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宋朝的时光 - 卷五 流光容易把人抛

辗转无数天涯,再相逢,不知道又会在何处人家。真不如,静坐于莲台下,将禅心云水,煮成一壶闲茶。只可惜,翠竹还在,已不见,那年梅花。


人间有味,有味是清欢

《浣溪沙》——苏轼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夏日晨时,荷风清凉,独自去了江南古典园林。亭台楼阁,长廊曲径,雅致的窗扉下,几竿翠竹,几树芭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撩动内心淡淡的情思。漫步于湖边的青石小径,湖面上舒展着绿色的荷叶,几支粉荷,不知在倾听谁的心事,那么安静又无声。

  寺院里传来阵阵钟声,悠远缥缈,像是来自空谷山林的呼唤。我说过许多次,我不信佛,只是喜欢庙宇的空灵和宁静,喜欢那里的佛境禅晕。放生池中的那株睡莲,同往年一样,期待与我重逢。也曾有过一段约定,它说,菩提万境为佛而生,而它,只为我而生。在没落的红尘里,只为我百媚千红。而我也许诺于它,这一世,如果可以,我都交付于它。如若不能,下一世,我亦不会辜负它。

  寺庙清凉一隅,有佛祖拈花微笑,吸引我的,则是那句词:人间有味是清欢。词的下面,讲述的是苏轼与禅佛的渊源和故事。这位大文豪,虽然一生历经无数次起落沉浮,但是豁达豪放的性情始终不改。他喜诗词书画,也爱酒肉禅茶。

  品过了“且将新火试新茶”,再品“人间有味是清欢”,觉得人生最终的境界当属这句,在清欢中,从容幽静,自在安然。我始终相信,一个内心真正明净旷达的人,一个真正有宽大襟怀的人,无论是在逆境里行走,还是于乱世间徜徉,都可以让自己诗意地栖居,从容安稳。

  当年的东坡居士,就是在一个细雨斜风、乍暖还寒的季节里,穿过淡烟晓雾,于一处山庄的农家里品尝清欢的。他于简洁的茅檐草舍,一壶清茶,几碟素菜,悟出人生的境界和禅意。

  东坡的一生,一半江湖,一半山林;一半忙碌,一半闲逸。他喜欢翠竹杨枝,却也舍不下酒肉佳肴。他向往田园山林,又放不下仕途名利。可是这些并不矛盾,他可以让自己收放自如,在浓郁中追求清淡,于深沉中品出轻欢。

  一个人,在烟尘滚滚的俗世中,品出清欢的况味,需要心灵的纯净与旷达。许多人被纷繁的世事消磨,已经没有闲暇,静下心抬头去看一朵白云的姿态,低眉去赏一朵山花的素美。纵然走近田园,也感受不到清风的凉意,雨丝的温润,听不到鸟儿的鸣叫,闻不到泥土的芬芳。终究还是离不开世故,品不出真正的清欢。

  所谓清欢,是一种由繁到简、由浓到淡的过程。清欢,可以将一杯苦茶,品出淡泊的凉意,也可以将一杯白开水,喝成一种至雅的美丽。无论是为物所困,还是为情所扰,又或是被凡尘所累,都要学会放下,学会宽解。在萦回的生命中,只要找到心灵的方向,多少曲折的道路,都可以海阔天空,多少繁芜的过程,都可以风轻云淡。

  真正的清欢,未必就是在深山老林里,盖一间茅舍,修篱种菜,每天清茶淡饭,无欲无求,而是处繁华世界,亦拥有平和的心态、淡定的情怀,懂得取舍,学会感恩。如此,便多一份淡雅,少一份浮华;多一份简约,少一份庸碌。清欢是一种人生境界,任何茫然寻找和苦苦追逐,都是徒劳。人与清欢,有着缘分,说不定有一天,你在一杯茶中,品出清欢,在一朵花中,悟出菩提。

  是的,这就是清欢,带着淡淡的烟火,浅浅的禅意。东坡居士亦是在纷繁的物象中,寻到了心灵的宁静。他将人间的清欢,品出一种无言的味道,无言的美丽。他爱过的女子,一如素荷淡菊,那样清雅绝俗,不落尘埃。

  走出寺庙,我想起曾经为这里写过的一段短句:这是一座千年古刹,你看那,曾经粉饰过的院墙,已褪去了淡淡铅华。只留下,梵音经呗,在寂寞空山,过尽烟霞。几多僧者,芒鞋竹杖,辗转无数天涯,再相逢,不知道又会在何处人家。真不如,静坐于莲台下,将禅心云水,煮成一壶闲茶。只可惜,翠竹还在,已不见,那年梅花。

  将云水禅心,煮成一壶闲茶,每个人在茶中品出各自的清欢。所谓人间有味,有味是清欢。


满目空山远,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都说人生似一场虚幻的梦,然梦里梦外,都是真实的自己。每当看到夕阳沉没,看到草木凋零,看到依依送别的旅人,都感觉是一场戏的落幕,一段故事的结束。人世多少风景倏忽而过,唯有情爱深稳,经久不变。

  此时想起晏殊词里的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出自他的《浣溪沙》。轻吟一遍,心中的柔软就增添一分,仿佛所有虚妄的努力,茫然的追求,到最后都与心相违,都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不如珍惜可以把握住的光阴,怜惜眼前的人和事,只需要给一份寻常的偎依,这样就可以省略掉那些无由的风雨。

  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样一句话,必定是一个过尽春风秋月,历经悲欢离合的人所生出的感悟。看过了人间冷暖,四季更迭,于岁月流转中患得患失。感叹生命易逝,年华易老,平静下来,便悟得这么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句词,带着一种感伤与无奈,亦暗示人生当及时行乐,活在当下,不可蹉跎至美光阴。好好珍惜可以把握住的机遇,怜惜一直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的人,这就是幸福。做不到人淡如菊的从容,却可以守着安稳现世,简净度日。

  这阕《浣溪沙》虽是伤春之作,又寄寓别离,却写得波澜不惊。情怀深刻,语言明净,别有韵味,没有一般伤春之词的哀怨浓愁,多一份温婉清淡。这也是晏殊的词风,他所著的《珠玉词》,没有长调慢词,全是小令。《宋史》说他“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可见他的词格调清雅,富有风情,毫无雕琢,皆为即景而写。

  晏殊的词集里,没有一首次韵之作,他填词只为抒发自己的真性情,似一曲弦音,随着意境而流淌。他的词,没有羁旅愁苦,也不见太多的儿女情长,纵是有悲戚伤怀之作,也是人生中共有的无奈。比如,年光的流逝,世事的无常,山河的变迁等,这一切,和每个人息息相关。他的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所表达的则是对季节更迭的服从,对命运安排的妥协。

  出生在临川“才子之乡”的晏殊,自小聪明好学,五岁能诗,有神童之美称。江南按抚张知白闻知,极力举荐进京。十四岁的晏殊入殿参加考试,脱颖而出,受到真宗的嘉赏,赐同进士出身。之后,平步青云,官居宰相,一生显贵平坦,纵有小的波折,也一笑而过。

  《宋史》本传说:“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他惜才、好贤士,范仲淹、韩琦、孔道辅等都是他提拔推荐的。这样一个坦荡之人,自有豁达的心胸,不拘泥于狭隘的思想,不为俗物所纠缠。都说文如其人,一个人的文字,可以品出其心性和胸襟。但一个没有宽大襟怀的人,没有明净思想的人,也断然写不出清澈醒透的文字。只能在逼仄的文字窄巷里,走走停停,找不到出来的路。

  他起笔感叹“一向年光有限身”,这么直接,于刹那间就撼人心魄。让我们明白,年光短暂,生命有限,看着似水光阴淙淙流淌,力量薄弱的你我,是这样无能为力。是的,春光就是这般易逝,盛年转眼就不见了,我们只能从容地迎合自然规律,因为任何抗拒都是徒劳。

  他说,“等闲离别易销魂”。别离不过是人间最寻常的事,再深沉刻骨的故事,有着怎样曲折伤感的情节,终究是恍然而过,稍纵即逝。感叹是多余的,倒不如对酒当歌,自遣情怀。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晏殊“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每有嘉客必留,留亦必以歌乐相佐”。从文字中可以看出,晏府里总是宾客如云,晏殊是洒脱之人,他懂得及时行乐,聊慰有限之身。

  然而人生没有不散之筵席,虽说散了会聚,聚了会散,却总是无端地尝尽悲喜。记得《红楼梦》里说宝玉多情,喜聚不喜散,而黛玉无情,喜散不喜聚,缘由是聚时欢喜,散后冷清,莫如不聚不散。然而,黛玉又是否真的是无情之人?她应该比宝玉更深情,因为她深知花木荣枯有定,人生聚散无常,在不能改变的时候,莫如持一份淡定在心里。

  每个人对待人生的方式和态度不同,清淡之人,自怀清淡之心。林黛玉寄人篱下,有难言的凄苦,不敢对幸福有太多的奢望。晏殊一生显贵,他有足够挥霍的资本,他的人生,不需要为谁负累,只为自己而活,活得纯粹,活得洒脱而自在。

  筵席散了,一种繁华后的寂寞,顿袭心头。“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若此时登楼,放眼辽阔的山河,徒然地怀思远去的故人。若是独处于窗下,看院内繁花疏落,反添了伤春之感。莫如怜惜眼前的人,这眼前的人,说的是一直陪伴他左右的人,也许是歌女,也许是亲人,也代表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机遇、旖旎而安稳的日子。这些抓得住的真实的生活,需要用心呵护,好自珍惜。

  “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一句取自唐代传奇,元稹撰的《会真记》,又称《莺莺传》。崔莺莺写给张生的诗写道:“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这在后来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里也出现过。晏殊结句处,用这句诗即转即收,可谓精致巧妙。

  有些事,看似简单,却有许多人耗尽一生都悟不透它的真意。明明已经拥有了人生最平淡、最素朴的幸福,却不知珍惜。总希望将自己抛掷到滚滚红尘,于浪涛里去打捞那些虚幻而华丽的梦。为难以企及的名利,为不可获得的爱情,为华而不实的荣耀,付出惨痛的代价。却辜负了一生默默相随的人。

  幸福在哪儿?幸福也许就在当下,在一草一木间,在一茶一饭中,在一叶一尘里。流光易换,云烟消散。应记取: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株梅花,寂寞开无主

《卜算子·咏梅》——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曾说过,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植物,或者说今生总有一株植物和自己结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似南山的秋菊,孤标傲世,还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周敦颐,若池中的静莲,素洁淡雅。而陆游则以梅花自喻,他是驿外断桥边的寒梅,清幽绝俗。仿佛只有寻找一种适合表达自己性灵和情怀的植物,才不会被尘世的茫茫风烟所隐没。

  陆游自喻为梅,但不是长在显赫门庭的梅,亦不是开在名园高院的梅,而是长于荒野驿外的寒梅,孤独地经历岁月更迭,四季轮回。那一树野梅,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无人欣赏,备受冷落。

  那么多路人打身边匆匆走过,从来没有谁,肯为它驻足。给纵算是被它怒放的花枝和冷艳的幽香吸引,亦只是随意折取一枝,或寄于故人,或带至家中,用来装点花瓶,又或许转瞬就丢在了路边。而梅花依旧是驿外边的梅花,依旧开得寂寞,开得无主。

  陆游借冷落梅花,写出自身在官场备受排挤的遭遇。陆游一生的政治生涯极为坎坷,早年赴临安应试进士,取得第一,为秦桧所妒,竟被除名;孝宗时又为龙大渊、曾觌等一群小人所排挤;在四川王炎幕府时要经略中原,又见扼于统治集团,不得遂其志;晚年赞成韩侂胄北伐,结果韩侂胄失败后被诬陷。

  宦海沉浮,让这位失意英雄感叹其身宛若这一树野外的寒梅,有一种四顾茫然的落寞与荒凉。又暗喻了他似梅花这般不慕繁华,傲世高洁的品格。性情孤高的陆游,绝不会争宠邀媚,曲意逢迎,只坚贞自守这副崚嶒傲骨。他宁可做一朵开在驿外断桥边的野梅,也不做生长在高墙深院的梅花,被凡尘束缚,失了雅洁和灵逸,丢了孤冷与安宁。

  词的上阕写野外的寒梅,寂寞开无主,孑然一身,没有人为它留驻,它也无须被人牵怀。“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多少个寂寥黄昏,它独自忍受愁苦,更有无情风雨,偏偏这时来袭,让它陷入寒冷的困境。但它不畏严寒,在凄风苦雨中,傲然绽放,誓与红尘抗争到底。

  在这里,一个“愁”字,将梅花的神韵渲染,仿佛让我们看到那素洁的花蕾上,萦绕着如烟的轻愁。“更著”二字,加重了环境的艰苦,但梅花坚定的意志,没有被风雨粉碎,依旧在冷峻中傲放,铮铮铁骨,令人敬畏。读到此,禁不住想问,这就是陆游在官场所处的环境吗?他如同一枝高洁的梅花,不为浮名所累,有着敢与权势抵抗的傲气和风骨。

  这枝寒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春天本是万紫千红的季节,百花争妍,蜂飞蝶舞,在气候的锣鼓声中,你方唱罢我登场。唯独梅花,无意争春,凌寒先发,只将春来报。它就是这样,敢于在雪中怒放,玉骨冰肌,令百花失颜。梅花本无意相争,却惹得百花相妒,妒她鲜妍的朵,妒她清瘦的骨,妒她幽冷的香。梅花无心计较这些,她一如既往,在属于自己的季节绽放,开落随缘,与人无涉。

  草木不言,不解悲喜,不懂烦忧,却又比人长情。陆游卓然傲骨,难免被那些苟且偷安的小人妒忌,然而他似冷傲的梅花,洁身自好,处浊世,依旧洁净如初。浩荡红尘,看似怡红快绿,实则不过是一口污浊的染缸,任何人在里面,都不可能做到彻底洁净。但心存淡定,即便红尘如泥,亦可以独自清醒。

  是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花开花落自有时,无论寒梅如何在雪中傲放,都要遵循自然规律,听命于季节流转。在她行将凋零之时,又被狂风骤雨摧残,就这样纷纷飘落,碾作尘土。可纵算化作尘泥,那冷香幽韵,也依旧如故。这就是梅花的命运,她不怕寂寞无主,不惧风雨相欺,不屑百花相妒,就连碾作尘泥,也要做最骄傲的自己。这也是陆游的命运,他不屈于现实的威逼,寂寞本真地活着。

  他这一生,写下了近万首诗词,以爱国题材为主,故被称作爱国诗人。风格雄奇奔放,沉郁悲壮,在思想和艺术上取得卓越成就,有着遮掩不住的万丈光芒,生前有“小李白”之称。他在晚年虽然退隐江湖,做了几十载闲逸的陆放翁,但他的爱国之情不减当年。在他死前,曾作《示儿》七言绝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一片赤诚之心,犹如梅花,至死不渝。

  这一生,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是陆游到死都没能放下的。他和表妹唐婉有过一段倾城之恋,却被其母狠心拆散,铸就了两个人一世的悲剧。本没有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只错在太过恩爱,太过情深。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他们就为这莫名的缘由,劳燕分飞。多年后的沈园重逢,让彼此更深切地怀念前缘旧梦,让陆游写下千古绝唱《钗头凤》。

  果真是情深不寿,归去后的唐婉不消一个秋天,就忧郁而死。留下孤单的陆游,在寂寞的尘世怅叹一生,追忆一生。在唐琬逝去四十年的时候,陆游重游故园,挥笔和泪作《沈园》诗: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到八十一岁时,这位沧桑孤寂的老人,拄着竹杖,梦回沈园,写下:“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直到离世前一年,陆游再度重游沈园,怀念唐婉,此情至死,感人肺腑。那个女子,以最美的容颜,永远留在沈园,让过往行人,寻寻觅觅。

  陆游以梅花自喻,然而城南小陌的那株梅花,难道不是他情系一生的唐婉吗?她心如日月,情比金坚,似一朵高洁的白梅,为情而落。这朵白梅,就落在陆游的心里,从此,不再寂寞开无主,不再黄昏独自愁。就这样,为了一段情缘,一句承诺,他活到白发苍苍,只为守护那株清冷冰洁的梅花。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张先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
  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每当吟咏起这句词,脑中皆会浮现出那样一幅画:在烟雨江南,春深迟暮,微风拂过,满径的落红,美得让人神伤。沉醉在这样凄绝的画境中,仿佛连惆怅都是诗意的。

  我曾经用自制书笺,临写过这阕词,清秀的小楷,纸端上仿佛铺满了落英。带着江南的温丽,江南的柔美,以及那些悄悄更换的华年。就像《葬心》里的唱词:“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尽管伤情,那满地落红,触目惊心。

  我本多情,总会被一些微小的感动不经意地打湿双眼。穿过词意,想要去寻觅那个填词之人,静观他挥笔时的情景,期待在某座古老的深深的庭院,与君相逢。我所做的,只是守着一窗的朦胧月色,等待着明日晨起时,看窗外那满径的落红。那点点落红,有一个名字,叫相思。

  后来才知道,写词的人叫张先,北宋词人,词与柳永齐名,擅长小令,亦作慢词。其词含蓄工巧,情韵浓郁。想来,作这首《天仙子》的词人,当是个失意孤独的老者。一个人,一壶老酒,在春深的午后独饮,酩酊时睡去,醒来已近黄昏,闲愁却不曾消减,依旧萦绕于心头。他无助地看着春光流逝,却没把握断言,春光几时能回。临着镜子,看两鬓又添几许华发,只伤叹似水流年,从来不肯为谁有片刻的停留。只余下历历往事,让人空自怀想。

  夜幕悠悠来临,他见沙汀上水禽成双并眠,而他只是形单影只。本该有月,却云满夜空,好在风起,云开月出,就连花也被拂动,在月光下映衬出婆娑的倩影。这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到后来成了千古传诵的名句。他自举平生得意之三词:“云破月来花弄影”(语出《天仙子》),“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语出《归朝欢》),“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语出《剪牡丹》),故又被世称为‘张三影’。

  我偏生喜爱这句“明日落红应满径”,仿佛所有的情怀,与春天相关的美丽,都将在满径的落英上找到生命的主题。史上说,张先写的词,题材大多为男欢女爱,相思离别,或反映封建士大夫的闲适生活。

  他的词,也许不大气厚重,却清新婉约,生动凝练。他的一生,虽不是平步青云,却也没有经历多少起落:中了进士,当了官,平稳度日,安享富贵,诗酒风流。《石林诗话》记载他,“能诗及乐府,至老不衰”。

  好友苏轼赠诗“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这亦是他的生活写照,一位倜傥风流的才子,身边又怎么会缺少红颜佳丽。据说张先在八十岁时还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子为妾,他们之间是否会有爱情,不得而知。又或许,他要的,只是一个为他红袖添香的妙龄女子,摆放于高墙深院,成为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而苏轼又为此事赋诗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一树梨花压海棠,原来是出自此,着实让我惊讶。所以说,诗词只能表达当时的心境,不是生活的全部。

  人生在世,无论身处繁华,还是置身逆境,都会有低落之时。有时,在万千的人流中,还会生出难以名状的落寞之感。更何况,文人骨子里本就充满了柔情与伤感。见花垂泪,望月悲怀,这一切,似乎只为了交换一种无言的意境。

  岁月流去无痕,年华却掷地有声。张先写这首词的时候,五十二岁,盛年已过,已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卜算自己的命运,也参不透宿命的玄机。这时的他,伤春叹流年,却不知自己福寿安康。他说水禽成双,感叹自己孤独,殊不知,自己在八十岁,还有小妾相陪,执手相伴。事实上,五十岁之龄的张先,仕途坦荡,身边定然是妻妾成群,又何来形单影只。

  他寂寞的是心,是春日闲愁难消,是浊酒难尽余欢。也许是太热闹,被美人环绕,欢乐之后,反觉得寂寞蚀骨。试想一个人在暮春的别院,借酒浇愁,独自回忆过往,春光已渐行渐远。也许他真的是孤独了,和某个相爱的女子,有了感伤的别离。又或许他太累,想要短暂地歇息,待醒后,依旧打马江南,诗书风流。

  人生的缘分,有如一盏清茶,瞬间就由暖转凉,由浓到淡。你细细品味,那萦绕在唇齿间的淡淡芬芳,仿佛在低语缘起的从前。灯火楼台,看似妻妾众多,环佩叮当,却亦要遭受无数聚散。

  因缘有定,无论多么相爱,终不能偕老。就像春辰,多少人都希望在此间徜徉,留住姹紫嫣红的美好。以为这样,年华也会忘记更换,相爱的人,就可以携手,不用分离。但季节流转,人世迁徙,我们无法改变结局,亦要随遇而安。

  总会有一种单纯的绿意,可以取代花的颜色。那些人面桃花的相逢,被封存在记忆的书中,在无事时,闲翻几页,闻着淡淡的墨香,细细咀嚼,又是另一番滋味。如果说花开是一种温暖的幸福,那么花落应该是一种惆怅的感动。既知春去会有春回,又何必执着于虚妄的等待?既知流年逝去不能往返,又何必只抓住往事那一小段残缺的影子,而辜负以后那一大段美好的时光?人与人之间,有时隔着一段距离,反添朦胧的美丽。纵算有一天,不经意成了陌路,也不会有太多的伤感。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它知人心意,懂得衬情应景。我读张先的词,闻到他壶中老酒浓郁的芳香,那是他用落英酿制的美酒,饮下去,便留住了整个春天。

  春在哪里,春已远去,一如我的韶华,被留在那座叫过往的城里,不复重来。可我相信,始终相信,雨过之后,明日落红应满径……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剪梅·舟过吴江》——蒋捷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喜欢这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豆蔻年华,只觉岁月青葱,我的人生还有一大段的光阴,足够去消耗虚度。总说,多希望可以在瞬间老去,那样就可以免去浮华的过程,省略许多酸楚的片段。一夜之间,从青丝到白发,竟成了一个少女单纯的向往。

  时光泛滥成灾,却又稍纵即逝,能留住的美好,那么微不足道。我喜欢在夜深时,推窗望月,或隔帘听雨,吟咏这一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直到后来,方知我喜爱的只是词中意境,却不明白那些隐藏于词句背后的怅然与寥落。

  当我深刻体味之时,流光已将我抛远,那些被蹉跎、被辜负的华年,早已了无痕迹。我所能做的,只是守着故园的风景,庭院的草木,多情地追忆,寂寞地怀想。期待着在这乱世红尘,还会有一场美丽的相逢,不负刻骨的爱恋。

  后来又读《牡丹亭》,其中写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才恍然,韶光真是轻贱,曼妙的春色将人诱惑,待你将年华交付,光阴又似云烟过隙。只一个华丽的转身,青春已经抛得甚远。多少人,就是这样感叹似水流年,漫不经心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天。每个人都想努力地抓住逝去的时光,却总是忽略了原来还有许多未知的光阴,供自己慢慢地度过。

  这首《一剪梅》的作者蒋捷,为宋末元初江苏宜兴人,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南宋亡,他深怀亡国之痛,隐居不仕,人称“竹山先生”“樱桃进士”。而他的“樱桃进士”之称正是因为这首词得来。

  词的起句,就写到浓郁的春愁只待酒浇,此时的他,是一个天涯羁客,思归之情难以抑制。一叶孤舟,于吴江上缓缓漂荡,远远近近的酒旗,在风中招摇。真想停舟柳岸,坐于酒铺,来几坛陈年佳酿,一醉贪欢。也许那样,就可以忘记自己身为过客的惆怅,忘记春光牵引出的无限愁烦。

  其实,吴江离他的故里宜兴并不远,只需轻舟太湖,便能归家。想他一定被尘事所缚,碌碌难脱,看着近在咫尺的故园,却胜似天涯。舟在江心流转,驶过秋娘渡,又越过泰娘桥,不曾有半刻停留。他始终离不开那艘客船,只能伫立于船畔,看江南的风雨潇潇。

  人生就是一场远行,只有越过无数逆境,方可海阔天空。在这个过程里,难免会失意,会被浪潮打湿衣襟。蒋捷登上了他人生的客船,他厌倦了漂泊,只想归乡,做个淡泊的隐士闲人,过上一卷书,一壶茶的安逸生活。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一直在行走,一直在路上,又何曾有过停歇?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便是如此。心动则万物动,人于世间,谁又能做到心如止水,无伤无恙?

  所以,他无法停止不去梦想,梦着有一天归家,年轻貌美的妻子为他洗净客袍。而他换上宽袖大衣,依旧俊朗,神采翩然。他调弄着有银字的笙,点燃心字形的熏香,又或是煮上一壶老酒,几碟小菜,对着朗月清风,斟饮一番。美景良辰,佳人做伴,多么惬意雅致,动人心弦。

  洗去行客的风尘,只有家,才是此生最后的归宿。无论你曾经有过多少离合,有过几多幻灭,或是误入迷途,犯下了过错,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寄存你的灵魂,让你安稳栖息,不离不舍。

  写到这,不禁又想起《大明宫词》里那段皮影戏。那么生动美妙的场景,时刻在梦里萦回。一位年轻的女子,提着竹篮,被明媚的春光、悠悠碧水搅得柔情荡漾。

  她说:“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信……”这样的语气,怀着淡淡的哀怨与无限的渴望,只有杨柳飞花,听她细诉衷肠。而那位远行的丈夫,离家去国,整整三年,只为了梦里金碧辉煌的长安,为了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如今终于衣锦还乡,打马归来,又遇上故里的春天。江南依旧桃红柳绿,青山如黛,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不知道新婚一夜就离别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后来他们就在那宽阔的道路上相遇,野花和绿草见证他们久别之后的重逢。仿佛任何时候,这个画面对我都是一种诱惑,令我心旌摇曳,难以自持。与其说被那姹紫嫣红的春色诱惑,莫如说为那一场相逢而感动。

  蒋捷不是那骑在马上的英俊将军,他只是一位登上客船的天涯旅人。他尚不能衣锦还乡,面对山河破碎,故国沦陷,纵是可以将浮名抛却,也无法不感怀哀恸。可是他梦里的心愿,和他们是一样美好,一样春光荡漾,只是多了些朦胧的烟雨。

  他的妻子也许不再年轻貌美,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妪,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可以安抚他漂泊的心。为他风雨等候,为他洗净客袍,为他平淡生养。然而,这一切,与爱情无关,是举案齐眉的尊重,是相濡以沫的温情。他们也许不能携手天涯,可是即便隔了万水千山,也不离不舍。

  他终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的,流年易逝,转眼春光已过去一半,樱桃红了,芭蕉已绿。而他还在奔向远方的过程中,不知归程,不知归期。时光仓促,已经不容许他再去虚度,仿佛转瞬间,他就被流光抛掷。

  其实这世间,没有谁敢和光阴下注,因为,这将会是一场必败的赌局,任何人,都做不了那个赢者。直到那一天,你我已是秋水苍颜,不复往日,而时光不老,依旧翠绿如初。

  既然身在远方,那就不要问归途,因为,任何行程,都会有尽头。韶光更替,四季流转,只需走过一个轮回,就可以策马归来。那时候,横斜的梅枝已探过墙院,为你捎来春的身影,以及故人的消息。


荼䕷谢了,春还在

《小重山》——吴淑姬

  谢了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
  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浮。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著许多愁。

  夏日午后,有些烦闷,我枕一本宋词而眠,屋内弥漫着睡莲淡淡的幽香,以及浅浅的墨香。恍惚入梦,似听一个声音在说:一个人,只要在心里种植安静,那么任谁也无法惊扰这份清凉。手倦抛书午梦长,梦里,我是那么安稳,有足够的时间,自我放逐。

  只觉满目春光,烟草柳浪,有青石小径,亦有小院楼台。远处的渡口,有依依送别的情人,近处的亭台,有相偎相依的眷侣。院内飞花如梦,探墙的青藤,招引着行人为它止步。有独倚妆楼的女子,低低说道:谢了荼䕷春事休,我还有时间,我不惧辜负。

  醒来意兴阑珊,才知是南柯一梦。千百年来,没有谁可以诠释,沉睡之后,思想到底做了一场怎样放纵的遨游。梦里花好月圆,现实难遂人意,许多时候,面对人生,我们总是这样力不从心。

  韶光在左,我在右,这中间,隔了一道苦乐的界线,才会一半是清醒,一半是模糊。我以为到了和韶华诀别的年龄,可总还有一些难忘的故事欲断未断。就像那枝头欲坠的春梅,像那没有西沉的冷月,在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不忍释手。

  我想起梦里那女子说的,谢了荼春事休,这是一首叫《小重山》的词里的词句,是宋时一个叫吴淑姬的才女所写。关于吴淑姬,历史上记载了两个人物,一个为北宋,一个为南宋,一个是山西汾阴人氏,一个是浙江湖州人氏。她们皆为才女,只是命运不同,人生历程不同。

  而这首《小重山》究竟为谁人所写,似乎并不重要,只当作一样情怀,两瓣心香。这世间,本就有许多巧合,有时候,偶然会比必然更奇妙,无意会比有意更惊心。我喜欢给真相蒙上一层烟雾,喜欢那份隐藏在岁月深处的美感。任何时候,追根问底都是一种残忍的伤害。

  翻到了这一页,只读上阕:“谢了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仿佛在瞬间,就明白了词人的感慨,她说荼䕷花谢,遍地春远。可还有一些花片子,缀在枝头,不肯纷纷下落。她说莺虽老,声尚带娇羞。这一切,隐喻着一个思妇对自身年华的感叹,以为红颜老去,谁知青春还在!

  我曾说过,我宁愿静坐一夜,坐到白发苍苍,也不要经历那些烦琐的过程。可在稍纵即逝的年月里,我们又会胆怯,会被仓促的流年催得措手不及。人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在完美中追求残缺,于懦弱中寻找坚强,又在深刻里重遇简单。一切当顺应自然,倘若执意要去更改过程,必定又会风云再起。

  记起席慕蓉的一首诗,叫《渡口》。“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华年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后来,这首诗被蔡琴用低沉又深情的音调缓缓地吟唱,让人仿佛看到和韶华作别时,那一步三回首的依恋和不舍。在离别的渡口,可以做到决绝的人,实在不多。除非彼岸有更生动的风景,让你有足够勇气抛下一切,毅然奔赴。

  不禁想起那些匆匆赶往死亡的人,那些纵身山崖、一剑封喉、吞咽毒药的人,是因为现世的绝望,让他们生无可恋,还是渴望来世的重生,让他们执意挥手转身?在深浅难测的岁月里行走,无须策马扬尘,也不可悄然止步,恬淡的心境,自可云淡风轻。

  她一番感慨后,便独倚妆楼,思远怀人了。只希望可以在青春逝去之前,和爱人相见,看着满院荼,听燕语莺啭。哪怕只拽住春天的影子,也好过茫然地立于风中,等候又一年的流转。烟草连天,白云似雪浪翻滚,苍茫的天地间,哪里还有归舟可见?高楼望断,终究是一场空芜的等待。

  愁绪似烟草白云一起涌来,纵算放下帘幕,也隔不断,挡不住,她纤柔的心,又如何装得下这如许的愁怀?李清照有写闲愁的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看来自古闲愁都一样,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里,难以排遣。可当如意之时,愁绪又轻似薄烟,一吹即散。

  书上记载两个吴淑姬有着不同的命运,汾阴的吴淑姬自小由父母做主,许给一个秀才。在将嫁之时,一次梳妆,玉簪坠地而折。不久后,秀才就死了,其父劝她另嫁他人,她不依,发誓道:除非断了的玉簪再合,否则绝不改嫁。可几年后,吴淑姬读到一个叫杨子治的人写的诗,生出爱慕之情,又因自己有誓在先,不便跟父亲启齿。

  后来,她偶然发现,盒子里断了的玉簪竟合在了一起,于是一段美好的姻缘因此成就。那断簪是如何再合的,我们不得而知,究竟是谁帮她换了新的,还是她自己偷换了,我们无须在意。这般聪慧多情的女子,本就该拥有尘世间温暖的幸福。

  而湖州的吴淑姬,命运似乎坎坷了些。她父亲是一位满腹诗书的秀才,可惜生不逢时,落魄潦倒。吴淑姬因才貌双全,被一位富家子弟看中而买去。岂料这富家子弟乃轻薄之人,吴淑姬不甘过屈辱的生活,几度逃跑,受尽折磨。后被夫家送去官府究治,诬她妇节不贞。

  幸遇为官清正的王龟龄为湖州太守,吴淑姬将自己的冤屈写成一首词,为《长相思》:“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她要太守相信,她如梅花般冰洁,会迎雪怒放,冷傲绝俗。这首情真意切的词感动了太守,她得以无罪开释。

  我用简单的文字,写下她们一生的故事,也并非想知道这首《小重山》究竟为何人所作。任何猜测都是徒劳,过往的光阴,寂静无声。不过是一阕辞章,一段愁绪,以及远在宋朝那一场谢了的花事,再无其他。

  千古人事相同,我们都逃不过韶光的流转,躲不过命定的情缘。走在人生花开的陌上,我们可以伤感,但不要沉沦;我们可以辜负,但不要错过。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清平乐·村居》——辛弃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在这个物欲纷扰的红尘,似乎许多人都想要放下一切世俗的负累,做一个简单的人,清淡自持。向往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和青山碧水为伴,与明月清风为邻。故此,他们期盼远离尘嚣,去探访遥远的古村山寨,寻找人间最后的一方净土。唯有这样,才可以缓解内心的压力,暂忘俗尘的琐事。

  可是要彻底抛开一切,放下繁华市井,住进世外桃源,淡饭粗茶,又有几人能做到?所谓人生无处不红尘,每个人在自己的心里修一座桃源,疲累之时,邀三五知己,煮茶听雨,岂不快哉!沉静过后,再走出来,尽情地享受凡尘烟火。

  遁世闲隐,在古代文人中,似乎是一种时尚的追求。大凡退居山林的隐者,多为避世,或仕途不顺,或朝廷纷乱,他们得不到君王的赏识,空有壮志雄心,满腹才学不得施展。感叹世无知音,心灰意冷后,便选择小舟泛湖,林泉归隐。许多隐士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无奈,他们心中时常不能彻底放下,故几度归隐,又几度出仕,在矛盾中度过一生。

  魏晋时期,著名的竹林七贤,因为对司马氏集团均持不合作态度,无法直抒胸臆,便隐居竹林,以清谈、饮酒、佯狂等形式来排遣苦闷的心情。再如,发誓不食周黍,最终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淡泊名利、清静无为的庄子;功成身退、泛舟五湖的范蠡;不事王侯、耕钓富春山的严光;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陶潜;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林和靖……

  初次读辛弃疾这篇《清平乐》,只觉眼前浮现出一幅朴素生动的画,那画面依稀熟悉,却又好遥远。这幅画,让我想起远去的童年,那段只有在乡村才能拥有的质朴光阴。斗转星移,我接受命运的安排,背井离乡,在烟水江南写字为生,也算是雅致。

  也读过不少辛弃疾的词,多为慷慨豪迈、气势浩荡之作,文采间流露出卓尔不群的光彩,气冲斗牛的果敢。也因此,他跟另一位豪迈的词人苏轼,并称为“苏辛”。但他在晚年闲居的时期,也写了不少田园风光的词,朴素耐读,就如这首《清平乐》,让读者恍如身临其境。

  这首词是辛弃疾晚年遭受排斥,被迫离开政治舞台,归隐江西上饶,闲居农村时所写。一个叱咤风云的热血男儿,脱下征袍,归居田园,内心怎可波澜不惊?“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到后来,他的心慢慢被山野田园的朴素恬静感染,归于平淡。他之所以努力抗击金兵,想要收复中原,是因为他爱国,他内心深处向往平和与安定。词中所描写的简朴平静,是他当时于村庄生活的真实写照。

  那时,边疆的战火虽然不曾停息,可是远离纷扰,不见硝烟的田园,一如既往地安宁静美。辛弃疾笔下这首词,没有任何的雕饰,也没有粉饰太平之意,他让自己遗忘刀光剑影,彻底地投入茅舍人家,方拥有了这段珍贵淳朴的乡村时光。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一间矮小简朴的茅屋,被潺潺溪水环绕,杨柳垂枝,青草茵茵。如此茅舍小院,居住了怎样的平凡人家?“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就是这么一对白发的老翁老媪,亲热地坐在一起,喝着山间的野茶,自酿的米酒,悠闲自得地闲聊家常。

  如此平淡的笔墨,却描摹出一幅和谐、亲切、温暖的画卷。就这样寻常的夫妻,寻常的两人,在寻常的光阴里,举案齐眉。这里的“吴音”,是指吴地的话,江西上饶,在春秋时期属吴国。

  茅舍人家,围炉煮茶,本是世间最寻常平淡的生活,可是对历经宦海浮沉的辛弃疾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他珍惜这样的时光,将这幅画描绘于词卷里,当他为国事所累,夜半不寐时,便取出来翻读,慰藉心灵的苦闷。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简单的白描,无须任何修饰,更衬托出这首词的大美。不过简单的几句话,将当时的情境落于纸上,瞬间鲜活如生,妙不可言。

  大儿子在豆田里锄草,二儿子年纪尚小,坐在竹椅上,编织鸡笼,而小儿子还不懂世事,调皮地玩耍,卧在溪边剥莲蓬。一个“卧”字,将整个画面活跃了起来,眼前的小儿,是那么无忧无虑,天真活泼。而我竟被这样一幅宁静平和的画面,感动得泪眼模糊。纷繁茫然的现世,让我们觉得眼前的安逸静美,恍若梦中。

  这首《清平乐》就是一幅白描画,无须水彩的泼洒,寥寥几笔,便意趣盎然,清新夺目。这让我想起在成都修筑草堂的杜工部,他也是为了避乱,长安梦碎,才隐居蜀地,建了草堂,过上了一段平实安然的生活。我曾经写过这么一首简洁的诗:花径、柴门、水槛、石桥,这么多朴素的风景,足以慰藉那一颗不合时宜的心。

  竹篱茅舍,打开宽阔的襟怀,庇护万千寒士。他可以教白云垂钓,邀梅花对饮,简洁的桌案上,搁了一杯老妻温的佳酿。古朴的栏杆边,垂放着他和稚子的钓竿,棋盘上,还有他当年和好友没有下完的一局棋。杜工部的草堂,和辛弃疾居住的溪畔茅屋,多么地相似,又是多么地令人神往。

  也许此时的辛弃疾才找到了最真实的自己。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忘记“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风云霸气,搁下“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壮志豪情。脱了战袍,牧马亦随之归隐,寄身山林,忘了山河谁是主,谁又是客。

  这古朴的农庄,就是他的世外桃源,在这里,可以不必知道朝代的更迭,不必在意官场的黑暗。男耕女织,稚子嬉戏,拥有着寻常百姓简单的幸福。竹篱茅舍,一口水井,一道篱院,几畦菜地,还有几缕打身边缓慢游走的闲云。

  溪水潺潺,碧草茵茵,那间茅屋,盖在了宋朝一方宁静的田园。而那个叫辛弃疾的老人,将他的老妻和稚子,以及一生的心愿,平静地铺陈在纸上,让我们在朴素祥和的光阴里,忘记了转换的流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