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宋朝的时光 - 卷二 众里寻他千百度

江南的夜,美得让人心生哀怨。一片灯火煌煌的夜景下,旧式的牌坊,古典的楼阁,还有一扇扇雕花的老窗,半开半掩,不知在向谁,低诉着风情。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鹊桥仙》——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七夕,又称乞巧节,中国传统情人节,带着浪漫而悲情的色彩。不知究竟起源于何时,据说节日始于汉代,但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却在更遥远的从前。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情事,有一段人间四月天的开始和秋风悲画扇的结局。

  所幸他们的爱情,没有被命运粉碎成尘,时光给了他们一个永恒的距离,并且给了一个相逢的机遇。一年一度,没有期限,万世之后,或许青山已老,江河逆转,这段诺言,不会背离。

  爱情有时像一棵树,开了幸福的花,却结下不幸的果,而这果,亦不是一个人独尝。所以,当悲伤无边蔓延的时候,慰藉也在悄悄滋长。今日,不是所有的织女身边,都会有一个牛郎,亦不是所有的牛郎身边,都会有一个织女。纵算有,现世银河,波涛滚滚,也不会有一座鹊桥,安排他们相会。

  此岸与彼岸,隔着一道悠长而宽阔的流年,离别的渡口承载不起相逢。人生就是如此,失去和拥有等同,聚散离合亦为寻常之事。七夕是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他们用一年漫长的分离,换取这一日短暂的相逢。这一日,天上银河,迢遥光年,只属于他们,与红尘那些朝暮相处的寻常夫妻无关。

  今日,如若你去翻开尘封多年的书卷,或许还能看到一张泛黄的书签,或是枯草,或是红叶,那些皆为年轻最美的记忆。年少时,一定有许多人,将秦观这首《鹊桥仙》,用蝇头小楷,细细抄写于信笺上,寄给心仪之人。

  那时的梦多么美丽,连惆怅和遗憾都是浪漫的。可以海誓山盟,轻易许诺,就像一朵花,承诺一株草,与之长相厮守,竟忘了,它要先自凋零枯败。就像滔滔江河,许诺一叶孤舟,伴它年年岁岁,竟忽略了,它活着的使命。无论这些诺言是否会兑现,我们都贪恋那种不离不弃的美好。年岁增长,再不敢轻许诺言,害怕沉重的誓约,束缚了自己,伤害了别人。

  写下这首《鹊桥仙》的人,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他才高八斗,却三试才及第,走上仕宦之途后,亦不平坦,虽得过恩宠,但多遭贬谪,故留下许多惆怅悲怆的词篇。

  然秦观的词,写风月情事的极多,他喜和歌伎往来,不惜笔墨,写下“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等诸多此类的锦词佳句。历史上,记载着他和不少歌伎的风流韵事,甚至和才情横溢的苏小妹也有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虽然只是传说,他们的人生却因为这段传说而美丽,而风情万种。

  近千年前的秦观,应该也是于七夕之日,写下了这首《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一巧一恨,写出乞巧节里,牛郎和织女这段伤感的相逢,悲情的爱恋。迢迢银汉,将他们生生分离,命运将他们置于两地,只能在渡口相望,握不到彼此的手。

  人间的恨,莫过于此了。然“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五行中,秋属金;色彩上,玉为白。原是指明时间为“七夕的秋夜”的话,被秦少游妙手一点,化成“金风玉露”这般华丽又温存的字眼。如此,我们亦可做这样唯美的解读:于他,是一缕多情的金风,于她,是一盏洁净的玉露。这样曼妙的相逢,虽然一年一度,却胜过人间那些终日长相厮守的平凡夫妻。

  我不以为然,我心中所想的,该是这样的画境。他们应当有一间简朴的茅舍,篱院里有一口水井,几畦菜地,草木欣荣,鸡鸭满圈。貌美温柔的织女,每日坐于家中,低眉于手中活计,操持家务,平凡生养。而朴实憨厚的牛郎,日出时于农田耕种,日落归来,手上拎着池中打捞的小鱼,或是树下逮到的野兔。

  煤油灯下,一家几口,安享佳肴美味,纵然粗茶淡饭,亦是甘甜。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内心清透如水,他们也许清淡,但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简单的相依,平实的拥有。绝不是那一年一度金风玉露的相逢,绝不是。

  纵经历沧海桑田,甘愿做红尘的奴,亦做不了世间最寻常的夫妻。织女在天界,一次次擦亮生锈的光阴,只为等候一年一度的鹊桥相逢。于她,绫罗绸缎不及简布素衣,缥缈仙宫不及民间市井。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他们在似水的柔情里缠绵,在如梦的佳期里沉醉,心中却害怕,短暂的相逢后,又要踏上鹊桥的归路。“忍顾”二字让本就微薄的幸福更加无依,未曾喜悦,悲伤又在苍茫的天际弥漫。鹊桥长恨,来路有期,归路亦有期。他们无法越过命运的藩篱,用一年一日,去换取地老天荒。

  于是,他们故作潇洒,强忍悲戚。他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这也只是秦少游的爱情观,是他笔下的牛郎织女。就像是他给自己的一段风流情事所找的美丽借口,一种对无奈别离的安慰。我知道,被等待煎熬了千万年的牛郎和织女,再不愿贪恋那金风玉露的相逢。只想守着彼此浅淡的温度,简约的幸福,看人间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多少人,将爱情匆匆地装进行囊,一路捡拾,亦一路丢失。也有人,将爱情放进端砚里研磨,写在宣纸上,无论经历多少朝代,都不会褪色。还有人,将爱情藏入心间,用灵魂耕耘,在岁月的土地上,等待一季一季的幸福花开。

  晨起时一场狂风骤雨,心中暗自感叹,七夕之日,这风雨,是否会耽误鹊桥相会的佳期?看来在千古注定的命数里,所有的忧虑,所有的渴盼,都是徒劳和多余的。此时的窗外,正是上弦月,院内葡萄架上枝影缠绕,我没有坐在竹椅上倾听,因为不想惊扰他们的良夜。

  世事飘忽难定,若有缘得遇红尘知己,当万分珍惜,纵算有一日,终不能相倚,亦无遗憾,亦当无悔。


锦瑟年华,与谁相共

《青玉案》——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其实,已经没有多少的锦瑟年华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了,也还没有老到只能捧着回忆度日的地步。光阴却真的匆匆,就像此时,我仿佛才闻过晨起时淡淡的花香,窗外就已近黄昏,有一种斜阳衰草的苍凉。云霞这般美丽,总让人忍不住,想要好好珍惜。

  不知何时起,每近黄昏,就要掩上帘幕,怕那霞光穿过窗牖,落在我的桌案。它好似在提醒我,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多少光阴可以任意虚度,更没有多少年华可以随性蹉跎。落日很美,美得惆怅亦苍茫,只因它行将消逝。我们所能抓住的,只是那一尾稍纵即逝的光影,在寻常的日夜更替里,我们终究还是止不住内心的悲伤。

  人生就是一场修炼,和时间修炼,和命运修炼,明明是在和什么争斗着,到最后,却分不清是敌是友。但又知道,你我注定是输者,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决绝坦荡。在年华的路上,看过一树一树的花开,总是忍不住将梦放飞,又如何将放出去的心收卷?

  打你身边匆匆而过的,分明都是陌路人,可一些人似曾相识,让你一见倾心,一些人恍如旧友,让你倍感亲切。或许还有一些人,会让你心生厌烦,让你对想要瞬间忘却的风景视而不见。

  读过贺方回这首《青玉案》的人应该很多,“锦瑟年华谁与度”“试问闲情都几许”是那样撩人情思。关于贺方回的生平,历史上不过轻描淡写几句话,这疏淡的几笔,并不意味着他的一生就是平淡安稳,又或者快意风流的。

  他本宋太祖贺皇后族孙,娶的也是宗室之女。十七岁离家赴汴京,后在官场辗转多年,所任皆为冷职闲差,终生不得志。仕途之路,浮沉几度,其中况味,想必也是冷暖自知。

  关于他的情感历程,无从得知,只能凭借他散落在历史上的诗词,去揣度他的心情,以及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故事。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谜,而我宁愿他们带着谜底离开,也不希望他们将自己的一生,袒露在世间,让世人看得清楚明白。不去拆穿别人的秘密,是为慈悲,留下无尽的想象,则是宽容。

  关于贺铸,印象深刻的就那么几句:年少读书,博学强记。任侠喜武,喜谈当世事。他的性情本近于侠,以豪爽刚烈见称于士大夫之林。他的词风虽偏慷慨悲壮,却又刚柔兼济。翻读他的词卷,亦有不少婉约多情的佳句,文辞优美,富有情韵。

  据说贺方回和温庭筠一样,并非美男,甚至可以说相貌丑陋,也许这样,会令他的情感生涯,多出一些波折。一个人,才情人品固然重要,但一见钟情的,多半是那份初见时的容颜和风骨。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可有时,那华丽的文采,却抵不过平凡的外表。说这些,并无丝毫嘲笑之意,有时,现实的冷酷常常会让人措手不及。人在春风得意之时,要想着有一天也许会面对惨淡的困境;于落魄低沉之时,亦想着拨云见日其实并不久远。

  这一次,他对一个陌路女子,一见倾心。贺方回因对仕途灰心,便退居苏州,在姑苏盘门之南十余里处筑企鸿居,其地即是横塘。一段偶然的际遇,让他邂逅了一个翩若惊鸿的女子。她款款细步,盈盈而来,轻盈的风致,令贺方回想起了洛神。

  当年曹子建为洛神写了一篇华美惊艳的《洛神赋》。曹植用“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样的锦词丽句,来形容洛神的美,毫无虚意。

  千百年来,总会让人们想起,在那个日既西倾、车殆马烦的黄昏,宓妃凌波御风而来,和曹植在洛水之畔相遇。一切都是梦境,梦醒后,他们掩饰不住心中的悲伤与惆怅。我曾说过,想念一个人,梦里连呼吸都会痛。那是因为,爱到恍惚,爱到不能把握自己。

  贺方回就偶遇了这么一个女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就这么盈盈而来,盈盈而去,甚至连浅淡的微笑都不曾有,更莫说惊艳的回眸。只留下风姿绰约的背影,让词人目送芳尘远去,独自怅惘。“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李义山曾有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暗喻青春的美好,锦丽年华,当自珍惜。贺方回看着佳人飘然远去,却不知如许年华,与谁同度?

  这时的贺方回,也许早已年光老去,但他情思涌动,心绪难平。月桥、花院、琐窗、朱户,这些美好的意象,亦唯有春知。又或许他在为那出尘的女子感叹,不知她锦瑟年华,是否有心仪的男子共度?只怕是还不曾开始拥有,就要和韶华诀别,如此绝代佳人,任何过往,都是美好的。

  且不说锦瑟华年,词人就是如此痴心一片,伫立在邂逅之地,迟迟不肯离开。内心舒卷的情愫,就像春梅乍放,已经不能收敛。直到黄昏日暮,才归家,写下这痴情断肠的词句。

  “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他搁笔自问,闲愁几许?似无涯的青草,似满城的飞絮,又似漫天的梅雨。内心万千风景,有时抵不过大自然的一尘一露。后来,贺方回也因为这首《青玉案》而得名“贺梅子”。

  青梅往事,来不及挥手作别,就已远去。流光偷换,繁花似雪,落地生尘。无论生命中那朵情花是未曾开放就已凋零,还是灿烂绚丽地开过再枯败,只要是落下,就不会回头,不能回头。年华来的时候,没有召唤,走的时候,亦无须诀别。


沈园,那场伤感的相逢

《钗头凤》——唐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黄昏总是自作主张,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到来,它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因为它没有躲藏的义务。而人,却可以将自己掩饰,把放逐当作生命里一次恍惚的远游。其实心已经走过万水千山,但人依然痴守在她的窗下,郑重地说,我不是一个背信的人。

  多么坚定的话,就这样不假思索地说出口,就像往一个空杯子,瞬间倒满了水,连感动也是潮湿的。曾经的盟誓,是为了让彼此的心融在一起,可最后留住的,只是荒芜的梦。说好了,一路携手赏阅人世风光,可有一个人,竟在转弯路口悄然离去,提前散场。

  “雨送黄昏花易落”,其实下的是一场花瓣雨,在风起的黄昏,那么多的花瓣,决然离开枝头,纷纷下落,不肯回头。因为,它们始终坚信,花瓣离了枝头,才可以散发出更幽韵绝俗的芬芳。就像许多人,用死亡的方式结束一切,只为了让深爱的人永远记住自己。于死之前,往往会凄美地说一句:我要你永远忘不了我,我要你负罪一生。

  两个人的故事,若其中一人离开,故事是否还能继续?一个人死去,足以带走一切纷繁,尽管这世间,有许多人还不够慈悲,他们不肯轻易放过,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人和事。可死去的人,如灯火灭,他连自己都忘记,你还希望他记得什么!花落了,那洁净的树枝,好像在问你,是否要听一段,远去经年的故事。

  没有人会忘记,在宋朝,在沈园,一个满城春色日子,有过一段伤感的相逢。她叫唐婉,文静灵秀,才情横溢。他叫陆游,风流倜傥,满腹诗文。两个名字,因为沈园那场伤感的相逢,而不再简单。他们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有凤钗为媒,有情感作聘。原该是一段美满的婚姻,而且婚后也确实有过一段美好的日子,二人鱼水欢谐,情爱弥深。

  可叹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唐婉绰约的风姿和出众的才情,让陆游整天沉溺于温柔乡,自此软化了雄心,忽略了功名。这是陆游母亲最不能忍受的,她一心盼着儿子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如今看着风情万种的唐婉,日日蛊惑陆游,心中实为不快,便强逼陆游立刻休妻。

  迫于母命,陆游将唐婉送回娘家。一段感情到了至深之境,反而不能久长。然他们并未真的放弃,陆游另筑别院安置唐婉,二人得以鸳梦重续。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陆母察觉后,严令二人彻底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一个贤惠安分的女子王氏为妻。

  无情和深情也只是在旦夕之间,他们有心同梦,却无缘同桌同食。是现实的刀刃将他们的情缘斩断,他扼腕叹息,她负伤离去。此后,一对曾经海誓山盟的爱人,携着悲痛,奔赴各自的宿命,又被辗转的流年,弄到下落不明。

  尘海波涛,数载飘零,一旦失散,又去何处寻得影踪?人于世间行走,渺小如尘,不知要在佛前跪求多少年,才可以换取一次擦肩,换得一段邂逅,换来一世同行。如此难觅的缘分,被他们轻易地丢弃,纵是万千理由,亦不可谅解。他们甚至不敢想,今生还能在风雨多年后重逢,因为任何奢望,都要付出代价。

  我们一定也错过许多人生的缘分,甚至痴傻地以为,把爱情写成经文,设置好密码,有朝一日,只要兑现诺言,给爱人讲解,这样就不算是背叛。却不知,人世聚散无常,爱过的心会冷淡,诺言会消散,美丽的容颜会老去。沧海亦可化作桑田,更何况,卑微如蝼蚁的众生,又经得起几度岁月的轮回?我们是时光的旅人,只能用薄弱的心,来背负一路沉重的故事。在没有奢求的时候重逢,是命运所给的恩赐。沈园,这个因为一段伤感的相逢,而生动了千年的园林,至今仍有人去追寻佳人的身影。陆游和唐婉就是在近千年前,那满城春色的柳畔邂逅,不曾有任何的准备,突如其来的迎面相逢让人措手不及。

  遗落多年的光阴,努力尘封的情感,就在刹那,奔涌而出。凝眸对视,内心百转千回,有惊喜,有心痛,有感叹,亦有无奈。万般心绪,无处安放,陆游提笔于沈园的粉墙上,写下千古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的丈夫是一位豁达明朗之人,他深知妻子和陆游有过一段刻骨的情缘,并未生出醋意,反给了他们倾谈的机会。可唐婉如何还敢奢望太多,她明白,这一次相见,是永别。她知道,这条柳絮缤纷的小径,再无法与君同行。他们之间,言语已是多余,只彼此深情相视,就足矣。

  时光无情亦有情,十载离别,并没有在彼此身上留下太多的沧桑。他们明明还深爱对方,却再不敢轻言相守,更知此番转身,再不会有任何交集。这首《钗头凤》刻在了唐婉的心里,最后,也是这首《钗头凤》,令她香消玉殒。

  她本可以选择遗忘,和丈夫赵士程过完以后平凡的人生。他给不起刻骨的爱恋,却可以陪她诗酒琴茶,伴她细水长流。奈何红颜终薄命,唐婉再也无法回归初时的平静,她将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悲哀,所有的遗憾,以及所有的血泪,填成一首《钗头凤》,只为纪念她的爱情,哀悼她的人生。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与其过那种咽泪装欢的日子,不如自我了断,唯有死,才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而活着的人,永远也忘不了她。陆游就是这样,在愧疚中将她怀想了一生。不要问值不值得,多少人为爱负累一生,终落得,惨淡收场。

  没有背叛,没有辜负,她给自己挖好坟墓,用落叶裹着爱情,一起葬下。春天开始的故事,必定是在秋天结束。她应该死在秋天,因为她尊重落叶,尊重死亡。


并刀如水,纤手破新橙

《少年游》——周邦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也曾读过几阕周邦彦的词,多写男女之情和离愁别恨,辞藻华美,音律和谐,颇具宋词风味。唯独这首《少年游》给我留下不一样的印象,仿佛是百媚千红里的一点初绿,清新、淡雅。又似乎是丝绸锦缎里的一匹素布,简洁、朴实。以往的词,多描写瑰丽之景,借景思人,以景抒情。而这首词却闻不到一丝胭脂味,有一种洗尽铅华,回归朴素的真实。

  像是一个淡妆天然的女子,将她细微的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而她委婉的口吻,也描绘得惟妙惟肖。都说中国古典诗词不善描摹人物,而周邦彦的这首《少年游》带给我们的,是不同于其他宋词的表达。

  其实初次读这首词,是被这一句“纤手破新橙”所吸引。简单五个字,嵌入一阕词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巧和新意。仿佛看到一双白净纤细的手,柔缓地破着一个新橙,刀一落下,那酸涩清香的汁味就弥漫了整个屋子,人顿时清醒。之后我又细读了前两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起先只觉新奇,知道写的是并州如水的刀,吴地胜雪的盐,却始终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在“纤手破新橙”前面。

  并刀切橙,理所当然,切橙要一勺吴地的盐做甚呢?后来得知,那些没有完全成熟的橙子采摘下来时,橙子中含有机酸比较多,破开后抹一些盐,或者用盐水浸一下,可以去除酸涩之味,吃起来才会香甜可口,这与淡盐水浸泡菠萝的道理相似。这才恍然,原来早在宋朝,盐就有了此般妙用。

  人说作诗填词,都会有一段因由,要么赌物思怀,要么有感而发,又或者,只是一时简单的情绪触动。这首《少年游》确实有一段颇有趣味的由来。张端义《贵耳录》载:“道君(即宋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檃栝成《少年游》云……”所以,《少年游》所说的是当年宋徽宗、周邦彦君臣和李师师之间的一段情事。

  周邦彦先至李师师家,闻宋徽宗来访,便藏匿于床底下。宋徽宗携带新橙一颗,乃江南新来的贡品,之后与李师师有了一番温情软语。床底下的周邦彦便作了这首《少年游》,将他们当时的情景,用通俗的白话,逼真地描摹出来。又听说,后来李师师给宋徽宗唱了这首词,徽宗大怒,要将周邦彦迁谪。后李师师又给徽宗唱了一首兰陵王词,徽宗大悦,周邦彦才算躲过这一劫。

  读完整首词,仿佛看到一幅画,烛影摇动的夜,洁净无尘的闺房,多情的宋徽宗和温柔貌美的李师师,在碧纱窗下卿卿我我。而周邦彦只能委屈地藏匿在床下,不敢吱声,听闻他们的风情。李师师用纤细的手切新橙,一个细微的动作,看得出李师师刻意在讨得宋徽宗的欢喜。

  温暖的帷幕里,刻着兽头的香炉,轻轻升起烟雾。二人对坐,李师师调弄着手里的笙,试着曲调,而通晓音律的宋徽宗,也接过笙,试吹几声,之后递给李师师,再奏一曲天籁之音。窗外明月如水,如此良夜春宵,二人不尽缠绵,只怕此时的李师师也忘记,床底下,还藏着一个周邦彦,所以才会有下阕那精彩的表白。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短短数句,可见其内心亦是婉转曲折,温柔不尽。又被周邦彦用简洁的笔墨,巧妙地记录下来,成了名传千古的词句。笙歌过后,夜阑风静,只见红烛摇曳,照见美人香鬓衣影,也照出宋徽宗灼灼神采。

  李师师禁不住低声问道:“向谁行宿?”她问得如此小心,又亲切,乍听好似并不打算他留下,却又在暗示着什么。“城上已三更”她进一步提醒着,时候其实不早了,若要走,就趁早些,若不走,便决定留下来。“马滑霜浓”这一次加重了她想要宋徽宗留下来的念头,她细心地为他设想,夜路不好走,霜浓露滑,怕马失足,人着凉受惊。“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经过几番转折,李师师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你看,外面行人都没几个,你若趁夜回去,我真的不放心,莫如留下来。

  真个是几回探问,几回周转,最后方尘埃落定。周邦彦的确是一个驾驭文字的高手,他用简洁直白的文字生动地刻画出人物微妙的心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多情、机灵、真挚又大胆的女子。清代谭献在《复堂词话》中评这首词说:“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论这首词说:“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

  有人曾拿周邦彦和纳兰性德做比较,他们的词都是婉约词风,而他们又都是身处繁华之人。周邦彦在年少时虽有过困顿,但之后一直官场如意,虽不算平步青云,但也一直备受恩宠。他生逢北宋之末,山河破灭则是在其死后,于他,可谓毫发无伤。

  纳兰性德处康熙盛世,那时的大清国一派繁荣气象,其父纳兰明珠,深得康熙宠信。而纳兰性德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尤其是诗词方面的成就,使得他被康熙赏识,为殿前一等侍卫,伴随皇驾。他英年早逝,却留下一卷凄美感人的《饮水词》,被后世争唱。

  周邦彦处末世而赋悠闲,纳兰性德居盛世而吟寂灭。都说文由心出,一个人并不会因为处于怎样的环境,就必定要写出与环境相当的文字。我们可以从现实的纷繁中跳跃而出,站在另一个更高远的境界,去看世间万象,芸芸众生。在繁华中找寻寂寥,于忧伤中获得愉悦。就有如秋季思花开,春天悲落叶,聚时感落寞,散时见欢喜。一切随意念转动,由心而起。

  再读这首词,恰是词人一段真实的经历。就像一幅写意画,淡淡几笔,描摹出简洁生动的物象。用墨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浓淡有致。一句“纤手破新橙”,似闻到新橙酸甜的清香,从遥远的宋朝飘来,弥漫了整个江南,久久不会散去,不会散去。


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

《南乡子》——秦观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初次读这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其实是在《红楼梦》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行酒令时宝钗掣得一支签,签上画了一枝牡丹,并附有一句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当时觉得这句诗用在宝钗身上,妙不可言。

  薛宝钗是大观园的冷美人,她穿戴不奢华,唯喜淡雅。她服“冷香丸”,清冷的幽香,给人一种迷离的美。她少言寡语,明哲保身,对人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她对世事人情早已看透,却用一颗清醒的心冷冷地看着别人沉醉。总之她就是大观园里的山中高士、冰雪美人。

  她丰腴的肌肤、华贵的气度,与花王牡丹相配。在大观园,她是艳冠群芳的衡芜君,林黛玉是世外仙姝寂寞林,是一朵永远凝露的芙蓉。到后来,我才知道,“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晚唐罗隐《牡丹花》之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冷艳无情的薛宝钗亦有她动人之处,她的美貌,她的才华,她的修养,以及她的成稳,是诸多女子所不能及的。然而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纵是懂得明哲保身,纵是冷艳无情,也躲不过金玉良缘的宿命,将大好的一生,误在了贾府。

  这首词里的“任是无情也动人”,与《红楼梦》中引用的诗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秦少游是北宋婉约派词人,他的词多写男女情爱,以及抒发仕途失意之感慨。文辞清丽婉转,音律谐美,情韵深浓,经久耐读。秦观之词离不了情爱,且以青楼歌女为主角,情意深切,悱恻缠绵。他的千古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至今仍被世人吟咏。然看似情深,实则薄冷,好似在给一段离别,找一个美丽的借口。

  词中写的是崔徽,画像中的崔徽,一名歌伎,一名多情的歌伎。“水剪双眸点绛唇”,画中的她,眼似秋波,脉脉含情,朱唇一点,胜似桃花。这样一位绝代佳人,被画匠用其妙手丹青描进了水墨中,任世间风尘起灭,花谢花飞,她拥有永恒的美丽,不老的容颜。更有人以为,崔徽取丹青素笔,对着菱花镜,临影子淡扫轻描。画云鬓双眉,画春容柳腰,再描七分曼妙,三分冷傲。

  画里的崔徽似半掩的荷花,只露了一半身段。秦观说,这模样,就像是宋玉东邻的女子,因倾慕宋玉的容貌与才情,便登墙偷望他三年之久。每次墙头遮去了她半身玉体,只能露出翠羽之眉,如雪肌肤。我就不明白,这样一位妙龄女子,既有登墙窥探之胆色,又为何不敢翻越那一墙之隔,对其吐露衷肠。

  而宋玉,又怎会不知邻女对自己的倾慕之情?堂堂男儿,竟忍心一个妙龄女子为他登墙三年。漫长如水的光阴,竟不曾有过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只是,邻女长久的等待和隐忍,到最后,换来的亦只是一声叹息。若她无情,只在隔院的秋千架上,看自己的风景。爬满藤蔓的重门终年落锁,素手焚香抚琴,也许登墙窥探的人,会是悲秋的宋玉。她微恼地游荡在院中,那冷傲的风姿,纵是无情也动人。

  而此时的秦观,又怎么不是对美人的一种窥探?只不过他无须登墙偷窥,可以立于画像前,任意端详崔徽的神情和姿态。年深日久,这位风流才子,可曾对画中美人生出一段情愫?据说,秦少游和苏小妹有过联诗对句酬姻缘的佳话,虽千百年已过,至今忆起,依旧美得惊心。

  历史上有记载,秦少游的正妻是一位叫徐文美的女子,和他一样,也是江苏高邮人。她或许不是秦少游钟情的女子,因为她从不曾走进他的词卷,但这样的女子,为他平凡生养,默默无闻伴随一生。唯有青楼歌女,赢取他的爱情,为他红袖添香,是他赏心悦目的风景。

  他为营妓楼东玉填过一首《水龙吟》,为名妓陶心儿赋词《南乡子》,皆是柳月花边,无比多情。他写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他与人分别,就说两情久长,不在乎暮暮朝朝。这一切,都应和了一句话,动情容易守情难。

  “往事已酸辛,谁记当年翠黛颦?”崔徽这般绝色女子,身为歌伎,自是有一段辛酸往事。当年黛眉含颦,无限心事,亦被画师描进了画中。崔徽是歌伎,与一个叫裴敬中的男子一见倾心,相爱数月,后裴敬中离去,崔徽身不由己,无法相从。

  几月后,裴敬中的密友白知退来访,为崔徽请来善写真的丘夏,为其写真,果得绝笔。崔徽持画给白知退,并对他说:见到裴敬中,就告诉他,“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郎死矣”。一语成谶,不久后,崔徽病了,形容憔悴,已不复旧时容颜。再不久,她死了,死于相思。

  红颜薄命,再看画中人,含笑顾盼,楚楚动人,令赏画的秦少游心生怜惜。他有心相惜,只叹丹青不解语,纵是解语,崔徽此心也只为裴敬中,又是否会为别的男子而动情呢?画上崔徽,花容月貌,可是触摸上去,没有温度,她只是被封存在纸上的冷美人,已不解情愫,无关风月。可秦少游对着这不解语的牡丹花,仍叹息道: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只此一句,不知撩动多少人的心魂。

  浩荡世间,唯情动人,唯情感人。人生长恨,多少人,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画中的崔徽,不是无情,而是过于深情,可惜丹青妙笔,可以留住红颜佳色,到底描不出她的一往情深。

  寄身大观园的薛宝钗,又岂会是一个真正的冷美人?只不过,没有人看到她夜半不寐,相思如雨。她知世情难测,深邃如海,不敢去爱,只将一颗真心冰封。她知人生萍聚,云烟万状,转瞬皆是空幻。倒不如无爱无恨,做个无情之人,反比多情之人更让人心动。

  然万物纷纭,千缠百绕,何谓有情?何谓无情?一如我们,至今也无法知道,究竟是流水负了落花,还是落花负了流水。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江南的夜,美得让人心生哀怨。灯火煌煌的夜景下,旧式的牌坊,古典的楼阁,还有一扇扇雕花的老窗,半开半掩,不知在向谁,低诉着风情。路旁是仿古的宫灯,墙院上,檐角边,树枝里,被星星点点的灯火围绕,似银花绽放,璀璨迷人。

  来往游人无数,没有香车宝马,却也是姹紫嫣红的光影一片。每年的元夕,我都会来此看灯,这里叫南禅寺,有一座千年古刹。墙院内是云水禅心,墙院外是都市繁华。

  立于石桥,看运河里的龙舟徐徐缓缓地行驶,船上的游客,欣喜地观赏两岸的风景。他们或许不知道,这运河,是当年隋炀帝为了游江南,去扬州赏琼花而开辟的。千百年来,这条河流一直锦绣如织,从来没被光阴冷落。

  尽管当年隋炀帝荒淫无度,但他为江南水乡带来了鼎盛与繁荣。他寻梦而来,却没能回去,来时,他写下一首诗:“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这位风流皇帝最后死在江南,但他赏过扬州的琼花,看过江南的月,爱过江南的女子,他死得无悔。

  街灯眩目,是因为忘不了夜色的温柔,我独自冷眼看着这一切繁华,有一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慨,也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淡然。灯火阑珊处,有江湖艺人在吹笛,有画者在为人描绘着肖像。而我则是那位灯火阑珊处的女子,只是不知这人流中,是否有那么一个人,也在众里寻我千百度?恍然间,我想到,这粲然华丽的夜市,不就是为了迎合千百年前那阕叫《青玉案》的古词吗?

  有人说,当年辛弃疾填这首词,看似在表达对一个女子的爱情,实则有更深的意味。这首词作于宋淳熙元年(1174年)或淳熙二年(1175年),那时强敌压境,国势日衰,南宋统治阶级却偏安江南,在歌舞享乐中粉饰太平。辛弃疾作为一个热血男儿、风云人物,他有心请缨,却不受君王赏识。心灰意冷时,看着这幅元夕踏灯的图,试图用这浮华的表象,麻醉自己的心灵。所以他孤独地寻找,希望可以觅得一个不落俗流,孤标傲世的女子,视她为知音。

  印象中,苏轼的词,旷达中渗透着人生哲理,总让人同他一起走入风起云涌的境界,又随他慢慢地归于深沉的平静。但辛弃疾不同,他写下的词词风豪迈豁达,壮阔无边,他的词似乎永远炽热,带着英雄的豪情与悲壮,读完后,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这一切,与他的人生历程相关,他年轻时就参加抗金义军,携着燕赵奇士的侠义与豪情,也算是金戈铁马二十年,有气吞山河的豪迈。

  他中年受到排挤,被迫退出政治舞台,伟大志向不得施展,就将这一腔愤怒,写入词中。他赋闲了二十年,漂泊流转,一边羡慕啸傲山林的隐逸高人,一边忘不了要做一个承担民族使命的英雄。他总是会在恬静之时,内心涌起波澜,在这种感情的起伏与交织中他度过了后半生,写下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的醒透又悲凉的词句。

  这首《青玉案》,是想透过世态表象的繁华,寻找属于自己的落寞和清醒。明月像一面镜子,映衬出一幅雪树梨花的元夕画境。月亮无须背负宋朝那沉重的历史,它从远古走来,看过秦汉风云和隋唐演义,依旧温婉似玉,清凉无尘。

  此时的朝廷,风雨飘摇,国难当头,可江南的元夕,依旧一派盛况空前的鲜艳景象。火树银花不夜天,龙腾狮舞闹元春。香车宝马碾过芬芳的路径,游人如织,笑语盈盈地赏灯,猜灯谜。他们沉醉在歌舞升平的快乐里,却不知,宋朝已失去半壁江山,他们脚下的土地已不再全部属于自己。

  难道他们真的被浮华麻木了心灵,或者他们都已经修炼到淡定的境界,可以足够成熟地抵挡风雨?辛弃疾辗转在如流的人群中,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他想要唤醒所有的人,告知他们,一起力挽狂澜,修补残破的苍穹,却又不忍惊醒他们瑰丽的梦。

  徜徉于繁华的街市,似乎听到美人环佩和璎珞的叮当声,他希望在这个没有约定的夜晚,能够找到一个不屑俗流、超拔脱俗的佳人,和她共诉一段柔肠,共有一种相思。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让他忘记摇摇欲坠的山河,忘记他骨子里,那一点还没有完全消磨尽的英雄气概。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一直寻寻觅觅的身影,原来就在阑珊的灯火处,在倾斜的月光中。这女子,也许是一位脱俗的仙子,她用淡然的心,漠漠地看着世人悲喜往来。又或许是一个洗尽铅华的平凡女子,她不过在今夜,独自走出闺房,想要在阑珊的角落,感染一点热闹的气息罢了。无论她是谁,今夜,她就是辛弃疾苦苦寻找的那个人,是他心中那枝清绝高傲的红梅,不与凡尘有任何纠缠。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蓦然回首),那人正(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细思量,此三种境界,我们都能体味,只是需过尽千帆,方能领悟。

  我们亦只是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经历着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我们的人生也许不需要经历这三层境界,只在心里,存一份淡定,留一份清醒,便好。不上高楼,不为谁憔悴,不再寻觅,只从容地行走,清淡似水,安静如月,低眉浅笑,自在平宁。


让他一生,为你画眉

《南歌子·凤髻金泥带》——欧阳修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一个女子的容貌,在任何朝代,任何情境,都很是重要。绝色姿容,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让人心动而痴迷。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无须浓脂艳粉去修饰。眉眼是整个面容的灵魂,那一弯黛眉,淡描轻扫,更显神韵。从古至今,画眉便成了一种旖旎的风尚。一支画笔,在时光的镜中,描摹出不同华年的美丽。

  “画眉深浅入时无?”我仿佛听到一个温婉的女子,低低地问着自己的良人:相公?我的眉画得可合适?那神情,含羞娇俏,妩媚动人。我想任何一个男子,此时看到自己美丽的妻子,都会生出万种柔情。轻抚她的眉,将她拥入怀中,多少壮志雄心都会被软化。

  这一句诗的由来,并不缘自欧阳修的《南歌子》。而是唐代朱庆馀写的一首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我们从中看到一对新婚夫妻幸福甜蜜的生动画面。

  据说画眉之风起于战国时期,屈原在《楚辞·大招》中记:“粉白黛黑,施芳泽只。”汉代时,画眉已是寻常之事,并且画得更出色,更生动。《西京杂记》中写道:“文君娇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形容卓文君的眉,似远山含黛,脸似秋月芙蓉。那弯细眉,从汉代远山一路描来,直至盛唐,流行把眉毛画得阔而短,形如桂叶或蛾翅。

  元稹有诗吟“莫画长眉画短眉”,李贺也有诗“新桂如蛾眉”。到后来唐玄宗时期,画眉的形式更是多姿多彩,名见经传的就有十余种:鸳鸯眉、小山眉、三峰眉、垂珠眉、涵烟眉、拂云眉等。如此多的画法,可见画眉已融入了古代女子的生活,陪伴她们轻轻送走寂寞的光阴。

  《新唐书》里,记载了这么一则画眉的故事。李隆基造反灭韦后,带兵一路杀进大明宫,而不谙世事的安乐公主,“方揽镜作眉”,沉迷在她画眉的境界中,全然不知改朝换代的悲惨。待她觉察,仓皇出逃,为时已晚。在她被砍下来的脑袋上,有画了一半的眉毛,另一半眉毛留在了前朝的梦里。这则故事,带着一种惊悚之美,让人读后感叹不已。

  到后来,宋元明清,画眉风尚之广泛,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画眉已成了闺阁绣房的一大乐事。亦被许多文人诗客写入诗中,温庭筠《菩萨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白居易诗“蛾眉用心扫”,乃至清朝的纳兰性德一首叫《齐天乐》的词,也写道“冷艳金消,苍苔玉匣,翻书十眉遗谱”。

  因张敞在闺房为爱妻画眉,“张京兆眉怃”一时被传为佳话。后来有许多男子相继效仿,看着心爱女子肌肤胜雪,娇羞的眼波流转含情,忍不住轻轻为之描眉,无限亲密与温柔,都定格在镜中。

  《红楼梦》里描写林黛玉的容貌,起句就是“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只这一句,便将这个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描写得入木三分,贾宝玉也因此为她取了个别名,颦颦。贾宝玉在大观园里,经常以偷尝众女的胭脂为乐,当他看到黛玉这两道如烟似黛的弯眉,难道不会生出想要日日为她画眉之心?也许因为这两道含情的眉弯,让宝玉对黛玉更生一分爱怜。

  喜欢欧阳修的这首《南歌子》,是因为词中的画境。这就是一幅画,画的名字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在我记忆里,欧公为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辞章深婉,文理畅达。想象着在他整洁的屋内,书香四壁,桌上横放一张古琴,一盘散落的棋,他独自抱一壶老酒,对着明月,做一次温柔的遐想。烛影摇红,如此良宵美景,又怎能辜负?他即兴填词,铺展开的纸上,便有了这样动人的图景,翰墨的清香,在春风舒展的永夜悠悠飘荡。

  凤髻,龙纹。一位美丽的新娘对镜着彩衣,上丽妆,盘发髻,上胭脂,抹唇红,最用心的,是描那两道细弯的眉,像是一弯新月。她和英俊的夫君相携临窗,郎情妾意,她娇俏含羞地笑问,这弯眉画得可好?案上的红烛已燃尽,他们还沉浸在昨夜温情缱绻的梦中。帷帐里,万般温存,尝尽雨香云片。从今后,只魂梦相牵,年少夫妻,又还怕什么流年似水,光阴似箭!

  古人说,人生得意之事为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金榜题名终为名利所缚,到最后,总是会失去太多洁净和清朗的本真。最动人的莫过于情爱,汤显祖在《牡丹亭》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可是这世间的情感,又有多少可以一如既往?拥有的,相处久了,各自嫌弃。错过的,只会在以后的时光里,不断地追忆。所以,珍惜刹那的拥有,不问缘分还会有多长久,此时可以握紧对方的手,就是幸福。

  不经意地,响起一首歌,是《倚天屠龙记》的片尾曲——《爱上张无忌》。这世间,也只有毛阿敏,才可以将那份深情唱得那么疼痛,那么彻底。“让他一生为你画眉,愿他的心宽容似海。再不提你曾给他伤害,你要他身边再没别的女孩……”是的,我说过,如果可以,我只想嫁一个平淡的男子,无须海誓山盟的私语,只需知我心意,只需一生为我画眉。我说得如此轻巧,一生为我画眉,还自诩为是平淡,却不知,这“一生”二字有多重。

  如果有一天,你的缘分悄然到来,请你一定要紧紧抓住缘分的衣襟,不要等到缘分与自己擦肩而过,再去追忆,再去惋惜。就如同唐时杜秋娘写的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明白,花开花落是寻常,缘来缘去亦是如此,所以,在花开之时直须折取,而缘来之时也要努力珍惜。待到花落,缘尽,也再无什么遗憾。

  希望,尘世间的女子,都能够邂逅一个可以为自己画眉的男子。不求一生,只要拥有过,哪怕一次也好。那时,她们是否都会娇羞地对着心爱的男子,笑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