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宋朝的时光 - 卷六 多情帘燕独徘徊

流水人生,萍散之后,仿佛连落花都暗隐着慈悲,离别也成了一种对流年的感激。因为只有这样,走过的岁月,才不至于留下太多的空白和缺憾。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玉楼春》——欧阳修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仿佛每一段相逢,都是为了明日的离开。既知到最后都要离别,却依旧有那么多人,一往情深地期待相逢。是啊,用一盏茶的相聚,换一生的离别,也是值得的。他们在人生的渡口,演绎着悲欢离合,等待着宿命将缘分一次次安排。人生的聚散,就像是戏的开始和戏的落幕,次数多了,终究从容。

  听这么一首曲《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闻着清风的气息,淡淡地回忆过往的痕迹。于是,写下这么一段文字,似诗非诗,似词非词。

  也许有过去,也许只有,在回忆里才能再见你。
  红尘如泥,而我在最深的红尘里,与你相遇。
  又在风轻云淡的光阴下,匆匆别离。
  也许我还是我,也许你还是你,也许有一天,
  在乱世的红尘里,还可以闻到彼此的呼吸。
  那时候,我答应你,在最烟火的人间沉迷,
  并且,再也不轻易说分离。

  很美,仿佛连离别都是一种美丽。这样多情,无关风月,却又真的离不开风月。第一次读这句诗是在何时,已然忘记。仍记得后来看琼瑶电视剧《还珠格格》,夏紫薇对乾隆皇帝意味深长地念出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那时乾隆帝流露出的惊讶和感动,令我不能忘怀。因为夏紫薇的懂得,让他觉得,以往的过错和辜负都情有可原。生命中许多用情之处,也许并不全和风月相关,有时候,感情就是那样不能自已,无法控制。世间正是因有这如许的真性情,才会有那些动人心弦的故事和感动。

  但我明白,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过尽沧海,不然,又何来如此深刻的感叹?动情容易守情难,有刻骨铭心的爱,就会有深入骨髓的恨。每个人都是平凡的,有着七情六欲,任何时候都无法彻底斩断情丝,做到六根清净,五蕴皆空。

  没有谁可以真正做到无欲无求,纵是佛家经历过涅槃,也未必能够远离苦海,圆融自在。这世间为情而痴,为情而苦,作茧自缚的人太多。风月本无罪,是人赋予了万物情感,方有了爱憎情怨,有了诸多苦乐。纵然你有慧根和悟性,也抵不过情涛爱浪。

  在我的记忆里,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是一代儒宗,他的一生除了文学,更多的应该是政治。他不仅诗词出众,散文亦为一时之冠。一篇《醉翁亭记》写出林壑清泉之美,感叹人间四时之景,妙不可言。苦短人生,心性当明净放达,坐对无穷山水,应及时行乐。

  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总会让人想起一个老翁,腰间别一壶老酒,在山水间放逐徜徉。过往的名利,经世的情缘,在山水草木间,是那样微不足道。然而,这样一位道骨仙风、落落襟怀的老翁,纵算山水相伴,终究还是为情所缚。

  再读这首词,突然想起了芍药,想起芍药,是因为它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将离。多么令人心动的字眼,带着淡淡的凉意,浅浅的哀怨,以及简约的美丽。是的,这该是一首叫将离的词,是欧阳修在西京留守推官任满,离别洛阳,和亲友话别时,心中生出的万千感慨。筵席上,他举杯拟把归期说,却未语先哽咽。

  一个人,无论多么理性,面对离别,都无法做到彻底地从容淡定。也许随着年岁的增长,看惯了离合,早已不再感伤。可当我们道出一声珍重,从此天涯各西东,又难免牵怀。故人远去,真的可以不再唱阳关曲吗?那霸陵的柳,究竟是为谁折尽的?

  醉翁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是个智者,没有拘泥于狭隘的离别,而是看到人生万象,品尝百味世情。这句词,有悲情愁怨,却也豪气纵横,仿佛在瞬间就打开了心胸,让那些不能自醒的人,豁然解脱。如此便可以饮下最后一杯酒,策马扬尘,相忘于江湖,决绝转身,不用百转千回。因为,我们每个人在红尘中,从来不做归人,只是过客。

  醉翁又说:“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读这句,我想起白居易的诗“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想来不同的人,会生出不同的心境。有些人觉得新词不能替代旧曲,任何的翻新,都会平添烦忧。与其这般,不如守着一支旧曲,虽然柔肠百结,却不会添上一段新愁。可有些人,不忍反复地听古歌旧曲,想要填一段新词,更换昨日情怀。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以暂忘旧梦,在一阕新词里,不轻易触碰过往。

  也许,只有将洛阳的花看尽,才可以与春风从容地话别。他对这座城,仍有着无限的眷恋与诸多的不舍。只是,看过了春花,还有夏荷,就像人生,聚散离合无处不在,身在尘内,又怎么能够将悲欢尝遍?说好了,这样的离别,无关风月,所以无须留下任何承诺。举杯畅饮之后,起身离席,一个人,不与谁同步。桌上那盏茶,只消片刻,就没了温度。

  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转身而去,阳关三叠,已惊不起漫漫风沙。因为他的心,涉水而过,在江南的烟水亭边,命运已为他安排另一段际遇。也许那段际遇,依旧和风月无关,却一定离不开山水。在有情的山水间,重新回首过往的离别,应该又会有新的感动。

  流水人生,萍散之后,仿佛连落花都暗隐着慈悲,离别也成了一种对流年的感激。因为只有这样,走过的岁月,才不至于留下太多的空白和缺憾。在生命的过程里,不求奋笔疾书,翰墨寄身,只摊开一卷素纸,静静地写下一阕清词:人生有情,无关风月。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唐多令》——吴文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今日立秋,也许是多年的习惯,其他节气我都容易忘记,唯独立秋忘不了。并非因为我对秋天有着怎样难以割舍的情怀,而是一种习惯——喜欢闻秋天的味道,一种寥落的凉,一种神伤的美。

  流年如水,这么多年,我早已学会了平静地看四季荣枯,光阴往来。我喜欢秋天萧然的况味,也喜欢春天的万紫千红,夏日的葱茏翠意,还有冬天岑寂的苍凉。唯独秋天,总是那么让人死心塌地喜爱,它可以惹得芸芸众生都来感伤,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离别。

  秋天,有着伤感而清澈的离别,就像落叶一样静美。第一次接触到“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是从一个学姐那儿。她在校园的一株梧桐树下,捧一本宋词,轻声地读着。我恰好打那儿经过,她招手唤我,那眼眸,明净如水,一生不忘。

  她说:“你知道吗?宋词里,我最爱的就是吴文英的这首《唐多令》,其中有一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道尽了愁的滋味。”当时我还是个懵懂的女孩,并不能体会太多,但明白,愁字的由来,是离人心上之秋。后来我才知道,她和她的恋人,永远地别离了,就在那个伤情的秋季。

  再后来,她又说起了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她说我像那个小英子,有一双清澈,会说话的眼睛。而后她低低地唱起了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几年后,我看了《城南旧事》的影片,就再也忘不了小英子,更忘不了那双眼睛。那种清纯,就像秋天碧潭的静水,明澈见底。而那首《送别》在影片里舒缓地唱着,仿佛在讲述城南老去的旧事,牵引无数观众内心潮湿的感动。

  时光无言,让我再次想起那个贞静温婉的女子,在梧桐树下,轻读吴文英《唐多令》时的情景。光阴无情飞逝,一晃十年之多,我和她再无缘重逢。但我知道,她早已开始了另一段故事,并且是在秋天。

  当年吴文英写这阕《唐多令》是因为和挚友在秋天分离。起句就巧妙地写出,心中的秋合成了一个愁字。纵是没有雨,院内的几株芭蕉,也在风中诉说秋声,平添如烟的客愁。在秋天的清凉里,可以看到天空,几朵白云的寂静,看到荷池,几枝莲心的简洁,还有草地上,几片落叶的安宁。

  夜凉如水,有清明的朗月挂在中天,而词人却不敢登楼,怕勾起无边往事,惊扰他那颗本就善感的心。因为这是一个令人易感的季节,思绪一旦释放,任谁也无法收敛,只能沉陷。

  吴文英,南宋词人,字君特,号梦窗。梦窗这两个字,给人无限的想象,诗意而美好。想来,吴文英该是一个风骨清朗的书生,眉宇间带着一种飘然遗世的清愁。因为他一生未第,闲游终生,于苏州、杭州、越州三地居留最久。虽是漂游,但是在长满闲情的江南,他的心一直都是纯粹诗情的。也有落魄,也有低沉,也有寂寥,可江南的微风细雨,可以抚平人世所有的哀愁。

  世人对他的《梦窗词》极为喜爱,黄升引尹焕《梦窗词叙》云:“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沈义夫《乐府指迷》亦谓“梦窗深得清真之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云:“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每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近代词论家多以姜词清空,吴词密丽为二家词风特色。

  我对他的词了解不深,唯独这首《唐多令》因牵系着一份秋天的愁绪,而不能忘怀。词的下阕,写他感叹年华往事似水流走,而他客居他乡,亦经历无数次离别。每一次挥手,似乎总在秋季,山长水阔,相逢不知是几时。

  这里的离别,虽是与友人,但是像他这样的才子,生命中一定有过不少红颜知己,他和佳人应该也有过这样的别离。于清凉的秋天,红衣褪尽的莲朵,似那远去的红颜,感伤中带着宁静。

  寂夜里,听一曲《送别》,感受芳草连天的悠远,晚风拂柳的轻柔,还有知交半零落的怅然,以及浊酒尽余欢的清寒。偶然看到一个友人的个性签名写着一句话:又是一年秋凉时。顿觉触目惊心,因为,多年前,我也写下过这么几个字,一种叠合的感动,打湿我的双眼。

  其实,今天才立秋,未到秋凉之时。可是一看到这个“秋”字,就让人感到一种凉意,从风中缓缓地飘来,在离人很远,离人又很近的地方,将我们等待。直到那一日,烟锁重林,寒蝉凄切,又拿什么来挽留那些行将远去的故人?

  夏虫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仿佛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带着夏日未了的梦,隐身而去了。而我们,也在这莫名的空落里,感到寂寥。被储藏的往事,如陈年窖酿,在秋天来临之时,悄悄开启。一缕凉风,一片落叶,一棵枯草,都会撩乱内心的平静。因为只有在秋天,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怀旧,毫不顾忌地沉沦。

  叶子就在这个季节飘落,将所有的过往堆积,慢慢地,收存昨天的记忆。我们只需要在每一次别离的时候,拾起一片落叶,祭奠那些逝去的年华和故事,待到生命行将终结之时,细数过往,究竟积攒了多少秋天的愁绪。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我们都承受得起,所以没有多少人,在秋天的路口,等候春天的消息。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今日立秋,没有离别,只有一阕《唐多令》,一段城南旧事,和往年一样,在记忆深处如约而至,并且还会相伴到永远。一段心事,瘦与黄花,低眉提笔,以此为记。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碧云天,黄叶地……”似乎许多人读到这里,接下去一句会顺理成章地读出: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里的句子,出自长亭送别一段。莺莺因张生将离,内心产生恋情、别情和伤情,才有了这样凄美的锦句妙语。

  这里的“碧云天,黄叶地”则是北宋词人范仲淹《苏幕遮》里的句子,表达的是征人思家的愁绪。他们将离情装订成一册古老忧伤的线装书,让捧读的人也生出柔情。纷飞的黄叶,携着淡淡的追忆,遗落在过往的秋风里。

  第一枚秋叶离枝,我就开始阅读秋天。这个季节,有人目睹了灿烂,有人感受到荒凉。秋叶飘落的那一瞬,会让我们产生幻觉,幻想着死亡的美丽;也会有一种落地生根之感,仿佛另一段缘分已经开始,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背叛,萌动新的情感。

  秋天确实是一个适合怀旧,令人感思的季节,它的到来,仿佛是为了度化世人。历来写诗填词的人,在这个季节,都会生出感伤,笔墨如流。那些经典文章,亦多是借秋景抒秋情,心若秋水,忧伤而明净,让汹涌的浊世在一卷水墨中安定平静。

  词的上阕,恍如在清风明月下,打开一轴秋水长天的清凉画卷。碧云高天,黄叶满地,秋色连波,斜阳落入水中,潋滟的波光,弥漫着寒烟薄雾,离离野草,铺向看不见的天边。这一幅秋景图,美丽而悲凉。

  范仲淹写这首词时,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主持防御西夏的军事,在边关防务前线,看着塞外秋景,将士们不免思亲念乡。斜阳芳草,延伸到苍茫的远方,仿佛这条路,可以将他们带回梦里的故乡。

  这些边塞征人,年年岁岁都希望可以早日结束战争,脱下征袍,解甲归田。在家乡守着几亩土地,修篱栽松,白天农作,晚上温一壶老酒,用平静清淡的心情,跟老妻稚子讲述塞外烽火连天的旧事。

  这一切,都只是在梦中,唯有合上眼,才能在梦里与家人团聚,醒来心绪黯然,愁如潮涌。看着溶溶月色,却不敢登楼望远,怕目光无法触及故乡灯火阑珊的角落。木屋的寒窗下,曾经容颜姣好的妻子已被相思煎熬,鬓边添了几缕华发。她也曾绝色倾城,在流光里,舞动年华的裙裾。

  此时的她,点着如豆青灯,以爱情为针,思念为线,为远行的丈夫缝补征袍,只希望相思可以跋山涉水,捎去天涯。稚子在床上酣睡,他还不解人事,以为娘亲的怀抱,是他唯一的温暖。门外犬吠,秋风渐紧,明日的茅舍小院,又该是黄叶满地。

  梦不安枕,酒皆化泪。一切景语皆情语,范仲淹正是借助对秋色的描写,真切地吐露征人的旅思之情。然而又不全是,以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宽广襟怀,又岂会如此狭隘?秋景写秋心,当是借秋色苍茫,以抒其忧国之思。

  面对西夏突如其来的挑衅,宋朝措手不及,范仲淹肩负一国安危,心系万民苍生,他将忧愁融入秋景,写进词中。其实此时的范仲淹,已年过五旬,霜染鬓发,也是在这里,他写下了“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词句。

  范仲淹,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军事家。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他的一生,没有多少波折,甚至可以说是官场得意。但我们似乎感受不到他人生的华丽,只留一份清淡,存于心间。

  范仲淹生于江苏徐州,出生后次年父逝,母亲带着襁褓中的他,改嫁至山东淄州长山县一户姓朱的人家,改名朱说。后来中进士,才恢复范姓。为了鞭策自己,他去山间一寺庙寄宿读书,寒来暑往,从不松懈。他清苦度日,每天只煮一锅稠粥,凉了之后划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拌几根腌菜,调半盂醋汁,吃完继续窗下苦读。他那段清苦的岁月,给后世留下了“划粥割齑”的美谈。

  后范仲淹得知自己身世,便决心脱离朱家,自立门户。他不顾母亲劝阻,收拾好衣物,离开长山,徒步求学去了。二十三岁的范仲淹来到睢阳应天府书院,这里藏书千卷,还有许多志趣相投的师生为伴。

  他生活依旧清俭,人说像孔子贤徒颜回,一碗饭、一瓢水,在陋巷,他人叫苦连天,颜回却不改其乐。而范仲淹每日淡饭粗茶,清晨舞剑,日夜苦读,他人赏花看月,他于书卷中悠然寻乐。几年后,参加科举,中榜为进士,开始了他四十年的政治生涯。

  他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传世名句,也抒发了“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柔情感慨。他的一生,心存清淡,以天下为己任。在车水马龙中守一份从容,于五味杂陈里持一份清淡,又在波涛汹涌时怀一份平静。或许百姓以为离他很远,其实,他就在百姓身边。

  叶子青了又黄,我们和宋朝的距离,也不过几载寒暑而已。初秋时节,霜意还未开始,有些人已经开始握笔,写下秋天的诗句,只为了,落叶经过的时候,顺便捎去一个梦想,赠给流年。待到空山日暮,那一朵安静的白云,是否会为我们唤醒一些行将忘记的烟霞故事?

  “碧云天,黄叶地……”没有花团锦簇,只见碧水长天。所谓世相纷呈,我们当以清醒自居,在浮华中纯净,在冷酷中慈悲,在坚定中柔软,在繁复中安宁。秋水无尘,兰草淡淡,不以物喜,不以物悲。


恨君不似江楼月,待得团圆是几时

《采桑子》——吕本中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诗词的意境,总是那么美妙,有些好的诗或词,随意翻读,便烙刻于心间,如影随形,永世不忘。就像某个人,虽是萍水相逢,却可以淡淡地牵怀一生。亦如某个人生的片段,往往是刹那的光影,就定格成永恒。

  每当我看到月亮,无论是新月或是满月,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都会想起这首《采桑子》。一首简洁明朗的宋词,没有华丽的装饰,没有纷繁的心绪,亦没有堆砌太多的物象。仿佛从头至尾,就看到一个多情女子,和月亮诉说心怀,便再无其他了。

  她应该有着清丽的容颜,微蹙的黛眉,以及一颗玲珑有致的心,藏着微涩的情怀和淡淡的愁思。这首词,似乎是那个叫吕本中的词人对着月亮即吟而成的,并且是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将相思之情,随意表达出的。

  像一首简单的情歌,看似平淡,却寓意深刻,别具匠心,可以让读过的人,深记不忘。抬首望月,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首叫《采桑子》的词,有那么一句“恨君不似江楼月”,于心中生出淡淡的回忆,以及浅浅的忧伤。

  史卷上记载,吕本中既是诗人也是词人,在两宋文人之中,却都算不上第一流。他在少年时的一次戏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中,尊黄庭坚为主,下列陈师道等二十五人,称之为“江西宗派”。他年少时,有过一段美好的欢情时光,所以闲时爱写诗填词,将情怀寄于翰墨。他曾引前人论诗的话作为审美标准:“好诗流美圆转如弹丸。”这说的是,好诗要体现出一种自然流畅之美。

  吕本中一生致力于诗,对填词兴致较淡,可是他的词比诗更别出心裁,独具风味。这位被称作“东莱先生”的文人,性情坚毅,气节刚直,在朝为官时,敢于触犯权臣,而他的词中,却少了坚韧的气韵,多了些细致的味道。

  后人评他:“直忤柄臣,深居讲道,而小词乃工稳清润至此。”其实诗词所表达的,只是内心深处某一角落的感想,不是思想的全部,更无法诠释点滴的生活。人生百味,世态纷纭,有些人,也许只能深刻地品尝一种味道,在纷繁中,领悟一个真理。或者说人世百媚千红,你独钟情于一色。

  所以,他会写出这首清新自然、真挚流畅的《采桑子》。就像是长在宋词土壤里的一株清淡的兰草,朴素无华,却幽香萦怀。也像是挂在宋朝天空的一弯月亮,纤细柔美,又明净清宁。它以平淡清新之风,恬淡柔婉之情,在万千宋词里脱颖而出,让我们记得它的巧妙。

  就如同品尝了一桌山珍海味的菜肴后,单独端上来的一杯清茶,色味皆淡,却经久耐品。这就是吕本中词中之味,他的《紫微词》里收录的词不多,却耐读,经得起咀嚼和回味。一如一个看似寻常的女子,骨子里却透露出一种安静和朴实,让人见了就喜欢,只觉沉婉,亲和。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一个居无定所的旅人,带着天南地北的尘土,始终不能停下匆匆步履。只有江楼月,一直相随,陪伴左右。这里因思君而成了恨君,心中哀怨无限,仅短短几行字,就让人体悟出情感的深刻。

  下阕巧妙的转换,使词的意味轻盈地从一个空间跳到了另一个空间。“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首句仅一字之差,恨不得所思之人即刻变成这清朗的明月,得以相伴左右。但千古明月,亦只是缺多圆少,想要相聚又岂是易事?

  “南北东西”和“暂满还亏”被重复使用,有一种叠合的美感,加重了情感,读来更是意味深长。每当读到此,便会想起《西游记》女儿国那集的片尾曲,其中有这么一句“人间事常难遂人愿,且看明月又有几回圆”,道尽了人生萍聚萍散,缘来缘去的无奈。

  就是这样一阕看似随意偶得的作品,蕴含了词人无尽心意,深刻情感。倘若没有铭心的感觉,又怎能写出如此无须斟酌的词句?好似在静夜里,看到一颗明净的心,在和月亮呢喃细语。哪怕隔了千年,那低声细语,依旧听得清晰。

  也许吕本中想要表达的,是一位在远方一直痴等他的佳人,而他漂泊流转,甚至南下逃亡。随着南北宋的划分,年少时的欢爱,和现在恍如隔世,再也追不回来了。“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他流落江南,可是在这个“人人尽说江南好”的灵秀之地,他感觉自己永远只是一个过客。吕本中的祖籍原是安徽寿县,也属南方。但自祖辈起就一直定居在京城开封,他早已将开封当作自己的故乡。

  他亦有着一颗爱国清正之心,可是在那个带着悲剧色彩的朝廷,他的忠直到底不为所容。当金兵南下攻宋围城的时候,吕本中和千万京师子民一起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亲眼看到繁华的汴京城遭受近乎毁灭的败落。谁来给这座都城疗伤,谁来为黑暗的结局打开一道明亮的出口?

  他接受命运的安排,经受南渡的凄怆之后,心中亦带有隐逸的念想。说他遁世也好,说他逃避也好,他在词中写道:“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的确,一生荣辱皆归尘,半世功名,却无法触及,南山篱院里一株悠然的菊花。

  平静下来,他抬头望月,会想起当年吟咏的《采桑子》吗?那段被宿命搁浅的情缘,已经是曾经沧海了。红颜在岁月中缓慢地老去,只有江楼月还是昨天那样,时缺时圆。人生的离合聚散,抵不过佛祖的拈花一笑。


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虞美人》——叶梦得

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作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这几日痴迷于一首叫《乱红》的纯音乐,是偶然的邂逅,其实以前依稀在哪里听过,可到底忘记了。后来得知其曲名为《乱红》。于是,心中仿佛看到一场人间花事行将落幕的情景。

  在细雨微风的黄昏,有落花纷纷飞舞,舞得绚烂安静,舞得凉薄难当。待曲子结束,日闲风静,以为是一场美丽的意外,拂不去的,依旧是眉间落花。翻开词卷,我看到落花,原来被岁月覆盖在禅寂的昨天。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这场落花,纷飞在叶梦得一首叫《虞美人》的词中。似乎这首词就离不开嫣然的花事。词牌的虞美人,本身就是一种花木,而词人写此词,亦是和友人置酒于海棠花下。在落红轻飞的庭院里,交换杯盏,当是别样风流。

  “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作”,这里的“来禽”,在南方称花红,北方称沙果。但我更喜欢另一名称,就是海棠,这名字有一种妩媚的风情,在清淡的日月里,仿佛和每个人,都有一场旖旎之约。

  叶梦得的词婉约清丽,没有多少浓情愁怨,放达中见清逸,明澈中含隽永。他的词,就像他波澜不惊的人生,住红尘无多纷扰,处官场无多沉浮,到晚年干脆隐居山林,自号石林居士,每日以读书吟咏为乐,瓶梅清风,诗酒人生。

  有记载说他“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可见他的词自有一种清旷之意,到后来是铅华去尽,清风不惊,明月无扰。他在词坛的成就,亦同他的词一样,从容端然,风云疏淡。

  一壶青梅酒,在时光里酝酿,记忆就似这坛封存的老酒,不轻易开启,一旦开启,就要尽情畅饮。于这乱红飞过的日子里,叶梦得邀约好友,到庭院聚饮。“晓来庭院半残红”,晨起时,看到庭院里落红满地,想起昨日乱红飞舞,送走了黄昏的风雨,此时,花瓣在风中轻轻飘荡。

  看到残红满院,本是让人伤神,触人愁思的。然词人添了一句“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顿时天空明净,一缕和暖的阳光,洒在晶莹的花瓣上,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清澈。而整个词调,亦得到了升华,一扫乱红纷飞的怅然迷惘。

  整个庭院,有一种被水洗过的洁净。趁落红还未扫去,在淡淡日光下,叶梦得殷勤地携两个友人围坐于石几,数叠小菜,几样糕点,一壶佳酿,饮尽杯中往事。此时的叶梦得,或许已经隐居湖州卞山石林谷了,所以才会有如此闲逸的生活。素日里读书写字,烹炉煮茶,偶有诗客来访,饮酒推杯,闲话人生。

  “更尽杯中酒”隐透出一种豪情与旷达,仿佛看到几位诗客,宽衣大袖,道骨仙风,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王维在《送元二使安西》中也写过“劝君更尽一杯酒”,以及欧阳修的《朝中措》中写过“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所表达的都是一种酒中求醉的人生,只想了却人间万事,看漫漫河山,在杯中消瘦。

  纵是如此旷达洒脱,也没有彻底看淡聚散。“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写得婉转深刻,曲折耐读。看过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又经历过人生无数次的离合悲欢。也曾年少求取过功名,在朝当过官,可谓一生荣辱皆尝尽。只因看淡世事,才会有如今的闲隐,却依旧会为寻常的离散而伤神。

  仿佛这就是生命中无法避免的定则,只要身居红尘,无论是隐逸深山,还是遁迹白云,都会被俗事俗情所羁绊。将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心湖,还是会荡起微微的波澜,而这波澜,在岑寂的风景里,难道不是一种难言的美丽?

  佳人看到聚会的人酒意阑珊,行将离散,甚觉留恋,便眉头不展。古代达官名士饮酒,身旁多有侍女劝酒助兴,增添情致。叶梦得虽然隐居,但身边依然不乏美人。隐士中梅妻鹤子的,或许只有林和靖。我相信,竹林七贤闲隐山林,应当也有侍女相陪,为他们抚琴侑觞,轻歌曼舞。而南山上的陶渊明,应该也有老妻相伴,为他抱薪烧饭,洗手做羹汤。

  本以为淡了心性,可当词人看到美人蹙眉,竟受其感染,禁不住也有了惜别之情。看着散去的宴席,感慨人生聚散无常,不知道下一次举杯对饮,又会在何处,于何时。

  都说人的情绪是一种传染病,当你不能感染一个人时,就必定被其所感染。叶梦得如同闲云的悠然心境,一时间无法感染身边的侍女,侍女的愁思反而感染了他。酒阑人散,惹得留恋、惜别,亦属人之常情。“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结句词人真性情的流露,令这阕词更添婉转,耐人寻味。

  以《虞美人》为词牌,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应当是南唐后主的那一阕,它表达的是一个落魄帝王思怀故国,那似江水般滔滔不尽的愁怨。同样的词牌,填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意境。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不同,后主的词之所以伤神,是因为他悲剧的人生,注定用血泪研墨,最后以悲剧的方式死去。

  叶梦得与后主相比,一生平淡,没有留下多少传奇,就连死,也是平静的。这世间,无法掌控的就是命运,无论命运给了怎样的安排,我们的一生,就只需交给生老病死。因为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沉入时光的江底,无声无息。

  乱红飞舞,满地的落英有一种无从收拾的纷芜,又有一种淡然遗世的安静。喜欢叶梦得的这阕词,是因为他没有在觥筹交错的记忆酒杯中,将自己彻底地灌醉。过度清醒,会让人觉得薄凉冷漠;过度沉醉,又会让人感到浮浅迷离。所以,完美的人生,当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意。


被疏梅、料理成风月

《贺新郎》——辛弃疾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年少时喜欢细雨落花的清凉,喜欢读温婉秀丽的诗词,所以一直不太喜爱读辛弃疾的词,总以为他的词都是金戈铁马,漫漫黄沙,怕自己会不小心被刀光剑影所伤,生出疼痛。却不知,风刀霜剑更加锐利,年少时的伤口,现在碰触,依旧会隐隐地疼。

  错过辛弃疾的词,就像错过了这个夏季最后一朵莲开。直到秋天来临,才恍然,绿荷已落尽了最后的花朵,我连说声再见都来不及。但依旧可以在残荷里,寻找一份诗韵,就如同我重读辛弃疾的词,发觉他的词,不只是边塞的烽火硝烟,还有田园的恬淡朴素,亦有凡尘的人情况味。

  偶然翻读辛弃疾的这首《贺新郎》,被其中两句词深深吸引。“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在冷落瘦瘠的山水间,独见那一枝清绝,装点了人间风月,令人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雅致与端然。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这一句,甚为奇妙,这里的错,就是一把错刀,一把费尽人间铁铸就的错刀。这样的词句,巧妙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像是一坛封存在岁月深处的陈年老窖,无论山河如何更换,取出来品尝,它都醇香不减,回味无穷。就算是醉了,也醉得清醒,醉得诗意。

  一直喜欢《贺新郎》这个词牌名。《贺新郎》,又名《金缕曲》《乳燕飞》《貂裘换酒》。辛弃疾所作的这首《贺新郎》,记述了他和好友的一段交往。《宋史》本传称辛弃疾“豪爽尚气节,识拔英俊,所交多海内知名士”。

  陈亮是与辛弃疾一样的爱国志士,“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他们一同主张抗金,交往甚密。辛弃疾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一直赋闲在江西上饶,自号稼轩居士。那年冬日,陈亮来上饶拜访辛弃疾,两人言谈甚欢,并游鹅湖,这也是史上著名的词坛佳话“鹅湖之会”。

  《贺新郎》里有这么一段序:“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朱熹)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鹚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他回忆在驿亭把酒话别时的情景,“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把陈亮比作“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有着远大志向的陶渊明和“攘除奸凶,兴复汉室”立有丰功伟业的诸葛亮。山林间,不知何处飞来的鸟鹊,抖落松枝上的寒雪,雪落在帽檐上,更添了他鬓边的白发。他似在感叹,自己已是满头白发,到了知天命之龄,仍是报国无门,被闲置于山野,做了耕田种地的老翁。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冬日的山水,是这样了无生机,唯有几枝疏梅,点缀了萧索的风景。“两三雁,也萧瑟。”他用剩山残水,暗喻宋朝的江山已经岌岌可危,只有寥落如疏梅和孤雁的爱国之士,努力地支撑着破碎的河山,可还是被风雪欺压,被朝廷排挤。

  稼轩的心中,还在惜别,他既欢喜陈亮重诺来相会,又怨怪他匆匆地急于回归。他感叹自己,没能留住他,尽管极力去追赶,还是太迟。寥廓的清江,因天寒水深,结了冰,茫茫江岸,没有渡船。道路阻断,车轮似长了角,不能转动。这样的时候离去,真叫行人断肠伤神。

  “问谁使、君来愁绝?”孟郊诗:“富别愁在颜,贫别愁销骨。”这里所写的,不仅是离别愁绪,更是在感叹国家的危亡,以及诸多有志之士不被重用。可见辛稼轩身在田园,终难忘家国政事,剑胆英雄,又怎么舍得光阴虚度?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这一句,最动人心肠。匆匆的相聚,又匆匆离别,像是费尽了人世间的铁,铸就了这么一个错误。而南宋偏安以来,若不是一味地屈膝求和,又怎会铸成国势衰危如此大错?

  据《资治通鉴》载,唐哀帝天祐三年(906年),魏州节度使罗绍威借来朱全忠军队,为供应朱军,历年积蓄用之一空,悔而叹曰:“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在这里,“错”字语意双关,既指错刀,也指错误。

  “长夜笛,莫吹裂!”寂夜里,不知是谁,吹奏长笛,更惹得思念无限,悲伤不已。这首词,大量引用典故,可见辛稼轩胸存诗书万卷,熟读经史子集,横绝古今。

  从古至今,多少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和爱国英雄在官场受挫,选择出世归隐,开始另一段人生。做个平凡淡泊的人,逍遥于山水之间,快意江湖。可以在杏花烟雨里,吹笛到天明,可以邀三五知己,相聚一起煮酒论诗,也可以在田园乡间,植柳种菊,在大雪纷飞之时,独钓寒江。

  如此闲情雅趣,难道不远胜于在朝政上争名夺利,将自己陷入俗世的泥沼?闲隐固然自在,可以傲视王侯,做主自己的人生。可倘若人人选择出世,那万里河山,野草疯长,无尽蔓延,又靠谁人来打理?

  后来,陈亮收到辛弃疾的词,也步韵和了一首,辛弃疾看到,又和了一首《贺新郎》。而这首词,唱出了南宋时代最激荡的曲调:“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多少豪情壮志,就这样消逝在历史茫茫的风烟里。岁月慢慢老去,所幸时光每一次与人告别,都会留下淡淡的痕迹,我们也许失去了许多美好的从前,但并非一无所有。

  日子就像是一书本,一页看完了,又翻过一页。在浩瀚的书卷里,我总是感到时光的错乱。就如此刻,我就是一个误入宋朝的女子,在散着墨香的词卷里,发出不知所以的感叹。


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

《南柯子》——田为

  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凄凉怀抱向谁开?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
  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

  读喜欢的书,爱想爱的人,看想看的风景,人生当如是简洁随心。像是午后闲窗下,刚刚绣好的幽兰,几片叶,三两朵花,甚至连颜色都没有。又像是伏在桌案上,打了个盹,做了一帘清梦,梦里的情景,一点模糊的印象都没留下。

  读宋词每每有此种感觉,读到喜欢的句子,恍如做了一场梦。梦里可以四季交替,日月更迭,可以全然不必在乎,身处何方,春秋几度,是荣是辱。只因书中的锦句名词,会让你悠然入境,时而在江南落了满身的花雨,时而又在塞外沐浴了一场硝烟。

  此时看满溪桃柳,篱院春风,彼时又见山径斜阳,楼台秋月。词中之景,句中之意,词人所处的自然环境,以及其思想情感,这一切,所延伸出来的令人心动的美丽,像是一场碧水无涯的痴情相遇,震撼滋润着在尘世中渐次苍白的灵魂。

  邂逅这首《南柯子》就如同邂逅一场温润的春雨,没有一见惊心的触动,却有一种前世已相识的缠绵,还有一种恍惚如醉的清新。不知是谁在低吟:于花间盛一坛春雨,且好生收藏,待到佳人归来,一起剪烛煮茗。

  对,就是这般感觉,读这首词,宛若开启一坛经年的春雨,在闲窗下,挑烛烹煮一壶纯净的绿意。添了些相思的花瓣,放了点青春的梦想,和时光的芬芳,调和在一起,便成了让我们舍弃不下的味道。

  你我是红尘看客,被带入这样的场景里。像是一场戏,戏子已经更换了戏服,隐没在茫茫夜色里,而我们还伫立在台下,思索着戏中的情节,为什么能这样打动心肠?别人轻巧地退出,自己却开始描上浓墨重彩,披了戏子的装扮,导演着未了的结局。这就是文字,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魅力与参透不了的玄机。

  写这首《南柯子》的词人叫田为,一个在宋朝词坛上并不风流,并不出色的人物。在浩瀚的宋时星空,又有多少人,可以光芒万丈到让群星失灿?能够于万星丛中出类拔萃的人,寥寥无几。许多人,遵循着星相的排列,做自己独立的那颗星子,也许光芒微弱,却依旧可以照亮行人的路。喜欢一首词,不需要知道词人的背景,就像喜欢一个人,不需要询问他的过往。

  历史上是这么记载田为的。田为,生卒年不详,字不伐,籍里无考,善琵琶,通音律,政和末年充大晟府典乐,宣和元年(1119年)罢典乐,为大晟府乐令。他创作慢词甚多,今多佚,存词仅六首。田为善写人意中事,杂以俗言俚语,曲尽要妙。多么简洁的一生,就像他的词,因为稀有,更让人珍惜。

  生一段春愁,只因离情,因相思。“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他每日昏昏求醉,忘记了年光几何,因害怕梦醒了,愁亦随之醒来。可春光还是在醉梦里,悄悄地回来。他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阳春三月,烟景无限。茫然地,他发出感叹:“凄凉怀抱向谁开?”可见他心中的孤独寥落,明明是妩媚的春光,品到的却是凄凉的况味。

  心中的话语,无法倾诉,亦找不到那个可以倾诉的人。时过境迁,我们真的不知道,田为究竟为了哪个红颜,如此愁闷难解,为了谁,如此醉生梦死。但我知道,有一个女子,占据了他的心灵。我们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被命定的因缘左右,束手无策之时,只求一醉不醒。

  如此心境下,才会看到大好春光却意兴阑珊,无心踏青赏春。“些子清明时候、被莺催。”这里的“些子”,是唐宋的俗语,少许,一点点之意。在此处,是形容清明时节春光短暂,仿佛仅品完壶中酒,做了一场南柯梦,春光就走远了。枝头上,婉转的黄莺,并非在为春天低唱欢歌,却似在催春老去。醉里醒来,所邂逅的春光,不曾抹去心头愁绪,它似梦幻泡影,如此仓促,离去时,连一个回眸也没有抛下。

  最喜这句“柳外都成絮,栏边半是苔”。自然清新,又古朴沉静。飘飞的柳絮,似在给春天做无言的告别。而栏杆边,苍绿的苔藓在告诉我们,这儿有一段被搁浅的光阴。词人一直沉浸于杯盏中,已经许久不曾凭栏远眺了,因为远方太远,他想念的人,或许永远不会回来。

  “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只有多情燕子,不忘旧时主人,带着满身的花雨,悄然归来。然而它在帘外飞旋,静静地徘徊,是因为看不到主人当年的欢颜而心中迟疑吗?它觉察到主人身边的红颜已不知踪影,燕儿亦知人心,也懂物是人非的凄凉。

  此时的他,希望披着满身落花归来的,是他日夜思念的人儿。可人不如燕儿,燕儿尚知思归,而人却真的一去不复返。当年他们在春天的渡口挥手,是诀别。光阴真是无情物,迫不及待地掩埋过往的一切真相,让回忆都那么悲伤。

  窗外,落英缤纷,他看到的是沧桑和残酷。生命中所有的相遇,都是过客的交替,就算当初不错过,终究也还是要失去。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得而复失,与其知道将来注定要失去,莫如将一生交付思念。

  如若没有那样的诀别,也不会有如此刻骨的相思和遗憾,更不会有这么一首词。是一个叫田为的词人,将那场花雨和那个如梦似幻的女子,一起写入词中。我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去往何方。

  只依稀看到一个清丽佳人袅袅婷婷的背影,朝迷蒙的烟雾中走去,直到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都没有回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