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大唐的风华 - 卷二 千里江南,多少楼台烟雨中


01. 千里江南,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春﹝杜牧﹞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的春雨,柔情中带着愁怨,怅然间携着远思。雨日的梅庄,更是庭静门深,素日没有生人来访,雨天连鸟雀也无声息。庭院里的草木清润洁净,叶脉上亦是纤尘不染,花事烂漫鲜妍,又简静内敛,不肯轻易惊扰它们的主人。

  室内茶烟漫漫,袅至庭前檐下,与窗外的烟雨风景相看,只觉岁月安定,物我清好。古往今来天下世界,都是这样的雨,没有死生成败,亦无沧桑兴亡。此时若是贤臣良相,诗人词客,也只安于一扇幽窗下,贪恋这样一盏新茶。

  幼时对雨就生了爱意,门庭的新竹,墙院的青苔,悠长的小巷,皆因烟雨,让我爱之不尽。后来在唐诗宋词里,邂逅了几场江南的春雨,更觉妙意无言。雨日里,百姓人家可以暂且荒耕废织,邻舍乡亲聚于廊下堂前,喝茶闲聊。世上富贵荣华,清苦忧患,也只是一场下过的春雨,洒落悠闲,没有不好。

  唐人杜牧有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爱千里江南莺歌燕舞的迤逦姿态,也爱隐于烟雨中亭台楼阁的明丽深邃。梦里江南,风光无际,山重水复,多少村庄城郭掩映在日月山川里。而香烟不绝的古刹庙堂,在迷蒙的丝雨中,若有若无地诉说它们繁盛的从前。

  千年只是刹那,每一瞬光阴,恍若旧识,却又那般不同。王朝更迭,多少故事,恰似流水轻烟,草草过去,难有安排。千年之前,江南一片深红浅翠,喜乐庄严。千年之后,江南依旧明丽静好,江山多娇。那些流经百代的诗句,也不过是前世和今生的距离。

  杜牧生于晚唐时期,虽未曾目睹盛唐的繁华,一生也算平坦安顺,没有跌宕。他有显赫的家世,宰相杜佑之孙,杜从郁之子。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年),杜牧二十六岁中进士,授弘文馆校书郎。

  杜牧才华过人,诗文显著,诗歌以七言绝句著称。其人称“小杜”,以别于杜甫“大杜”,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杜牧写景抒情的绝句,韵律优美,意境深远,隽永绵长。

  杜牧的人生,一如他的诗句,清丽含蓄,潇洒出奇。他二十三岁作《阿房宫赋》,二十五岁写下了长篇五言古诗《感怀诗》。他不仅诗情得意,仕途也是平顺,为官时借着职务清闲,宴游山水,凭吊古迹,写下许多风流华美、疏朗明净的诗章。暮年,他整修了祖上的樊川别墅,闲暇时在此以文会友,亦算是称心如意。那时的杜牧,打长安而来,看惯了帝都的繁华,仍被江南的春风春雨所惊艳。虽有香车宝马,侍从相随,却仍存江湖之气,倦客之心。人生在世,有所爱,亦有所寄,将一颗素心托于山水草木,或付于诗文辞章。

  诗客眼里的万物,皆有灵性,皆是情深。江南千里莺啼的美妙风光,令其心悦,而烟雨迷蒙的亭台楼阁,亦让他想起当年南朝事佛的鼎盛。那么多帝王信奉佛教,虽存淡泊清远之风,却到底误国伤民。千古繁华,浩荡江山,如同一场幻梦,到头来,不曾修得今生善缘,亦无来世果报。

  多少僧众随着古刹山寺那幽幽不绝的香火,最后皆荒废在流转的王朝里。只余下冷清的庙宇亭阁,或聚或散坐落在春风烟雨中,不问过往,不知将来。人之一生,穷通难定,吉祸未卜,江山亦如月圆月缺,兴衰成败,不该生出悲意。

  有人说,这是一首讽刺诗,借古讽今,讽谏唐王朝统治者大兴土木滥修佛寺,会造成国力衰弱,民生凋敝。在我眼中,却看到诗人思旧念远,淡泊超然之情怀。杜牧虽有忧国忧民之心,委婉地劝诫统治者,不可过于沉迷佛教,另一方面却对江南风物,山寺楼台,流连忘返。

  有诗云:“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杜牧在江南时,也常闲游山庙,与僧侣结交,共聚庙堂,焚香煮茗,听经坐禅。他的诗句虽无隐逸之风,亦不参禅悟道,却有一种旷远之思,明净洒然。

  杜牧的《江南春》,千百年来享有盛誉,绝不是因为隐藏在诗背后的+讥讽之意,而是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对江南风光的无尽向往。其情其心,融入山水风物,深邃迷离,好似天女散花,不着痕迹。诗者有心,读者亦有意,捧读诗文,仿佛随他去了一次江南,看罢绚烂庄严的花事,又邂逅一场温柔的烟雨。

  世间的美,无论是描景叙情,还是参禅避世,于诗词里都是有的。但一切相知相遇,皆需机缘,我与诗词的机缘无从说起,却心意相通。年少时喜词,婉转清丽,更能惊动人心,后又觉得词境到底窄了些,不及诗简净直白。而诗词中,亦有不喜的,一如生活,删繁就简,便好。

  那时年少,多愁多思,感花伤情,见雨惆怅。而今倒是沉淀下来,只觉万物存在,皆合情合理,浮沉起落,离合悲欢,亦属寻常。再不肯为一首诗,或一阕词,神魂飞渡,情意沉陷,不可自拔。以往的忧虑、惊惧,到如今薄弱如风,让人从容以对。恍若端坐在蒲团上看经,虽参不透禅机,却知其意境。

  帝都王气,盛世繁华,随着那场江南的杏花烟雨,化作暮霭炊烟。人间的喜乐和灾难,就在当下,而我们与唐宋人物一样,落在风景里。待浮花浪蕊都尽,世上的一切,好与不好,终归平静。


02. 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牡丹亭》里杜丽娘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游春,不过是踏出闺阁,转过曲径通幽的长廊,便可阅尽姹紫嫣红的春光。但春色无私,不论你处繁城闹市,还是居小镇乡野,人间花木皆无遮掩,只是游春赏景的人心事各有不同。

  昨日小院墙角下,采得一束野花,细碎的白色,不知名,插在素净的陶瓷瓶里,简约美好。案几上摆放一茶一花,再无须任何饰物装点。人生百年,朝飞夕走,匆匆若梦,宁愿守着当下安稳的生活,静看光阴的美,也不愿踏遍山河,追问历史的痕迹,去背负岁月的沧桑。

  想当年,唐人刘禹锡去了金陵古都的乌衣巷,写下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千古名句。他之前,乃至唐之后,宋元明清,许多人都去了乌衣巷,在野花残照的一片废墟里,找寻当年王谢豪门世族的鼎盛繁华。他们是去凭吊,去怀古,去感叹人生沧桑多变,世事飘忽无常。

  乌衣巷只是一条寻常的江南小巷,幽静窄小,古朴悠长。只因这条古巷曾居住过王、谢两个显赫的家族。王导辅佐创立了有百年历史的东晋王朝,而谢安则指挥淝水之战,以少胜多,打败苻秦百万大军。那时的乌衣巷,成了贵族士大夫的聚集地,有着空前绝后的旷古繁华。

  王谢府邸,高门深院,香车宝马,白日里画檐如云,夜里灯花若雨。从前燕子飞来,总在王谢贵族的宅院里筑巢,与他们共赏春风秋月。如今燕子挪窝,飞入了寻常百姓人家,看着似曾相识的风景,又是否会心生悲凉?旧时的亭台楼阁,门窗檐楣荡然无存,而王谢世族的风流人物,如今安在?

  飞红落尽,洗去铅华,六朝的金粉,秦淮的艳色,亦随着那滔滔流逝的秦淮河水,不可逆转。乌衣长巷,朱雀桥边,早已衰草横生,过往的富丽庄严,成了残照里的风景,不复从前。唯有燕子年年如旧,执意往返,无论是侯门大户,还是百姓低檐,它皆为平凡的过客,寄身庭前,荣辱不惊,聚散无心。

  不知道那些划桨而来的游人商旅,于秦淮河里还能打捞到什么。一部破旧的残卷?还是某个秦淮歌伎遗落的金钗?那些打马而过的文人墨客,于乌衣长巷又能找寻到什么?是王谢家族泼洒的诗风墨迹,还是晋时留存的断垣残瓦?往昔的繁华,已是灰飞烟灭,只有老树野草,斜阳昏鸦,还在这里追忆当年的主人。

  从此,乌衣巷不再是一条寻常的江南小巷,这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尘,都有故事。它见证了金陵的兴亡,看尽古今变幻,它和这里往来的燕子,都被历代文人写进了历史,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刻下抹之不去的印痕。它承载了数百年无与伦比的繁华,亦不忘岁月流转而落下的悲壮苍凉。

  灯火尽,笙歌冷,六朝的金粉与风流,仿佛只能存留在千年的梦里。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都城,也是一座多灾多难的城。这座城有过王谢贵族的高府华第,也经历过连绵不息的硝烟战火。这座城有过流光溢彩,雍容华贵,也有过颓废荒败,满目疮痍。

  它可以是皇城,也可以是废墟,历史其实只是一个影子,我们所看到的,并非当年真实的模样。自古江山更改,盛极而衰,新旧交替,亦只是寻常。人世荣华,如花开花落,无论经历多少兴亡变故,百姓人家依然。

  经受过隋唐烽火的金陵古都,并没有消沉下去。后来朱元璋来了,他收复残破山河,重修城墙宫殿。再后来建文帝在这里下落不明,而明成祖朱棣风云再起,在北京修筑紫禁城,再不过问金陵往事。

  偌大的金陵城,好似一盘散落的残局,无人收拾。但这座落败的城池,仿佛在一夜之间又恢复了昔日的容颜。秦淮河岸,人流如织,多少达官显贵、文人墨客,纷至沓来。楼台水榭、秦淮画舫,烟火不绝。当年朱雀桥边的野草,乌衣巷口的斜阳,已然淡入记忆,只余下风流名士、名媛歌伎,推杯问盏,纸醉金迷。

  当年杜牧写下:“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不知,若干年后,这座金粉之都是一些有气节的烟花女子成了主角。秦淮八艳虽是风尘女子,沦落青楼,但她们的气节风骨不输男儿。尽管她们都曾惊艳于秦淮河畔,然纵有万种风情,也都化作漫漫尘烟,一缕香魂,无处可寄。

  后来,荒废了千年的乌衣巷被重建,衰败的王谢家族的府邸也在修复,只是隔了风雨时空,还能重回当年的模样吗?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也经历了数代生死兴替,又如何能够记起过往的繁盛。其实,无论修不修筑,乌衣巷都在那里,王谢风流依旧,只是不见觥筹交错,不闻丝竹笙歌。

  多少人携着天南地北的尘土,纷纷而来,不为秦淮歌伎的艳情雅意,也不为六朝古都的王者之气,只为在乌衣巷口徘徊。而徘徊不去的,不仅是秦淮的过客,还有梁间的燕子,以及刘禹锡这首吟唱了千年的诗章。

  “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你看江山无恙,百姓人家也安稳,当下的一切,都是好的。你若不争,万物纷纭亦将不扰;你若有碍,便会生出千丝万缕的烦恼。纵是处乱世,亦可寻桃源之境,安家落户,桑竹鸡犬,男耕女织,日子井然有序,端正简净。

  抚晋时风,看唐朝雨,品宋代茶,赏明清花。我亦不过寄居在光阴的檐下,掩门静坐,唯见花影日色。虽处红尘,却如世外,千古悠悠,无历史,无兴亡,无往来,也无悲喜。


03. 草木无情,怎管六朝沧桑变迁

台城﹝韦庄﹞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春雨不绝,整座庭园的花木以及屋檐廊道、小桥石径,都湿漉漉的。从午后到黄昏,再从黄昏至夜晚,焚了几炷香,喝了几壶茶,好时光就这样消磨了。以往总不觉光阴珍贵,独自楼台听雨,直至天明亦不肯休。或思绪万千,又或什么也不想,只静坐,也不是修禅。细雨如丝,清冷中带着柔情,迷蒙中又带着感伤。

  老旧的院墙上斜挂着一枝海棠,红紫娇媚,如梦如幻,我与它年年春日相见,却又恍若新欢。也如同这烟雨霏霏的江南,梦里早已见过千百回,可任何时候,都如初见。以往的我,喜欢怀古追今,去往名胜古迹,看山河万顷,亭台楼榭,感叹历史兴亡沧桑。后来,掩上门,只活在当下,一壶茶便可以解脱一切聚散悲喜。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夜读韦庄的《台城》,又随他一同去了金陵,在寒春三月,携着绵密如丝的细雨,于烟笼雾罩中始终看不清这座六朝古都的容颜。这座城早已失去了古都的王气和风韵,多少追欢逐乐的王者,亦早已成了历史上来去匆匆的过客。

  曾经繁华壮丽的台城,被一场温柔的春雨,淹没了它的霸气,连同六朝旧事,也成了一场金陵春梦,说醒就醒。多少诗人词客来台城凭吊,六朝如梦,万物皆空。无情的是台城的柳,不管人事兴衰,不问朝代更迭,更不在意过客落下的怅然与感伤。它依旧在烟雾迷蒙的十里长堤,纤姿摇曳,曼妙动人。

  这座城本就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纵算山河颠覆,草木衰败,任何时候都弥漫着无法驱散的脂粉气。当年王谢堂前的燕子,飞入百姓人家,秦楼歌伎,亦成了民间凡妇。但我们始终无法忘记,这座多灾多难的金粉之城曾经有过的风雅和骨气。一树杨柳,一枝桃花,都有其不可言说的悲悯和故事。

  韦庄说细柳无情,不解沧桑;杜牧说商女无心,不知兴亡。当年陈后主长期沉迷于酒乐生活,视国政为儿戏,最终丢了江山。陈朝虽亡,靡靡之音却流传下来,故让杜牧生出讥讽之心。他们不知道,草木有情,而许多秦淮歌女,比男儿更有气节。

  端平北使王楫有诗:“到处江山是战场,淮民依旧说耕桑。梅花不识兴亡恨,犹向东风笑夕阳。”仿佛来过金陵的文人墨客,乃至英雄霸者,看着历史都城的沧桑变更,江山换主,总要怪怨草木无情。却不知,自古山河帝业,皆与天命运数相关,而草木不过是无辜的看客。草木有幸生长在古都,看尽了一代江山鼎盛繁华,又不幸参与了杀伐战乱,历经浩荡硝烟。

  当年阮大铖强娶李香君,而她则决心等待侯方域,誓死不从,头撞石柱,血溅桃花扇。原来美人不只是会流泪,美人亦会有流血的气节。那时的侯方域为求自保,不知逃亡去了何处,又怎敢为这女子重返金陵,承担他们的爱情。那枝如血的桃花,那柄带血的折扇,难道不解兴亡?

  南宋诗人谢枋得说:“台城乃梁武帝馁死之地。国亡主灭,陵谷变迁,人物换世,唯草木无情,只如前日。”只是,诗人笔下的无情之柳,还是梁朝所种的吗?纵算是,那漫天纷飞的烟雨,又来自哪个朝代,看过了多少悲欢故事?

  诗人在烟雾萦绕的台城,流露出浓郁的感伤情绪。他看似在凭吊南朝史迹,实则在忧心岌岌可危的唐王朝。千古人事命运相同,多少璀璨华年,繁盛王朝,终有一日会走向覆亡。

  但一切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历史也是一出戏,锣鼓喧天地开幕,灯火阑珊地散场。我们连草木都不及,它们至少可以年深日久,伴随成败。而我们只有百年光阴,于草木而言,不过是几度开谢,几场轮回。

  韦庄是诗人,也是词客。他出身京兆韦氏东眷逍遥公房,为文昌右相韦待价七世孙、苏州刺史韦应物四世孙。至韦庄时,家族已衰败没落。他一生的经历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经战乱流亡,奔走各地,风餐露宿。又几番长安应试落榜,乾宁元年(894年),年近六十的韦庄终于得中进士,被朝廷任命为“草诏”的校书郎,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

  天祐四年(907年)四月,唐王朝覆灭,哀帝被迫让出皇位给朱全忠,建国号梁。诗人不仅经历王朝的改换,亦从以往的工诗,转向填词。韦庄的诗以伤时感旧、怀古追今为主,情调凄婉苍凉,耐人深思。韦庄的词则更多冶游之乐,离情别绪,词风清丽,朴实直白。他与温庭筠齐名,同为“花间派”,并称“温韦”。

  最喜韦庄一首《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戏游江南,画船听雨,如此良辰美景,不禁思念起那面如皎月,肌肤胜雪的佳人。江南虽好,但他不过是一位远避战乱的过客,功名未得,终是落魄。

  韦庄的闺情词亦是清绝美艳,词音若人语,风流婉转。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他说:“端己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可知矣。”

  有时在想,那些经历过朝代更替的历史人物,是幸还是不幸。虽经乱世风云,流亡徙转,却又是王朝的见证者。无论是哪个朝代,居盛世或乱世,皆是一样的人间岁月,稳妥中有流离,而漂泊中也有安定。平民百姓,良将贤臣,又有何区别。

  韦庄此一生,徜徉于诗风,又徘徊在词雨,他也只是历史中一个渺小的人物,记得的人又有多少。“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秦淮画舫还在,桨声灯影依稀,仿佛看到一位苍老的诗客,还有一个寂寞的伶人,不知和谁在解说弹唱着六朝兴亡。

  窗外的烟雨,若心头的哀伤,萦绕不去。其实这一切不过是诗人的感叹,南朝旧迹,晚唐风云,又与我有何相干。且把惆怅还给古人,把故事还给岁月,把山水还给天地。趁韶华,莫辜负。


04. 人面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都城南庄﹝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春日里除了赏花煮茶,似乎别无他事。我本闲人,纵是天塌地陷,河山倾倒,于我都不过是打檐角飘过的风,没有惊扰。谁曾说:“人生无大事,唯生死系之。”那些以为过不去的灾劫,最后皆会雨过晴天,一丝痕迹都没有。花开花谢,岁序安然,历史的沧桑,人事的更替,皆消散在行走的光阴里。

  春风无主,桃李不言,世人眼中不经意的风景,成了我的文情诗料。草木多灵亦多情,胜过世间虚盟空誓,我宁可将时光虚度在一盏茶中,也不愿去经历一段尘缘。那些与桃花相关的情事,似乎都是别人的,而我则是那,闻风听雨的看花人,与他们,不曾有过擦肩。

  听说,她有一个平凡又美丽的名字,叫绛娘。又听说,她居住在城南郊外一户茅舍柴门里,山林深处,乡野人家。她的竹屋茅檐,掩映在一片桃花林中,隔绝世外,庭静人悄。竹篱小院,简洁雅致,为隐者之所,谁也不知,绛娘和她的老父从何处而来,又在此地栖居了多久。

  岁月流转,绛娘与她的老父于远僻的城南隐姓埋名,修花弄草,不理世事。多少因缘际遇,就那般匆匆而过,她无意等候谁,亦不期待有谁会闯入她的人生,撩动她的情思。时间久了,她成了茅檐下的一株桃树,守着晨昏日落,无端辜负年华。

  他叫崔护,是唐德宗贞元年间博陵县的一位书生。出身书香门第,才情俊逸,孤傲清高,素日里不喜与人相交,寒窗苦读,只为夺取功名,抒平生之志。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书生,和所有男儿一样,在大唐盛世有着宏伟的心愿。他的世界墨海书香,无丝毫闲隐之风,亦无淡泊之意。

  清明时节,没有纷纷细雨,亦无断肠之人。窗外万紫千红,蜂飞蝶舞,无限春光,耐人寻味。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整日沉浸于诗书的崔护,却也经不起浩荡春光的风姿,抵不过桃红柳绿的邀约。搁下书卷,寻芳而去,再不忍像往年一样,与春光来不及相处就辞别。

  陌上行人缓缓,生怕每一次仓促,会错过这锦绣如织的春色。崔护陷入这场繁华的盛宴,暂忘浮名,抛开俗念。古道悠悠,走过长亭短亭,竟不觉离城已远。山脚偶遇几户乡野茅舍,隐于绿荫深处,不见篱笆柴门。

  不经意地转身,误闯一片桃花林中,只见桃花灼灼,开得难舍难收。而掩映在桃花林里的,则是一间简约的茅屋,寂静门庭,绿藤攀附,似乎从未有生人打扰。茅屋虽简陋,却洁净素雅,不落尘埃,当为隐士高人小筑,而非寻常农家居所。

  有诗为凭:“素艳明寒雪,清香任晓风。可怜浑似我,零落此山中。”这位茅舍的主人,好似在借梅花暗喻此心。当他推开虚掩的柴门,却见一少女,着素雅裙衫,手执茶盘,迎面而来。那女子不施粉黛,眉目清秀,恰如春风中绽放的桃花,灼灼风华,宛若惊鸿。

  短暂的相遇,让他从此再也忘不了这盏茶的情意,忘不了桃花丛中的曼妙少女。而久居山林的她,从不知世上繁华,更不曾邂逅过像崔护这样俊朗洒逸的书生。他本无心惊扰她的梦境,而她却已将相思深种,为之情浓。

  他只想做一个赏花游春的过客,虽遇佳人,却不肯因此而荒了学业,误了前程。偶然休憩,亦会想起那朵灵秀的桃花,想起她楚楚动人的模样。但回首十年寒窗,孤影耕耘,又怎可为了儿女私情,而废弃功贵。她则是为之魂牵梦萦,茶饭不思,每日倚着柴门,将芳菲看尽。

  她每日洒扫庭除,将柴门小院装点得更加齐整雅致。案几上瓶花不绝,炉火上永远温着一壶热茶,只为等候那位梦了千百回的书生。她以为,他会在某个风轻云淡的日子,像初遇之时那般悄然而至。她以为,在桃花落尽之前,会有一场美丽的重逢。

  冬去春来,光阴流去无声,又是一年桃红柳绿,而绛娘容颜依旧,只是风姿瘦减。困于书斋一年之久的崔护,看着窗外姹紫嫣红、莺飞草长的春色,想起旧年城南那位人面桃花的绛娘。他再不想刻意掩饰内心的情肠,丢下书卷,匆匆打马而去,隐没在杨柳依依的古道。

  一路寻芳而去,他竟无心赏悦两岸的水色山光,只盼见着梦里的红颜,细诉相思。城南郊外,桃花依旧,而隐在桃林之中的茅舍,却是柴门深锁。院静人空,唯留桃花于春风中嫣然含笑,看似知人心意,实则煞是无情。

  日落西斜,依旧不见绛娘的身影,崔护心有怅然,寥落不已。本欲转身策马离去,终有不舍,故留下诗句,聊寄心怀。他忆起旧年桃花树下那位不期而遇的佳人,天然姿色,美目盼兮,而今却是人面杳然,唯留几树桃花,与风共舞。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所有的美好,都留存在记忆里,她于他,恰如那朵桃花,绰约婉转,又静美无言。他期待着,她轻妆淡抹,于厨下煮上一壶新茶,在桃花林中,与他前缘再续。然春风还在,桃花还在,茅舍还在,只是不见故人。

  人世间有多少偶然的缘分被自己遇见,又被不经意地错过。他以为,他钦慕的女子,会像桃花一样,倚着柴门,年年如约而至,却不知水复山重,聚散难定。他为了功名,误了佳人之约,如今有心想要寻求时,却不复得。

  而那位出门寻春或访客的绛娘,归来见到崔护留下诗句,内心又该生出怎样的缺失与遗憾!她会一如既往地守着柴门,煮茶将之等候,还是嫁与一位平凡的山野村夫,安静地过完这一生,抑或是从此相思成疾,郁郁寡欢,和院里的桃花双双终老?

  有人说,寻芳不遇,怅然而回的崔护,再无心灯下苦读。几日后,他重返故地,终与绛娘相遇,再不忍离别。后择吉日,娶绛娘为妻,自此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妙不可言。崔护有佳人做伴,静心于诗书,才思得以精进。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年),崔护赶省试,获进士及第。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拜为京兆尹,同年转为御史大夫、岭南节度使。

  也有人说,那一次错过,从此萧郎是路人。此后他进士及第,外放为官,青云直上,亦不缺红袖添香的佳人。而她依旧隐于小户柴门,守着几株桃树,以及那段错失的缘分,煮了一辈子的茶,赏了一辈子的花,也候了一辈子的人。

  此时春事烂漫,不可遮掩,我坐于小窗下,简净安然。说的是唐诗里的故事,自己的故事,却如雨后新竹,不染红尘。丝柳如烟,燕语清好,唯留两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05. 桃花流水,送来者也送归客

桃花溪﹝张旭﹞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桃花溪畔,山色桥影,人世风景不因物转,不以情移。千万年来一如既往,春秋更迭,或繁盛,或衰败,或华丽,或冷清。我爱烂漫花事,开满了庭园,于时光深处,不留间隙。又爱极了简净,愿割舍一切纷繁,所处之地,不染尘埃。

  人生百年,茅屋一间,清茶一盏,知心一个,当是足矣。其余的,若浮花浪蕊,皆可忽略,皆可抹去。天下万物,虽样样都好,但任何时候都不喜相争。此一生或富或贫,或仕或隐,一半是追寻,一半为运气。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多少年了,方修炼成今日的模样,但终究不够从容。遇事仍会急乱,重逢依旧心动,来与去,得与失,尚有执念,难以取舍。我心虽敞阳宽阔,没有遮蔽躲闪,但风过之处,还是会泛起微微波澜。

  也曾在一盏茶中忘记年岁,不知秦汉。于午后的一场戏梦中,独上兰舟,随着那武陵的渔人,隔溪流转,误入桃源。山深谷幽,烟雾萦绕,恍惚迷离,犹如仙境。这是一个质朴的世界,寻常的村落,居住寻常的百姓人家,男耕女织,安定祥和。

  这里与外界不同的地方,是一切美好简单,纯净无扰。桃花源里,民风淳朴,没有杀伐战乱,没有赋税剥削,没有沽名钓誉,没有钩心斗角。人与人之间相处融洽,平和以待,真挚朴实。虽为茅舍柴门,但家家户户修篱种花,闲情风雅。邻舍往来,各自亦是真心款待,把酒话桑麻。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桃花源,哪怕享受了人间富贵荣华,仍不忘勤俭持家。人生唯简单方可静美,朴素得以久长,清淡方有滋味。晋人陶潜,年轻时亦有大济苍生之志,一入仕途,才知官场黑暗。他本性清廉,不愿攀附权贵,不肯委曲求全,遂辞去了彭泽县令,自此归隐田园,躬耕僻野。

  他写:“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他采菊东篱下,终不忘国家政事,岁月山河。他说误落尘网三十年,归去农家,栽松种菊,和燕子低语,与云霞做伴。他亦觅清泉煮茗,去深山访僧,参禅悟道,以解内心烦忧。

  他不喜污浊纷乱的现世,于是用其笔墨勾画了一片洁净的桃花源。这个世界与外界隔离,安宁平和,自由美好。他们也曾为避秦朝战乱而来,后来在此建了茅檐竹舍,安家落户,便断绝了世情往来。若非武陵渔人无端闯入,他们根本不知更朝改代,经了汉朝风雨,又有了魏晋故事。

  这首《桃花溪》为唐代书法家、诗人张旭所作。他借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意境,抒写了他梦里向往的桃源,追寻那个空灵虚拟的美好世界。此诗构思婉转,画意深浓,情趣悠远,耐人品味。甚至有人说,简洁的四句诗,足以抵却一篇《桃花源记》。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深山野林,云雾弥漫,似有跨溪的长桥,隐于云烟之间,若隐若现。清溪之上,漂浮着片片桃花,有渔舟轻泛,微波粼粼。看这如黛青山,满溪桃红,不禁令人眩目,思绪万千。这撑着舟子的渔人,莫非是当年那位误闯桃花源的武陵渔人?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自古桃花流水,是最美的意象,又是最悲壮的离别。花落离枝,随水漂流,不知归处,没有归期。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却不知水流匆匆,它送行客,又迎归人,奔走不息,没有怨悔。

  水流之处,何处是尽头,是否可以透过潋滟的光影,找寻到当年那个通往桃源的洞口?那个幽深神秘的山洞到底在哪里?渔人不知,他又怎会知?当年武陵渔人离开桃花源,划舟原路而归,行途中做好标记。后拜见太守,告知所见所闻,复寻之,终迷失方向,再不见那条通往桃源仙境之路。

  这世上或许处处皆有桃源,在红尘喧嚣之处,于山野林泉之所,或溪流隐蔽之境。只要你心中有梦,理想不灭,终能觅到。又或许这片与世无争的桃源,藏隐在每个人心底的某个角落。只有当你拂去人世尘埃,放下万般牵念,舍弃一切浮名,方可与之相遇相亲。

  人世间的一切,但凭机缘,机缘到了,你无意寻找,所要的皆会如愿而至。当年武陵渔人,不过是日出打鱼,图个温饱,何尝想过会遇此机缘,与秦时人物有一次美好的相逢?但一切所见,也只是南柯一梦,梦醒后,他岁岁年年,泛舟于江溪之上,再不见当年的桃花源。

  时间久了,便成了渔樵闲话,成了百姓人家茶余饭后叙说的故事。真正的桃源是何种模样,无人可知。你心有多宽,桃源便有多大;心有多静,桃源便有多安逸。此后,桃花源成了隐者心之所念的人间仙境,仿佛一入桃源,可断红尘万般执念,消千灾百劫。

  本诗的作者张旭,其实是一位洒脱不羁、豁达大度之人。他才华横溢,学识渊博,他的草书笔走龙蛇,挥洒自如。这样一个人物,如何会执着于寻找去往桃花源的那个山洞?他写下此诗,亦不过是为了表达他对美好生活、洁净空间的向往。

  张旭以草书闻名,与李白诗歌、裴旻剑舞,称为三绝。他的字一如他的诗,别具风格,洒脱狂逸,以七绝为长。他生性好酒,每醉后索笔挥洒,泼墨成狂,时称“张颠”。后怀素继承了其笔法,以草书得名,并称“颠张醉素”。

  张旭是一位纯粹的艺术家,他蘸墨潇洒,落笔如飞,如痴如醉,如癫如狂。他将情感寄寓笔下,或喜怒,或忧悲,或轻狂,或散淡。乃至天地万物,草木山石,飞禽走兽,或形或韵,亦可寄付水墨间。

  桃花流水,自有一种远意,那轻漾的水波,总能惊动人心。远处泛舟而来的渔人,来自哪个朝代,他曾去过何处,又有何际遇?其实,他不过是一位平凡的渔夫,披蓑戴笠,风雨兼程,不知天道世运,无关去留荣辱。

  所经之处,亦是此般人间岁月,或秦汉魏晋,或唐宋明清,一样的万物,一样的桃源。心远地自偏,你神思所往之处,当是花静人闲,物物清好。


06. 一缕香尘,落花犹似坠楼人

金谷园﹝杜牧﹞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仿佛每一帘风景,都会生出一种心情;每一处旧迹,都曾有过一段故事。人生自有归宿,无论你行经在漫漫古道,还是乘于扁舟上,有一天都会有停留之所,再不漂泊。只是隐于闾巷小院的寻常百姓,他们一生平淡,多少悲喜不为人知。而落于高墙大户的达官显贵,一生名利相随,故留下许多故事,让后人追忆。

  我本清淡之人,愿一生侍花弄草,煮茶听雨,居山野茅檐,默默无闻。然终被放逐于俗世,困于名利之场,进退两难。如果没有文字,这世间就不会有白落梅,而我此生永远都是那个寄居江南的过客。没有谁知道梅庄,更不会有人试图追问我的故事,打听我的人生,以及一些恍如落花的萍迹。

  如果没有石崇,历史上也永远不会有梁绿珠。没有石崇,在洛阳西北之处亦不会有金谷园,更不会有这许多美丽凄婉的传说。石崇是谁?他乃西晋富豪,“金谷二十四友”之一。他亦是文学家、官员,他一生所爱是那挥之不尽的万贯家财,还有美艳非凡的三千佳丽,他却为一人而抛却了一切。绿珠死,金谷园自此荒废,昔日的奢华富贵,不消几个日夜,便消踪灭迹。

  绿珠,梁绿珠,广西博白县双凤镇绿罗村人,生于偏僻的双角山下,那里万木苍翠,碧水青山,恍若桃源,年年岁岁不见往来的旅人。他应该是绿罗村最尊贵的路人,一次美丽的邂逅,改变了绿珠的命运,也改变了石崇的一生。他是从天而降的贵人,花费了十斛珍珠,便将她带离了绿罗村,自此看尽人世繁华。

  十斛珍珠到底是多少?有多少斤两?价值几何?可以置多少田地?盖几间房舍?买多少粮食?换多少布匹?绿珠实在不知道,她也无须知道。她后来住进了金谷园,却又为挣取珍珠,而打发寂寥的光阴。她不爱荣华富贵,曾经爱过石崇的俊朗风流,时间久了,也让她心生厌倦。

  她所爱的便是那支竹笛,这是她从绿罗村带来的唯一物品。为了讨石崇开心,她每天必须练舞唱歌,因为金谷园有上千姬妾,个个花容月貌,着锦缎,戴美玉,她也只不过是他花十斛珍珠买来的一个侍妾。

  金谷园乃当年石崇为和晋武帝的舅父王恺争富而修筑的别墅。王恺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屏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缎屏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他们虽都富可敌国,但如此攀比,穷奢极欲,实非君子所为。

  石崇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园内楼榭亭阁,清溪萦回,鸟鸣幽村,鱼跃荷塘。整座金谷园,宛若金碧辉煌的宫殿,琉璃瓦,黄金窗,碧玉栏,象牙塔,仿佛藏尽了天下奇珍异宝。明代诗人张美谷诗曰:“金谷当年景,山青碧水长,楼台悬万状,珠翠列千行。”

  金谷园内,每隔几日就要设盛宴招待客人。石崇有令,凡陪客的美人,皆要劝酒,倘若客人拒饮,便让侍卫将美人杀掉。石崇撒沉香屑于象牙床,让所宠爱的姬妾踏在上面,未留下脚印的则赐珍珠一百粒,而留下印记的则每日节食,以至于金谷园的姬妾皆体态轻盈,弱柳扶风。

  王嘉《拾遗记》谓:“(石崇)又屑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者赐以真珠百琲。”只是石崇不知,金谷园巧夺天工的繁华胜景,他的奢侈生活,以及几千位容貌超绝的佳丽,有一天会如同这些香尘,随风飘逝,散去无痕。

  就连石崇最爱的侍妾绿珠,也只是一缕香尘,带着她的芳颜、歌舞,以及恍若天籁的笛音,一起香消玉殒。侍妾上千,石崇独宠绿珠,不需缘由,他见之便神魂颠倒。为宠绿珠,他在金谷园筑百丈高的崇绮楼,可“极目南天”,以慰其思乡之愁。而崇绮楼也是极尽奢华,珠宝美玉,玛瑙琥珀,犀角象牙,令人叹为观止。

  绿珠是红颜,也是祸水。据《晋书·石崇传》记载:“(石)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

  倘若孙秀不出现,绿珠也许一生都在金谷园,过她歌舞升平的安逸生活。孙秀,依附于赵王司马伦的孙秀,据说是个善谄媚、玩弄权术的人。但不管历史给过他怎样的评价,就是这个男人,他要绿珠。石崇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他怎会将自己至爱的女人奉送他人。他受不起这样的羞辱,也断不能割爱。

  石崇的拒绝,令孙秀起了杀心,他劝赵王伦诛石崇。金谷园被重兵包围,石崇自知大势已去,对绿珠叹息道:“我今为尔得罪。”绿珠哭泣道:“当效死于官前。”她纵身一跃,从楼阁坠落,犹如落花,殷红的血染透了她轻薄的绿纱衣。绿珠为报恩而死,亦是殉情,她死得壮美,让人痛心惋惜。

  自此金谷园成了传说,它庄严华丽,也神秘缥缈。多少人为绿珠作诗填词,或歌颂,或追思,最爱的仍是杜牧的《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的绝句,意境清远,韵味隽永,于辽阔的唐朝诗海,亦算是一道顾盼悠悠的风景。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云:“杜紫微诗,惟绝句最多风调,味永趣长,有明月孤映、高霞独举之象,余诗则不能尔。”

  那时的杜牧,也只是金谷园的一个过客,望着旧迹斑驳的遗址,想起往昔有过的繁华景致。流水无情,它怎管人世沧桑变迁,依旧潺湲不息。春草亦无心,对生死荣辱,平静漠然。

  日暮春风,时闻鸟鸣,见这一代名园,于残阳下那般荒凉。鸟鸣亦似在悲切哀泣,如痴如怨,与诗人同心,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无法自拔。纷纷落花,恰如坠楼之人,随风飘逝,凄美绝伦。

  石崇当真是为了绿珠而力拒孙秀吗?倘若他不是富可敌国,她并非倾城绝色,他们都是凡庸之人,命运则会另有安排。绿珠是否真是石崇所爱?她的死有无价值?已不重要。她不过是他用十斛珍珠买去的侍妾,也许至死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十斛珍珠到底价值几何。

  人生百年,光阴往来如梭,最不能更改,无法逆转的,是沧桑兴废。倘若没有绿珠,石崇所修筑的金谷园,有一天亦会像王谢家族一样衰败,在尘世的某个角落里,销声匿迹。可叹,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07. 琵琶声声,葡萄美酒夜光杯

凉州词﹝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是古人之闲情雅致,为今人所慕所思。我亦学古人,素日里煎茶酿酒,晴耕雨读,打发寂寥,寄托心怀。晨起摘茉莉,盛满一青花瓷碗,或烹茶,或酿酒,暗香盈袖,雅趣怡人。文人的茶,文人的酒,有诗者心,词者意,无名利世味,却淡泊清远。

  青梅煮酒论英雄,是一种旷达,亦是情意。旧园的青梅花落尽,结了青涩的果实,粒粒饱满,摘来浸酒,妙不可言。这坛酒储存于光阴深处,经世事浸染,历岁月沧桑,便成了醇厚的佳酿。寂寥时,于斜阳庭院自斟自饮,心事沉婉,却不生悲哀。或邀得三五知己,聚集陋室,推杯换盏,醉于月下,豪情不减。

  几束时花,清洁的桌椅,几碟简单的果菜,明净的色调,意静人幽,浅酌细品,回味过往不可说起的尘缘。抑或去那花丛柳阵间寻个木椅,静赏繁花,酌一壶幽意,独会古人诗境。及待浅醉,再不知是何年岁,是甚时节,又寄身于何处。

  易醉人者,于诗于酒;世之悲极,于离于别。自古至今,多少文人墨客,情寄樽酒,笔飞豪转,洒然成篇,延续千年文化,万古情境。又有多少村农商贾,借酒消愁,把酒言欢,守着淡然的岁序,一醉生平。然诸人所求不同,身份各异,于酒一事,堪为知己。

  酒之逸事颇多,白衣送酒,终老东篱,是一种洒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是一种豪迈;竹林深下,醉生梦死,是一种放诞;花间独饮,醉邀明月,是一种超然。试想,古之诗者词客,于月朗风清之夜,借酒凭杯,起万千灵思,写就千古佳句,怎等畅快!抑或漫倚栏杆,醉颜酡红,折下柳梢之别情,执手相看,又是何等伤感!

  昔读《红楼梦》,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让他饮茶品酒,颇有深意。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此酒乃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品后称赏不迭。

  茶有百味,酒韵千回。美酒佳肴,在红墙绿瓦之高院;素菜清茶,于茅檐俭朴人家。无论是名贵之酒,还是乡野之酿,皆有其深味,品者自知。旷达清醒者,千杯不醉;心事糊涂者,一盏即倒。

  《笑傲江湖》里,作者借祖千秋之口,细述酒具之用。虽知饮茶之时,多有雅事,不想于饮酒一事,亦能品出趣味。葡萄酒在当时乃西域之物,用夜光杯来饮,更得妙处。

  东方朔《海内十洲记》中的《凤麟洲》记载:“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

  这或为夜光杯之由来。所言乃是周穆王时,西域献来的,而此杯乃白玉之精,即使到了夜半,犹然辉光满杯。于此杯中,盛满葡萄美酒,醉上千日又何妨?然而,于此间,美酒芳杯,又或是别愁离恨,断肠苦酿。王翰作为当时的边塞诗人,颇有才学,性格豪放,倜傥不羁。登进士后,每日以饮酒为事。其诗多吟咏沙场少年,玲珑女子欢歌饮宴,感叹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之情怀。杜甫曾写句“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赞叹王翰,可见一斑。

  王翰的诗,多是壮丽豪放之句,风华流转,余音绕梁。然最负盛名,寄寓深远的,则是这首《凉州词》。该诗看似旷达豪迈,尽情快意,实则流露的是战士厌战的情绪,亦有视死如归的勇气,苍凉又慷慨,飞扬亦悲壮。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琵琶乃是伤情之物,它作为一种乐器,在古典文学中,湿了乐天的青衫,悲了离人的白鬓。及待回首云空,送归雁影,深会昭君怨意,再拂弦时,拨碎了边关衰草中的枯骨,隐着无数欲归不归的亡魂。

  此时的琵琶声声,来自马背上的弹者,“催”字于此,实是“急促”之意。而边关的乐器,于诗词中,除了羌笛,便是琵琶,不论其何曲调,却是可遣兴之物。美酒,夜光杯,琵琶声语,为军营最美的装饰。

  美酒佳肴,丰盛夜宴,将士们久居边寒之地,多年的征戎生涯,让他们期待一醉方休。短暂的欢聚,不知何时战事又将开始。或一时半刻,或次日晨起,甚至酒至一半,便要出生入死,于刀光剑影中,奋力杀敌。这般心情,看似爽朗洒脱,又蕴藏怎样的悲感!

  如果“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只是别离的伤感,那么“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则是生死的慨叹。面对生命的起伏不定,我们是该忘却生死,豁达豪放,还是该静守婉约,牵挂无边?是该“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是“风物长宜放眼量”?

  战乱杀伐,烽火硝烟,将士们早该将生死置之度外。“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壮美河山,稳固城池,是多少枯骨堆砌而成。多少人仗剑而去,戎马一生,最后连尸骨都不知葬于何处,唯有月圆之时,魂魄偶然飘去故里,探看久别的至亲。

  生死为大,又是生命的必然过程。任是将相王侯,才子佳人,都躲不过岁月催赶。然而,于此边塞之地,朝不知夕,春不知夏,能将生命看淡,付之一醉,是逃避,亦为顺从。边关的月,染白了将军的铁衣,催黄了摇曳的城草,却照不到天明,照不到远方的家园,以及坐于月影下,苦候经年的妻。

  都言字如其人,文如其心。李白若缺一份傲骨,不复成诗仙;杜甫若多一些私欲,再非诗圣。正乃李太白,梦游天姥,醉邀明月,诗骨傲然;杜工部心系天下,欲成广厦,大气老成。而王翰的豪气旷达,从他的《凉州词》中便能体会。

  “剩知白日不可思,一死一生何足算。”亦可见其狂放不羁、及时行乐之心态。这样一位盛唐人物,该有盛唐的大气与风骨,亦有着盛唐的诗心与豪情。

  平淡之中,生出浮躁之心,是愚者;平淡之境,以平淡之心守之,是智者。于简约中怀锦绣,是才客;于繁华中见真淳,是高士。人生在世,不落于尘网,不拘于功名,不执于情爱,一樽清酒,一弯新月,或闲寄闾巷,或小舟江湖,便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