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宋朝的时光 - 卷七 梦里不知身是客

生命似一场灿烂的花红,春去春回,梦醉梦醒,不要问归路,不要问前因。我们可以做的,只是在散淡的日子里,寻觅一些过往遗落的踪迹。


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离亭燕》——张昪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
  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

  时光是一条河,你总是记得它,它却不记得你。时光也是一缕烟,你以为存在的时候,其实它已经消失了。多少朝代更迭,多少风云人物已随着千年流淌的时光,退出历史舞台。到如今,风烟俱静,江湖已改,山河依旧,空留纸上情怀。

  那些脱下征袍的老者,每日携一壶老酒,在溪边垂钓白云。那些倚着柴门的女子,早已将芳菲看尽。那些登楼赏月的词客,已不知走进谁的梦中。六朝古都曾经很远,离我们千年;六朝古都原来很近,仅是台上与台下的距离。

  烟云日月,粉黛春秋,低眉翻开书卷,以为消逝的历史该是薄凉难当,却还有余温从指边滑过。时光苍绿,古墨寂静,还有那泛黄并且散着淡淡霉味的书纸,仿佛都在提醒我们:回不去了。曾经被风吹日晒的六朝兴废事,以为积满岁月的尘土,会沧桑得不忍目睹。却不想,经过流光的删减、自然的冲洗,反倒简单干净起来了。

  于是那些被茧束缚的人,抽丝而出,用岁月的刀片,削去斑驳的疮痂,在阳光下渐渐地温软。这就是时光的魅力,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它的流转有着某种不定的规律,倘若我们把握不住,与它南辕北辙,就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

  第一次读这首词,一见倾心的是这个词牌——《离亭燕》。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幅图景,燕子离开了它曾经在长亭修筑梦的暖巢,如今飞向了浩渺的天边。从此,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它是否可以找到同伴,重建家园,还是一生漂泊,孤独终老?

  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像是痴人说梦,听过作罢。《离亭燕》又名《离亭宴》。《张子野词补遗》有“离亭别宴”之语,因取以为调名。忽然觉得,读宋词似乎先要把词牌读懂,词牌就仿佛是词的故乡,所填之句,便可以在这里安家落户,酿造情感,耕耘故事。

  张昪,北宋人,经历了宋由盛到衰的时代,此词为张昪退居期间所作。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进士,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太子太师致仕。熙宁十年(1077年)卒,年八十六,谥康节。

  以前不喜阅读以这种方式介绍古人的文字,而今却觉得这简单中藏着大美。无须深刻的语言,无须细腻的表达,短短几行字,就看到作者一生的因果。是非成败、兴衰荣辱,也不过是刹那,来不及欢喜,也来不及疼痛,就恍然而过,散入烟云了。

  词的上阕,写的是金陵一带的如画山水,萧萧风物,熠熠秋华。登高远望,看浩瀚的长江水奔流至遥远的方向,天水相连,仿佛没有尽头。万里晴空呈现澄澈之色,潋滟江波闪烁清冷的光。这份明净,会让你走出思想狭隘的空间,忘记浮华与苍凉。只想在滔滔浊世,做一个清白的人,一个淡然不争的人。

  任何时候,人与自然相比,永远都是那般渺小,那般微不足道。大自然变幻无穷,时时刻刻转换着奇妙的意境。我们就是江岸的一颗沙粒,阳光经过时,也许还会发光,又或许这一生,都被淹没在黑暗里。你看,江州上,蓼屿荻花也像历经了沧桑的老者,于秋风中,流淌着几许深沉的世味。密集的蓼荻丛中,隐现着竹篱茅舍,就这样在明净无尘的画境里,看到了隔岸烟火,看到了世上人家。

  极目处,客船的帆在云中高挂,它们从此岸抵达彼岸,不知道下一个收留它们的港湾又会是哪里。酒家的旗在风中低垂,金陵城的百姓聚在一起,泛酒黄花,馔供紫蟹。

  看着眼前的一切,金陵的陈年旧事涌上词人心头。“多少六朝兴废事”,只是短短三百年,这座城就经历了六个朝代的兴盛和衰亡,多少英雄人物,多少纷纭故事,到如今,却是“尽入渔樵闲话”。几百年的风云变幻,就这样落入渔樵朴素的闲话里,淡得几乎没有痕迹。大江东去,一切荣辱成败,都化作一壶记忆的酒饮下。

  登高只觉广寒,倚楼不免惆怅。回望历史,探看未来,又思索现在。看到一轮寒日无言西下,就像是当今的朝廷,由盛转衰,明月是否依旧遥远?词人已经辞官隐居,如今凭高舒啸,临水赋词,看江渚上雪浪云涛,沙汀畔蓼屿荻花,心中娴雅旷达,以为早已忘记庸庸尘事,却还是有些许放不下,有些许不合时宜的悲凉。

  每当读这首词,都会忍不住吟诵三国卷首里的那阕《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首词苍凉而淡定,读后让人感悟到江山永恒,人生短暂的深意。

  多少英雄,都随着江水,消逝得不见影踪。是非成败,就如同那滚滚浪涛,来时汹涌澎湃,去时了然无痕,几多争夺,转头都成空。不老青山,看日复一日的夕阳沉落,看尽炎凉世态。白发渔樵,是退隐江湖的高士,他们早已看惯秋月春风,以知己相逢为乐事。那些古今纷扰的故事,也都成了喝酒时的闲话笑谈,像秋日里经霜的黄花,清淡得不足为道了。

  一段苍凉的箫音,牵引出毛阿敏唱的那首《历史的天空》:“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聚散皆是缘,啊——离合总关情,啊……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歌声多情而悲凉,仿佛要将历史的天空清洗得干干净净。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只有毛阿敏才可以唱出这种味道,一种人世消长的况味,历史沧桑的况味。

  是雨打归舟的时候了,过往刀剑如梦,在琴上弹一曲流水清音。饮一壶黄花酒,醉倒在枫林中,白云为被,块石为枕。死生无虑,有甚可忧?绿水青山,我心常宁。


看一段,消逝的汴京遗梦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赵佶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只读这一句“和梦也新来不做”,真的有种不可言喻的悲伤。不,应该是绝望。一个落魄帝王,哀入骨髓的绝望。他说,原以为,远离故国,千里关山,至少还可以在梦里重见。可是近来,连梦也不做了,哪怕是一个易碎的梦,也伸手抓不住它的影子。

  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帝王的能力和胆识。他是个书画家,写瘦金体,画花鸟,才华斐然。这样的风流天子,没有铮铮铁骨,只有风花雪月。就如同南唐后主李煜,一生情意缠绵,注定会落得山河破碎,沦为阶下囚。历史会有许多的巧合,星移斗转,那些如烟往事,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掠过每个人的心头。

  赵佶,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国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终年五十四岁。短短几行字,将一个帝王悲剧的一生,轻巧地从开始写到结局。简单悲凉,竟不及寻常百姓。

  这首《燕山亭》就是宋徽宗被虏往北方五国城的途中写下的。那时候的他,身为俘虏,心力交瘁,忽见烂漫杏花,开满山头。无限春光,大好河山,也只为得意者而敞开。对于一个失意的帝王,再美的风景,也形同虚设。

  所以,他想到的是无情风雨,只需一夜,就可以将这些繁花摧残。春来春去,不过是多添一段离合的无奈。就如同他,从盛极的君王,到颓丧的俘虏,亦不过刹那光景。春尽还会春回,而他这一去,万里蓬山,寒星冷月,又怎会有归期?

  宋徽宗确实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一位勤政爱民的贤君。他即位后,荒淫奢侈,大兴土木,修建宫殿园林,增设苛捐杂税,搜刮民脂民膏。他太霸道了,他爱奇花异石,就派人在苏杭一带不择手段地搜刮民间财物。他太荒唐了,尊信道教,便大建宫观,自称教主道君,请道士看相算命,将自己的生辰也轻易改掉。他太嚣张了,只为他的生肖属狗,便下令禁止汴京城内屠狗。

  这样一个帝王,惹得农民起义,金兵南侵,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害怕了,下令取消花石纲,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此时想要挽回民心,已经太迟。更何况他的挽回只是被迫无奈,是权宜之计。他能够真心改过吗?不能,其本性如此,他本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只能做一个纨绔子弟。

  丢失了权杖,摘下了王冠,缴没了玉玺,他不再是帝王,不再有呼风唤雨的资本,不再有挥霍奢侈的权力。他被赶下皇位,连同他的臣子、嫔妃和皇子都成了俘虏。汴京皇宫里的珍宝、礼器、藏书被洗劫一空,他的帝王之梦,从这一天起彻底地破碎了。

  也许,只有在危难之际,才可以将世情看透。他的词句,句句情真,悲凉中见清醒。是因为,他的生活,早已远离风月。从此,命运的枷锁,会将他紧紧束缚,曾经一代天子,万民朝拜,如今丢城弃甲,落魄称臣。

  他的爱妃王婉容,被金将强行索去,受尽凌辱。曾经说好了地老天荒、不离不弃,转瞬间,就把彼此弄到下落不明,谁也不再是谁穿越生死的牵挂。他仅有的一点尊严,被一路践踏,累累伤痕,连痛的地方,都找寻不见。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怀想,因为,他始终放不下那些繁华的过往,尽管他已无力去抓住那些消逝的时光。“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他怪燕子不解人语,不能托它捎去重重叠叠的离愁别恨。

  他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到如今,只能在梦里时而看见。他只想捧着这个梦,支撑着过完以后那漫长无边的岁月。可近来几日,真的是连梦也不做了。先前流淌的思绪,已在绝望中渐渐干涸。人生就像是一盏摇曳的油灯,油尽灯灭,一丝光芒也不会再有。明明灭灭的烟火,只给那些还心存希望的人。

  他没有,他真的没有。他说了,和梦也新来不做。他沉醉一生,只有这一刻最为清醒。短短几行词句,诉尽衷肠,没有繁复,无须诠释,一切了然于心。多少人,看到他的词句,也许会对他此般遭遇生出感叹,对他以往的过错,产生些许宽恕。然而,历史是给不了任何人回归的机会的,在时光面前,失去了原谅的理由,也没有重来的借口。

  丢失了梦,他只剩下一具躯壳,去了五国城。任由他们摆布与侮辱,经历着流放、迁徙、关押、囚禁等折磨。在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盏孤灯延续着没有灵魂的生命。“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此后人生漫漫山河,三千风景,连一只大雁也看不到了。

  他死了,死在五国城,结束了九年的囚禁生涯。一生荣辱,一世浮沉,成了过眼云烟。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的魂魄,是否可以回归故国。可以在那儿做一次深深的忏悔,又或者静静地回味一场汴京遗梦。

  许多人都说宋徽宗误国,可谁又知道,究竟是他误了国,还是国误了他。倘若他不是帝王,这段北宋历史,又会有新的安排。而他的宿命,也可以更改。人生不可以量体裁衣,处处尽善尽美,倘若你不能适应它的尺寸,就注定不圆满。

  赵佶的使命是画画写字,是诗酒人生。让他承担起一个国家,有些勉为其难。他可以接受世间一切尊荣华贵,却无力庇佑万民苍生。他败了,输了江山,输了美人,也输了纸醉金迷的光阴。

  生命似一场灿烂的花红,春去春回,梦醉梦醒,不要问归路,不要问前因。我们可以做的,只是在散淡的日子里,寻觅一些过往遗落的踪迹。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浪淘沙》——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其实,我知道,梦里不知身是客,这里的客,真的和那个过客无关。但我总是会无由地想起,想起郑愁予的那首《错误》,那首凡尘男女都熟悉的错误。“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是一个打马江南的过客,他错过的,是一段美丽的相逢,是一段今生的莲事。也许是因为南唐后主本就是个多情之人,所以想到他,总会与这些潮湿的情感相关。纵然他思念的是那破碎的河山,感叹的是客居异国的愁苦,而我却总能碰触他心底深处的柔情。因为,那层湿润的感伤,千百年来都没有晾干过。

  读宋词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南唐后主李煜,他被称为“词中之帝”。他虽为南唐后主,但是后半生是在宋朝度过的。并且,他的词,以后半生深得其味。那段经历,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也注定了他的词会走向不可一世的风格。

  都说人生有得必有失,有失复有得,可是任何一种交换,都要付出代价。南唐后主之所以这般为世人铭记,不仅因为他是亡国之君,最让人刻骨的,还是他的词。他的词,像是一把柔韧的利剑,剑锋可以轻易穿透你的胸膛,却难以快速地拔出。那种韧性,似藤,扎进心里,还会攀爬,直至最后紧紧地将你包裹。你只能看着它流血,看着它疼,却无可奈何。

  真的,历史上有许多亡国之君,但是可以让人这样温柔地记住的,唯独南唐后主。这些记住他的人,没有过多地指责他误国误民,断送江山。可仅凭短短几句话,就知道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皇帝,“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

  他的性情,注定他做不了一代贤君,只能做一个风流词客,于诗酒音律中,方可逍遥度岁,形骸无我。可他生在帝王家,命运安排他接过权杖,坐上了高贵的宝座。这样一个柔弱的君主,没有气吞河山的霸气,不能横扫古今天下,更不能驰骋万里云天,所以才成就了宋太祖逐鹿中原,碧血黄沙的故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结果,必定是梦断尘埃的叹息。从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开始导演他悲剧的人生,所有华丽的过程,只是为了那场落寞的结局。结局来得太快,从坐拥江山的帝王到一无所有的阶下囚,只消刹那光阴。

  这一次,他是真的痛了,亡国之恨,切肤之痛。也许他痛心的不是他的帝王宝座,不是他的天下子民。因为他本就没有一颗帝王之心,而天下子民,换了个皇帝,或许会更丰衣足食。他痛心,从宫廷享乐的瑰丽生活,一下子步入以泪洗面的软禁生涯。

  囚禁后宋太祖给了他一个头衔:违命侯。可事实上,他不及一个平凡的百姓。他从帝王成了俘虏,一个风流不羁的才子,最珍贵的莫过于自由。他说过: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沧桑变迁,人事更改,他拥有的只是破碎的记忆,能做的是一次次将疼痛的碎片拼凑起来。所谓破镜难圆,任凭他多努力,也无法回到最初。

  他的词,从开始的绮丽曼妙,到后来的泣血绝唱,也是因为江山的更替而改变。所以有了那首千古绝唱《虞美人》,有了这首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浪淘沙》。还有许多许多让人看一眼便无法忘怀的词句。他就这样从一个落魄的俘虏,成为千古词帝。

  “帘外雨声潺潺,春意阑珊。”他枕雨而眠,悄然入梦。梦里让他暂忘俘虏的身份,只想贪恋那片刻的欢愉,可是好梦由来易醒,那料峭春寒惊醒了他的梦。原来,梦里梦外,竟是这样地天渊之别,他深切地感怀自己的人生境况。醒来独自凭栏,看无限江山,风云万里,于他,不过是一粒粉尘。一切都是落花流水,春去春且回,可是他人生的春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因痛彻心肺,才会用情真挚,写出意境深远的悲凉之词。故国不堪回首,他能看到的,只是万顷江山那瘦怯又寂寞的影子。他的词醒透深刻,可是他真的觉醒了吗?如果时光倒流,他是否会励精图治,打理江山,重新俯瞰众生?不,他不会,他没有帝王的霸气和谋略,没有高瞻远瞩的襟怀,没有披荆斩棘的魄力。

  一切皆为命定,他的才情,离不开风花雪月,就算从头来过,他还是亡国之君。为了这个“千古词帝”,他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丢了万里江山,他唯一拥有的,就只有文字。以文字为食,以文字疗伤,与文字相依为命,也是文字,令他至死不渝。

  他尚有梦,并且只有在梦里,他还会以为自己是帝王,在梦里君临天下,在梦里诗酒欢娱。就这样一次次被春寒惊醒,一次次将栏杆拍遍,却再也感受不到故国的温度。他迷失在别人的宫殿里,可是,历史没有抛弃这个没落皇帝,给他画下了深刻的一笔。

  但世人只记得他是一个词客,一个用江山换来千古绝响的词客。他的王冠上写着耻辱,文学史册里却给他戴上美丽的光环。从古至今,探寻他一生故事的人太多了。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

  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啊。可是梦还是醒了,春天远去,天上人间,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落梅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清平乐》——李煜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刚过了梅雨之季,已是仲夏,池中的莲,在月光下徐徐地舒展。随意翻开一册线装的宋词,读到这么一句:砌下落梅如雪乱。顿时,心中拂过一丝淡淡的清凉,似晶莹的雪花落在澄澈的碧湖中,缓慢地消融。

  心即是境,境亦是心,心净则国土净。任由世间尘埃飞扬,那颗明净的心未沾染丝毫。所以,在这仲夏时节,还可以品味出一份清凉,是为修行,是为心的境界。

  读一首词,实则是在读词人的心,读他的人生际遇,悲喜心情。而不同心境的人读出的词,亦会有不同的感受。都说知音难觅,对于好词好曲,喜欢的人无数,可是深知其味者,少之又少。

  我读《清平乐》,不求成为后主的知音,更不会去猜测是否与他有过某段缘分,只是喜爱,不由自主地入了一种情境。这首词,也是李煜成为俘虏之后写的,一位亡国之君痛失山河的悲绝,被春愁离恨消磨,已是衣带渐宽,憔悴不已。

  在我心里,更觉得这首词是在怀人,怀念那个令他倾付所有情感的女子。历史上不仅记载了这位南唐后主是如何丢失江山,如何沦为俘虏的,也记载了他的词风从艳丽到悲凉的转变,还记载了他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李煜的生命中,有一位红颜知己——周后。也许,他成为亡国之君,是因为他懦弱的个性,以及宿命的安排。而周后影响了他一生的情感,将他的词作推向人生的顶峰。历史有时亦是慈悲的,愿意给这位多情皇帝添上璀璨的一笔。似乎一个深情的皇帝,就算昏庸无道,荒废朝政,也可以被谅解。

  因为那些绝世而独立的佳人,本就是倾国倾城的。都说红颜祸水,其实祸水并不是红颜,而是那些爱上红颜的人。只是世间那些把持不住情欲的男子喜欢把责任推卸到柔弱女子的身上,似乎这样,他们就没有过错了。

  南唐后主一生深爱的女子周后,名娥皇。她是红颜,但不是祸水。历史记载,她比后主大一岁,是个多情而贤惠的女子。她精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常弹后主词调,为他歌舞。对后主来说,这样一个女子,是上苍赐予他的仙子。后宫粉黛三千,知己独一人矣。那些佳丽容貌固然美丽,有才情者亦不少,可是能够深入他灵魂之人,少之又少。

  只有周后得到这位多情皇帝的专宠,故而成为他缘定一生的知己。他的词,只有她能读懂,而且她将他的词谱成音律,用情感唱出。所以李煜前半生为她写了许多深宫香艳之词,儿女柔情,风流韵事,都记载于词中。也许,这是后主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鸳鸯共枕,罗带同心。

  可是再美的爱情,也抵不过虚无的光阴,抵不过生死离别。周后病了,在最具风华的时候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后主与她朝夕相陪,为她衣不解带,如此挚情深意,也挽留不住她的生命。她就像一枚落叶,在赶往秋天的路上,匆忙而悲绝地消亡。

  周后的死,令后主悲痛不已,他的词风,亦是在此时开始有了转变。从香艳旖旎,到感伤悲切,一切皆因情起。是周后开启了后主的灵思,让他无意做了词中之帝,虽为亡国之君,却被后世推崇到诸多帝王之上。

  周后死了,后主又娶了周后之妹小周后,但我明白,有些爱,是不能取代的。他和小周后情感的开始,并不意味他与大周后情感的结束。因为,他带着对周后的思念,去了汴京,做了宋太祖的俘虏。无限往事,不堪回首,可也是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陪着他,度完那段痛苦寂寥的软禁生涯。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会惊醒,醒来后,眼角还流着伤情的泪。那不敢碰触的春愁,就像影子,追随在他左右。落梅似雪纷乱,撒在发梢、衣襟,才拂过,又沾满。曾经那么语笑嫣然,在枝头上的花朵,终究还是摆脱不了零落成泥的命运。就像他的香草美人,他的周后,香消玉殒,只留下一座孤冢,在遥远的故国。曾经权倾天下的帝王,如今想要折一枝鲜花插在她的碑前,取一杯薄酒浇在她的坟头都做不到。

  燕子来时,音信无凭,山水迢遥,归梦难成。那满腔离恨就像春草,在寂寞的荒原,无有边际地疯长。每日每夜,他都让自己沉浸在对故国,对故人的思念里,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减轻一个俘虏的屈辱,缓解内心的疼痛。

  他被软禁在汴京的时候,失去了一切自由,他深爱的小周后,多次被宋太祖强行留于宫中,这样的耻辱,似万箭穿心。他唯有将所有的愁闷写进词中,唯有更加怀念当年与大周后的恩爱情深。仿佛如此,方不负他一生多情,不负此生最纯净、最美好的爱恋。

  他渴望死亡,又惧怕死亡,因为死亡是一种解脱,死亡也意味着遗忘。他从来都是懦弱的,懦弱地统领天下,懦弱地画地为牢,懦弱地爱,懦弱地恨。就是这样懦弱了一生的男人,写下了那么多让人铭记一生的词。春来春去,残梦惊醒,他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即将迈出……

  他写完了“故国不堪回首”“一江春水向东流”之词就被宋太宗用一种叫牵机药的毒药赐死,缘由是他对故国之思没有丝毫的掩饰,虽是俘虏,仍做他的帝王梦。此心不容,唯有死,才可以了断他的一切。虽是酒后服药,但他仍旧死得很痛苦,全身抽搐,死后的姿态是头部和足部相接。一代帝王,连死,也这样没有尊严。

  落梅如雪,拂了还满。这一生,就像冷傲的寒梅,曾经栖在高高的枝头,一片冰洁,风骨傲然,最后,零落成泥,无声无息。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小重山》——岳飞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月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洒在桌案上,一盘棋、一张琴、一卷书,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和尘封多年的旧事暗通心意。这轮明月,从古到今,看过人世沧桑,依旧是这般风采翩然。而我们,却再也回不到那一次高山流水的初相逢。

  我一直相信,月光比阳光,更能清楚地照亮历史遗漏的角落。因为它明朗,清幽,它柔和,也多情。拨动历史那根锈蚀的琴弦,弹奏出苍凉悲绝的音调,是因为风尘劳累,还是因为知音已逝?千百年来,历史只不过更换了舞台,过往的英雄就真的成了道具吗?

  填这首《小重山》的人,叫岳飞,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抗金名将。他一生精忠报国,驰骋疆场,只希望马革裹尸,以祭山河。滔滔乱世,想要实现完美理想,收复旧日河山,不过是一场虚空的梦。自古英雄多寂寥,他最终被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所害,这似乎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历史是一把用现实打磨的利剑,冷酷无情,它总是趁人不备就粉碎你的梦,连灰烬都不留下。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世间恃才傲物、卓尔不群的人,无不希望自己得以遇明主,一展平生所学。纵为知音死,也不甘做别人的棋子,在界线分明的楚河汉界上,显山露水。多少人,一生不遇知音,宁可隐于闹市,或终老山林,都不愿在烟火人间,为他人作嫁衣裳。

  浪花淘尽英雄,岳飞只是史册上一位风云人物罢了。被时光之笔写在宋朝的纸上,再也不能怒发冲冠,饮血疆场。他写《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又是多么豁达豪壮。是啊,三十多年的功名如同尘土,八千里的路程,不知道经过多少风云岁月。胸藏烟霞,心如皓月,在碌碌世间,等待一个赏识他的明主,可是知音未遇,身先死。

  他写《小重山》不似《满江红》那样豪情万丈,却是借琴弦抒发心中无言的呐喊。是寒蛩将他从梦中惊醒,现实的无奈如烟云铺卷而来,不能入睡,他就独自绕着石阶缓步。帘外清冷的月光,照见他一片赤胆之心。

  这一生,为南宋抗金,无数次浴血沙场,毫无怨言。他不为功名,只希望可以遇明君,慰藉平生寂寥。他是时代的英雄,他想收复中原万里河山,可是壮志难酬,君王的懦弱,奸臣的迫害,让他凄怆沉郁。也想脱下征袍,在月下独酌,享受恬然淡泊的人生。也想放马南山,捧一本《南华经》,坐拥青山碧水。

  栏杆拍遍,山河依旧,那被战争搅乱的江水,混浊不堪,谁还能在浊浪中淘出真正的英雄?又或者说,谁还有心,去寻找真正的英雄?他在寂寞的黄尘古道策马奔驰,阵阵马蹄,踏碎山河。

  他,岳飞,连同整个王朝,都在这一场战火中,被洗劫一空。宋朝的历史,从此覆盖了一层抖不去的尘灰。以为这样就可以埋葬屈辱,埋葬忠骨,可那些不死的魂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还给英雄一世清白。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月光下,不知是谁,奏响了一曲《高山流水》,这首流传千年,也风行了千年的曲子,被无数人弹奏,却脱不去弦音里遗世的寂寞。这首曲子,在子期死,伯牙断琴后,其实就失传了,这么多年,被不同的人更来换去,或许连最初的那些音符都早已不同了。

  可世人依旧乐此不疲地弹奏,为了表达自己天涯觅知音的情怀,为了避免那一段相逢隐埋于世。人生有太多的缺憾,江湖徙转,瞬间皆为泡影。我们总是希望将从前失去的慢慢找回,将残破的好好修补,而不去过问是否会适得其反,是否真的可以和好如初。

  岳飞虽是武将,但他文才横溢,有儒将风范。他是寂寞英雄,满腔抱负,无人赏识,只将万千心事,付诸瑶琴,可是世无知音,苍茫人海中,又有谁来听他的弦声?所谓曲高和寡,尘世间,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地领会乐曲中的精妙?又或者说,谁可以真正领悟抚琴者弦中的意境和他心中的情怀?

  伯牙绝琴明志,不仅是祭奠死去的子期,也为这世间再无知音而苦闷叹息。人生何处觅知音?也许世间万物,都可以成为知己,但人心太浮躁,觉察不到万物的性灵,以及情意,以为只有人才懂得情感,才有血有肉。而忽略了,一枚叶子,也会萌动相思;一粒尘埃,也在寻找归宿;一只蝼蚁,也会诉说情怀。它们在尘世间,有情有义地活着,是世人将它们淡漠疏离。

  又或者,我们苦苦追寻的知音,其实是自己。世间万物,相互依存,也相互排斥,没有谁能够承诺,心永远如明月一样清澈。就连一杯白水,放久了,也要失去原味,会落入粉尘。

  我们不要自信地认为,可以更改人生亘古不变的规律,往往就是因为太信任自己,反添了许多遗憾和怅惘。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实在无人的时候,就弹给自己听,弹给心灵听,弹给存在于世间的万物听。

  岳飞没能等到他想要的知音,琴弦断,身亦死。历史给他留了一块墓地,是为了证实他一生的清白,一个精忠报国的武将,没有什么比清白更重要。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尽管秦桧这么多年一直跪在他的墓前,可是清风昭昭,明月朗朗,一切又何曾有过改变?他把一生托付于宋王朝,纵算以后有赏识他的明主,也是相逢太迟了。


不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鹊桥仙》——陆游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断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一直以来,都希望可以在红尘深处,找一方净土,诗意地栖居。过上一种安静、清宁的生活,淡泊度日,滋养情怀。将一壶茶,从清晨喝到黄昏,一本书,从黑夜读到天明,一张老唱片,从昨天听到今日。

  总会怀念幼时,坐在老旧的木楼上,看远去的雁南飞。坐在柳畔的木舟上,采折一朵长茎的莲蓬。坐在晒谷场上,等候一场老电影。有些时光,过去了,就永不复还,但我们还拥有现在和未来。在浮华中生几许禅意,于喧闹时怀几分淡然,这样,足矣。

  从古至今,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市井布衣,都怀有各自不同的人生态度,接受命运所赐予的不同缘法。有人忙于追逐,哪怕散成凡间的风尘,也誓与世俗魂魄相依;有人安于现状,守住一个宁静的角落,无谓相离相弃。但每个人又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将自己抛掷在红尘深邃又混浊的水中,难以做到圆融通透。所以,会迷惘,会惆怅,会彷徨,也会失落。

  初次读陆游这首《鹊桥仙》,只觉世间竟有如此好词,仿佛刹那就叩开了心中紧闭的重门,让以往的懦弱在片刻间瓦解。只想洒脱地放下牵绊,和陆放翁一起,去江边做闲钓日月的渔父,坐看云起,风月静好。春朝秋夕,此心如镜,看云卷云舒,缘起缘灭,皆自在寻常。那时候,云水只是云水,萍踪还是萍踪,悲无可悲,喜无可喜,又何须惧怕万丈红尘?

  爱国诗人陆游,一生力主北伐,虽屡受排挤和打击,但爱国之情至死不渝。他饱经浮沉忧患,也多次生出闲隐之心,将豪放壮阔的爱国词风,转为清旷淡远的田园之趣,同时也渗透太多苍凉人生的感慨。

  陆游在四十一岁时,买宅于山阴,就是如今的绍兴镜湖之滨、三山之下的西村,次年罢隆兴通判,闲居于此。西村宅院,临水依山,风景秀丽,他每日以清风白云为伴,心情亦自在明朗,暂忘朝廷的倾轧,边塞的战火。每日闲事渔樵,甚至倦于读书写字,只拿垂竿,去江边独钓,所以自号渔隐。

  都说放翁身寄湖山,心系河岳,而这一首《鹊桥仙》意境深远,洒脱超然。虽然他在词的开篇,流露出他对戎马生涯的追忆。“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那是他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岁月,所以才会如此一往情深。他在镜湖边,怀想当年华灯下,和同僚们一起纵情饮酒,赌博取乐,骑上彪悍的骏马,追风逐云,纵横驰骋。

  只是,这样的豪举,谁还记得?“谁记”二字,道出了淡淡的无奈和遗憾,从华丽转向了落寞。词从他在南郑幕府生活写起,他初抵南郑时满怀信心地唱道:“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他在军中的生活也极为舒畅,华灯纵博,雕鞍驰射,尽显豪情壮举。然而不到一年,朝廷的国策有了转变,雄韬伟略皆成空。

  风流云散后,便有了这样的结局:“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那些终日酣饮耽乐的酒肉之徒,碌碌庸庸之人,反倒受赏封侯,而那些满怀壮志、才识渊博的儒生,霸气凌云、但求马革裹尸的英雄,却被迫投闲置散,放逐田园,做了江边的渔父。

  也许那些酒肉之徒,懂得见风使舵,而英雄多傲骨,不屑于逢迎攀贵,故有了两种不同的结果和命运。一个“独”字,写尽了人生况味。我们甚至看到陆放翁掉头决然而去的傲然,好吧,你们这些酒徒,去封侯拜相吧,我不屑,我只独去,做江边孤舟蓑笠的渔翁,去朝觐绿水青山,清风斜阳。

  他确实来到镜湖之滨,做了不问世事的渔父,“轻舟八尺,低蓬三扇,占断洲烟雨。”在轻舟上,看湖光万顷,烟水苍茫,表达一种疏旷而清远的山水境界。“占断”二字,写得坚决而豪迈,此身寄于镜湖,不受任何俗事干扰。所以他才会骄傲潇洒地说:“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是啊,这镜湖风月,源于天然,本就属于江湖闲散之人,又何须你官家来赐予,来打扰我的平静!唐代诗人贺知章老去还乡,玄宗曾诏赐镜湖一曲以示矜恤。而陆游就借这个故事,来表达他心中的愤然与不屑。既然皇帝要将我闲置,那百官之中没有我一席之位,我放逐江边,做个渔翁,无须你们批准,也与你们再无瓜葛。

  陆放翁就是这样,在穷途末路之时,寻找到自己的天地。这世间的欲求总是太满,只是再满的欲求也不能填补虚空。因为,欲求本身就是一种空无,你追求的时候,它突然消失,你淡然的时候,却已经拥有。这首词,写出他啸傲烟水,不被束缚的放达,意境深远,读来荡气回肠。

  之后,陆游还写了一首以渔父自称的《鹊桥仙》:“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这首词写出了渔父悠闲淡定的生活和心情,意境平和淡远。

  看得出,他已经全然将自己当作一个江边渔父,一竿风月,一蓑烟雨,他连卖鱼都避开市场,又怎会去红尘追逐虚浮的名利?潮起打鱼,潮落归家,一壶老酒,一肩烟霞,他比独自披羊裘钓于富春江上的严光还要淡然。严光披羊裘垂钓,可见他还有求名之心,而放翁,只想做江边一个无名的渔父,无来无往。

  可他真的做到了吗?直到死前,他还忘不了中原的平定,河山的收复。一个人,被别人剖释,是悲哀,被自己剖释,是充实。无论他是否做到,至少他曾经做过,在如镜的平湖里,我们还能看到他的影子。他说,我自是无名渔父,可我们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陆游。


买花载酒,不似少年游

《唐多令》——刘过

  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忙里偷闲之际,总会心生一种莫名的冲动,一个人,背上简单的行囊,徒步天涯,去那些自己向往的角落。一路上,采几片云彩,挽几缕炊烟,拾一下心情,听几则故事。尽管我羡慕“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惬意放达,但我更向往一段安静的旅程。

  无须同伴,无须对话,看残山剩水,观人情世事。我敬佩那些经历无数沧桑磨砺,目光却依旧安详淡定的人。敬佩那些在世俗纷欲的权贵下,做到宠辱不惊的人。只是当我登上客船,于苍茫的天地间,竟不知去往何方。

  在烟尘飞扬的路径上,我们都是这世间疲于奔命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带着各自的追求和使命,以匆忙和缓慢的姿态行走。看尽红尘陌上花,在黑暗里绽放,于光明中凋谢。就像一段旅程的开始,一段旅程的结束,一样寻常。

  一个人流转江湖,总会想起那么一句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买花载酒,于清凉秋日,诗意而风情。三秋桂子,禅意地开在遥远的枝头。曾经为了折桂酿酒,宁愿隔开别的季节,企盼流光快速更替,只愿于花下,红颜尽欢。秋天是一个让人安静的季节,让人舍弃一切诱惑,让自己遗落在某个叫霜降或寒露的节气里,只为那份薄凉。

  这首《唐多令》是一个叫刘过的词人登武昌安远楼时所写。刘过,一个好言古论今,喜读书论兵,少怀志节,却屡试不第的文人。终生布衣漫游江南一带,以诗文会友于江湖,与辛弃疾、陈亮、陆游等人交往甚密,写下许多感慨国事,豪放悲壮的诗词。一个怀才不遇,一生不为帝王所用的寒士,他的诗词,他的感叹,难免会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惆怅和苦闷。

  在偏安的南宋王朝,似乎始终没有刘过的立身之处。不是因为他缺乏政治谋略和才华,奉献不出辞赋,陈述不了良策,而是因为帝王不赏识他,没有机遇,所以得不到重用。他用忧郁的目光和激昂的文字,丈量着一寸寸的土地,却终究只是天涯倦客。一匹瘦马驮着形容憔悴的他,行走在秋风古道,老尽英雄,剑钝锋冷。

  这是刘过重游故地的忆旧之作,二十年前,他曾在安远楼和朋友名士聚会,把酒畅谈人生,言论政治。二十年后重游此地,感慨今昔,此时的刘过已是垂暮之身,又逢朝廷乱局,看着浩渺江河,想自己一生怀才不遇,更是辛酸无比。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开篇之句就给这首词染了一层淡淡水墨的底色,笼罩了整幅画面,将思想意境定格。他居高临下,看汀洲残芦、浅流如带,这萧索的景象,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离家赴试,在安远楼度过一段青春狂放的生活。二十年后,重返故地,拾起昨日的记忆,却拾不起流去的时光。以身许国的刘过“四举无成,十年不调”,仍然一袭布衣。

  这一次,他依然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登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不过是暂时的歇脚,船还未停稳,也许就要启程。时序也这般催人,不几日,又是一年中秋。当年崔颢登武汉黄鹤楼,写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叹。

  悠悠千古,多少人带着不同的情感,登楼追溯过往,探看未来。烟水苍茫,这空寂的楼阁,除了有过相聚和离别,能记住的,又有些什么?白云还在,唯黄鹤一去不返,似那无情的光阴。二十年前,如云烟过隙,二十年后,依旧只是来去匆匆。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他登此楼,并不仅是追寻远去的黄鹤,不只是怀想故人,也不为悲秋、伤老。而是想登高探看壮丽的河山,如今又是如何被战争的阴影笼罩。“浑是新愁”让人感到莫大的愁苦,似有旧愁未拂尽,又被新愁层层覆盖,并且愁闷已经到了“浑是”的程度,没有任何舒展的空间。他空有壮志,却报国无门,面对这日渐沉落的江山,这般束手无策。

  在无能为力之时,只能买上几坛桂花酒,消解郁积于心头的愁闷。“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只是,国仇家恨,世事沧桑,又岂是三两盏花酒冲淡得了的?而这番登楼,再也回不到年少时的疏狂,不复当年的乐趣。就连酒中也融入了太多沉重的世味,又怎么能闻到年少时的青涩气息?

  读罢这首词,就像在秋天品尝了一壶桂花酒,有萧索的凉意,亦有浓郁的馨香。刘过的《唐多令》,蕴藉含蓄,耐人咀嚼。他的词,不会拘泥于狭隘的思想情感、个人的病愁悲苦。刘熙载称道:“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宋子虚赞誉他“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

  所以,刘过这首秋日吟唱,忧国伤时之作,要高于宋玉《九辨》单纯的寒士悲秋之感。他伫立楼阁高处,看到南宋王朝江河日下,不胜寒凉,悲痛不已。这首词别具一格的风味,也在他深沉的思想中呈现出来。

  无论多么沉重悲愤的历史,都已散作烟尘。也许我们无须记住那段已远隔千年的王朝,以及那个王朝所历经的风云和没落,无须记住刘过写这首《唐多令》时,忧国悲怀的情绪,只需记住买花载酒的洒脱和闲逸。

  那么,做个在尘世中轻松的行者,漫游各地,一壶酒,一剪风,不必快意恩仇,只安静行走。直到有一天,停下步履,立于秋天的路口,看庭桂,于清月下,静静开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