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宋朝的时光 - 卷四 一蓑烟雨任平生

我总不爱翻读,宁可和它们静静相对,于浅淡的年光里,悟出一点禅意。清风探过窗牖,撩开书页,我若有若无地,读几行阴晴圆缺的字。这么多年,不是我教清风识字,而是清风,一直在教我读书。


浮生长恨,悲多喜少

《木兰花》——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翻开一卷宋词,也是打开千年前纷纭的往事,时间是鹊桥,让我们重见隔世的光阴和月色。数载分离,换来偶然的相聚,依旧是萍水相逢,我们只需要交换一个眼神,在没有约定的日子里,仍可以来往从容。这一切,和因果无关,只当作一段与文字温柔的际遇。

  邂逅宋祁的《木兰花》,不知至今为止,已经是第几个年头的春暖花开了。只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就让思绪摇曳生姿,无论窗外是哪个季节,屋内都是一派姹紫嫣红。绿杨就长在纸上,杏花亦开在纸上,是词人用笔墨,封存了那年绚丽的春色。人会像枯草衰杨那般老去,而这阕词,像是抹上了水粉胭脂,佳颜永驻。

  一场花事在春天登场,愉悦地汲取人间的光暖和雨露,还有人的情感和性灵。许多追逐的目光,为了这场嫣然丰盛的花事,早忘了世情风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道:“‘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这是一幅早春图,色彩明丽,洁净端然。满城春光,让人想要走进这个缤纷的世界,与春风携手戏游人间。潋滟春光,撩人情态,泛舟湖上,花瓣铺床,绿叶作枕,花露为食。看远处杨柳如烟,一片嫩绿,虽是早春的清晨,寒意却微轻。红杏在枝头,放纵地开放,开到惊艳,开暖了游客柔软的心肠。

  每次读到这句“红杏枝头春意闹”,无论当时心情多么平静,都会在瞬间惊诧不已。往日的素颜清淡,被抛之一空。脸上涂抹胭脂花粉,头簪金钗玉珠,身披华衣锦缎。这就是杏花,它不仅装扮自己华丽的姿容,又赋予了别人绝代风采。

  一朵朵红杏,就那样毫无顾忌地绽放,仿佛迫不及待地要将生命耗尽。用最短暂的时间,等待着收拾灿烂的果实,它们似乎对绽放的过程从来都不屑,视死亡为乐趣,视悲悯为软弱。故它们有勇气探墙而出,而不拘泥于世俗的束缚。它们向往烟火,愿意和一粒尘埃生出情感,和一缕清风诉说衷肠,更愿意被行人采折,带至家中,落于瓷瓶,装点世人的梦。

  世间之人,往往不及一枝红杏,以为守着凡尘清规,就是坚贞。却不知,人活着只有一世,既来到人间,就该尝尽爱恨情怨,方不负这仅有的一次生命。红杏出墙又如何,任何的人事,都会有不可预测的变故。人生当走过逼仄的深巷,去寻找远方曼妙多姿的风景。

  世事飘忽无定,从来都没有量身定做的人生,多少无法预测的故事,让宿命不可改写。我们所能做的,则是勇敢地接受过程所带来的结果,淡泊从容地过好每一天。无所谓成败,无所谓生死,无所谓得失,也无所谓来去。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浮生若梦,做梦容易,醒来却难,人生总是苦多甜少,悲多喜少。应当不吝惜钱财,纵是散尽千金,也要换取这片刻的春光和欢娱,亦当博得美人一笑。这时的宋祁,携歌伎一起来游赏春色,看如烟杨柳,绚烂红杏。只觉人生得意须尽欢,纵算明日又要将春色归还,留孤独给自己,也不能背叛今天的美丽。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他们将春光调制成酒,以花瓣为菜肴,趁着大好年华,肆意交杯换盏,纵是断肠也无悔。他们举杯劝斜阳,希望徜徉于斜阳花下,不被流光催急。

  词人对春光的无限依恋,皆溢于纸上,缠绵而不轻薄,华美却不艳丽,情怀真挚,心性豁达。仿佛在告知我们,珍惜缘分,珍惜时光,宁可辜负流年,也不要被流年辜负。烟柳骄傲地披着绿裳,红杏孤高地守着自己的红颜,不需要将爱说出口,春风会给我们最深情的拥抱。

  宋祁的一生,应当算是仕途如意,这与他的历程和性情相关。宋祁,字子京,北宋安州安陆(今湖北安陆)人,后徙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年)与兄郊(后更名庠)同登进士第,奏名第一。章献太后以为弟不可先兄,乃擢郊为第一,置祁第十,时号“大小宋”。短短几行,写尽词人一生荣光。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官服的宋祁,在北宋京城的崇正殿,春风得意。而这首词,更见宋祁疏放明朗的心性,他宁肯为春光千金散尽,也不愿为世事拘泥。虽在朝为官,却一生闲游山水,折柳采花,恣意人生。

  他的另一首词《锦缠道》写着:“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以娴雅欢快的笔调,抒发了人生当及时行乐的情怀。

  记得《红楼梦》中,一次行酒令,探春掣得了一枝杏花签,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探春便是那枝凌云的杏花,敢与世抗衡,她有着杏的果敢,所以她远嫁他乡,也可以在异国的土地开得灿烂,开得从容。

  不禁想起,每个人的前世,或许都是一株植物,于百花千草中,总有那么一株草木,牵系着自己的今生。金陵十二钗中,每个女子,都是一朵花,黛玉是风露清愁的芙蓉,宝钗是艳冠群芳的牡丹,湘云是香梦沉酣的海棠,李纨是霜晓寒姿的老梅,惜春是佛前的莲花……

  “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也因这一句词而名扬词坛,被世人称作“红杏尚书”。一枝红杏,探墙而去,倚云而栽。花事登场,花事落幕,浮生如梦,为欢几何。纵是尝尽冷暖人情,也誓要和红尘同生共死。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曾几何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念出这句诗:长恨此身非我有。那时候的我,年华初好,虽无优雅的风韵,却似一朵初绽的莲,洁白纯真。喜欢斜躺在竹椅上,捧一本宋词,不读,只隔帘听雨。或是临着轩窗,看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相思,只和它共修菩提。许多时候,会陷进一种莫名的情绪,觉得自己在纷芜的红尘中丢了躯壳,所拥有的,只是灵魂,好在那是最洁净的。

  到后来,我看到一幅图,一朵凋谢的莲花,那花瓣落在莲叶上,有一种凉薄的美。一直以来,我觉得莲花是有佛心禅性的,它应该比别的花更灵逸静美。落笔填词:我本是灵山仙客,又为何,尝尽那人间烟火?搁笔,又久久不得释怀,所谓一字惊心,这句词,又何曾不是在暗喻自己?

  我虽无莲的洁净无尘,但内心亦是清澈如水,红尘万千,太多的时候只是身不由己。那时年少,并不是如东坡先生这般为名利所缚,忘不了人间功贵和权势,但也有许多无端的纠缠,让身心无法相依,看尽纷繁起落,碌碌难脱。

  如今,不过是隔了几度春秋,曾经的那段心情,却成了再不能回首的岁月。“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何时起,我亦沾染了凡尘烟火,学会随波逐流,生了功利之心。又或许,在这五味杂陈的世间,已没有谁,可以真正地做到清白。要做一个两袖清风、心无杂念、没有欲求的人,太难。于现实面前,我们都是那般薄弱不堪,那般无能为力。

  至今难忘的,是越剧版《红楼梦》的片尾曲:“红雨消残花外劫,黄粱熟透韶华尽。空念着镜里恩情,梦中功名,却不知大厦一朝倾。算人世荣华多几时,何时忘却营营?倚风长啸,阑干拍遍,叹尘寰中消长谁定。把沧桑话尽,留一江春水共潮起潮平。”

  一句“何时忘却营营”,似要将贾府里的钩心斗角抖落无遗。偌大的贾府,形形色色的人,纵是落于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也不忘功名利禄。他们整日机关算尽,为了纸上功名,花间富贵,丢失了纯净的自己。

  仿佛在这庸碌的俗尘,以任何一种方式活着都辛酸而无奈。宝玉一生为情,厌倦功名,到最后,亦被迫赶赴考场,偿还贾府数载恩情。冰清玉洁的黛玉和妙玉,不为浮名,不为攀贵,可终究也不能身心偎依,终被凡尘所累,一个香消玉殒,一个死生不明。

  东坡先生写下这首词,也是心中被名利束缚,难以做到明月清风。他一生虽性情放达豪迈,却历尽宦海浮沉,似乎从来没有过真正放下,真正解脱。历史上关于东坡的逸闻趣事不胜枚举,诗词、书画、政治、美食、禅佛,他被赞誉为中国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的代表,他的词作对后世影响极深。

  喜欢东坡居士的词,豪放却不奔腾,缥缈却不虚无,婉转却不悲凄。每次读他的词,都会惊心动魄,魂梦飘摇,亦会深情悲恸,可到最后,皆归于淡定从容。他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他说,何事长向别时圆;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也说,人间有味是清欢。是的,无论当时的他,是如何挥毫泼墨,掩卷时,墨迹已干,那颗曾经炽热的心,也趋于平静。鲜衣怒马和风烟俱尽,只隔了一剪光阴。

  这一夜,东坡饮酒,醉后睡下,醒来又举杯,直到酩酊大醉。他所居住的城叫黄州,在这里,他度过了五年的贬谪生涯。一位从高处跌落低谷的人,心境自然痛苦沉抑,不得舒展。但东坡先生豪迈旷达之心性,不会让自己于失意中消沉,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不被世事萦怀的恬淡。

  当他醉后归家,深夜敲门,家童酣睡不醒时,他并不气恼,而是慕着明月清风,转身拄杖临江,听闻涛声水浪。寂夜临着江岸,无论你醉得有多深,此刻都会被凉风吹醒。历史的烟尘沉于江底,多少次涛声拍岸,都是为了提醒世人记起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只有理性的智者,才可以在江水中,打捞出千年过往。繁华匆匆,恍如一梦,岁月风流云散,又能打捞到些什么?

  明月霜天,好风如水,醉后的清醒,更加明澈。看着夜幕下的江涛,层层波澜,由急至缓,内心有一种被洗澈的洁净。他思索人生,留下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回首这么多年,置身官场,浮沉几度,漂泊不定,天涯客居,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放不下人间功贵,被外物牵绊,做不到任性逍遥。

  夜阑风静,恰如他此刻的清醒,平和无波的江面,清晰地照见了心灵,让他看到真实的自己。此时,他不惧面对惨淡败落的人生,亦无须做任何掩饰,不需凭借往事,来一场疲惫的宿醉。

  他羡慕范蠡,功成身退,抱着美人,泛舟五湖。他亦幻想着可以撑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远离尘嚣,在江海中度余生。如此遁世,不是一种消极和逃避,而是从容地放下。徜徉于历史河道,与其在百舸千帆中争渡,不如乘一叶扁舟漂流。

  然而,范蠡做到了,和西施于太湖之畔,游山戏水,不问世事。苏轼没有做到,尽管他身边亦有佳人朝云相伴。纵是遭贬惠州,朝云亦对他不离不弃,为他红袖添香。但东坡居士的一生并未真正退隐江湖,也没有归居田园,他被命运牵绊,一世流离。其才高笑王侯,却没有一处港湾,让他系舟停靠。

  庙廊江湖,天上人间,他最终的归宿,还是自己的内心。世间万象,云海苍茫,却抵不过一个人心灵的辽阔。心即江海,心是江湖,归隐于心,换取真正的清凉。叹息一声,想起了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令狐冲一心只想埋剑深山,退隐江湖,可世事弄人,经历一番腥风血雨之后,他才漂流江海,远去天涯。

  令狐冲与东方不败把酒言欢,也算是惺惺相惜,对着万顷江山,他吟诗一首: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影片的结局,东方不败一袭红衣,决绝坠崖,看令狐冲的眼神,冷傲又多情,凄楚又决绝,那种灿若云霞的美,真是地动山摇。

  云烟散去,相忘江湖。过尽沧海,尝遍世味,唯留一种心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窗外一轮朗月,清亮澄澈,我卷帘,只需借着月光,就可以读书。桌案上,摆放着《宋词》《红楼梦》,还有一册《南华经》。其实,书于我来说,只是一种摆设,有时候,连摆设都是多余。时间久了,不过是将它们搁置在月光下晾晒。

  都说一个人要壮阔思想,填充知识,就要多读书,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书中有良朋知己。可我总不爱翻读,宁可和它们静静相对,于浅淡的年光里,悟出一点禅意。清风探过窗牖,撩开书页,我若有若无地,读几行阴晴圆缺的字。这么多年,不是我教清风识字,而是清风,一直在教我读书。

  月光下,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多美的意境,让人瞬间从容自若,仿佛世间一切风云,皆可消散,万般情怨,亦无有挂碍。这是苏轼在被贬黄州时,在野外偶遇风雨所填的一首词。词牌也特别,为《定风波》。

  清风总是知人心意,它知我喜读苏子的词,喜他词中豁达明净的意境,亦喜他悠然淡泊的情怀。唯有他,才可以在风雨飘摇的逆境中,驰骋纵横,我行我素。唯有他,才可以在坎坷的仕途中,依旧满腔豪情,笑傲江湖。

  他不是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在心中辽阔的地方,可以摒除一切念想;枕石而眠,在梦里幻化为蝶,以思想为竿,于山峦雾海垂钓白云。庄子觉得万物不断地更迭,唯时间是永恒的。他的淡泊超脱物外,和苏子出尘入世间的淡泊在境界上有所不同。

  苏子是身处官场,却不为名利所缚。庄子是游离世外,名利从来不能沾他的身。苏子还感慨过,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可见,他虽无意仕途,却终不能彻底做个散淡闲人。而战国楚霸登门请庄子任相,庄子依旧垂钓濮水,持竿不顾,他只愿放逐天地,不受任何俗事的拘束。

  读到“竹杖芒鞋轻胜马”就会想起《红楼梦》里宝钗点的一出戏,戏中一曲《寄生草》实在令人激赏不已。“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钗意味深长地念完,惊住了一旁的宝玉,令他连声叫好。而在场的看客,亦无不心神动摇,愿做那来去无牵挂的行者,不被尘事所困。这里手持竹杖,脚穿芒鞋的东坡居士,虽没有在莲台下剃度,没有赤条条,今生随缘化,却亦有一种在风雨中穿梭往来的无谓与超然,放下碌碌红尘,在万状云烟中,消遣平生意。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听完这首《寄生草》之后,回去就写了一首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写完了,又附上一首《寄生草·解偈》:“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这一切,似乎为将来宝玉远离尘寰,云里来去的结局埋了伏笔。而当黛玉读到宝玉的偈语时,在后面加了一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可见黛玉是个有慧根的女子,她的意境更加清澈空灵。她看似一生不曾与佛结缘,但她的悟性、禅心,丝毫不输于宝钗,以及在栊翠庵修行的妙玉。

  再后来,宝钗又讲述了六祖慧能参禅的故事,慧能禅师所吟诵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达到了佛家所说的万境皆空。无论是被封建礼教束缚的大家闺秀薛宝钗,还是追求心灵解脱,有着叛逆思想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都有一颗禅心。所谓参禅悟道,其实就是一份心境,没有慈悲的含容,没有豁达的胸襟,没有沉静的思想,是无法端坐莲台,看悠悠沧海变化桑田的。一个人,处滔滔浊世,要做到自在圆融,实属不易。许多人都笑自己不能自如来去,感到惭愧,辜负平生。其实,像六祖慧能和庄子这样淡定超然的境界,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要可以沾染一点慧能禅意的悟性和庄子淡泊的气息,也算是入境了。

  我想着,我和苏子相隔已近千年,他是否也同我这般,时常捧着一本庄子的《南华经》,只是捧着,不读?是否同我一样,买上几册线装书,其实里面空无内容,而自己却无心将它填满?或者他是无意,而我却是胸中并无几多墨水。我总认为这样,就可以不依附文字,和他境界相通。其实我错了,东坡先生的人生意境是一册我无法识别的草书,短短几行,删繁就简,那般轻易抒尽平生。而我最多只是几行小楷,自以为可以学得几分清风的飘逸,却在淡淡的月晕下,闪闪摇摇。

  一合上眼,就听风雨穿林打叶声,一个风骨俊逸的老者,竹杖芒鞋,在云烟中前行,从容淡定。片刻,风雨就停歇,山头斜阳已相迎。待回首,看来时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句,将整首词升华,人生哲理暗藏其间。大自然晴雨转变,季节交替,太过寻常,而世间的风云变幻,荣辱得失又何足挂齿?当一切都看淡放下时,或许人生真的可以无喜无悲,成败两忘。无论苏轼是否做到了,至少他的思想已经超然到这样一个空间。这份透彻和淡泊,纵算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感化了万千世人的心境。

  虽说万物往返交替,只有时间不死。可这世间,总还有什么不会轻易改变,比如那屹立不动的万古青山,比如那不可逆转的滔滔江河。又或许还有一段不曾说出口的诺言,因为没有道出,就可以永远静止,无须兑现。

  我曾经把青春当作赌注,拿去和时间打了一场赌,到最后,时间如旧,而我血本无归。如今,我已没有足够的筹码,再去参与一次赌局,所以我的人生,也不会再有输赢。我的前世,也许是佛前的一朵清莲,因为没有耐住云台的寂寞,贪恋了一点凡尘的烟火,所以,才会有今生这一场红尘的游历。我这么多年行色匆匆,只换来一次短暂的回首。回首看来处,竟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也无前因也无果。


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

《蝶恋花》——苏东坡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盛夏时节,春光早已逝去,连一丝踪影也觅不见。连绵的青草,铺洒在天涯各处,郁郁葱葱。每当读起这首《蝶恋花》,脑中都会浮现出一幅清新动人的画,一位妙龄少女,豆蔻梢头,居住于江南古典庭院,在紫藤的秋千架上摇荡。

  飘逸的长发,脱俗的容颜,流水的身段,于风中荡漾,白衣似雪,摇曳翩跹。她清脆的笑声,透过墙院,让墙外的行人多情地止步,几乎忘记自己是个过客。甚至想要轻叩门扉,窥探院内的春光和那倾城的佳人。

  江南有柳,掩映满城的绿,青瓦白墙的庭院内,草木茵茵。一泊小小的湖,湖心漂着细碎的浮萍,还有伶仃的初荷。紫藤花下,一架秋千,总是迎风飘荡,安逸而恬淡。绝代有佳人,幽居在庭院,这院门似乎终年落锁,墙上爬满绿藤,积累了经年的时光。她妙龄年华,醉人风姿,无须轻妆,只是天然。

  她每日摇荡在秋千架上,风情而潇洒,全然听不见墙外来来往往的跫音。她总是独自轻笑,却不知,那笑声已将墙外人惊扰。她累时,在亭内铺一张清香的草席,躺在上面,看风中飘扬的帐幔为她独舞。她不知,她虽不见任何生人,她的芳魂却越过墙院,迷醉了匆匆赶路的行人。那些自作多情的过客,被她的无情所伤,又是那样无能为力。

  填惯了豪迈豁达之词的苏轼,也常有清丽婉约之作。这一首《蝶恋花》写得生动婉转,意趣盎然,有一种无可遮挡的活力和生趣。“花褪残红青杏小”,他起句伤春惜春,可刹那间就超脱这景象,笔锋一转,让人看到燕子飞舞,绿水人家绕。

  柳絮风中飘飞,欲觉留春不住,可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让画面跳跃,仿佛眼前铺展了一片没有尽头的绿意。这就是东坡先生词风的魅力之处,姹紫嫣红的春光在赶往夏天的路上死亡,他没有一直感伤,而是从容地接受季节更替,看到更多苍翠美丽的风景。

  绿水人家,高墙之内,有荡秋千的佳人,发出愉悦的笑声。那笑声,似黄鹂鸣叫,婉转清脆,让墙外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可只闻笑声,却觅不到佳人的芳踪。一堵院墙,挡住了万千风光,却挡不住佳人的锦绣芳年。

  心灵的眼睛可以穿越院墙,看到佳人绝色的容颜,和她在秋千架上轻盈翩跹的姿态。可当他为这生动的情景而痴醉不已时,墙内的笑声却已经听不到了。佳人就这样抛下欢笑之声,飘然而去。那秋千,在风中空空摇荡,而墙外的行人,枉自多情,徒留一地叹息。

  墙外的行人,亦想轻叩门扉,可终究没有勇气,害怕自己会唐突佳人,惊扰她的宁静。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清朗的笑声,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她的错,就是她的笑声,注满了行人的想象,她是那般美若天仙,婀娜多姿。

  她将行人倾倒,让他忘记,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过客。任何多情,都是自寻烦恼,只因墙院里的佳人无从知晓那折梅问柳的行人。纵算知道,想必她也只是浅淡一笑,不以为意,冷冷转身,甚至连背影都不肯留于他心头。

  每读这首词,就会想起那几个影响苏轼一生的女人。他的结发之妻王弗,容貌美丽,知书达礼,夫妻二人情深意浓,恩爱有加。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后,王弗病逝,苏轼悲痛万分。他在埋葬王弗的山头,“手植青松三万栽”,以寄哀思。

  更让人深刻难忘的,则是十年后,苏轼为亡妻写的那首千古第一悼亡词《江城子》。只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就催人泪下,让人看到一个满面尘霜的男子,在梦里与爱妻相逢,却握不到彼此的手。这首词,情真意切,被广为流传,让人无法遗忘。

  他的第二个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小他十一岁,生性温柔,崇拜他的才学。是这位女子陪伴苏轼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二十五年,漫长的二十五年,陪他一路风雨兼程,甘苦与共。因为就在这二十五年里,苏轼历经乌台诗案、黄州贬谪等许多次宦海沉浮,可谓尝尽风霜。

  而他们就是这样相互携手,不离不弃地度过了二十五年,她为他生儿育女,无怨无悔。可二十五年后,王闰之又先苏轼而去,让他再一次痛断肝肠。他为她写祭文,说“惟有同穴”。苏轼死后,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

  然而,还有一个女子,她的名字以及风采,烙刻在我记忆深处。王朝云,苏轼的侍妾,他的红颜知己。苏轼困顿之时,许多的侍妾纷纷离去,唯有朝云,一直相陪。苏轼被贬惠州,他们在惠州西湖留下许多动人的故事。苏轼填词,朝云弹唱,而其中这首《蝶恋花》朝云唱得最多,因为生动,合她心意。可每当朝云唱道“枝上柳绵吹又少”时,都会不胜伤悲,泪湿衣襟,她说她竟不能唱完“天涯何处无芳草”之句。

  我在想,朝云是在伤春,还是在感叹?苏轼如此风流多情,是否在她离去之后,又会天涯海角觅知音?也许真的是宿命,这位小苏轼整整二十六岁的绝代红颜,竟然也先他而去。朝云逝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并且一直鳏居。也许是垂暮之年的他,再也经不起任何生离死别了。苏轼将朝云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边筑“六如亭”以纪念,并撰写了一对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佳人杳去,蜡炬成灰,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可是,究竟是苏轼多情,还是这三位女子多情?这一切,似乎不重要了,因为他们曾经相处过,拥有过。好过那墙内佳人只给墙外行人留下缥缈难捉的笑声。其实,每个人都只是过客,没有谁可以陪伴谁走到人生的终点。

  想起曾经为一幅画题文,有这么几句,印象深刻。

  不必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花,
  又装饰过谁的秋千架,
  只不过有人,
  从早春的邻家,
  折到自己的闲窗下。
  以为可以,
  挽住一段春的牵挂,
  反瘦减了青青韶华,
  春还在,
  人已天涯……

  是的,春还在,人已天涯。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望江南》——苏轼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人生有许多的巧合。一片云彩,一枚落叶,一阕清词,一首古曲,都会在不同时候,暗合自己的心境。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缘来时当珍惜,缘去时也莫牵怀。

  每当我读起苏轼的这首《望江南》,无论于何地,怀着怎样的心情,都可以瞬间入境。微风细雨的季节,行走在乌衣巷,湿润的石板路上,流淌着过往的醇香。巷陌里的人家,同往常一样,过着简单而宁静的生活。不知谁家,用寒食过后的新火,煮着谷雨前采的“雨前茶”,袅袅茶香,从半掩的窗扉飘出,熏染了一季的相逢。也不知是谁,将淡淡的春愁,挂在晾衣架上,希望过客装进行囊,带去天涯。

  分明在烟火的俗世间,只闻茶香,又觉此中岁月,悠然忘尘。我喜欢这份洗尽尘埃的洁净,一句诗酒趁年华,有一种洒然于世的超脱。仿佛所有的失意与落寞,都是无端的辜负和蹉跎。人生浮沉,世事难测,当知得失随缘,闲淡由之。

  在烟尘飞扬的世间,犹记明月清风。在颠沛流离的境遇,学会随遇而安。这就是苏轼的处世之道,于不合时宜的境况里依旧清醒旷达,不诉悲凉之音。他遭谪贬,被放逐,一生辗转流离,得意太少,失意太多。许多座城市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留下了他的故事,也留下了他的诗词,更留下了他的离合悲喜。

  他在黄州偏远的乡间,咀嚼几碟素菜,品味出“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淡泊。他在惠州的陋室,隔帘听雨,享受“又得浮生一日凉”的意境。他在杭州西湖,看桃红柳绿,吟咏“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清雅。他在密州的烟雨丛林,竹杖芒鞋,感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况味。东坡居士的词句,蕴含大自然的钟灵毓秀,藏纳人生的世情百味,也渗透了释道儒的隽永深沉。没有姹紫嫣红,无须惊涛骇浪,苏轼就是这样,在他的云水生涯里,品出淡定与从容。

  这是一个暮春的细雨天,风中杨柳依依,东坡居士独自登上超然台,看一江春水,满城花开,看烟雨中的万千人家。他的心穿越烟云雾海,在万象的苍茫中,体味一种物我两忘的超然明净。

  这是个适合观雨品茶的季节,整座城,拥有青葱的华年。西厢养蚕,燕子筑巢,杏花疏落,牡丹初好。面对这份大自然的清新与洁净,又何必再去怀思故国?山水依旧,更迭的只是朝代,就像时光仍在,流逝的只是我们。关于命运的玄机,我们无须觉悟太早,也不可觉悟太迟,流年似水匆匆,却无论如何,都会给我们留下或深或浅的回忆。

  忘记孤独,模糊悲喜,用青翠的季节之火,烹煮一壶碧绿的新茶,那芬芳,无须细品,沾唇即醉。在细雨的窗扉下,摊开一纸书笺,写下这样的诗行:

  让我平静地看着你,
  直到淡淡地老去。
  这样一段明净的诗酒年华,
  纵然坐到白发苍颜,
  我都想要淡然地珍惜。
  你带着唐时如意、宋时记忆,
  还有明清烟雨,
  循过长荷素淡的香迹,
  才给了我今世真实的欢喜。
  也曾梦回故里,也曾萍散萍聚,
  到最后,我还是我,
  你还是你。
  如果有一天你将我无由地忘记,
  我也不会忘了你。
  只是不再寻觅,
  守着一段温润的光阴,
  我还是我自己……

  是的,就是这样,诗酒趁年华。每个人,都是从一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的。短短数十载的光阴,如果不曾用心去珍惜,年华就从身边悄悄流走。一盘棋,可以下到烂柯忘时,一壶茶,可以喝到人生老尽。许多人,走到生命的尽头,回首过往,只觉是南柯一梦,没有一个真实的记忆可以触摸。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却不知,任何茫然的开始,都要自己写下最后的结局。从红颜到白发,就这样枉自蹉跎,韶华像是一种幻觉,依稀来过,又真的走远。

  人生有缘弥可贵,岁月无期当自珍。如果现在,你正拥有最好的华年,当自珍惜,不要让它似流水,从时光的缝隙间仓促流失。不要让错过成为一生不可挽回的缺憾,不要枉读了“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词句。倘若,你已和年华擦肩而过,也请你,在岁月的年轮里,一点一滴地找寻丢失的回忆,重新拼凑起一本青春的诗集。

  其实,一个人的心,真的很辽阔,纵然失去了方向,它也不会迷惘,并且永远都不会孤单。一路前行,即使没有鲜花和掌声,也要为自己喝彩。无人的时候,就将话语说给自己听,如果渴望被爱,未必要先爱上别人。因为,这世间,从来就不会给你一个公平的说法。

  心的世界,本就是一片空虚,你想要用空虚去填补另一种空虚,注定会失去更多记忆。谁又能在一片惆怅的回忆里找到真实的自己?时光是镜,假如你不小心打碎,即使有一天可以破镜重圆,从前斑驳的影像,一片片伤痕,也会塞满无尽的空间。

  来者已来,不可抗拒,去者已去,无法挽留。如今的年华,在新火里煮沸,和着诗酒,一起饮下。过去的年华,在散尽的流云里,已经无迹可寻。没有人可以让死去的昨天复活,却一定可以不让活着的今天死去。尽管明天并不遥远,可它毕竟是明天。

  你以为自己走到了终点,却不知又陷进生命的另一场轮回。从此,那些发生过的故事,又要随着流年一同生长。看着光阴来去,你是否会真的以为还有一段年华,等着你去好好珍惜?那就假装忘记,假装从来都不曾失去。


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

《临江仙》——晁补之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松间药臼竹间衣,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
  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弯月下,打开一册关于宋朝的书卷,试图寻找一阕简洁的词,梳理我凌乱的流年。这枚新月,无论历经多少朝代更迭,都长不出沧桑的模样,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圆和缺。时光仓促,让我们无处躲藏,只能从心底逃出,各自流落他乡。

  今夜,我在无言的文字里,安静地寻找一片禅意的风景,一帘云水的幽梦。我知道,在光阴的廊檐下,有一朵青莲,正徐徐地舒展,等待着我,走过几程山水去采撷。佛说,万物的起灭,都是一个缘字。缘来时相依,缘去时相离,岁月就这样,在不经意的时候,爬满了每个人的双肩。

  喜欢晁补之这首《临江仙》,也是因为缘,一份简单的缘。多么令人神往的无尘之境,一座古刹,一个老僧,一棵松,一竿竹,一池水,一溪云。在这里,只记得山头的月亮,忘记尘世的炊烟。在这里,愿意交付一切过往,让自己从此一无所有。芸芸众生,渺若尘埃,万千悲喜,终抵不过佛祖的拈花一笑。

  然而,晁补之并不是一个淡泊世事,手持竹杖,在云中往来的高僧。他和所有的文人一样,也曾对功名孜孜追求,亦有济世之才,却拥有和所有落魄文人同样的宿命。所谓“文章憎命达”,自古文人大多逃不过命定的安排。他们在重复的故事里,演绎着同样的悲哀,潮起潮落,打捞到的只是一堆破简残卷。

  晁补之出身北宋名门,文学世家。其高叔祖晁迥,宋真宗朝任翰林学士承旨、太子少傅。迥子晁宗悫官至参知政事,可谓名重一时。“晁氏自迥以来,家传文学,几于人人有集”。晁补之和苏轼有一段宿缘,故他的文风和品格都受苏轼影响极深。

  他十七岁时,随父亲晁端友赴任杭州新城令,著《七述》一文,记述钱塘山水之风物秀丽。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是其父亲好友,称赞此文时说“吾可以搁笔矣”,又赞他“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后来晁补之和苏轼再相逢,二人交往甚密,写下不少唱和之作。也从此,他与张耒、黄庭坚、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和张耒并称“晁张”。

  晁补之的官场生涯,可谓起伏坎坷,浮沉不定。“举进士,试开封及礼部别院,皆第一”,但因为朝廷的动荡,以及他生性清孤耿介,故屡遭贬谪,流离漂泊,生活上,也一直未能摆脱清贫的困扰。

  晁补之居官京师的时候,恰逢苏轼任翰林学士,黄庭坚、张耒等俱供职于馆阁,他们诗酒酬唱,闲弄风月,度过人生最洒然闲逸的时光。只是欢乐太短,悲伤太长,他的一生,多是在沉浮的宦海上漂荡,频繁地更换客船,辗转天涯,不知归路在何方。他的诗词受苏轼影响,是啸傲风月,寄兴林泉,旷达超脱,高蹈世外。

  这首《临江仙》是晁补之被贬监信州(今江西上饶)盐酒税时所作。此时的他,早已厌倦了官场的纷乱,疲于奔波,向往回归故里,做一个耕风钓月的闲人。他说“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偏远的信州,自然不及京师繁华,可也不至于荒凉到无屋可买。他内心深处,对这偏僻的小城,有诸多不满,宁可做个闲人,和年迈的老僧、陋小的古寺相依,也不想做这个让人感到屈辱的小官吏。

  山林古刹,松针满地,苔深石凉,实为人间净土,适宜修行。“松间药臼竹间衣”,就是在这样宁静的深山小庙,于松荫竹林的掩映下,听到一声声捣药声,隐约看到飘逸的一角衣衫。这句诗,总是惹得人无限神往,只想和这位老僧在山间采药,于松下参禅,就这样,淡泊无心地度完漫长的人生岁月。

  “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在山穷水尽之地,坐看云起,没有归路,就是最好的归程。在散淡的光阴里,听暮鼓晨钟,一方木鱼,一卷经书,一盏香油灯,再无纷扰。此句是化用了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诗境。

  文字巧妙的转变,也让意境有了更换。这里的水穷,是否暗喻他在官场上,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而云起,又是否意味着他早已冷眼相看翻云覆雨的朝廷?此中意境,似在山间品一壶清泉烹煮的云雾茶,妙不可言,韵味无穷。

  词人原本想遁迹山林,和老僧为伴,白日荷锄采药,夜间品茗参禅,却不想,“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这一句的描写,让词境瞬间有了很大的转折。以为山中岁月似烟云,一生恍然而过。这杜鹃鸟,究竟是为了何事,在耳边声声啼哭?月影西沉,啼叫声更加悲切。令他本已淡定超脱的心境,开始烦乱,苍凉之感顿然袭来。读到此处,有一种难言的悲哀,捣药声,流水声,木鱼声,转眼都换成了杜鹃的啼哭。

  他只能无声地感叹:“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是啊,这里的青山美好无限,令人流连,可杜鹃鸟,依旧啼叫:“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就如同李商隐有诗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晁补之是这般悲伤无奈,他想在山林听竹林松涛,看水观云,采药参禅。可此身寄于官场,虽是被贬的小官吏,却也做不到拂袖而去,久居山林,不与红尘往来。

  词的上阕和下阕,意境不同,而这首《临江仙》,不失为高格绝俗之作。我当忽略杜鹃的啼叫声,在这端然无尘的云中之境,做一只展翅的小鸟,飞出世俗的囚笼。没有名字,只有一对轻薄的羽翼,在竹林云端轻盈地飞舞。度一程山水,和风声的过往,一一说别离。


也曾年少,误了秦楼约

《千秋岁引》——王安石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
  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
  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

  一个天涯过客,寄宿在驿站,于寒凉的秋夜,耳闻阵阵捣衣声。燕子东归,大雁南飞,只有他,久客异乡,不知何时,才能回归故里。也曾在清风明月下畅饮人生,高谈抱负,那些欢情和佳景,仿佛就在昨天,触手可及,却又缥缈难捉,萦绕在心中,一刻未尝忘怀。

  这是一位仕途失意之人的羁旅情思,在遥远的宋朝,成了一幅冷隽岑寂的秋夜图。他被放逐在秋天的驿道,背上简单的行囊,已没有往昔功贵,只剩一点还割舍不下的回忆。在酒醉之时,梦醒之后,独自思量。

  这个人叫王安石,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官至宰相,主张改革变法,被列宁誉为“中国十一世纪伟大的改革家”。提出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思想。这样一个伟人,不难想象,他的昨天,是怎样地荣光万丈!

  有人说“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是王安石的写照,然而这也只是他思想上的境界,回到残酷的现实,再华美的梦,都会有被粉碎的一天。王安石变法失败,罢相退隐,往日的繁华,就在摘下乌纱帽的那一刻,一笔勾销。没有付诸东流的,是他一生在朝为官的显赫历程,还有那沉淀了他才学的《临川先生文集》。

  王安石出生于江西临川一个仕宦之家,字介甫,号半山,世称临川先生。临川,也是汤显祖笔下《临川四梦》的临川。这个地方,至今被赞誉为“才子之乡”,因为王安石,因为汤显祖,还有曾巩、晏殊等风流才子、儒雅之士。

  我与临川,亦有一段情结,因为它亦为我的故土。我菲薄的才情,虽不足为道,我却为生长在这片才气盎然的土地上,心存感恩。有幸去过王安石纪念馆,一睹这位杰出宰相的豪情与风采,在他的塑像前,洒一杯桂花酿,祭拜他的英灵。也有幸在汤显祖曾经惊梦的牡丹亭园,枕石酣睡,做了一场隔世的游园梦。走进临川,也许未必会成为才子,但一定能沾染到它才气与性灵。

  这首《千秋岁引》的创作年代不详,从词调上推测,应当是王安石推行变法失败,罢相退居金陵后的作品。这样一位风云人物,想着兼济天下,又希望独善其身。当他将种种改革方案呈现在百官面前时,他的变法无疑触犯了那些大官僚的利益,使得不少皇亲国戚和保守的士大夫联合起来,极力地评判和反对。

  孤立无援时,他就像远行的孤舟,迷失在苍茫的雾海,找不到停泊的港湾。我始终认为,处在政治的旋涡里,可以做到急流勇退,方不失为一个睿智果敢的人。王安石罢相退隐,一半是局势所迫,立身悬崖,无路可走;一半则为他身处迷雾,却心性澄明醒透,自知不能力挽狂澜,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红尘梦醒自知归。归来时,一壶酒,一张琴,一把剑,做个闲隐高士,岂不快哉?才看过繁花谢幕,又闻秋夜捣衣声,才脱下锦绣官袍,身着粗布素衣,才离开豪宅府邸,又寄身天涯驿馆。人生就像一盘下得散乱的棋,还没有来得及斟酌过程,就被迫仓促地分出胜负。虽然开始有过预测,但面对突如其来的结局,难免有些慌乱,平静之后,依旧会生出寥落之感。

  此时的王安石正处于由盛转衰,由成至败之境。他一生叱咤风云,所惊起的浪涛,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平息的?纵是千年后,这场宋史风云依旧被世人津津乐道,关于王安石的千秋故事,依旧缓缓流传。所以他无法彻底地平静归隐,午夜梦回,他忘不了苦心经营多年的政策,忘不了故乡的明月,更忘不了曾经海誓山盟的红颜。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两个“无奈”,道尽了他不为人知的辛酸。回首一生,被名利困锁束缚,为了世情俗态,耽搁了本该娴雅自在的生活。只可惜,将风流韵事轻轻抛掷,到如今,想要回头,似乎为时已晚。

  “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这一句,道出了他真正的心声,当初许下的约誓,没有如期兑现,辜负了在秦楼苦苦等待他的红颜。无限怅然,有如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人的一生,似乎总是在错过后追悔,得到时又不肯好好珍惜。想起席慕蓉的诗:“其实我们一直都在错过,错过昨日,又错过今朝。”那场秦楼之约,已成了今生未了的约定,梦里红颜,早已嫁作他人妇。

  人生就像一场大梦,梦回酒醒,思量前程过往,自是心痛得无以复加。世情混浊,众人皆醉,也许只有经历沧桑之人,方能醒透。南柯一梦,只有从梦中醒来,才知是做了一场梦,而梦中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醒来时要面临的,又会是怎样冷酷的现实。每个人,都被情爱牵系一生,那些被忽略的情,被搁浅的缘,其实没有真的离开。曾经功名显贵的王安石,到老的时候,怀念的,终究还是一段年少的风流情事。

  也曾写下豪情慷慨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其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被赞为咏古绝唱。然而这首词凄丽柔婉,情真动人,抒发了功名误身,当及时退隐的悲凉慨叹。

  江湖老去,山河不改当年。在一个寒凉的秋夜,我们似乎看到一个白发老者,在浅淡的月光下,找寻着他年轻时错过的情缘。只是,水复山重,流年已换,他还能赶赴那场曾经失期的秦楼之约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