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大唐的风华 - 卷四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01.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酬张少府﹝王维﹞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这个春日,比往年还要匆急,仿佛看过几场花开,喝了几壶春茶,便已至夏日。我曾说,人生真的太仓促,像是一杯闲茶,由暖转凉,由浓至淡,片刻而已。回首从前,恰如烟云一场,悠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岁月,果真是片刻而已。

  江南多雨,出门一月有余,又仿佛只是几个朝夕。为寻一座庭院,一座城池,或仅仅一段缘分,一个擦肩,甚至什么都不是。归来后,庭院里草木繁盛,依旧是初时气息。这便是梅庄,简净又多姿,冷清亦安宁,没有来人,也不送行客。

  飞花入梦,细雨若丝,无论是帘外的风景,还是屋内的静物,都成了诗料。我虽爱锦绣山河,山水田园,深林云海,却更爱散淡清欢,简约闲静。许多时候,宁愿守在一个明净角落,把最美的时光交付于一盏茶,也不肯放逐于碌碌尘寰,为名利劳心费神。

  或许这是一个没有志向的人所说的话,却出于肺腑。多少年了,我一如往昔,简单静好,不惊于世,不屈于物。也曾为五斗米折腰,却终究清守洁净的灵魂,做当时的自己。多少侯门将相,达官显贵,都可抛掷功名,放弃江山,更何况我这凡女?

  王维有诗:“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这位山水禅意诗人,一生过着半官半隐、入仕出世的生活。他参禅悟理,学庄信道,精通诗书乐画,多咏山水田园。苏轼评价:“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王维,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官至尚书右丞,故世称“王右丞”。他自幼才华超绝,工书画,通音律,少时便是京城王公贵族的宠儿。纵是出仕,他亦取闲暇时光,修建园林,挖湖引溪,于竹馆弹琴自娱,和诗友品茗弹唱。

  也曾有政治之心,无关名利,但官场非佛堂,有钩心斗角,有争名夺利。怎及他于别院深处,吟诗作画,抚琴自吟,那般闲逸自在?王维的山水诗,神韵淡远,清冷幽邃,远离尘世,没有烟火之气,禅意悠然。

  《鹿柴》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仿佛他就是空山深林处一束淡淡的斜晖,是小径山石上的一抹青苔,是一幅流动又静美的画卷。人落风景中,却超然物外,看似旷达,又隐透淡淡的寒凉。

  王维的诗文一如他出仕为官的态度。其人清贵,其心高洁,其诗雅淡,于烟火浩荡的长安,他始终清新淡远,有渊明遗风。他的诗恰如他的生活,不刻意铺陈,一切自然随性,美妙空灵。

  王维这首《酬张少府》是写给张九龄的。那时的张九龄遭贬,王维内心沮丧,寄诗于他,表达自己对朝政失望,愿此后归隐林泉,山水为伴。尽管后来的王维依旧在朝为官,却始终不肯融入官场,心意阑珊,于终南山修别院,礼佛食素,更见其隐士之风。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自知既无高策报国,莫如归去旧日山林,松风解带,弄月弹琴。山间恬淡闲适的生活,可以令他忘记官场的纷争。他宁可安静自处,做个散淡之士,也不愿随波逐流,在繁芜的现世里迷失自己。

  松风山月也通情达理,知他内心高洁美好,与他相伴相生。想当年陶潜亦曾出仕,经历浮沉,后辞去彭泽县令,写下《归去来兮辞》,隐逸田园,栽松种菊。倦鸟返巢,门庭寂静,过往的种种,竟是一场迷离的错误。今时唯愿守着几亩薄田,几畦菜地,一株松,一丛菊,安适度日。

  为何人到了暮年,才知良辰美景不可蹉跎?非要将坎坷过尽,方悟禅理?人世虚幻无常,生何欢,死何悲,相逢相离皆可一笑。千古不变的,是绿水青山,是灵魂深处的静美,是不着一字的雅逸风流。自然之美,清淡又浓郁,朴素又深厚,不必修饰,物物合情合理。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诗人羡慕渔父,幽居江畔,不与世俗之人往来,也不问人间穷通。世事看似隐藏太多的玄妙,却又简单明了,何须询问穷通。达者之心,若碧海青天,浩荡无边,可藏万物,兼济天下;亦可渺小若尘,在自己的小园篱院,琴书自娱。

  王维长居山林,绘画作诗,更喜竹馆弹琴。他的诗画曲皆清淡静谧,似那幽深竹林,皎洁明月,悠然闲淡,让人神往。多少人困于尘网,本无意争执什么,到后来,身落其间,不得离舍。人世如花开花落,生死有命,穷通亦有定,洗尘虑,修禅心,怡然闲远。

  《红楼梦》里,林黛玉独爱王维的诗,不仅是诗中有画,更为诗中的自然清气,以及隐透在其间的禅机。她虽居侯门深户,却喜山水天然之境,爱庭前几竿修竹,还有满地浓淡的苔痕。“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大观园每日皆有热闹非凡的宴席,她则爱潇湘馆的清幽绝尘。

  素日里,林黛玉也随他们一起坐宴听戏,吃酒行令,许多繁盛的场合,亦不少其身影。但黛玉最愉悦的,是大观园里结社吟诗的时光。张潮的《幽梦影》有云:“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而黛玉之身,毫无脂粉气,她有着诗性之美。婉约,清澈,灵秀,她有秋水之姿,明月之态,竹的高洁,诗的典雅。她的悟性不输宝钗,也不输栊翠庵修行的妙玉。奈何情字磨人,那被幽禁的灵魂,如何超脱?她深知,潇湘馆只是暂居之所,她来时无痕,走时无影。这棵绛珠仙草,来凡尘走一遭,不曾沾染丝毫的世味,又如诗一般,飘忽而去。

  我亦喜读王维的诗,仿佛任何时候,皆可入境。闻风赏雨,临竹抚琴,茅檐煮茗,静坐修禅,其间的妙意,唯有隐者自知。万物有灵,静为大美,任何繁复与修饰,有一日都将被省略删去,只余俭朴与纯一。

  我心素已闲,清川淡如此。王维住进了他的终南山别墅,修身养性,万事不再关心。一如我静守梅庄,佳人遗世,不问朝夕。人生百年,行万里之路,观千般风景,疏疏密密,聚聚离离,所需的,也只是茅舍一间,清茗一盏,素心一枚。


02. 一期一会,一茶一诗,自当珍惜

寻陆鸿渐不遇﹝皎然﹞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开间茶馆吧。在某个临水的地方,不招摇,不繁闹。有一些古旧,有一些单薄,生意冷清,甚至被人遗忘。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还有那么,那么一个客人。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将一盏茶喝到无味,将一首歌听到无韵,将一本书读到无字,将一个人爱到无心。

  多年前,我便说过要在江南某个临水的地方,开一间叫茶缘过客的茶坊。所为的是众生可以在一壶茶水中,洗去浮尘,得以安宁地栖息,筑一个优雅的梦。之后,我结缘过几家茶舍,亦讨过别人的茶,总能喝出不同的世味,或暖或凉,或悲或喜,又到底无法入心。

  尘世知音少,我要的那盏茶,能给得起的人,真的不多。茅檐听雨,玉壶买春,仿佛是我一生最美的梦。其实我的茶馆,它一直在,在临水的居所,在幽清的梅庄。只是不被人知,非我没有大爱,流年匆急,我竟忘了该如何与世人从容相处。

  当年杜甫在成都草堂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心恬淡安静,对众生虽怀悲悯,却薄弱如风,纵是一盏茶,亦等候有缘人共品。若无,宁可一人静坐花影下,焚香煮茶,与光阴相望相安。

  人言黛玉孤僻,妙玉胜之。妙玉在栊翠庵修行,素日打坐喝茶,诵经听禅,简单清净。大观园里吟诗结社,吃酒行令,皆不见其身影。只是偶尔与惜春下棋,此外再少与谁有交集。可以推心置腹的,也只是栊翠庵里的几株红梅。

  那日,贾母带了刘姥姥等众人去栊翠庵喝茶。妙玉是品茗的行家,对茶之水,茶之器,皆有讲究。她心性高洁,刘姥姥喝过的成窑茶杯,她弃之不用。又煮茶酬知音,取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得的梅花香雪,共得鬼脸青的花瓮一瓮,不舍独尝,趁此良机与人共享。

  “惟雪水冬月芷之,入夏用乃绝佳。”妙玉爱茶,爱煮茶之水,爱品茶的器皿,更爱与之饮茶的人。她才华馥比仙,气质美如兰,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但这样一个女子,如诗如茶,其心,其情,其性,远胜高人雅士。

  茶之源、具、造、器、煮、饮、事、出、略、图,这些,皆源于陆羽所著的《茶经》。陆羽为唐代著名的茶学专家,被誉为茶神、茶圣。他一生嗜茶,精于茶道,于草木中参禅,在茶汤中出尘。

  陆羽自幼被遗弃,为龙盖寺住持收养,在庙宇识字煮茶。后不愿皈依佛法,落发为僧,便远离寺院,去了戏班子,做了个伶人。因其貌不扬,又有口吃,于梨园戏班难以安身。之后,便出游江南各地,品茶鉴水,吟诗论文,钻研茶事,悠然自得。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他不羡王侯,隐居山间,寄情山水,独行乡野,采茶觅泉,闭门著述《茶经》。他因茶而隐,因茶而雅,亦因茶而闲,更因茶而静。

  千年前,某个清秋时日,诗僧,亦为茶僧的皎然,去寻访好友陆羽。皎然,唐朝高僧,为南朝山水诗创始人谢灵运十世孙。他年长陆羽十余岁,二人却因茶结缘,时常聚集一处,品茗参禅,吟咏山水。皎然对佛法修为造诣很高,一生游历名山大川,尝饮千江之水,惯看世事风云。

  也许,对茶的研习,皎然不及陆羽深刻,但他杯盏里的茶,更多几分空灵,几许禅意。月下读经,窗下煮茗,他将修行所悟出的茶理、茶道,与陆羽交流,使陆羽的《茶经》不仅蕴含山水之情趣,更深藏禅之意境。茶让人清醒,消解尘世烦恼,如坐云端,如临水岸,知天下所有事,亦可忘一切忧。

  陆羽新隐的居所,离城不远,却也是幽静难寻。走过一片乡野小径,于桑麻丛中方能看到简净的农家小园。篱畔种满了菊花,许是因新迁而种,虽已秋至,却尚未开花。他轻叩门扉,无人应答,连犬吠之声亦无。

  驻足片刻,于院外赏景,似闻茅舍里飘荡悠悠茶香,转而淡去。诗人眷念不舍,转身去询问屋侧的邻居,邻人回答:“山中去,归来每日斜。”邻人似对陆羽的行踪捉摸不定,只道他每日寻山问水,采茶制茶,徘徊于山野陌上,日黑兴尽,方肯归家。

  这就是陆羽,不以尘事为念,不慕虚名浮利,有着隐士超脱的情怀和风度。而皎然对佛学、茶事之心,亦不输于他。他们亦僧亦佛,亦茶亦诗,亦游亦隐,在风流洒逸的大唐,甘愿淡泊出世,高蹈尘外,令人钦慕。

  世人眼中遥不可及的名利场,高深莫测的禅,不过是篱院小径的一丛桑麻,檐角下的一束菊花,是一壶乡野的茶,几声犬吠,几户农家。有人用一生心血去攀附名利,有人则耗尽一生还一段情债,也有人辗转在烟火红尘不知所以,有人于古刹庙堂修行坐禅,更有人用一世辰光,只为细品一壶茶。

  一盏茶,在商人眼中是利,在政客眼中是权,在文人眼中是闲,在僧者眼中是禅,在情人眼中是爱。万物众生,千古之事,皆落在一杯茶中。茶可以让玄妙转为朴素,将繁复转至简约,令相离的再次重逢。

  秋风日暮,不知后来皎然是否在门庭外等候流连山水的陆羽?想来是等的,不为彼此间深厚的情意,也该为灯火下那一盏久违的佳茗。当年伯牙子期弦上遇知己,而皎然和陆羽则是于茶盏中推心置腹。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茶,南方嘉木,宛若佳人,清淡且沉静,香气熏人,四时皆宜。

  也许有一天,那间叫茶缘过客的茶坊,会落在江南江北许多有水的街巷,或是云深林幽的山间。又或者,此一生都在无人得见之所,独自煮一壶寂寞却安静的茶。

  若可以,愿用一世修行,换取一段与你共饮一盏清茗的缘分。人与人之间的情缘,亦如茶,简单美好,一期一会,一茶一诗,自当珍惜。


03. 晴耕雨读,盛世无惊

阙题﹝刘昚虚﹞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摘一碗盏的花,再泡一壶清茶,每个夏日,又或每一天,都在重复着一种简单的姿态。这些在别人眼中静美安好,甚至难以企及的生活,于我却是如此平实清淡。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过完这一生。择一山水清幽处,结庐而居,远离浮华,便是此生最好的福报。

  那日读句,“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心中掠过一丝温柔,继而又这般平静,无欣喜,更无悲意。其实,每个人都要将人世沧桑过尽,那种铅华落去的平淡,更让人觉得安然。我内心虽有执念,甚至叛逆,却还是想做个婉顺的女子,每日于庭前花下,读书吃茶。

  以文结缘,是心中所喜,亦为谋生。这些年,总在别人的诗句里写着仄仄平平,于别人的故事里写尽离离合合。难免心生倦意,却又成了一种模式,无可更改,亦不想更改。离了书卷,离了草木,离了最爱的这盏茶,人生又有何趣味,有何欢喜?

  我的世界简净清明,无名利交错,无仙佛往来。虽处红尘,却自辟蹊径,寻求另一种淡远。稍一得空,便静坐冥思,泡一碗茶,有时在唐人的诗句里消磨光阴,有时又在宋人的词卷里洒然悠闲。又或什么都不想,看溪桥花影,白云舒卷。

  以往喜宋词,清丽多情,虽有哀怨,却不锋芒毕露。近日读唐诗,更觉简静清安,多少佳句天成,妙不可言。世人不忘营营,但每个朝代,都有隐者。人文孤高,亦盼着多年孤影寒窗,有朝一日占得虚名,不负此生。而后,或潜心修行,掩门读书,或归隐林泉,出走江湖,都不觉虚度时光,不惊惧伤悲。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我梦中的居所,又如何不是诗人笔下的幽境。都说大隐隐于市,于喧闹中守一份简约宁静,是为大隐。我之梅庄,虽处绿芜深处,却不免烟火迷离,素日掩门遗世,无人往来,亦可闻流水花香,有修竹拂风,飞燕穿檐,白云踱步,明月敲窗。

  古人寻幽,闲隐,尚找深山空林,涧水荒野,如此方不受外界侵扰,避免世态浇漓。多少人处纷繁而不生浮躁,落红尘而不沾世故,得富贵而守清贫。真正修心之地,仍是林泉隐蔽之处,青山碧水,云烟萦绕,偶有樵夫经过,山僧往来。

  山路婉转,被飘浮的白云隔断于尘境之外。仿佛走过去便是另一方净土,无浩荡世事,也无名利争斗,更无战乱杀伐。遍地春光,宛若青溪,流之不尽,悠长得没有尽头。花随流水,散发着清淡的芬芳,弥漫了整座山野,令人心旷神怡。

  诗人去往哪里,又所寻何人?是去拜访一位山中隐士,还是一位失散多年的故人,抑或仅是一次美丽的路过,一段没有邀约的相逢?“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可见山间的主人,甚喜观山戏水,量晴裁雨,他将门设于闲静的山路,是为了观山,还是在等候有缘人?

  满庭的翠柳依依枝影于春风下,曼妙生姿。而主人的书斋则掩映在柳影间,更觉清凉。他也许是一位淡泊的诗客,远僻凡尘,在此劈山置宅,植柳修庭。为避朝乱,躲世情,也或是于此修身养性,陶然忘机。

  唐人常建有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亦是去寻幽参禅,此诗虽不落禅字,却有禅意。古人喜于深山修建宅院,素日里邀约知己一起把酒吟诗。王维在朝为官时,仍不忘闲隐,在终南山修别墅,与诗客聚集竹林,抚琴吟唱,诗酒年华。

  植柳栽竹,种梅养兰,全凭主人所喜。自古隐者多心性孤高,所来寻访的客人多是知己良朋,凡夫俗子怕是入园讨碗清茶亦是不能。山中岁序闲适,不知年岁,天下之事由天下人管之,又与他何干?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阳光穿过柳荫,清幽的光辉透过垂枝的缝隙,落满衣裳。如此清幽静谧之所,气候怡人之季,让诗人流连忘返,不舍离去。全诗不沾情缘,唯写景致,却诗韵婉转,妙境难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过:“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自然山水之语,清新婉转,无须言说,却胜过人间情意。古人写诗,多抒景寓情,借物传心。许多诗句,看似浅显直白,却妥帖绝妙,深抵人心。

  此诗《阙题》,即缺题。想来当初诗人写此诗,必是有所交代,经时光徙转,下落不明。然诗中佳句却不因时移,似白云青溪,悠悠千古,消散不尽。诗人刘昚虚,性高逸,不慕荣利,多交游山僧道侣。而他寻访的友人,也是一位高深的隐者,雅致清洁,方会闲居山间,不问尘事。

  史上对于作者的记载不多,盛唐诗人,生卒年不详。一说江东人,今考订为洪州新吴(今江西奉新)人。八岁能属文,上书,召见,拜童子郎。他“虽有文章盛名,皆流落不偶”。他与孟浩然交谊甚深,曾写诗寄之。其诗题材、意境和孟浩然之诗风颇有相似,只是淡远自然中,更多几分其独有的闲趣。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他之诗韵,以及和友人的情意,也如这千载白云,万古青溪,萦绕不息。人生是一场缘分,樵夫与琴客可为知音,王侯和渔夫可论天下,名相和凡夫可以一同归隐。千百年来,多少人追名逐利,耗尽华年,到最后,纵算坐拥山河,又难忘林泉野径。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天下纷纭浩荡,你所能做的,亦只是自身清好,又怎可与芸芸众生同哀乐,共生死?千百年来,江山易主,历史经受了多少沧桑变故,到最后,依旧是天下太平,盛世无惊。落花清溪,垂柳斜阳,没有兴亡成毁,没有炎凉恩怨,天地明朗,风日无猜。

  人生难得糊涂,又何必时刻以清醒自居?纵遇无常,遭灾劫,也会坦顺走过。如梦世事,秦汉里的风景,以及唐宋里的人物,皆随残照轻烟,消逝湮灭,不复与见。


04. 煮一壶茶,等候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谷口书斋寄杨补阙﹝钱起﹞

泉壑带茅茨,云霞生薜帷。
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
闲鹭栖常早,秋花落更迟。
家童扫萝径,昨与故人期。

  江南雨日,若是往常,我会斜倚在榻上听雨,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贪恋这细雨清晨的美好时光。今时总惧流光催急,怕误了早春存下的那一壶新茶,怕误了庭园里每一朵花开,又怕错过了某个久未重逢的故人。

  与你相逢在这清凉多雨的初夏,一如我悄然远去却美好依旧的年华。其实,我爱这初夏的清凉,爱这个季节淡雅出尘的茉莉,以及栀子花洁净沁骨的芬芳,还有雨后翠竹的雅逸,满树合欢的喜乐。

  初夏,一缕擦肩而过的凉风,一帘不与人言的细雨,一段无处藏掩的心情,一席诗情画意的茶事,都让人心动不已。

  每个人都有一处安放灵魂之所,或是绿植欣欣的庭院,碧波悠悠的水岸,或是山村小户,闾巷人家,哪怕一扇清幽的闲窗下,一间简陋的茅檐,都可以安身立命。内心的丰盈和满足,足以令一个清贫之士安逸无忧地度过一生。

  当年,曹公著《红楼梦》,于乡野人家,陋室深处,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但他心藏万千锦绣,文采风流洒逸,纵落魄江湖,流离市井,亦不屈不挠,书写百世文章。他可以将简约朴素的茅屋描绘成花柳繁华的大观园,亦可将粗茶淡饭化作玉粒金莼。他心中富庶,有诗有茶,无须与谁相争,更不必向世人证明什么。

  人世风景,匆匆而过,没有谁能留住一朵花开的过程,珍藏四季变幻的风云。不过在有生之年,依照自己所喜,一清二白,洒然快意地活着。古人修庭理院,栽花修草,多为寄情抒怀,修养心性,庭院是他们休憩灵魂的后花园。在庭院里,煮茶弄花,赏晨光,送烟霞,看鸟雀欢唱,或闲扫芳径,等候一位相约已久的故人。

  于花影下,读钱起这首《谷口书斋寄杨补阙》,恰如此时心情。“泉壑带茅茨,云霞生薜帷。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茅屋书斋,当是他私人居所,远离喧闹,清雅绝尘。山泉沟壑萦绕,云霞映衬,墙院的薜荔,若多彩的幔帷。雨后新竹依依,叫人无限欢喜,晚山映照夕阳的余晖,落于庭院一角,一如欲说还休的心事。

  “闲鹭栖常早,秋花落更迟。家童扫萝径,昨与故人期。”白鹭悠闲,亦不慕山外无边风景,眷恋这安宁幽静的巢穴,时常早归栖宿。就连秋花也比别处更有生机,知岁序珍贵,辗转流连人间光影,迟迟不肯落幕。童子知我有故人来访,殷勤地打扫藤萝小径,而昨日相约的故人,当会如约而至,不误佳期。

  人世间的情意,有缠绵的男女情爱,也有友朋之乐。和爱慕之人于花前月下私语呢喃,郎情妾意,是温暖,也是幸福。约上三五知己,在树影闲窗下,煮上一壶好茶,赏景论诗,亦为人生乐事。若尘世无所爱之人,亦无知音,便守着一株梅花,一竿翠竹,一院藤萝,一地青苔,亦有雅趣,亦为闲情。

  钱起,天宝进士,曾任考功郎中,故世称钱考功,与韩翃、李端、卢纶等号称大历十才子。功名之路,平坦无波,其诗名亦盛,长于五言,文辞清丽,音律婉转。因与郎士元齐名,世称“钱郎”。人为之语曰:“前有沈宋,后有钱郎。”

  钱起之诗多为赠别应景,流连风景,粉饰太平之作。他的诗作风格清丽,纤巧灵秀,长于写景寄情,极少伤乱感时,批判现世。他的许多佳句,皆流淌在其故山草堂,于山中书斋。虽入仕为官,仍不失文人之雅兴,居林泉深处,爱窗前的幽竹,墙院的藤蔓。

  另有一诗:“谷口春残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可见诗人对故园草木的深情,然幽竹亦有心,痴心等候它久别而归的主人。任凭官场起伏跌宕,人情冷暖寒凉,他的庭园四季清幽。纵是花木随春而去,与时浮沉,终不改其淡泊初心。

  雨后翠竹,清新可喜,山光水色,深绿红紫,赏心悦目。在此清幽雅致的书斋,打扫庭除,设宴备席,煮茗待客。而这位故人一定要如约而至,方不辜负他一番盛情厚意。看似静谧之景,却静中有动,幽而不寂,清而不冷。诗中有水云之色,花鸟情态,入景含情,亦见诗人对尘世知音的渴求。

  杜甫曾居四川成都草堂,过了一段暂忘浮名,不理政事的简约朴素日子。写下:“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草堂简陋,素日里不曾为客扫过花径,柴门亦不曾为客开过,今时则扫径迎客。草堂远僻闹市,无美酒佳肴,只能备上几道寻常农家小菜,以及家中自酿的陈酒。短短几句,亦可见诗人的豁达与豪迈,虽力不从心,却浓情盛意,让人感动。

  邀来邻翁,隔着篱院尽情对饮,在此山间草堂,哪管江山朝政,没有贵贱之分,富贵功名仿佛不值一提。纵是银钱万贯,隔世遥尘,亦无处享用。莫如取来清泉野味,对着明月溪山,与这渔父樵夫闲话家常。不去问锦绣河山谁主浮沉,不去想哪一年飘蓬流转,又会落入何处人家,看尽多少风云变迁。

  人世知音,不分贫富,不问贵贱,只要心性相投,意趣相通。哪怕只是一个平淡的举止,简单的眼眸,只是一支曲的缘分,一盏茶的光阴,或是一樽酒的乐趣,都值得珍惜。平生最怕承诺,也怕预约,情缘如梦,来来去去不由自主。

  一盘棋局,等候千年,终觅不得解棋的知己。一道谜题,寻寻觅觅,终解不开其真正的谜底。繁花万千,亦需识花多情的过客;佳茗入盏,还要那懂茶惜缘的故人。世有知音,固然可喜,推杯问盏,共赏庭院花开,繁华世态。世无知音,亦不可悲,守着寂寂空山,冰弦冷韵,也可寄心托情。

  有些人,宁可一生一世不要相见,隔着山云水岸,迢遥尘海,亦可相守相知。如此也好,不必顾及别人的情绪,在意别人的冷暖,没有纠缠,便不生烦扰。有些人,只是初见,便如故交;有些人,朝暮相处,却形如陌路。一切因缘和合,皆有安排,皆有定数。

  寂寥之时,便打扫庭院的花径,煮一壶清澈的好茶,等候一个心意相知的故人。他来与不来,留或不留,已然不重要。


05.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简卢陟﹝韦应物﹞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前些时日,这两句诗风靡了网络,并且被许多才子佳人续写。所吟咏的诗句,有的风雅无边,有的寥落沧桑,有的豪迈洒然,还有的感伤悲凉。试想着,一个人走在苍茫的天地间,孤独落魄,而一壶酒足矣慰藉风尘寥落,洗尽旅途的困顿疲惫。

  自古文人喜酒爱茶,无论是手捧诗书坐于寒窗下,还是沦落天涯,辗转山河,皆少不得一茶一酒。茶能养性,而酒能浇愁,旧时长安,酒肆如云,多少文人雅士,剑客游侠,在市井买醉,忘记归程。一壶酒,可以解忧,可以断情,可以洗去风尘,可以抚平沧桑。

  曹操有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的酒有风云之气,虽感叹流光易逝,却遮掩不住他的雄才伟略。光阴如水,日月如梭,唯对酒高歌,方能消解忧愁。他愿礼贤下士,天下英雄豪杰皆真心归顺于他,坐拥山河。人处富贵,则思清贫;得天下,则思淡泊。

  李白的酒,多了一些浪漫和孤独,一种不合时宜的感叹。“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是才华横溢的诗仙,是仗剑江湖的侠士,落魄在长安酒铺,也笑傲于大唐宫殿。醉后佯狂,天子唤他不早朝,杨国忠为其端砚,高力士为他脱靴。繁华散场,最后伴随他的,也只是一壶酒,一叶可以捞月的孤舟。

  苏轼的酒则飘逸洒然,他饮酒高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他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是爱茶爱酒,也爱他的东坡肉。他一生虽宦海浮沉,却也洒脱豪迈,放逐天涯,有诗酒做伴,佳人相随。

  还有那么一个女子,曾用她的词惊艳于宋朝的天空。她喜酒爱词,通音律好金石,与丈夫赵明诚恩爱情深,赌书泼茶,饮酒填词,风雅不尽。后金兵南犯,赵明诚死,她流亡飘零,晚景凄凉。“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那时的酒,悲戚苦闷,而她亦是瘦比黄花,再没有往日的绰约风姿。

  韦应物说,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这位山水田园诗人,诗意恬淡高远,清新自然,他的一生却不是这般闲淡安逸,居官场数十载,摆脱不了功名。一入仕途,焚香闲静的时日太过短暂,观山戏水亦只是匆匆而过。

  韦应物是京兆万年人。韦氏家族自汉至唐,才人迭出,衣冠鼎盛,为关中望姓之首。《旧唐书》论及韦氏家族说:“议者云自唐已(以)来,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其孝友词学,承庆、嗣立为最;明于音律,则万石为最;达于礼仪,则叔夏为最;史才博识,以述为最。”韦应物则是韦氏家族中,作为诗人成就最大的一位。

  韦应物的诗,以五古最为精妙,语言简洁朴素,诗意自然淡雅。因做过苏州刺史,世称“韦苏州”。直至苏州刺史届满后,韦应物再未得到新的任命,自此清贫落魄,暂居苏州永定寺,不久便客死他乡。那壶足以慰藉风尘的酒,亦填补不了他的孤独和寂寞。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自古文人皆清高冷傲,落于尘网,寄身人海,总感叹世无知音。此刻的诗人,抚奏高雅之曲,却遇不到听得懂琴音的知己。他在寂寥又忙碌的旅途中,虚度光阴。若此时得遇一知心,伴他漫漫行途,与他饮酒对诗,纵是耗时费景,又有何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草木犹沾晨露,残余的春色,仍闻得山鸟鸣叫,人生虽不称意,自然山水却有心。尘世奔走,既无知音,亦无佳人做伴,唯有一壶酒,可以安抚旅程的劳顿,慰他风尘漂泊。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他的人生,一如他的诗,有一种天地寥廓的苍茫与远思。他虽困于官场,却独爱山水田园,他或许失意潦倒过,却离不开诗酒。他的酒有淡泊超远,也有孤寂低沉,他的酒可以涤荡人世风尘,却洗不尽岁月沧桑。又或许他亦有理不开的情丝,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人生如寄,又终有所寄,或寄于情爱,或寄于名利,又或仅仅只是寄于薄弱的光阴。我们都是陌上客,舟中人,看山看水看花看月,终脱不了碌碌凡尘。所有的愁惧苦闷,有一日,都会随辰光一起消散,那时候,留下来的又会是些什么?

  坐拥江山,不及坐拥山水那般洒脱自在;享用富贵,不及享用风月那般逍遥快意。人生苦短,寸阴皆值得珍惜,亦可随意挥霍。有人不慕功名,愿做散淡闲人,一生寄傲山水,饮酒自乐。竹林七贤与陶渊明的酒,则在竹林深处,东篱南山,他们虽在酒中沉醉,却一直清醒着。

  这世上有解忧酒,也有名利酒,有相思酒,也有断情酒。都说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酒亦如此,一壶佳酿,可慰风尘,也许更添惆怅。有人饮下,千古情愁尽消,有人饮下,则心碎断肠。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最喜《三国演义》开篇《临江仙》。词句豪迈悲壮,深沉清远,仿佛诉尽了千古成败兴亡,爱恨情怨。一世追名逐利,机关算尽,到最后,也不过成了渔樵闲话,抵不了一壶浊酒。

  我有酒,你有故事吗?其实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是许多故事,连同历史被湮没在尘埃里,不为人知。又或许宁愿将所有的故事藏在一壶酒中,也不轻易与谁交换心事,吐露衷肠。酒是喧闹的,也是寂寞的,你倾尽杯盏,也未必能遇见今生那个值得珍惜的人。

  我有一瓢酒,足以慰风尘。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06. 山南水北,此生相逢无期

商山早行﹝温庭筠﹞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晨起,打理庭园花草,焚香煮茗,满室芬芳,仿佛读一册《花间集》。其间有闺情,有艳意,婉转中带一些直白,欣然中又有一些愁思。这看似雅致闲淡的日子却是用过往迁徙流转所交换的。其实,人生所做之事,亦皆为尘俗之事,古来多少诗者词客,一生风花雪月,文人情怀,最后都抵不过粗茶淡饭的简净生活。

  幼时所愿,是远离民间村落,涉水跋山,去探看天下世界,山河风景。晓行暮宿,山回溪转,披星戴月,也曾寄身于柴门人家,茅檐驿站,所为的,只是在某个喜爱的城市寻一处居所,可以安放寂寞的灵魂。存一点诗情,染几许烟火,诉几段离殇。

  岳飞说:“白首为功名。”旧时游子远离故土,多为求取功名,奔走于古道驿外,怅然于京华。更有胸怀大志的英雄,驰骋无穷天地,指点江山,留下多少慷慨悲歌。我们皆是光阴之过客,无论你是安居现世,还是行走江湖,一生皆在寻找心灵的故土。

  恃才傲物,是文人通病。稍得机会,便“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稍有气势,便“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亦是文人的傲骨,于红尘浊世,守着清品,不与凡俗为伍,是一种情操。

  有着如此高洁情操,便不肯摧眉折腰,不会趋炎附势,视虚名浮利为烟云。然而,这般素净情怀,让心中灵思化作汹涌笔墨,却不免抵触权贵,惹人嫌弃。文人背后隐藏的故事并不多,无非是不与世争的酸楚,不入俗流的骄傲。这一切本习以为常,只是人生在世,到底有所求,有所争,多少文人高才如许,不得施展,内心终难平息。

  怀才不遇者,时常写文讥讽权贵,著诗寄志。温庭筠是花间派词人,他不仅善词,亦善诗。诗与李商隐齐名,世谓“温李”;词与韦庄齐名,世谓“温韦”。才思敏捷与否,亦是古代评判才力的标准之一,“倚马可待”“七步成诗”都是高才的光环。

  而温庭筠每次入试,八叉手而成八韵,得了“温八叉”之名。然他因恃才不羁,触恼权贵,屡试不第,终生不得志,落魄潦倒。他本出身没落贵族家庭,惯看物是人非,尘寰消长,对世事亦怀消极之态。他沉湎于声色之中,所填之词多为红香翠软,艳丽之风,弥漫于晚唐的天空。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到:温飞卿之词,句秀也。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温庭筠的诗又是另一番风骨,另一种情调。

  这首《商山早行》,写的是羁旅之愁,有困顿,有失意,有无奈,也有孤寂与悲苦。此诗该是他离开长安,奔赴襄阳,经过商山之时所作。这时的温庭筠,经半生颠沛流离,未逞鸿鹄志,未饮长江水,甚至连个正经出身都没。

  到了这年岁,本该归去山林或田园,做个闲人,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然迫于生计,温庭筠只好去投靠别人,做个小官。如此身份,与当初讽刺权贵,才比天高,似有天渊之别。人的一生沉浮有定,却又一直在茫茫世海挣扎,力图颖悟超脱。但世事难全,最后多是妥协,往日的豪情壮士一去不复返,剩下的唯有顺应天命。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古人行路,皆是赶早先行,未暮先宿,只因路途之上多是荒无人烟之所。若赶不上茅舍驿站,即要栖身山林,或寄于荒野。晨起,车马急促的铃声惊醒了行客未醒之梦,而他们又要踏上飞尘,开始新的征程。

  苍茫天地,有些行客甚至不知该去往何处,归去何乡。山长水远,一路奔赴,内心所思的,依旧是千里之外的故乡,是梦了千百回的亲人。依稀记得小窗幽梦,慈母绾着针线,织就游子身上衣。年轻的妻子对镜梳妆,今时已是红颜老去,而他始终流离于外,不得归乡。思乡之气,思亲之痛,越悲越浓。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远处鸡鸣声声,催促着远行的旅人。残月依稀,透过茅店的窗台,洒落一点寒辉入室,照着旅人的衣衫,是慰藉,也是叹息。足迹斑驳,木板桥上,覆盖着早春的寒霜,零落苍凉的印象。

  这世间奔走流离,迫于出走故里的,又何止你一人?多少人于忧患惊惧中求生存,他们所要的,不是荣华富贵,仅仅只是一茶一饭的简约生活。人世之事,虽说都是好的,却又九曲回肠,不尽人意。似这茅店晓月,板桥寒霜,终要消逝湮灭,不留痕迹。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槲叶枯败,落满了荒山野径,淡白的枳花绽放于驿站的墙院上,寒冬犹在,春风未浓,更添萧索。回念昨夜梦回杜陵,寻步春光,河塘水暖,凫雁成群,这一切皆被鸡啼惊扰,客醒梦断,愁思绵延。

  温庭筠虽是山西人,但久居杜陵,已视之为故乡。科场失意,年近五十再为生计出任一小小县尉,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梦里春风亭园,浅吟低唱,多少诗情画意,成了当下的委曲求全。他的困惑迷惘,冷暖交织,唯有自知。

  旅思,是霜林寒山,斜阳低垂的行处;是画角城头,唯伴病马的忧愁。试想,一人一马,孤单地行过江湖,路无相识,是何等悲凉况味。今时的你我,往来奔走于人世阡陌,皆被繁华占据,不能体会当年荒林郊野的寒凉,亦无法感知那时鱼雁寄心的温情。

  数载别离,几行墨书,半篇心语,即知苦乐悲欢,起落生死。更何况是匆匆旅行间那些藏于内心深处,无法传达的消息。从幼时的离乡,求学异地,之后为生计奔走,到当下的暂将身寄。回首匆匆,世景荡荡,多少败落虚空,多少心事沉沉,是人世的苦难,亦为庄严。

  又或许,今时的旅途是一种快乐和消遣。放下万千俗事,不理人间是非,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千里之遥,山南水北,只消一盏茶的时光。去自己所喜的城市,与自己所爱的人相逢,不过刹那光景。而古代,有些城一生只去一次,便无重聚之日;有些人一生只遇一回,便再逢无期。

  在遥遥无期的岁月里,求现世安稳,是一种执念。但此生纵世事荒芜,人心恍惚,命运叵测,亦不生哀意,亦觉美好。


07.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题破山寺后禅院﹝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有一段时日,我眼中万物皆有佛性,皆有禅意。庭园的草木,屋舍的摆设,一花一茶,一水一尘,以及门外熙攘的人群,纷纭的世态,皆是禅。禅的世界,当是简洁明净,不受惊扰,一枝一叶都清朗通透,清淡却不浅薄,自然而不浮华。

  禅是一种境界,尝过了世味,经历了浮沉,内心如洗,不受纷扰,从容无争。禅是放下,也是舍得,是静好,更是淡定。禅与繁华无关,清简的日子,见其风骨。一间竹舍,一角茅檐,一壶春水,一枚落叶,皆是禅。

  这些年也曾走过无数名山古刹,邂逅许多隐士僧者。亦去往一些不知名的幽深寺院,与梦过千百回的风景重逢。若说红尘万千,还有什么值得依恋的,大概就是山水草木,以及一些植于灵魂深处的静谧。

  俗世中亦有许多人爱上禅意的生活。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理纷芜的世事,于简净的屋舍里焚香煮茶,静坐修行。内心平静,无名利贪嗔,无执念烦扰,无愁惧哀伤,不论窗外风雨琳琅,山河浮沉起落,只在属于自己的安静角落,清守禅的宁静。

  若说光阴无情,是因你在意它的稍纵即逝,在意它的迷离变幻。时光不言,在禅的境界里,草木不生不灭,浮云无来无往,尘世一切,大美皆安。行途中所遇见的风景,所发生的故事,都可以不问情由,无谓沧桑。而后想着,且以自己喜爱的方式过一生,如此是大慈,亦为大悲。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两句来自遥远唐朝的禅诗,恰合当下的情境。午后,枕书而眠,好梦如烟。醒来徘徊不去的,是窗外浮动的光影,是人间未尽的芳菲。这个春天走得有些仓促,繁盛的绿荫,让人感知到夏日的浓郁。

  以往亦知夏日的好,在每个清凉晨起时,以及明净午后,幽径之处,深藏着华丽。院内,有满庭攀爬的蔷薇,许多生生不息的植物,有凡鸟鸣虫,更有掩映在未知角落里的禅意。比如檐角下的一缕风,墙院下一枝横斜的影,转角处的一枚落叶,或是一湖静止无波的水。

  当年诗人常建清晨登山,入兴福寺,看耸立的高林沐浴在和暖的晨光中。过竹林幽径,花木深处,是清净无尘的禅房。佛门之境,有鸟儿欢唱,有碧潭清流,万物岑寂,唯留梵音袅袅,洗去内心一切浮尘与俗念。

  唐人殷璠对常建诗评论道:“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历代山水诗,皆是风格高雅清隽,诗人的情境,有绝妙,也有平淡。语言构思上,可朴素简约,也可含蓄婉转,一切妙处皆在于诗人的修行与造诣。

  这个叫常建的诗人,据说生于长安,开元十五年(727年)与王昌龄同榜进士。然一生仕途沉沦失意,来往山水名胜,漫游古刹庙堂。后隐居鄂渚,过着清寂闲散的生活。其诗自然洗练,其心卓然不凡,只是大唐的诗人灿若星辰,他不过是其间闪烁的一颗。

  其最为著名的便是这首《题破山寺后禅院》。此诗景物清幽,意境深邃,诗人亦心性超然,于禅的光影中,淡出尘外。他也曾往返于仕途宦海,经历诸多不如意,此番游览更令他对世间清远之境追求。或钟情于山水,或清修于禅院,或隐于花木深处,游走于竹林径里,皆是一种旷达,是欢喜。

  常建的诗多以山林、寺观为题材,可见其内心不喜繁华纷争,向往安宁平静。官场里的风云变幻,怎及山水清欢?红尘中萦绕的烟火,又怎及寺庙的檀香幽幽?万物终有一日归于尘泥,但此刻它们真实地存在,不因人世增减,不以时光生灭。

  人在自然中,最是清白通透,于山水中参禅,远胜过处身于乱世浮烟。众生皆有佛性,有人悟得早些,有些悟得迟些。佛缘本无深浅,一切在于个人造化,万物虽是虚幻,却又与人相亲。你花费一生的光阴去追逐名利,到最后,想要的只是一茶一饭的清淡生活。

  想来诗人了悟尚早,否则,他又怎会及时避身官场,移家深隐?茫茫尘海,无真正的安身之所,内心的宁和,需要一片清逸的净土。大唐的星空璀璨迷离,万象纵横,多少人为争名利,耗尽心神。仕途之路亦是荆棘丛生,更有艰难险阻,而修禅之路则明净高远,淡然无尘。

  闲隐的岁月,可以不争朝夕,不管聚离。凡尘的恩怨是非,抵不过禅境里的一花一木,故人生走到尽头,是清醒,是简单,更是纯粹。世间事唯有经历了,才能真正通透,但要放下执念,则需历千灾百劫,遇沉浮起落。

  倘若没有这首禅意悠然的诗,也许常建这个名字会被掩埋在大唐某个平淡的角落,无人知晓。但那些曾经风云于历史天空的响亮人物,到后来也不过是葬于斜阳陌上,黄土垄中。来往的皆是过客,与其匆匆地等候落幕,不如以缓慢的姿态悠闲地过完此生。

  无论此时的你于尘世中是怎样一个角色,知不知名,有一日都会淡出人间,了无痕迹。千古之名,恰如烟火,虽生则灭,虽荣犹枯。他于仕途失意,于禅意却超然,他的人生无须繁花似锦,一山一水足矣。

  我一生爱茶,爱山水,爱草木,爱闲静。不追名逐利,更无任何贪念之心,只愿安然于世,岁月无惊。倘若还有什么放不下,也只是一庭园的花木,一溪云,一席月,一帘雨,以及一段前世遗留下来的未了情。

  若可以,我愿此心纯然,在禅意中寻求最后的归依和宁静。那些打我身边擦肩而过的人,无论缘深缘浅,欠或不欠,以后再不要相遇。

  请许我守着一间落满青苔的小院,煮一壶没有人情与世味的老茶,平淡安静地过完一生。许我在一卷唐诗或一阕宋词的背景里,从容地走过寂寞又安适的流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