂子,抿着干裂的嘴唇,顶着黄风,在土沟里崖畔上白天晚上地寻寻觅觅,为的是寻找生活的原汁原味,寻找艺术的源头。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

  沟湾里胶泥黄又多,
  挖块胶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
  捏的就像活人托。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我请赵君给我随便讲一件在晋西北采风的事。他说:“一次在黄河边上的河曲县采风,晚上油灯下在一家人的土炕上吃饭,我们请主人随意唱一首歌。小伙子一只大手卡着粗瓷碗,用筷子轻敲碗沿,张口就唱‘蜜蜂蜂飞在窗棂棂上,想亲亲想在心坎坎上’,不羞涩,不矫情。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也使我想起那一年在紧靠河曲的保德县(歌唱家马玉涛的家乡)采访,几位青年男女也是用这种比兴体张口就为我唱了一首怀念周总理的歌,立时催人泪下。这些伟大的歌手啊,他们才是大师,才是音乐家,就像树要长叶,草要发芽,他们有生就有爱,有爱就有歌,怎么生活就怎么唱。在他们面前我们真正自愧不如。到后来,等到我也开始谈恋爱时,虽然也是在西口古地,也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锄禾田垄上,牧马黄河边,但是无论如何也吼不出那句“泪是哥哥心上的油”。现在闻歌静思才明白,真正的爱、质朴的爱最属于那些土里生土里长的山民。他们终日面对黄土背朝天,日晒脊梁汗洗脸,在以食为天的原始劳作中油然而生的爱,还没有受过外面世界的惑扰,还保有那份纯那份真。

  就像要找真人参还得到深山老林中的悬崖绝壁上去寻,像我们这些城市中的文化人每天挤汽车、找工作、评工资,还有什么迪斯科、武打片、环境污染、公共关系,早已疲惫不堪,许多事都是“欲说还休(羞)”,哪里还有什么“泪蛋蛋、真魂魂、枣圪针、实心心”,更没有什么晚上能卧在你脚下的狗。

  听着歌,我不禁想起两件事。一是著名学者梁实秋,晚年丧妻后爱上了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孤身一人的歌星韩菁菁。这是个人的私事本来很自然,但却舆论哗然。首先梁的学生起来反对,甚至组织了“护师团”来干预他的爱。老教授每天早晨起来手拿一页昨晚写好的情书,仰望着情人的阳台。这位感情丰富、古文洋文底蕴极厚,又曾因独立翻译完成《莎士比亚》而得大奖,装了一肚子爱情悲喜剧的老先生绝不敢在静静的晨曦中向楼上喊一嗓子:“叫一声妹妹你莫愁。”文化的负重,倒造成了爱的弯曲,至少是爱的胆怯。

  还有一件事,是那一年我在西藏碰到的一件极普通但又印象极深的事。那天我在布达拉宫内沿着曲曲折折的石阶木梯正上下穿行,这座千年旧宫正在大修,到处是泥灰、木料,我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忽然隐隐传来一阵歌声。我初不经意,以为是哪间殿堂里在诵经。但这声音实在太美了,乐声如浅潮轻浪,一下下地冲撞着我的心。我心灵的窗户被一扇一扇地推开了,和风荡漾,花香袭人。我便翻架钻洞,上得一层楼上,原来是一群青年男女正在这里打地板。西藏楼房的地板是用当地产的一种“阿嘎”土,以水泡软平铺地上一下一下地砸,砸出的地板就像水磨石一样,能洗能擦,又光又亮。从一开始修布达拉宫到以后历朝历代翻修,地面都是这样制作,他们称为土水泥。我钻出楼梯口探头一看,只见约三十个青年分成男女两组,一前一后,每人手中持一根齐眉高的细木杆,杆的上端以红绸系一个小铜铃铛,下端是一块上圆下平如碗之大的夯石。在平坦的地板上,后排方阵的小伙子都紫红脸膛,虎背熊腰,前排方阵的姑娘们则长辫盘头,腰系彩裙,面若桃花。只听男女歌声一递一进,一问一答,铃声璨璨,夯声墩墩,随着步伐的进退,腰转臂举,袍起袖落。这哪里是劳动,简直就是舞台演出,这时旁边的游人被吸引得越聚越多。青年们也越打越有劲,越唱越红火,特别是当姑娘们铃响夯落,面笑如花,转过脸去向小伙子们甩去一声歌,那群毛头小伙子就像被鞭子轻轻抽了一下,喜得一蹦一跳,手起铃响,轰然夯落,又从宽厚的胸中发出一声山呼之响,嗡嗡然,声震屋瓦绕梁不绝。和我同去的一位年轻人竟按捺不住自己,跳进人群,抢过一根夯杆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我看之良久,从心里轻轻地喊出一声:“这样的劳动怎么能不产生爱情!”

  爱是男女相见相知,不由得生发出的相悦相恋之情。对这种感情的表达不同生活环境中的人会有不同的方式。李清照与其夫金石家赵明诚算是中国历史上文化层次很高的一对了。两人分居两地十分思念,李清照便写了一首后来在中国文学史上极有名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将这首词寄给丈夫,赵明诚喜其情切词美,发誓要回写一首并超过她,便谢客三天,废寝忘食,得五十首,杂李词于其中以示友人。友人玩之再三,说只有这三句最佳:“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自叹不如。像这种爱,早已经是非要爱出个花样不可,有点斗法的味道了。梁实秋与他所爱的大歌星当着面什么不能说,非得先写好一份情书,然后再捧书上门。这真是“人生识字扭捏始,偏要拐那十八道弯”。学问越高,拐的弯就越多。

  文者,纹也,装饰,花样之谓也。文人办什么事都爱包装一下,连表达爱也是这样。但物极必反,弯子拐得过多,作品就没有人看了,文人自己也会觉得没趣,于是又寻找回归。胡适说:“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我们不应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找。应该向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找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胡适其他观点暂不去论,他的这句话倒很合毛泽东同志讲的,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 “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所以从古到今,诗歌都有向民歌,特别是向民间的情歌学习的好传统。明代出了个作家冯梦龙,清代乾隆朝有个王迁绍,专向白话俚语学习,大量收集民间创作。有一首情诗《牛女》这样写道:

  闷来时,
  独自个在星月下过。
  猛抬头,
  看见了一条天河,
  牛郎星、织女星俱在两边坐。
  南无阿弥陀佛,
  那星宿也犯着孤。
  星宿儿不得成双也,
  何况他与我。

  用这首诗来比李清照的《醉花阴》如何?更能感觉到直接来自生活源头的清纯。而且在表现手法上,先是平平道来,最后用了逆挽之法,说是技法的成熟,不如说是真情所在,情到技到,大道无形,真情无文。其实一切好的民歌的美,正在于此。无论铺排、比兴,全在一个真实自然,见情而不露文。唐代是我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像白居易那样的大家写罢诗后也要去向老太婆读,好求得民间的认同。刘禹锡在向民歌学习方面也很见成效,他的《竹枝词》就很有质朴之美:“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在诗歌创作方面,这种学习从古至今一直不衰。连那个只会写词不会治国的亡国之君李后主也有一首写得很直率的《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看来不管是皇帝老子还是风流名士,要写好诗就得向百姓学习,努力去掉文人身上的珠光色和脂粉气。当然学习也要有个度,也不是越土越好,土到《红楼梦》里的薛蟠体也就糟了。

  其实,赵君的诗大多是为歌、为舞而写的。这几年在舞台上有一股不太好的风气,哪怕是唱一首很淳朴的民歌,也要灯光陆离,烟雾漫漫,然后再找一些不明不白的伴舞,在歌手的前后左右伸胳膊蹬腿,非得把那清粼粼的旋律,蓝格莹莹的舞台,搅得一团混沌才甘心。而赵君的词却自带着一份不可亵渎的清纯。所以他的词也给舞台的台风带来了可喜的回归。他这几年的一大功劳是与著名编舞王秀芳等人合作创作了两台乡土味极浓的歌舞《黄河儿女情》和《黄河一方土》。这两台戏大震京华,并多次远征国际舞台。可见人心思土,艺风贵朴。

  剧中有一段《背河》舞,就是编舞在他那首极富动感的歌词的启发下编出的,效果极佳。北方的河水清浅,又多无桥,男人一般能蹚水过河,姑娘、媳妇胆小怕凉不敢蹚水,于是就专门有人在河边做起背人过河的生意,挣个小钱。前面说过,凡有劳动的地方就有爱,就在河边这种特殊劳动的小皱褶里也藏着爱。赵君的《背河》词是这样写的: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背了个欢喜扔了个愁。
  妹妹的细腰扭呀扭,
  扭得哥哥甜格滋滋,
  像喝了蜜酒。
  得儿哟,得儿哟,
  莫怕那风浪三丈三,
  妹妹哟,妹妹哟?
  哥的劲头九十九丈九!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叫声妹妹不要害羞;
  小心那掉在河里头,
  快把哥哥亲格热热,
  紧紧地搂。
  得儿哟,得儿哟,
  明年再背你下花轿,
  妹妹哟,妹妹哟?
  亲手给你揭开红盖头!

  他的这首歌,又使我想起当年在口外当农民劳动锻炼时的一幕戏。春天里大地刚刚苏醒,春风吹过河套平原,有一丝丝的温馨,一丝丝的甜润。柳条开始发软,枯草刚顶出新芽。劳动休息时,四野空旷无以为乐,经常的节目是摔跤。让我们这些洋学生大吃一惊的是,那些还没有脱去老羊皮袄或者厚棉袄的姑娘,手大腰壮,竟敢向小伙子叫阵,一会儿就龙腾虎跃,翻滚在松软的犁沟里,羞得我们看都不敢看。在劳动中油然而生爱心,爱心萌动就以歌抒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现在想来田野上这种超出舞蹈的游戏中又一定还藏有那歌之舞之所未能表达尽的爱。

  在赵君家吃了一顿饭,听了几首歌,倒惹我想了这许多。临走时赵君送我两盒《走西口》的磁带,这回赴宴真是货真价实。


书与人的随想

  在所有关于书的格言中,我最喜欢赫尔岑的这句话:书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对刚刚开始生活的年轻人的忠告……种族、人群、国家消失了,但书却留存下去。

  人类社会是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我们常将它们比作历史长河,而每个人都是途中搭行一段的乘客。每当我们上船之时,前人就将他们的一切发现和创造,浓缩在书本中,作为欢迎我们的礼物,同时也是交班的嘱托。由于有了这根接力魔棒,所以人类几十万年的历史,某一学科积几千年而有的成果,我们便可以在短时间内将其掌握,而腾出足够的时间去进行新的创造。书籍是我们视接千载、心通四海的桥梁,是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首先要拿到的通行证。历史愈久,文明积累愈多,人和书的关系就愈紧密相连。

  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会发现一个新世界,比如海洋、太空、微生物,等等。凡新世界都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乐趣。但真正大的世界是书籍,它是平行于物质世界的另一个精神世界。有位养生家说:“健康是幸福,无病最自由。”这是讲作为物质的人。大多正常的人刚生下来没有任何疾病,一张白纸,生机盎然,傲对现世。以后因风寒相侵,细菌感染,七情六欲,就灾病渐起,有一种病就减少一份活动的自由。作为精神的人正好与此相反。他刚一降生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迷蒙蒙,怯生生,茫然对来世。于是就识字读书,读一本书就获得一份自由,读的书越多,获得的自由度就越大。所以一个学者到了晚年,哪怕他是疾病缠身,身体的自由度已极小极小,精神的自由度却可达到最大最大,甚至在去世之后他所创造的精神世界仍然存在。哥白尼一生研究日心说,备受教会迫害,到晚年困顿于城堡中,双目失明,举步维艰,但他终于完成了划时代巨著《天体运行》。到去世前一刻,他摸了摸这本刚出版的新书欣然离开了人世。这时他在天文世界里已获得了最大自由,而且还使后人也不断分享他的自由。

  中国古代有人之初性恶性善之争。我却说,人之初性本愚,只是后来靠读书才解疑释惑,慢慢开启智慧。凡书籍所记录、所研究的范围,所涉及的东西,他都可以到达,都可以拥有。不读书的人无法理解读书人的幸福,就像足不出户者无法理解环球旅行者或者登月人的心情。既然书总结了人类的一切财富,总结了做人的经验,那么读书就决定了一个人的视野、知识、才能、气质。当然读书之后还要实践,但这里又用到了高尔基的那句话:“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如果你脚下不踏一梯,你的实践又能走出多远呢?那就只能像一只不停刨洞的土拨鼠,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吃穿”二字。你可以自得其乐,但实际上已比别人少享受了半个世界。一个人只有当他借助书籍进入精神世界,洞察万物时,他才算跳出了现实的局限,才有了时代和历史的意义。古语言:读书知理。谁掌握了真理谁就掌握了世界。所以读书人最勇敢,常一介书生敢当天下。像毛泽东当年不就是以一青年知识分子而独上井冈,面对腥风血雨坚信必能再造一个新中国,他懂得阶级分析、阶级斗争这个理。像马寅初那样,敢以一朽老翁面对汹汹批判,而坚持到胜利,他懂得人口科学这个理。他知道即使身不在而理亦存,其身早已置之度外。读书又给人最大的智慧。爱因斯坦在伽利略、牛顿之书的基础上,发现相对论,物理世界一下子进入一个新纪元。马克思穷读了他之前的所有经济学著作,发现了剩余价值规律,指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一下子开辟了社会主义革命的新纪元。他们掌握了事物之理,看世界就如庖丁观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是常人之所难及。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讲读书造人。你要成为某方面有用的人,就得攻读某方面的书,你要有发现和创造就得先读过前人积累的书。毛泽东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都要给以总结,历史也就真的产生了毛泽东、邓小平这样的巨人。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民族的或者世界的伟人,必定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读书人,一个读书最多的人。

  我们作为一个历史长河中的旅人,上船时既得到过前人书的赠礼,就该想到也要为下一班乘客留一点东西。如果说读书是一个人有没有求知心的标志,那么写作就是一个人有没有创造力和责任感的标志。读书是吸收,是继承;写作是创造,是超越。一个人读懂了世界,吸足了知识,并经过了实践的发展之后才可能写出属于他自己而又对世界有用的东西,这就叫贡献。这样他才真正完成了继承与超越的交替,才算尽到历史的责任。写作是检验一个人的学识才智的最简单方法,写书不是抄书,你得把前人之书糅进自己的实践,得出新的思想,如鲁迅之谓吃进草,挤出牛奶。这是一种创造,如同科学技术的发现与发明,要智慧和勇气。小智勇小文章,大智勇大文章。唐太宗称以铜为镜、以史为镜、以人为镜,其实文章也是一面大镜子,验之于作者可知驽骏。古往今来,凡其人庸庸,其言云云,其政平平者,必无文章。古人云立德立言,人必得有新言汇入历史长河尔后才得历史的承认。无论马、恩、毛、邓,还是李、杜、韩、柳,功在当世之德,更在传世之文——他们有思想的大发现大发明。我们不妨把每个人留给这个世界的文章或著作算作他搭乘历史之舟的船票,既然顶了读书人的名,最好就不要做逃票人。这船票自然也轻重不同,含金量不等,像《资本论》或者《红楼梦》,那是怎样一张沉甸甸的票据啊。书的分量,其实也是人的分量。

  不读书愚而可哀,只读书迂而可惜,读而后有作,作而出新,是大智慧。


佩莱斯王宫记

  我曾暗发宏愿,如可能要遍访世界上现存的王宫。因为王是一国权力的最高象征,王宫自然集中了这个国家最好的东西,包括自然风景、建筑艺术、历史文化,等等。所以当罗马尼亚主人邀请我们访问佩莱斯王宫时,我窃喜正中下怀。

  车子从布加勒斯特出发,向北驶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刚翻过的土地袒开褐色的胸膛,天边或路旁不时出现一片茂密的森林,我顿然感到大自然的辽阔和这异国风光的美丽。路边靠着公路很近的地方常有农民的住房,这极普通的建筑却令我在车里激动得无法坐稳,欠着身子,贴着车窗贪婪地向外看。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房子不是给人住的,而是给人看的。大凡给人住的房子,总是面积求大,结构简单,用料用工求省,所以现代民居,要是平房就是一个火柴盒子,要是楼房就是一个大集装箱。而这些房子却绝不肯四面整齐划一,房子的一面或凸或凹,呈折线或弧线的美。我的视线紧紧捕捉着一套扑过来又急急闪过的房子,它的门厅有意不开在正中,而是于房角挖掉一块,像一个熟鸭蛋被切了四分之一,露出蛋黄剖面,颜色和方位都十分雅致。路边所有的房顶都不像中国的房子一样,成一面坡或两面坡,那房收顶时才是建筑师大露一手之际,屋顶伸出许多尖的、圆的、多棱形的高柱,如魔盒子里探出的手。我想这房主人都是些大公无私、为他人着想的人。要是只为实用,大可不必这样复杂,他却花钱花工,给来往的行人制造了一件工艺品,免费参观,提供美的享受,使许多如我这样的外乡人大饱眼福。这是参观王宫前的一个铺垫,我的情绪先有了一个适应异域的空间转换。

  车子甩脱平原渐入山区,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山峰,公路沿着一条条山谷,谷下有河,名佩莱斯河,此地就因河得名。河隐藏在浓密的松树、白桦、冷杉深处,水流潺潺,只闻其声。树是特别的高大,一般要二人合抱,密密地插在山坡上。积雪压在叶上,铺在树下,雪静树更绿,空山不见人,有一种莫名的幽邈。我忽然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是描写罗马尼亚古代社会的。公元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着达契亚人,这是罗马尼亚人的祖先,公元2世纪罗马人侵入这里,达契亚人开始了与罗马人的长期征战、融合。那片子的外景大约就在这沟里拍的,也是这树、这水和沟里尖顶的草房。武士们用笨重的铜剑格斗,声震山谷,尸横遍野。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一支军队因败阵归来要执行军纪,处死一半,于是站成一列,一、三、五,单数点名,点到的人出列,伏首到前面的木墩子上,引颈等着巨斧劈下,遵命如流,视死如归。那曾经是一个多么野蛮又多么壮丽的时代。当时我坐在影院,被震慑得如痴如呆,忘乎所在。想不到今天能溯访此地。我停车路边,向深深的谷底、密密的林中眺望,希望那里能走出一两个腰围兽皮,握剑持盾的勇士。山风吹过,树森然不动,却抖落下一些纷纷扬扬的雪。

  王宫坐落在山湾子里,公路在这里随山的走向回了一个圈,水好像也是在这里发源的。东面是一面斜伸上去的大雪山,凄迷的雪雾一直漫到天外,古树在雪线以下排着奇幻的方阵,忽出沟底,忽涌波上,森森然,如黛如墨,有时消失在远处的雪光中又如烟如织。王宫在山坡上临谷面南而立,这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民族式宫殿,它本身就是一座巍然的小山,宫以厚重的花岗石起墙,越往上越层叠错落,挑出许多的尖顶,用橡木镶包成各种图案的门窗,衬着皑皑的白雪,掩映在常青松杉和还留着些红叶子的枫树林中,完全是一个童话世界。这王宫的第一位主人是1866年从德国来的卡罗尔国王。卡罗尔是中国宋徽宗、李后主式的人物,身为国王却酷爱艺术,这王宫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督造的,里面结结实实地收藏着各种艺术品。王宫1875年开始建造,1883年基本建成,到1914年全部完工时,卡罗尔也已去世了。

  王宫共三层,160间房。门向西开,进门就是一个通高三十多米的天井,中央是客厅,墙上垂下18世纪的壁毯,厅内全套意大利硬木家具。上二楼,左边一武器库收藏着5~19世纪的武器,有阿拉伯的剑、中国的弓,还有一把关公刀,一副连人带马的骑兵铠甲,据说是全罗马尼亚唯一的了。右边是国王的办公室,室内桌椅的侧面、腿脚处、扶手上全是浮雕,椅子扶手的造型是四个坐着的小人,还都跷着一条腿;桌上的烛台分两层,上下层间有三个顽皮的小儿,头顶重物状,神色颇惹人爱。天花板是三寸厚的木浮雕花饰图案;另有一写字台,侧面浮雕一老人头像,他勇往向前,长发被风吹向后面,如呼啸的火车头,台角的废纸篓也是皮革精制,上面刺着花纹,墙上有伦勃朗的名画。再往前是天井式的藏书室,二层楼,橡木书柜,有旋梯可上下取书;桌上有信札箱,是皇后手绘的箱面。王宫里紧邻办公之地就有藏书室,大概是欧洲皇帝的习惯。沙皇冬宫里的藏书室也与这差不多,只是更大些。我在中国故宫没有见到这种设施,也许我们的皇帝不如他们爱读书,或者我们现在搞旅游的人不着意展示这些。藏书室后又有一小办公室,小办公室右拐,便开始出现了一大串的客厅。这客厅很类似我们人民大会堂以各省命名的大厅,不过它是以艺术类别或国家、地区命名,而分别收集各地艺术品。

  第一个是音乐文学厅,国王在这里接见作家、艺术家。全套桌椅是印度国王送的,黑色硬木,镂空浮雕,据说用了三代人工才完成。还有日本的瓷器,一对中国的大双龙洗,直径约有半米。最可看的是墙上的四幅油画,全以一个少女为题,据说是王后的构思。第一幅代表春天,少女从花丛中走出,和煦的阳光照着她幸福的脸庞;第二幅代表夏天,阳光从浓阴中射出,她的纱裙飘动着幻化出一种热烈的向往;第三幅,色调转深,那女子低着头,一种秋的悲凉;第四幅,少女半裸着伏在一片雪地上,一片圣洁。这王后是国王上任后三年娶过来的,她也酷爱艺术,是一个作家、诗人,夫妻算是珠联璧合。可以想见他们每天在王宫里就是以这艺术的切磋来打发时日。没有听说过宋徽宗有什么擅画的妃子做伴。李后主的周后只是天生的美貌,他后来又纳了周后之妹,一个更美的美人,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手提金缕鞋”词,却也未见二周有什么唱和,看来他们还是不如卡罗尔幸福。

  音乐文学厅后是意大利厅,两侧立着米开朗琪罗的三个铜雕,墙上是六幅意大利名画;再前,威尼斯厅,两件拉斐尔复制伦勃朗的圣母像,原件已经失传,此复制件也就成绝响了;再前,阿拉伯厅,满是地毯、挂毯,最有趣的是那几个长枕头,一枕可十人共眠;再前,土耳其厅,然后右折是长廊,长廊尽头再右折是小剧院。到此已绕王宫一周,再下又是武器库了。1910年后这剧院又改成电影厅,舞台上刻有国王的一句话:“一切艺术我都喜欢。”国王常在这里观摩演出,有时兴之所至还登台朗诵。这大概又类似我们的唐玄宗了,他亲自谱写《霓裳羽衣曲》,又做导演,又与宫人共舞。卡罗尔虽喜欢艺术,治国方面也没有出什么大错,这一点比宋徽宗、李后主、唐玄宗都强。

  从王宫出来我又在周围的山坡林间徜徉了一会儿。除这座王宫外,旁边还有稍小一点儿的七八处宫殿,现在都做了旅游饭店。有一处就是我们昨晚睡的,内部设施极豪华。但最美的还是周围的白雪、绿树和沟里潺潺的流水,昨晚夜半醒来,皎月在天,雪光映窗,偶有一两声狗吠,或“喀嚓”一声雪压树枝的断裂声。要不是碍着外宾的身份我真想半夜出户作一回秉烛夜游了。现在再看这景虽没有昨夜梦幻式的朦胧,但还是一样的静、一样的美。我佩服卡罗尔国王,他用艺术家的眼光选中了这块上帝创造的王土内最美的地方,又用王的权力集中人力在这里创造了一座艺术宫殿。他的后辈尊重这创造,所以他一死,第二代国王就立即重建新宫,把旧宫做了艺术博物馆,直到今天。国王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权力再大也将随生命而止。可是当他乘有权之时,选择干一件国家民族永远记住的事,这权力便变成了永久的荣誉。卡罗尔选择了艺术,他知道艺术之河长流,艺术之树常绿,就如这佩莱斯的山和水。


匠人与大师

  在社会上常听到叫某人为“大师”,有时是尊敬,有时是吹捧。又常不满于某件作品,说有“匠气”。匠人与大师到底有何区别?

  一、匠人在重复,大师在创造。一个匠人比如木匠,他总在重复做着一种式样的家具,高下之分只在他的熟练程度和技术精度。比如一般木匠每天做一把椅子,好木匠一天做三把、五把,再加上刨面更光,对缝更严等。但是就算一天做到一百把也还是一个木匠。大师则绝不重复,他设计了一种家具,下一个肯定又是一个新样子。判断他的高下是有没有突破和创新。匠人总在想怎么把手里的玩意儿做得更多、更快、更绝;大师则早就不稀罕这玩意儿,又在构思一件新东西。

  二、匠人在实践层面,大师在理论层面。匠人从事具体操作水平的上限是经验丰富,但还没从经验上升到理论。虽然这些经验体现和验证了规律,但还不是规律本身。大师则站在理论的层面上,靠规律运作;面对一片瓜地,匠人忙着一个一个去摘瓜,大师只提起一根瓜藤;面对一大堆数字,匠人满头大汗,一道接一道地去算,大师只需轻轻给出一个公式;匠人在想怎么才能捏好一个泥人,大师则探讨宇宙和人;匠人常自恃一技,自炫于一艺,偶有一得,守之为本。大师则鲜花掌声过眼烟云,进取不竭,心忧难宁。所以你就明白为什么居里夫人会把诺贝尔奖章送给小女儿当玩具,但是接着她又得了一个诺贝尔奖。

  三、匠人较单一,大师善综合。我们常说一技之长,一招鲜,吃遍天,这是指匠人,大师则不靠这,他纵横捭阖,运筹帷幄,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因为凡创新、创造,都是在引进、吸收、对比、杂交、重构等大综合之后才出现的。同样是碳元素,软时可为铅笔,硬时可为金刚石,盖因结构之变化。当匠人靠一技之长,享一得之利,拿人一把,压人一筹时,大师则把这一技收来只做恒河一沙,再佐以砖、瓦、土、石、泥,起一座高楼。牛顿、爱因斯坦成为物理大师并不只因物理,还有更重要的数学、哲学等。一个画家,当他成为绘画大师时,他艺术生命中起关键作用的早已不是绘画,而是音乐、文学、科学、政治、哲学等。同理,一个音乐、书法、文学、科学方面的大师也是如此。而一个社会科学方面的大师就要求更高,马恩是一部他们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毛泽东则是当时中国政治、军事、文学的宝典。

  这就是大师与匠人的区别。

  我们研究这个区别毫无贬损匠人之意,大师是辉煌的里程碑,匠人是可贵的铺路石。世界是五光十色的,需要大师也需要匠人,正如需要将军也需要士兵。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世界有层次之别,必须有起码的识别力,有一个较高的追求目标。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将军总是在优秀的士兵中成长起来的。当他不满足于打枪、投弹的重复而由单一到综合,由经验到理性,有了战役、战略的水平时他就成了将军。鲁班最初也是一名普通木匠,当他在技术层面已经纯熟、不满足于斧锯的重复,而进军建筑设计、构造原理时,他就成了建筑大师。虽然从匠人而成为大师的总是少数,但这种进取精神是人类进步,社会发展的动力。古语言,法乎其上,取乎其中;法乎其中,取乎其下。要是人人都法乎其下呢?这个社会就不堪设想,地球就会停止转动。

  我们可能在实际业绩上达不到大师水平,但至少在思想方法上要循大师的思路,比如力求创新,不要重复,不要窃喜于小巧小技,顾影自怜。对事物要有识别、有目标、有追求。力虽不逮,心向往之。在个人有了这样一种心理,就会有所上进,哪怕还不脱匠气,也是达到了纯熟的高等的技艺;在民族有了这样一个素质,就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向上的民族;在社会有了这样一个氛围就是一个创新的社会。


石头里有一只会飞的鹰

  雕塑家用一块普通的石头雕了一只鹰,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观者无不惊叹。问其技,曰:石头里本来就有一只鹰,我只不过将多余的部分去掉,它就飞起来了。

  这个回答很有哲理。

  原子弹爆炸是因为原子核里本来就有原子能;植物发芽,是因为种子里本来就有生命。它不爆炸、不发芽,是因为它有一个多余的外壳,我们去掉它,它就实现了它自己的价值。达尔文本酷爱自然,但父亲一定要他学医,他不遵父命,就成了伟大的生物学家。居里夫人25岁时还是一名家庭教师,还差一点当了小财主家的儿媳妇。她勇敢地甩掉这些羁绊,远走巴黎,终于成为一代名人。鲁迅先是选学地质,后又学医,当把这两层都剥去时,一位文学大师就出现了。就是宋徽宗、李后主也不该披那身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龙袍,他们在公务中痛苦地挣扎,还算不错,一个画家、词人终于浮出水面。这是历史的悲剧,但也是成才的规律,是做事的规律。物各有主,人各其用,顺之则成,逆之则败。佛说,人人都是佛,就看你能不能跳出烦恼。原来每个人都有一堆“烦恼”裹着一个“自我”,而我们却常常东冲西突,南辕北辙,找不到自我。

  每当我看杂技演出时,总不由联想一个问题,人体内到底有多少种潜能。同样是人,你看,我们的腰腿硬得像个木棍,而演员却软得像块面团。因为她只要一个“软”字,把那些无用的附加统统去掉。她就是石头里飞出来的一只鹰。但谁又敢说台下的这么多的观众里,当初就没有一个人身软如她?只是没有人发现,自己也没有敢去想。法国作家福楼拜说:“你要描写一个动作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动词,你要描写一种形状就要找到唯一的形容词。”那么,你要知道自己的价值,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我”,记住,一定是“唯一”,余皆不要。好画,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色彩;好歌,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音符;好文章,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废话。一个有魅力的人,是因为他超凡脱俗。超脱了什么?常人视之为宝的,他像灰尘一样地轻轻抹去。建国后,初授军衔,大家都说该给毛泽东授大元帅。毛说,穿上那身制服太难受,不要;居里夫人得了诺贝尔奖,她将金质奖章送给小女儿在地上玩;爱因斯坦是犹太人的骄傲,以色列开国,想请他当第一任总统,他赶快写信谢绝。他们都去掉了虚荣,舍弃了那些不该干的事,留下了事业,留下了人格。

  可惜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算加法比算减法多,总要把一只鹰一层层地裹在石头里。欲孩子成才,就拼命地补课训练,结果心理逆反,成绩反差;想要快发展,就去搞“大跃进”,结果欲速不达;想建设,就去破坏环境,结果生态失衡,反遭报复。何时我们才能学会以减为加,以静制动呢?

  诸葛亮说“宁静致远”,当你学会自己不干扰自己时,你就成功了。老子说“无为而治”。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的解释是“自由人联合体”,连国家机器也将消亡。当社会能省掉一切可以省掉的东西时,最理想的社会就出现了。


普京独行在空旷的大街上

  网上视频播出,普京参加完自己柔道启蒙教练的葬礼后,拒绝记者、警卫的跟随,一个人行走在圣彼得堡空旷的大街上。

  他紧贴着临街的窗户,走在窄窄的有点老旧的人行道上,一会儿又跨过一条马路,跃上对面的人行道,偶有行人看他一眼,也各行其道。以我们的习惯思维,这首先有安全问题,其次还有老百姓的围观。我老觉得那临街的窗户里会随时伸出一把手枪,或者路边会有人下跪上访,给一个难堪。但是没有,普京只是自顾自地走着,行人也没有人大惊小怪。官不觉官,民自为民,这是一种多么平静的政治生态。微风吹起普京西服的下摆,他扬起光头,甩着一副摔跤手的臂膀,目光向前。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安静一会儿,还是想看看这片他治下的土地。他难道就不怕安全不保,不怕有人来纠缠。但从画面看,他一身胆气,淡定自然。这不只是因为他柔道出身,有一身好武艺,还因别有一种政治上的自信。

  这场面又令我联想起几个镜头。毛泽东当年也常这样一个人走在延安的大街上,不时和迎面而来的农民打招呼。这有斯诺的《西行漫记》为证,也曾有一张他双手叉腰与人说话的照片。周恩来喜好话剧,上世纪50年代他常去看“人艺”的戏,夜戏散后就和回家的演员一起,同行在北京后半夜空旷的大街上,热烈地讨论着剧情和演技。德国女总理黙克尔下班后就到超市买菜,还排队交钱。法国总统希拉克是个大个子,也爱一人漫步巴黎街头。一天他发现一个小孩紧随其后,便回身问:“是要签名吗?”孩子说:“不,不需要签名。天热,我走在你的影子里凉快些。”童言无忌,他大惭,人民不看重他的虚名,而是要他给民以实惠。当晚,他写了一篇《我愿给你们带来阴凉》的讲稿,作为他的施政纲领。

  这里引出了一个问题,政治家或者我们的干部,与群众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自己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常态心理。中国人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特殊岁月后,深刻地懂得了一个真理:领袖是人不是神。不但一般人从政治现实中深切地明白了这一点,党也将此作为一种政治经验总结成文件。1980年7月30日中央通过少宣传个人的五条规定,同年10月20日又通过决定,二三十年内不挂现任领导人像,防止个人迷信。可惜,中央带头了,基层却很牛。有些人经常表现为无事忙,有事慌;对下欺,对上瞒;对内硬,对外软;无事拿架子,有事扶不起。作者出差就不止一次地遇到“清街”“闭景区”等。共产党本来是为人民服务的,一个服务员去服务的时候怎么能让被服务者回避呢?当然更不能敲锣打鼓,像刘邦还乡那样。正常地生活在人民群众中,这不仅是共产党政治的要求,即使一些进步的资产阶级政治家,甚至封建政治家也能做得到。但现在我们却还是不得不从最基本的说起,时时提醒干部不要脱离群众,不要害怕群众,不要画地为牢,也不要作秀,不要哗众取宠。要学会先自自然然地做人,再兢兢业业地做事。

  但政治家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要有特殊的机敏和坚定的信念,虽不作秀,却必须做事。几乎与这个独步街头的画面同时,电视台还有一个画面是普京怒斥日本记者的挑衅。日首相安倍与普会谈后共同举行答记者问。这应是一个严肃的场合,安倍在喋喋不休地讲话,普在一旁无聊地玩着手中的一支笔。我立即想起奥巴马对普的印象:“他很随便,就像一个坐在后排的懒散的学生。”但是,当一个日本记者问普京: “为什么俄在‘北方四岛’继续修建地热发电站?这是日本绝不接受的举动。俄什么时候能停止推行这一十分令人气愤的政策?”普京,这个打盹的老虎,立即锐利地回答:“我发现您是在认真地读写在小纸条上的问题。我想请您向指示您提问的人转达以下内容:这些领土问题不是我们制造出来的,这是一百年前就有的历史遗留问题。如果您想捣乱,继续直接提出强硬的问题,那您也一定会直接得到强硬的答案。”这是打狗给主人看,在一旁的安倍如坐针毡,但也无可奈何。普京是无事散,有事强;对内柔,对外刚。这又使我想起当年毛泽东在中国还不得不依赖苏联的情况下却在谈判桌上痛斥赫鲁晓夫:“是不是想把我们的沿海都拿去?”还有,邓小平在大会堂对为香港问题来访的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说:“主权问题绝不能谈判。”震得铁娘子出门就跌了一跤。还有陈毅那段有名的外交逸事。有外国记者问陈毅“中国是否好战”,陈毅拍着桌子怒道:“我们等候美帝国主义打进来,已经等了十六年。我的头发都等白了!或许我没有这种幸运能看到美帝国主义打进中国,我的儿子会看到,他们也会坚决打下去!”

  我曾有诗言:“宠而不惊,弃而不伤。丈夫立世,独对八荒。”政治人物算得上是有作为的大丈夫了,切不要自宠、自伤。他要独对的是各种复杂的问题,是整个国家、整个世界,是一片空旷的未来。为了对得起这个职位、这个局面,他首先内心要自然坦诚,宁静致远。古人言,“居官无官官之事”,就是说不要走路坐卧总把自己当个官。无论是毛泽东在延安的街头,还是周恩来说戏,希拉克与儿童对话,还是普京逛街,黙克尔买菜,他们都有一个坦诚的我,不是总拿自己当个官;第二,他又随时不忘自己的责任,该变脸时就变脸、敢变脸。无论是普京骂记者还是邓小平斥铁娘子都是为国家利益而担当,这时又没有了自我,只有官身、官责。这大概就是毛泽东评价自己时说的一半猴气,一半虎气。能公能私,能我能国,或猴或虎,是为真男子。他脚下踩着一片结实的土地,行走在一条空旷的大街上,任我行,不作秀,不回头。


邓小平认错

  一个时代的转型和国家的进步,是以其领袖的思想转变为标志的。当我们欢呼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就时,不能不追溯到三十年前的一个思想细节。

  1978年10月邓小平访问新加坡。而这之前中国在极“左”时期一直称新为“美帝国主义的走狗”。当邓小平吃惊地看到新加坡的成就时,他承认对方实行的对外开放、引进外资的方针是对的。当谈到中国的对外方针时,李光耀说,中国必须停止革命输出。邓小平停顿片刻后突然问:“你要我怎么做?”这倒让李吃了一惊。他就大胆地说:“停止马共和印尼共在华南的电台广播,停止对游击队的支持。”李光耀后来回忆:“我从未见过一位共产党领袖,在现实面前会愿意放弃一己之见,甚至还问我要他怎么做。尽管邓小平当时已74岁,但当他面对不愉快的现实时,他还是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想法。”

  这次新加坡之行,邓小平以他惊人的谦虚代表中国共产党和政府承认并改正了两个错误:一是改变保守自闭,对外开放,引进外资;二是接受建议,不再搞革命输出;大大改善了中国的对外关系。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自我批评精神啊。

  人孰能无错?但并不是人人都能事后认错。普通人认错难,有光环笼罩和鲜花托举的伟人、名人认错就更难。但也正是这一点考验出一个人的品格与能力。纵观历史,名人,喜功、贪功的多,自责、担责的少。像邓小平这样,大功不自喜,大德不掩错,是真伟人。平时,我们看一个人的成功,总是说他发现了什么,创造了什么?其实同样重要的另一面是他承认了什么,改正了什么?当一个人承认并改正了前一个错误时,就为他的下一个创造准备了条件,铺平了道路。而当一个伟人这样做时,他就为国家民族的复兴铺平了道路。延安时期搞抢救运动,伤害了革命同志,毛泽东亲自到会道歉,脱帽鞠躬。1958年犯了大跃进错误,第二年在庐山会议上毛泽东认错说:“去年犯了错误,每个人都有责任,首先是我。”当然,这次认错不彻底也为以后的“文革”留下祸根。“文革”之后,小平主政,总结历史教训,他没有委错于人,而是代毛泽东认错,说:“讲错误,不应该只讲毛泽东同志。大跃进,毛泽东同志头脑发热,我们不发热?在这些问题上要公正。中央犯错误,不是一个人负责,是集体负责。”后来他又多次讲到,不争论,团结一致向前看。是这种谦虚的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保证了大转折时期的平稳过渡。一个领袖的英明,包括他的智慧、魄力,也包括他的谦虚、诚实。一个民族的幸福不只是有领袖带领他们取得了什么成就,更是带领他们绕开了什么灾难。领袖一念,国家十年,伟人多一点谦虚,国家就少一次失误,多一次复兴的机会。

  认错是痛苦的,一个伟人面向全体人民和全世界认错,更要经受巨大的心灵痛苦。党犯了错误,总得有人出来担其责,重启新航;一个时代的失误,总得有人来画个句号,另开新篇。这不是喜气洋洋的剪彩,是痛定思痛,发愤图强的誓言。只有那些敢于担起世纪责任的人,才会有超时代的思考;只有那些出以公心为民造福的人,才能不图虚名,面对现实,实事求是。当我们今天沉浸在改革开放的喜悦中时,请不要忘记当年一代伟人痛苦的思考和艰难的抉择。


让法律来保护阳光

  “中国高度重视开发利用可再生资源,把可再生能源开发利用作为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重大举措。2006年1月1日,中国将正式实施《可再生能源法》。”——摘自国家主席胡锦涛11月7日在国际可再生能源大会上的致辞

  什么是可再生能源?太阳能、风能、水能、生物质能、地热能、海洋能等,相对于越挖越少的煤、越采越少的石油,这些能源可谓循环往复取之不竭。既然这样丰富,这样方便,为什么还要专门立一部法来保护它的开发呢?原来这阳光、这风、这些生物等并不自由。当我们歌颂阳光的美丽,羡慕风的来去,欣赏生物的活泼多姿时,其实它们正在受着许多的束缚,已经是满肚子的委屈。阳光不远万里来到地球,不只是为了照明,不只是为了红几朵花,绿几棵树。它还能发电、供热,能让汽车跑,能让电灯亮。科学家说,晴天时太阳所照着的每一平方米内就蕴藏着1千瓦时左右的能量。可是请想想,当夏天烈日烤着焦躁的柏油路,冬天寒风掠过冰凉的城镇时,面对温暖的阳光我们得到了什么?只有无奈的叹息。风儿在地球上飘荡,也不只是为了来一点凉爽、送几片白帆。它还有更大的力量,但它无用武之地,所以就恼怒、就狂躁,你看那台风、飓风、龙卷风是怎样地拍胸怒吼。还有,地球上除我们人以外还有多种多样的生物,不过它们只是无奈地独处,兰在幽谷无人问,花自飘零水自流。还有谁知道它们,那娇嫩的躯体内居然蕴藏着能源呢?

  阳光、水、风、生物、地热、海洋等,既有这么多的本事为什么不使出来呢?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人们的认识所限,有眼不识金镶玉,轻慢了它,它当然就不出力。这好办,随着科学的进步,观念的转变,会纠正的。二是人们的固执,明知可用就是不用,甚至不许别人用。原来这能量一族也和人类社会一样,新旧之间会明争暗斗,抢位置、争高低,先来的见不得后到的,强势者挤兑着弱小的。新能源的开发当然要投资,旧能源说,何苦呢,照旧用我不更省事?新能源的开发要成本投入,旧能源说,你看,得不偿失!房顶上装一个太阳能光伏发电系统和供热系统可以供全楼的照明、热水,建筑商说还得改图纸,施工队说太麻烦,物业说不美观。山坡上竖一个风力发电塔就可送电到万家,但是先要征地,又要修路、进设备、培训技术人员,主持者一想,算了吧,还是到热电厂买电去。玉米的传统用途是食用或者当饲料,现在突然说可以造酒精,这酒精还能开汽车,玉米秆可以发电。但是将这些理论变为现实有许多的风险,谁去第一个吃螃蟹?总之,新事头绪多,旧轨最好循。至于这新事物的前景一般人管不了那么多。一般人管不了,谁来管?国家来管。国家是公众推举出来管理众人之事的机构,代表人民和社会的根本利益、长远利益。国家用什么办法来管?用法律,只有法律才能平等地规范所有人的行为,保护全社会的根本利益、长远利益。于是就有了《可再生能源法》,全国人大常委会于2005年2月隆重推出,2006年1月1日正式实施。

  一百七十多年前的1831年,当整个欧洲还在靠油灯、蜡烛照明,煤炭取暖时,法拉第把一块磁铁投入线圈,电流计上的指针轻轻摆动了一下。他给人表演时,有绅士问,“这有什么用?”法拉第说:“先生,不用多久,它就会给您交税的。”现在全世界靠电力生产的财富和税收早已多得难以统计。为推广新能源,各国都制定了相关法律。现在阳光、风、生物等新能源才崭露头角,就像当年法拉第手中的磁铁和线圈,亟盼人理解,盼社会支持,盼法律保护。打个比喻,《可再生能源法》就像《未成年人保护法》一样,它是专门保护弱者、保护新生事物、保护未来、保护人类的长远利益的。千百年来我们都将阳光、空气当作人类自由的象征,现在突然发现,我们并没有给阳光、空气充分的自由。发现我们亟须用一部专门的法律来保护阳光、空气的自由。当年有人问恩格斯说,你和马克思为之奋斗的理想社会是什么样子?恩格斯回答:“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自有阶级社会以来,人类就在为自己争自由,为社会秩序立法,现在我们又懂得为自然争自由,为保护利用自然立法。人类的自由发展应该成为自然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反之,自然的自由也是人类自由发展的条件。当阳光、空气、各种生物还有地热、海洋都自由地迸发它所有的能量时,人类自己也就获得了最大的自由。这将是一个怎样美好的社会。我们终于学会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这是唯物辩证法的胜利,是科学发展观的胜利。大自然定会在这种和谐中给我们更丰厚的回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