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大唐的风华 - 卷三 明月多情,奈何好梦被人惊


01. 明月多情,奈何好梦被人惊

寄人﹝张泌﹞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这个春日,我只静坐梅庄,写字喝茶,却不曾忽略窗外景致细微的变化。看一场又一场的花事,像过往一桩又一桩的情缘,开谢了春光,也消磨了年华。一度游园,临水畔品一盏佳茗,海棠簇拥,翠竹掩映,习惯了独处的时光,总怕好梦被人惊,亦怕惊人梦。

  亭廊水榭,最是江南风景宜人处,可赏小庭花开花谢,也望天边云卷云舒,时闻潺潺细流,时观皎皎明月。茶说,这一生都不要离开这座园林了。茶还小,不解人事,她不知此处园林乃官家所有,我们不过是游园的过客,连一粒尘埃都带不走。但她小小人儿,竟有观山游水,惜花怜草的情怀,于我是一种欣慰。

  古时大户人家,皆修筑园林,砌山叠石,挖池引溪,栽花植树。《红楼梦》里有一座大观园,红楼女儿所居之处,皆以她们的性情布局,或翠竹梅花,或芭蕉蔓草。她们在属于自己的庭院,吟诗作画,抚琴对弈,煮茗赏花,吃酒听戏,过着诗意人生,尽享浪漫华年。然这一切,皆是作者的幻象,是他红尘未了的一场梦。他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明代戏曲家汤显祖,晚年远离仕途,淡泊守贫。居临川故里,潜心于戏曲和诗词,写下著名的《临川四梦》。每一出戏,皆因梦起,他们在梦里安享荣华富贵,经历爱恨情怨,有过悲欢离合。梦中的景,梦中的人,梦中的情,恍若现实的一切,令人心动不已。梦里度过漫长的一生,醒来方知不过刹那光景。

  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曾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非情之至也。”万般皆是梦,万般皆是情,倘若挣脱了情爱,也就放下了我执。此生无论是遨游梦里,还是置身尘世,皆可自在安然,不必为情所缚,为爱所牵。

  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情缘,有梦中所寄之人。这个人也许已经转身成了昨天,也许正在与你宿命相依,但终究会是你的过去。你记着也好,放下也罢,他曾来过,惊扰过你的时光,给过你美好的爱恋,以及莫名的伤悲。最后未能如愿以偿,陪你双宿双栖,白首终老。

  也曾爱过,也曾人约黄昏后,但都转身陌路,不复相见。依稀梦里见过,但并非对之情深,念念不忘,只是无端地走进梦里。当年杜丽娘游园见执柳少年,与之相见甚欢,托情寄爱。苏东坡夜梦去世十年之久的亡妻,见她轩窗前梳妆,醒后作词记之。

  清代徐釚《词苑丛谈》:“张泌仕南唐为内史舍人,初与邻女浣衣相善,作《江神子》词云:‘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高绾绿云,低簇小蜻蜓。好是问他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后经年不复相见。张夜梦之,寄绝句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张泌,唐末时期诗人,他写诗,也填词。关于他的一生历程,史书上所记无多,唐末时曾登进士第。其诗歌名篇《寄人》被选入《唐诗三百首》。张泌的词艳丽多情,语言流畅,感情细腻,意境巧妙。

  他作诗寄人,这个人与他曾经相爱过,如今只在梦中寻。他们为何分开,这位女子如今去了何处,是嫁作人妇,还是依旧独守闺中,皆不得而知。但分离后,他始终对之不能忘情,无奈时光阻隔,也只能梦里相见。相思之意,无从所诉,唯有借诗寄情,用简洁美好的文字,来表达内心深刻曲折的情思。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此处谢家,代指女子的家,借东晋才女谢道韫之名,所指其人。诗人一入梦境,便恍惚走进了女子的家里,此处庭深意幽,长廊曲折。曾经的美人斜倚栏杆,妩媚娇羞,只是雕栏依旧,他所思之人却不见踪影。

  他们也许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梅一样,在亭台水榭游园定情,相约盟誓。如今梦魂里绕遍回廊,栏杆拍尽,只能失落地徘徊,追忆,佳人去了何处,缘何一点香踪萍迹也不曾留下。此情此景,恰似“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又如同“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物是人非,他依恋不舍,往日恩情,别后相思,惆怅难言。他深知现实中他已然彻底失去,唯愿于梦里相见,哪怕隔着花树,不诉衷肠,远远地一睹芳容,也知足了。然烟云散去,世事落幕,一切终归平静。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多情的是那庭前月,清冷的幽光洒落在满径落花上,恰似离人心。他们也曾似枝头的繁花,相爱过,多情的明月,记得他们花下相依的背影,如今春月还在,那望月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他对那女子心生怪怨了吗?他也只是希望借梦中之景与她久别重逢,在梦里对其细诉深沉的思念。但佳人鱼沉雁杳,仿佛她从未来过,更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集。是她背叛了诺言,还是当年他辜负于她?多情反被无情恼。是明月多情,还是诗人多情,又或多情的恰恰是那佳人?

  人也许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他也不过是写诗寄人,梦醒后或生落寞惆怅,或寝食难安。但这一切都会过去,而梦中的女子,远去的佳人,只能深深地掩藏在心底。他会开始新的感情,许下新的诺言,生出新的故事,甚至有一天,将当下的种种全然忘记。那时,当真只有春庭的明月,记得过往的情意,遥远的相思。

  小廊曲阑,庭前花月,让我心生感动的,不是诗人对女子的爱恋,亦不是多情的明月,而是这春庭的幽景,是那似曾相识的心境。也曾有梦,也曾梦里邂逅故人,看似与君相遇相知,转瞬却不见踪影。往昔的恩情,昨日欢笑,似乱红飞过,绚烂夺目,又凄美哀伤。

  人生有情,心有归依,却难免为情所累。聚时欢喜,散后依依,莫如不见不散,一生一世安静自处,不扰清梦,也是一种慈悲。而我终愿做一缕自由的风,可以行经每个角落,无人所牵,无人所知,更无人所惊。


02. 寂寞空庭,梨花满地不开门

春怨﹝刘方平﹞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午后,煮一壶陈年普洱,就着小窗的蔷薇,以及这个季节的樱桃,浅尝深品。愿静美闲淡的时光可以缓解头疾,清心和悦,妙意无言。好光阴总是在恍惚不知间过去了,比如这个春天,尚未言别,就只剩下淡淡的余韵。

  曾说过,人生最悲伤的,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许多人总恨相逢太晚,却不知自己早已将最美的青春挥霍,爱过,痛过,笑过,哭过。如今,又怎可再奢求什么?曾经爱过的人,以及当下痴恋的人,都只是陌上客,相逢有时,相离无期。

  多想简单地活着,择一事,爱一人,终一生。如此美好又简约,平淡又安稳,不必与谁相争,亦不必担忧谁会相负。纵是美人迟暮,白发苍颜,也不可惧。要修多少年,方能换取和喜爱之人一起缓慢老去的幸福。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庭院,于悠悠来临的黄昏,过着一茶一饭的平淡日子,安静且幸福。

  守着午后淡淡光影,独自将黄昏坐断,想起唐人的那首《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此一生,总被黄昏所惊,皆因漂泊而起。这宫廷深院的女子,则渴望漂流,如此方不被那高墙绿瓦禁闭一生,凄凉冷寂。

  欧阳修有词吟:“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是的,纵是深掩重门,亦无计留住好春光,好年华。岁序匆匆,带走许多美妙多彩的瞬间,以及柔情和感动,能留下的,只是一些薄浅的回忆与幽幽的叹息。

  赵令畤《清平乐》又写:“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此一世,跋山涉水,百转千回,不知要历经多少劫难,遭遇多少沉浮,走过多少荆棘,才能做到淡泊从容,风雨不惊。而你经历的种种苦难,回眸一看,不过几个黄昏,几场花事。那时所得所失,所取所舍,所爱所怨,已然微不足道。

  我虽怕黄昏,却不做那伤春悲秋的怨女,愿心似春风明月,那般清好洁净。纵有悲伤,有遗憾,有多少不尽意,也会随着光阴流逝,慢慢淡去。到最后,一如我的容颜,铅华洗尽,虽不再光鲜亮丽,却明净无尘,简单安然。其实,我亦只是凡尘女子中平淡的一个,时而优雅诗意,时而浅显世故,时而哀怨婉转,时而自在喜乐。

  旧时女子许多时候虽不能自主,却可以守着当下一种情态,一份心肠,无须思虑太多。若居农家小院,便倚着柴门,将人间芳菲看尽。到了妙龄,嫁一个庸常男子,平凡生养,素心不改,一生一世不必担忧离弃。倘不幸遇灾劫病痛,亦属人世寻常,而后慢慢地老去,子孙满堂,福寿延年。

  若为侯门千金,自小锦衣玉食,不管世道运数,不问人间冷暖。此一生,没有太多变故,亦无须经受迁徙流离,和一个爱或不爱的人相约白头。年少时,采花织梦,嫁作人妇,相夫教子,守一院花开花谢,看一世云走云飞。

  想来,最为悲情的是那深宫里的女子。一生被命运摆弄,不得而脱,看似华丽的人生,实则像受了诅咒。自小读过许多描写宫怨的诗,总为她们悲剧的人生惋惜。她们说,一生最大的错误与悲哀,便是入了这帝王之家,走进那深宫高墙。

  自古多少宫人嫔妃,得宠的,不得宠的,其实都是同一种结局。她们的命运何其相似,不过是为了同一个男子,你争我夺,钩心斗角,之后老死在深宫,不为人知。纵是三千宠爱于一身,也只是镜里恩情,水中幻影,难以久长。璀璨的华彩背后,是更深的落寞与孤独。

  宁可在冷宫深院里独自清幽地过完一生,也不肯于帝王身畔安享万丈荣光。只因没有谁会与一个毫无地位、没有恩宠的人相争。她虽卑微,凄凉,却过得安全,无忧。尽管一生的好年华就这样在一座高墙下蹉跎了,来时不惊不艳,离时亦无声无息。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旧纱窗外的日光缓缓淡去,又一个黄昏行将来临,自入宫以来,已经不知经历了几度春秋,行经多少日落,又看过多少花事。虽居锦绣华屋,温饱无忧,却无人可见其内心深处的悲哀,更不见其脸上的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庭院里空旷寂寞,春景将尽,倍觉冷落。似雪梨花落了满地,心绪辗转,知无人来访,唯把重门深掩。寥寥几句,道尽了一个深宫女子多年来无尽的哀怨与柔肠。该如何打发,这年年岁岁,重复且单调的时光?

  多少宫女自妙龄进宫,一生都未能见到她们的皇帝。她们被安排在幽僻的小庭深院,经受着沉重的清冷与孤独,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多少人一生无法企及的地方,却成了囚禁她们的牢笼。在这里,不见亲友,不能鱼雁传书,就连那狭窄的御沟也不能红叶题诗,传递情意。

  高墙之外,有遥不可及的寥廓云天,有年少时憧憬过的美好,以及今生不能圆满的梦。许多女子甚至一生不懂何为爱情,她们耗尽心神,亦不得与心中仰慕的男子相逢。重门深处,是无人可见的孤影,是苍茫无尽的等候与失落。

  年复一年的蹉跎,直至美人迟暮,空对着凄凉晚景,连回忆都是单薄的。元稹有诗:“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本是良辰美景,赏心悦目的庭院,于她们却是残景哀情。在这宫门深处,消磨了最后的青春,唯剩一头白发,来记述她们亦曾有过的华年。

  寂寞的宫廷生涯,让她们不知人间欢乐,赏过一场又一场的宫花,日子简单无趣。再无话题之时,只能回顾天宝年代的玄宗遗事。红颜易老,盛世衰年,她们所能做的,只是随光阴缓慢老去,再无所求,亦不能求。

  高墙之内,亦有许多宫女安于现状,在属于自己的小院里,静美优雅地过一生。她们养花喝茶,对弈抚琴,穿针引线,不管白云来去,不畏年华流逝。不期待,不守候,亦无失望。日子简单清寂,却从容美好,比起那些得到过万千宠爱,再经受冷落的妃子,似乎更令人欣慰。

  人生一世,或灿烂,或平淡,或喧闹,或寂寥,皆不由己。莫说那些被禁锢在深宫的女子,纵是往来于烟火红尘的,也不能尽随人意。都只是一生,且看你以哪种方式过完,在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要让自己不悲不惧,不哀不伤。

  梨花谢了又开,而那些走过的妙年锦时,不会再来。


03. 西窗剪烛,留得残荷听雨声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李商隐﹞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春寒料峭,凉意不减,体弱的我,自是被风露所欺,连日来身子诸多不适,惆怅难言。有时觉得这病像窗外淅沥不断的春雨,总难消减。都说文人多愁,晴日赏花喝茶尚好,雨日则伤愁不尽,情思缱绻。而我内心早已平静如水,既无哀怨,亦无离恨,更无相思,遇春风,亦不起波澜。

  宋人陆游有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当年他赋闲于南国,感叹世事人情薄如轻纱。寄身小楼,闲听春雨,窗边写草书,煮春茶。一夜春雨,想来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会传来叫卖杏花的声音。春光浩荡,春愁如酒,他的心情不似他草书那般舒朗有致,风韵潇洒。他在恬静安适的光阴中消磨,仍不忘国事家愁,纵是漫漫茶雾,亦消弭不了其内心的清醒。

  不知是春雨多情,还是听雨的人多情,又或许是煮茶卖花的人多情。春雨轻愁剪剪,秋雨离思重重,这雨千古不变,只是赏雨的人,不断地更换心情。想当年,我听雨檐下,少女心事简单无瑕,连愁怨都是洁净的,无历史沧桑,无岁序流转,也无离人远思。而今听雨,多了几分况味,但人事过尽,所有悲喜离合,终是草草,不生悲情。

  雨日读红楼,最得其味,像是寂寥时煮了一壶好茶,可以疗伤。当年李清照和赵明诚赌书泼茶,也是一件风流趣事。雨天独思怀远,或与三五知己喝茶,或读一本书,都是对光阴最好的眷念。而唐诗宋词里的雨,更多几许婉转情思,以及许多今人无法言说的雅韵。

  那日大观园众人撑船游河,宝玉嫌荷叶已然枯败,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宝玉听罢,果觉诗好,便命人留着残荷,雨日里更助秋情。李义山的诗,婉转优美,缠绵悱恻,他的无题诗,清新独特,多愁善感,又一往情深。其诗意含蓄朦胧,隐晦迷离,故有“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之说。

  多情多思的林黛玉偏生不爱李义山的诗,是他的多情无端惊扰了她的思绪,还是孤标傲世的林黛玉生性不喜情多?她的情感,亦如她的心性,超脱物外。“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林黛玉喜王维的诗,他的诗意境高洁出尘,不加雕饰,堪比山水画,明净清远,淡雅脱俗。

  只是林黛玉选择和潇湘馆的几竿翠竹为伴,又何尝不是为了听雨?她作《秋窗风雨夕》亦是倚着秋窗,在寂寂长夜里,独自挨过那无尽的风雨凄凉。大观园里除了宝玉这位知音,黛玉再无可托付之人。但宝玉的人生也是自己做不得主,那场命运的风雨,直到她离去也没有休止。

  雨可以洗去世间一切尘埃,美好的,不美好的,皆被洗尽。雨是文人的诗料,寄寓灵感,也惹人愁思。李商隐诗中的这场雨,也是一落千年,敲打在残败的枯荷上,清冷错落,耐人追思。后来,但凡见了枯荷,都会想起那场途经唐时的雨,它的美,远胜过百翠千红之华丽盛景。

  李商隐年少聪颖,因家世清贫,渴慕早日博取功名,为官耀祖。然应举之路多次受阻,辗转数年方得功名,步入仕途,得到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官职低微,后又无意卷入朋党之争的旋涡中,一生困顿不得志。

  李商隐将人世无常、官场浮沉以及苦闷的情感皆寄于诗文。读李商隐的诗,宛若翻读他一生的旅程,他的失意落寞,他的孤独凄凉,他的相思哀怨,看似无题,实则有心。

  这首诗是当年李商隐在骆氏亭怀想远在长安的崔氏二兄弟所作。清雅幽静,远离尘嚣的骆氏亭,牵引出他对友人的无限思念。安静中倍觉孤寂,冷清中更添怅然,细雨中落满愁念。雨日原该与友人聚会喝茶,消磨光阴,奈何他们之间隔了万里蓬山,不得相见。

  心事重重无处可寄,奈何秋日迷蒙的阴雨,令原本低沉的心境添了几分感伤。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可谓神来之笔,让整幅画面生动灵逸。残败的枯荷在秋风中本凄凉落寞,雨落其间更添了无限韵致。这枯荷秋雨可寄漫漫远思,亦让他与千里之外的友人情意相通。

  他虽羁旅漂泊,却有雨相伴,有满池的枯荷,为他做诗料。在李商隐客居异乡巴蜀时,还下过那么一场缠绵的秋雨。“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据说,这首诗是李商隐怀念妻子王氏所作,他与王氏夫妻恩爱,情深意浓,奈何远隔山水,归期未定。

  他期待着,有一日归去故里,和爱妻于西窗下,剪烛夜谈。告诉她,当年他在某个绵绵的雨夜,对她生出无尽的思念。他亦只是天涯过客,一生辗转难安,遭逢无数场雨,亦忍受无数的孤独与相思。此一生,官场失意,遭人排挤,潦倒终身,与他恩爱情长的妻子早亡,独他形单影只,凄凉遗世。

  人生有太多不可弥补的遗憾和缺失,但纵是荆棘丛生,也要从容走过。一如残荷,虽枯败凋零,然在秋雨中,更添情境,亦寄幽思。后来,我对残荷也生了情愫,每见庭院枯荷,便会想起李义山的诗,想起大观园的林黛玉。她的早慧,她对残荷听雨的情有独钟,亦是她对渺茫人生、无望爱情最后的憧憬。

  此刻,窗外细雨敲窗,一声声,似琴音冷韵,错落有致。虽无残荷,却有老树新芽,溪桥繁花,一夜的雨,明日落红应满径。想来人生随四季流转,荣枯有序,聚散有定,不该总被愁怨孤独填满。

  绵绵春雨,不知尽时,终有尽时。若得一知心人相伴,与之雨夜共挑灯花,赌书泼茶,当是人生幸事。若无,独自守着一窗烟雨,一盏佳茗,一本唐诗,也是欢喜,也当自珍。


04. 三春过尽,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王昌龄﹞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一夜春雨,醒来窗外晴光如线,柳烟花雾,甚是迷人。日闲庭深,风景是这般端庄慨然,没有远虑,亦无近忧,只是当下一茶一花的悠然。溪桥垂柳,比之梅花和翠竹,又是一种风流姿态,纤细柔软,又静美亭亭。

  折三两枝海棠,一枝插瓶,一枝簪头,装点了岁月,惊艳了时光。素雅的容颜,淡妆轻抹,眉目间更添几许遮掩不去的风流韵味。闺中的愁念和感伤,都是洁净的,不是哀怨,更不是荒凉。春日里的一草一木,一蕊一芽,皆是欢喜。

  都说赶春需趁早,以往的春日,时常邀约知己,去庭园赏花,或于太湖畔观山戏水。也曾学古人折梅寄人,折柳赠别,过长亭短亭,看尽人间花事,烟波画船。后来方知,所有美好的际遇,偶然的邂逅,都是青春犯下的错。那些一起赏过花,折过柳,甚至从未谋面的人,都成了陌路,再无丝毫的纠葛。

  无情之人,必有其情深之处。我便是那无情又深情之人,不轻易为凡尘过客动心,对诗酒琴茶花,则情深不改。如今每日独坐小楼,弄茶侍花,安静娴雅,光阴挂在门庭,翠柳斜过瓦檐。时令徙转,春光不输于往年,而我秋水容颜,落梅风骨,亦不曾消减。

  见陌上杨柳依依,漫漫远意,竟无可想之人,亦无可付之心。偶然记起一首唐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方才的简然心绪,顿生了伤情,然此伤情不为自己,为那远在千年前的唐人,为那不知愁怨的闺中少妇。虽隔了迢遥山水,错落时空,但我对旧时女子总是心生爱意和怜意,仿佛某一世,我与她们有过心性相通。

  有时候,觉得唐诗里的某个场景,像梨园旧梦里一出遗忘又被想起的折子戏。我会在某个似曾相识的意境里停留,莫名地参与他们的悲喜,又不修改他们的故事,惊扰他们的人生。

  她是闺中少妇,落于贵族人家,虽嫁作人妇,却不曾经历人世坎坷波折。每日凝妆抹粉,登楼远眺,烂漫心事恍若潋滟春水,不曾愁,也不知愁。如此精心打扮,着丽装,倚高楼,只为赏阅无边春色,打发闺中寂寥的光阴。少妇不知愁滋味,登高不为排遣闲愁,也没有望断天涯路。

  她是见春光不知春怨,遇行人不问归期,只默默沉浸在她小小的世界里,采撷一片春景,邂逅一朵流云,收藏一缕春风。若非陌上的杨柳撩动她的思绪,她甚至忘了那从军远征,离别经年的丈夫,忘记新婚时曾经有过的郎情妾意,以及彼此花前月下许过的海誓山盟。

  缱绻恩情仿佛就在昨天,又分明已隔遥远。春风拂过垂柳,让她忆起当年折柳赠别的情景,那转身离去的背影,再不曾相逢。虽说春光甚好,年华依旧,但无言的时间,终在悄悄流逝,只怕有一日青春远去,千里之外的夫婿还未返还。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从军远征,立功边塞,晋爵封侯,是多少男儿的宏伟心愿,亦是无数闺中少妇对丈夫的美好期许。他们期待着,有一日功成名就,打马归来,封侯拜相,从此双宿双栖,长相厮守。

  却不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烽火烟消的战场,刀光剑影的杀伐,一代名将的功绩,又是多少士卒用白骨换取的。人生百年,仓促易逝,或为功名,或为抱负,或为尊荣,又或仅仅只为平淡地活着,简约地相守。

  总之,这位闺中少妇,见陌头杨柳又绿,夫君杳无音信,顿生悔恨之情。她后悔当初不该劝说夫婿觅封侯,到如今,无端辜负了良辰美景,虚度芳华。倘若当时不要荣华功贵,今日便可与之相依相守,共赏这撩人春色。又何惧光阴流走,管它冷暖阴晴,杨柳荣衰。

  好时光,又经得起几度消磨?王昌龄用其细腻的诗心,描摹出闺中少妇含蓄曲折的情思。赏春却不伤春,虽有别意,却不诉离恨;言离愁,却不见愁音。语言精致,构思新颖,寄韵幽婉,意味深长。

  王昌龄的诗,以五古、七绝为主,又以边塞、宫怨为题材,被称为“七绝圣手”。吴乔《围炉诗话》:“王龙标七绝,如八股之王济之也。起承转合之法,自此而定,是为唐体,后人无不宗之。”

  王昌龄的边塞诗可谓情景交融,为盛唐时一道瑰丽风景。他对边塞风光以及战场将士的内心世界,皆刻画细致。其诗境亦如边关塞外,辽阔深远,旷达超逸,雄浑豪迈,又苍茫沉郁。而他写宫怨诗,可与李白相争,其诗意情境,巧妙出奇,或华美清丽,或凄婉哀怨,皆有其无穷韵味。

  明诗论家陆时雍《诗镜总论》:“王昌龄多意而多用之,李太白寡意而寡用之。昌龄得之锤炼,太白出于自然,然而昌龄之意象深矣。”行文写诗,关乎景,也关乎情,还和个人际遇与悟性相关。太白心性天然,诗文明净,不加雕饰;昌龄一片冰心,文辞清峻,情真意切。

  此时的我亦是在春风高楼,看窗外浩荡云天,杨柳翠色,情不知所起,又不知对谁一往情深。她说,悔教夫婿觅封侯,而我之悔,又是什么?我既无千里远征的丈夫,也无相隔万里之遥的故人,更无擦肩而过的缘分。于我,过去的一切不必追思,也无须怅悔,人生所有的结局,都是因为当时的抉择,对与错,皆坦然接受,平静承担。

  春风如水柳如烟,不知,唐时那位闺中女子是否等到了她觅封侯的丈夫。翠柳年年依旧,纵是花容月貌,亦会年老色衰,待他归来,又拿什么来忆起昨天那个凝妆赏春的自己。

  也许,在我心里亦曾等候过那样一个人,只是时间久了,最后还给了岁月。或遗落在黛瓦白墙的小院,或丢失在杨柳依依的古道,又或者一直安好,从未离开,是自己假装遗忘了。

  多年前,我写过那么一句话,与此刻光景,似有交集。“青梅煎好的茶水,还是当年的味道,而我们等候的人,不会归来。”

  只是,来或不来,见与不见,我都在。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05. 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

花非花﹝白居易﹞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个夜晚,有春风,有明月,有我喜欢的香草,还有一杯淡淡的春茶,以及一些无人可诉的心事。从黄昏到现在,心情低落着,恍若窗外那行将开败的白玉兰,似花非花,如梦如幻。既不是悲,也不是愁,无惊惧,也无伤情,连烦恼都不是。

  回首过往,也曾爱过,或许现在依旧爱着。那时花好月圆,人静岁安,仿佛前世失散的故人得以重逢,甚至无须再去许下任何诺言就可以地老天荒。我本性洁,愿一生美好清淡地活着,和温婉的风景相依,与柔情似水的人执手。

  后来,把人世种种际遇都当作红尘里的修行。那些经过我时光的人,皆成了转身即忘的风景,被我扫落尘埃,今生不复与见。许多人我只当从未遇见,亦不曾有过丝毫的交集,而人生则如一湖平静春水,似皎洁明月,不逢灾遭劫,也无因果情缘。

  从前的事,现在的事,以后的事,似乎满满的,又空无一物,分明有情,却把日子过得淡定从容。唐人白居易有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恰如我此时心情,有些美好,有些恍惚,像月光下的花影,香风习习,又缥缈难捉。

  不是花,又非雾,是春梦,又若朝云。这首诗浅显直白,若行云流水,不加雕饰。言辞清丽,又隐透出朦胧的色彩,似真似幻。有如温柔夜色里一场美丽的花事,来不及看清它的容颜,便已是晨晓。说是梦,却那么真实可依;若说不是梦,却又随着飘忽的朝云瞬间不见影踪,无处可寻。

  宋玉《高唐赋序》:“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当年楚襄王梦巫山神女,对其深深爱慕,苦苦追求,但神女却无心与他欢会。可谓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此情如落花流水,两无交集。神女端庄典雅,温润风流,却又是那么孤冷清绝,不可侵犯。

  白居易这首诗,是写情爱,又非仅仅是情爱。短短数十字,仿佛看尽了他漫长的一生,他的情感,他的仕途,他人生的浮沉起落,成败得失。《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回首过往,数载年华,那些美妙无边的风景、倾国倾城的佳人,以及所拥有过的富贵功名,如梦幻泡影,灿若烟火,稍纵即逝。一切色相,皆是虚妄,兴亡荣辱,缘起缘灭,是一场擦肩而过的春梦,是打身边流走的浮云。

  白居易生于“世敦儒业”的中小官僚家庭,自幼聪颖好学,才思过人。贞元十六年(800年)中进士,十九年春,授秘书省校书郎。后罢校书郎,任进士考官、集贤院校理,授翰林学士。他的才情曾得皇上赏识,为报知遇之恩,频繁上书言事。然官场由来风云不定,变幻莫测,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白居易上表主张严缉凶手,被指责是越职言事,其后又遭诽谤,遂被贬为江州司马。

  他的人生便自此从兼济天下,滑落向独善其身。离开了繁华的长安京都,他在浔阳江畔时常卧病,无端辜负春花秋月,唯有饮酒独酌,以解烦忧。他在庐山建了草堂,过着闲适散淡的生活,亦算是随遇而安。

  那年秋天,于浔阳江头送别客人,白居易偶遇一位才艺超脱的琵琶歌女,被她凄楚悲切的琴音所感动,内心亦是百转千回。琵琶女原是长安歌女,也曾名噪一时。后红颜老去,嫁与寻常商人为妻,而后孤影漂萍,流转江湖。她用泠泠弦音诉说衷情,叹命运摆弄,在那秋水河畔,似雪芦花映衬她憔悴容颜,更添悲凉。

  赏其才情,感其身世,白居易撰写一首长诗送与琵琶歌女,题为《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虽只是萍水相逢,却视她作知音。也许这尘世间,离他心最近的,不是他恩宠过的樊素,不是小蛮,也不是关盼盼,而是与他天涯相遇的琵琶女。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想当时,白居易也倜傥风流,为消人生烦恼,解仕途怅然,他以妓乐诗酒放纵自娱。白居易视她们为红颜知己,素日与之吟诗作乐,歌舞尽欢。而樊素和小蛮,是他最为宠爱的家姬,有诗吟:“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晚年的白居易,再无年少时的壮志豪情,他放下执念,淡泊世事,与文友诗酒唱和。加之体弱多病,得了风疾,半身麻痹。他甚至无心情爱,无意和家姬欢乐,怕累己误人。于是,他卖掉那匹与他相伴多年的好马,并要遣散相随数载的樊素和小蛮。然良驹反顾哀鸣,不忍离去,樊素亦悲伤落泪,说:

  “主人乘此骆五年,衔撅之下,不惊不逸。素事主十年,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

  光阴薄凉,人生有情,这时的白居易笃信佛教,号香山居士,抛散昨日浮名,于经卷中顿悟,找寻宁静。此一生,无论是情场、官场,还是诗坛,都春风得意。虽遭贬谪,却也能恬然自处,于草堂修行,邀僧出游。而他的身边想必从来都不欠缺佳人。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掩独扉。病与乐天相共住,春同樊素一时归。”樊素走了,小蛮也走了,客散筵空,人生到了最后,自当如此。他不忍再去牵绊她们所剩无几的华年,愿她们可以寻得良人,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却不知,她们一生所有的美好,早已耗费,毫无保留。

  再繁盛的筵席,再长情的相依,再生动的诺言,都会输给时间。我们曾经拥有的,终将失去,而失去的,又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既是留不住无影无形的时光,那么静看它的流逝,享受它的美,亦是一种幸福。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06. 谁是沧海之水,谁又是巫山之云

离思五首·其四﹝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飞不过的沧海,越不过的桑田。邂逅一段情感,是缘,也是劫。这是人的定数,纵算你尽力去避免,亦解脱不了爱恨离怨。许多事明知是错,依旧飞蛾扑火,只争朝夕。

  或许,情到深处,没有对错,更无得失。相处的日子里,所有看过的山水草木,经历的悲欢离合,都是值得惊叹的风景。也许,此生再不相忘;也许,转身就是沧海。诺言很美,却也如风,可以沁人心骨,亦可无影无痕。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写这首诗的人叫元稹,唐时男子,年少便富有才名,和白居易同科及第,并结为终生诗友,二人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

  元稹的诗,辞浅意哀,悲切情深,读来惊人好梦,动人心肠。其《离思》五首,《遣悲怀》三首,皆是入骨之句,言语美妙,情思婉转,却也悲戚哀怨。更著有传奇《莺莺传》,又名《会真记》,后被元人王实甫改写成剧本《西厢记》,被千古传唱,经久不息。

  沧海和巫山为人间最美好的风景,而元稹用最美的风景来形容他的妻子韦丛。韦丛,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二十岁之龄嫁与诗人元稹。那时的元稹仅为秘书省校书郎,但出身名门、高贵典雅的韦丛,并不计较元稹的身份。嫁作人妇,勤俭持家,为其煮饭烧茶,红袖添香。

  日子虽平淡,夫妻却恩爱,情深意浓,亦作红尘知音。然造化弄人,年仅二十七岁的韦丛因病去世,这时的元稹已升任监察御史,爱妻亡故,令诗人悲恸欲绝,后写下一系列的悼亡诗,祭告亡妻的魂灵,告知情深不改。

  沧海为孟子“观于海者难为水”幻化而来,《孟子·尽心》篇“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而巫山则使用宋玉《高唐赋序》里“巫山云雨”之典故。《高唐赋序》说,其云为神女所化,上属于天,下入于渊,茂如松榯,美若娇姬。

  看罢了茫茫沧海,涓涓细流便不入眼,而邂逅了巫山的彩云,对所有的云霞亦不足为奇。这世间唯如沧海之水,似巫山之云的绝代佳人,能令其倾心相待。之后,纵有倾城国色,花容月貌的女子,也不能博取他的爱慕与欢心。

  哪怕万花丛中过,也是片叶不染身。姹紫嫣红的枝头,没有一株花木值得他为之停留,更莫说折取,对之动情伤神。爱妻的亡故,让他心意阑珊,倦怠了世间情爱,再无意任何花开。于诗人心中,唯有爱妻是那倾国的名花,虽死却不败不谢。那么多似雪繁花,他也只是匆匆走过,不顾盼,也不回眸。

  他说,不折花沾叶,不驻足顾盼,一半是因其修道之清心寡欲,一半则是曾经拥有过世间最美的你。爱妻亡故,他无法从悲伤中解脱,闲时便读庄子《逍遥游》,淡看红尘情爱,静心修道。在他心里,爱妻是沧海的水,巫山的云,百花中最娇艳的一朵,今生再无人可以取代她的美。他对其情深如海,甚至许下誓约,终身不娶。

  唐人悼亡诗中,元稹的诗境格调清绝,意婉情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更为后世称颂。诗者有心,所倾诉的,亦只是当时之情。爱妻亡故,他虽悲切,并誓不再娶,那时的元稹,对韦丛的感情,确是真挚,不容置疑。然让一个风流诗客,自此孤独到老,实在太难。

  韦丛去世后两年,元稹就在江陵府纳了妾。也许接受一段新的情感,开始新的故事,并不意味着遗忘从前。又或许,在他心底,世间再无任何女子可以替代爱妻。纵算他再娶纳妾,甚至邂逅更多的情缘,亦无法擦去过往的痕迹。

  之后,元稹去往四川为官,结识了蜀中才女薛涛,并与之生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薛涛比元稹年长十一岁,虽年过四十,却依旧容颜秀美,风韵犹存。风流倜傥的元稹,令薛涛一见倾心,多年对情感的隐忍,自此为他一人尽欢。身为歌伎的薛涛,虽与韦皋有过一段情缘,却始终不曾为之付出真心。

  那段时间,他们忘记了年龄的差距,忘记了世俗的约束,只醉心于诗酒文章,遍览蜀中山水。“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薛涛一生未嫁,她以为,她等候的男子,虽不曾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出现,却到底相约而至。她甚至不去想,她与他是否有结局,此生至少这样美好地爱过,亦是无悔。

  薛涛和元稹度过了一段浪漫逍遥的时光,然这炽热的爱恋却在元稹离去时消散。元稹走了,去了京城,他承诺,他会回来,伴她岁岁年年。她这一生,虽未曾对别的男子动过真心,却听过太多的海誓山盟。她自是不敢轻信他的诺言,但内心始终期待,有一天他真的会归来,并且留在蜀地,与她长相厮守,暮暮朝朝。

  他没有信守承诺,她亦不恨不怨,一个人隐于浣花溪畔,卸下过往的美丽与哀愁,自制诗笺,孤独美好地活着。暮年的薛涛,着素布道衣,建吟诗楼,酿薛涛酒,在清幽中,平静地度过了晚年。她自知,世间男欢女爱,觥筹交错只是过眼云烟,虽相爱,却无谓相负。

  自古男儿动心容易守情难,元稹对亡妻情深意重,对薛涛也不算始乱终弃,他只是情难自已。在后来的宋朝,东坡居士写下一首千古悼亡之词《江城子》,更是凄婉痛绝,读罢令人断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夜梦亡妻王弗,死别已有十年,仍对之思念深切。想当年,夫妻恩爱情深,如今独留她千里孤坟,千般爱恋,万缕哀思,无处诉说。苏轼一生宦海浮沉,情感亦是坎坷起伏,不如人意。他娶妻王弗,为其红袖添香,是苏轼的伴读良友,后亡。再娶王闰之,亦是一位性情柔顺,贤惠大方的女子,陪他经历人世风雨,飘蓬流转。

  王闰之去世后,苏东坡再遇红颜知己王朝云,她虽为歌伎,却清雅脱俗,才情超绝。苏轼爱之,纳为侍妾,朝云用一生最美的时光追随东坡居士,与他诗酒吟唱,陪他研习佛理。然红颜薄命,朝云亦离他而去,东坡悲伤不已,为之写下联句:“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人的一生,总是在不断地相遇,又不断地相离。也许时间久了,已经分辨不清,谁是沧海之水,谁是巫山之云,谁又是你耗费一生想要珍惜,又至死不忘的那个人。也罢,任随缘起缘灭,不问情深情浅。


07. 人事偷换,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乡偶书二首﹝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张爱玲说:“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以往不觉时光珍贵,可以任性地将自己放逐到凡尘每一个角落。三年五载,慢得恍若一生一世,似乎有挥霍不尽的光阴。如今却是流年匆匆,许多风景尚不曾抵达,就已仓促走过。

  多少次午夜梦回,始终是那黛瓦白墙的村庄,朴素田园,明月溪山,有斑驳的老墙,苔藓覆盖的长巷,还有一座落满尘埃的戏台。那时的我,不过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清纯明净,不染世事,更不解人情。

  昨夜又梦见母亲,她不再是年轻时模样,素净白衣,扎着长辫,言语皆是明朗与欢愉。她两鬓生白,形容憔悴,似有无限话语要对我诉说,却掩藏于心,不能表白。其实,她想说的,未曾说出口的,我都明白。只是,心意阑珊,我又怎可为谁而修改人生的行程。

  父母的老去,令我总是内心忧惧,虽知生老病死乃生命常态,却始终害怕离别的到来。人生匆匆来去,不过在红尘走过一回,却又不可太过随性,不能任意消磨。那些走过的路,遇见的人,发生的事,情感,功名以及种种细碎的经历,都被写进属于自己的命册里,成了故事,成了历史。

  当一个人的日子只剩下回忆,或只余下简净与平淡,该是无欲无争。母亲时常在耳畔叨絮,怪岁月太过无情,让她从一个韶华之龄的烂漫女子,成了当下白发苍苍的老妪。她让我惜时惜景,却不知,我的妙年刚刚走过,连转身迟疑的机会都不曾有。

  好光阴算是辜负了,却不肯轻易低眉,害怕会错过更多行途上值得珍藏的美丽。我愿守寂静小园,在老旧的篱院下,种一树蔷薇,向阳而开,生生不息。又到了茉莉栀子花绽放的季节,外婆家是遥远村落里一道清凉的风景。

  旧时庭院,朴素无华,外婆在竹篮里挑拣她喜爱的茉莉,虽已是迟暮美人,却恍若妙龄少女。她的笑,一如廊下的凉风,幽香沁脾。外公着斜襟白褂,有几分读书君子模样,坐竹椅上,石几上一壶茶,教我背唐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时我不解唐是何年,宋是何时,却喜读诗,亦学词。外公说祖上为读书人家,也曾出过进士举人,后经历朝政变动,迁徙至这小小村庄,做起了樵夫渔翁,不问江山谁主浮沉。他说年少时亦有功名之意,出仕之心,最后还是做了钓翁。而这座小小山村如同晋代陶渊明笔下的桃源净土,远避秦时风烟,汉时骤雨。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当年贺知章远离风流的吴越之地,去往繁华又多风多雨的京城。离家时风华正茂,归来却鬓毛疏落,风烛残年。他虽不改乡音,不忘故乡旧情旧景,只是故乡可曾认他为旧人?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户人家的孩童于树荫下嬉戏游乐,见一执杖的白发老翁,笑问客人,来自何处,到此为何。看似浅淡的一句问候,却牵惹诗人无限的感慨。离家一去数十载,本是这里的主人,今时风雨归来,却被误为过客。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久客伤老,虽有哀情,但见孩童嬉乐,画面生动,又觉趣味横生。那么多的岁月,都在长安消磨殆尽,余下残年,回归故里,却寻不到昨日熟悉的人情世事。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阔别已久的人事,早已更换,唯有故园的镜湖,数载不见,不改旧时清波。世间唯自然之景,亘古不变,无论经历多少聚散离合,它自一如既往。诗人原本感伤的心绪,亦随澄澈的镜湖慢慢平静了。

  贺知章的两首《回乡偶书》,诗境天成,朴素无华,情感自然流露,毫无修饰。贺知章告老还乡已有八十六岁高龄,据说那时他因病恍惚,便上奏朝廷,求还乡里,潜心修道。唐玄宗御制诗以赠,皇太子率百官饯行。贺知章可谓是荣归故里,他受的恩宠,历史上亦是屈指可数。

  贺知章一生啸游长安,往返于宫殿,深受皇恩,宦海随波。年少多才,后中状元,入仕为官,青云之路,平顺坦荡。他生性旷达豪迈,善谈笑,好饮酒,喜书法,有“清谈风流”之誉。他风流潇洒,当时贤达皆倾慕之。邂逅李白,赞其为“谪仙人也”,后成忘年交,并引荐李白给唐玄宗。

  贺知章晚年放纵不羁,每日邀约诗友,饮酒赋诗,泼墨挥洒,自号“四明狂客”。他和李白吟诗畅饮,倾心相交,金龟换美酒,名扬长安。他虽官居高位,却为人纯真,一生修道,不改初心。他退隐官场,潜心修道,芒鞋竹杖,风雨平生。

  若非因一场大病,贺知章也许还眷留长安,不知回返。日夜诗酒消磨,鹤发童颜,仍自洒逸狂傲。据说他入道返乡,不久后便寿终正寝,结束了漫长的一生。人生修行,莫过于此,年少轻狂,飞扬跋扈,诗酒江湖,暮年隐退,回首一生匆匆如梦,喜忧各半,荣辱尽然。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外公一生居偏远山村,做乡野村夫,晴耕雨读。他想要的功名,在千里之外,云水之间。纵算年少追名逐利,晚年终要归隐田园,出世入世,所求的皆是内心的清远宁静。

  我有闲隐之意,并无功名之心,一入尘海,过尽波涛,不知归去何处。一别故里,亦有廿载,亲朋故友,不复当年。静美年华,亦如浅薄的风,稍纵即逝。有时候,我甚至不知故乡在哪里,更不在意,归去时那些未曾相识的邻里孩童待我是主是客。

  贺知章说,唯镜湖之水,不改旧时波。而我该是门庭深院那几树梅花,不改旧时姿容,花开花谢,一往情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