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大唐的风华 - 卷五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01. 茶烟日色,时光迢递已千年

春宫怨﹝杜荀鹤﹞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唐人杜荀鹤有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读此佳句,瞬间令人心旷神怡。恍若置于春风丽日之下,闻轻碎鸟声,看层叠花影。这样的风景落朴素民间,端然喜气,落深宫高墙,纵是美景良辰,终少了几分清新,多了几许哀怨。

  后来,觉得人间最美的风景都在山野凡间。比如此刻于栀子花的花影下泡一壶茶,瞬间觉得乡野之气弥漫,沁心怡然,烦恼尽消。让你如临深山,于云烟雾绕之境,感受人世的清雅静美,岁月之朴实无华。

  最喜山村茶烟日色,好时光迢递千年,而属于我们的却是短短数载光阴。燕子年年来堂前筑巢,江南多雨,瓦檐上始终那般洁净。墙院的新竹总有魏晋风骨,让人流连。日子简约,廉洁清好,燕语虫鸣,亦是天然妙韵,惊动人心。

  《诗经》里有静女其姝,外婆在茉莉花下穿针引线,便是那里的静女。外公读《史记》《易经》,也知晓书中的世运天数不可逆转。他同我这般,更喜唐宋的诗风词雨,知礼而不拘泥,华丽而不轻薄,婉转而不柔弱。

  我则是山村里的小小浣女,拂晓而出,清晨自竹林而归。而后再邀约邻女,于水畔池边采莲,绿罗裙似那荷叶,脸若芙蓉,三五一群,小舟缓缓,笑语连连。寻得并蒂,争相采撷,花影摇落,粼粼波光,映衬着采莲女婀娜的姿态,姣好的容颜。

  读过许多宫怨诗,杜荀鹤这首《春宫怨》意境奇妙传神,耐人寻味。作者代宫人抒怨,哀婵娟悲贤才,自叹无人赏识,不受重用。文人望君门,有如万里之遥,而宫女处高墙内,受尽寂寞熬煎。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她本是农家之女,只因生于江南温婉之地,容貌清丽,美艳脱俗,被选入宫中。一朝得宠,冠绝后宫,恩泽不尽,随之而来的是消遣不去的烦忧与争斗。她对着铜镜顾影自怜,本想着趁这春日好时光打扮妆容,但知美貌误人,不免迟疑,懒于梳妆。

  曾有感慨:“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相信任何一个女子都期待能够生得貌美如花,丽质天然。女为悦己者容,若只因貌美而入选宫中,又不被帝王宠幸,亦只是一种简单的摆设。莫如当初平凡,如此则居于小院农家,嫁个凡夫,过寻常男耕女织的朴素生活,好过年深日久,年老色衰,孤独终老。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承蒙君王的宠爱,并不都凭容貌,既做不到献媚邀宠,钩心斗角,纵是精心妆饰又有何用?自古多少后宫嫔妃,得君王荣宠,有些凭借家族的势力,有些依靠个人的聪慧与姿容,但若不献媚使计,这恩宠终不得长久。许多宫人纵有幸承恩,其情亦短如春露,化作泡影。

  古来多少帝王,唯美人与江山不可辜负。也许他可以为美人而忽略江山,但真到了取舍之时,宁负美人亦不弃江山。唐明皇李隆基,南唐后主李煜,清顺治帝福临,都是多情专情的帝王,但最后不仅负了美人,更误了江山。他之多情,又必然无情,想来后宫三千佳丽,多的是一入宫门误终生。

  画堂深院,淡扫蛾眉,只为有朝一日得遇君王。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擦肩,哪怕不曾换取他的一次回眸,哪怕只低头打他身边走过,感受一丝他的王气,亦不算白来一遭。但这一切对于一个平凡的宫女来说是一生的缺憾,一世的悲寂。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春风骀荡,日丽风和,鸟语低碎,花影摇曳。如此美景良辰,亮丽春光,消遣不去内心的寂寞空虚。梦回芳草依依,天涯路远,何处是归程?若此生归处是这宫门深墙,又为何入宫经年,毫无机遇?姣好的容颜,终有一日会随着春花消逝,那时候又依靠什么去得到君王的恩宠?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哀叹之余,总会想起少时乡间的女伴,回首当年泛舟采莲的欢快。多少欢声笑语,化作无人收拾的叹息。越溪,在浙江绍兴,为当年西施浣纱之所,此处则指宫女的故乡。她思乡了,若非貌美,她亦同邻伴一样,嫁与村夫,日子虽清苦,胜于独守这无涯的寂寥。

  想当年,苎萝村里,郑旦和西施,若非她们绝色,亦不会随了范蠡去越国,之后更不会辗转至吴国。她们会在苎萝村做一辈子的浣纱女,无冷艳与轻愁,平凡简单地过一生。她们被献给了勾践,又带着使命去寻找吴王夫差,做了政治的棋子。

  她们的宿命因美貌而改变,若当年范蠡打苎萝村走过,她们姿色平平,便不会有后来的故事。终其一生居于乡野山村,浣纱采莲,朴素静美。而诗人笔下的宫人,又何尝不是如她们那般,被姿容所误?既然不懂倾轧争夺,就安心在深墙花影下,孤独终老。

  诗人杜荀鹤,字彦之,自号九华山人。他出身贫寒,多次上长安应考,不第还山,自此一入烟萝十五年,过着“文章甘世薄,耕种喜山肥”的生活。曾以诗颂朱温,后朱温取唐建梁,任以翰林学士,不久患重疾而亡。

  杜荀鹤一生以诗为业,曾说:“乍可百年无称意,难教一日不吟诗。”其诗语言朴素,风格清新,多写唐末战乱下的社会矛盾与民众的悲惨命运,亦擅长写宫词。他才华横溢,但壮志难酬,于诗坛亦算享有盛名。

  《六一诗话》:“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如周朴者,构思尤艰,每有所得,必极其雕琢,故时人称朴诗‘月锻季炼,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当时如此,而今不复传矣。余少时犹见其集,其句有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

  他之心意,之境况,恰如深宫之女子。她是如花美眷,他为读书君子,皆不被帝王赏识。虽是晚唐衰世,但花枝繁茂,风暖细碎,尘世万千风景,何等妙意,不因世移,不因岁改。她错在花容月貌,他错在倾世之才,但凡不得施展的,皆因此误了终身。


02. 天地一沙鸥,余生唯寄江海

旅夜书怀﹝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雨落一天,情绪不高,不是悲,也没有哀,更没有怨恨。这样的情绪,时常会有,在某个清寂冷落的黄昏,某个风雨琳琅之夜,独坐时,甚至于喧闹的人群中。想起那首歌:“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每个人心中都有别人看不见的山水。文人的山水,是春风秋月,婉转诗情;政客的山水,是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茶者琴客的山水,是潋滟茶汤,丝竹清音;而凡人众生的山水,则是柴米油盐,悲欢离合。

  浮生若草,帝王将相,百姓平民,自可一视同仁。也许他们拥有不同的过程,或精彩璀璨,或平淡无奇,但他们的结局如出一辙,没有贵贱。人生在世,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寻一处可以栖息心灵之所,安静修行,平凡度日,乃智者所为,仁者之思。

  想起杜工部之句:“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又想起王维之诗:“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亦想起李白之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些文辞都是经历过世事变迁、人情冷暖所流露出的真实心境。

  杜工部在我心里是一个心系苍生、忧国忧民之士。他也曾有过“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年少轻狂。但其心到底沉郁,一生碌碌奔走,飘蓬流转,没有停留。就算隐于草堂那几年,亦不断忧国之心,写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不及王维心性淡泊,一生信佛,写山水禅意之诗;也无李白飘逸洒脱,虽也是功名难取,仕途失意,却仗剑天涯,诗酒人生。他此生无论行至何处,又或是自身命运如何坎坷,仕途如何不顺,终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

  他一生所写诗句千余篇,流传于世的甚多,作品多是涉及朝政动荡,关心民生疾苦,揭露社会黑暗。其人格高尚,诗艺精湛,落笔沉郁苍凉,浑然厚重。后人对杜甫其人其诗做出如此评价:“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

  杜甫生于一个世代“奉儒守官”的家庭,家学渊博。其生活背景却是唐朝由盛转衰时期。其少时家境优越,过着安稳富足的日子,自小聪慧敏捷,七岁能作诗,“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他为展心中抱负,实现政治理想,参加科举不中,从此客居长安十年,奔走献赋,清贫潦倒。后终得机遇,受玄宗赏识,几度辗转,被授予河西尉这样的小官。只是才情傲世的杜甫,又怎肯屈于这个渺小无用的官职。“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

  安史之乱,潼关失守,玄宗仓皇西逃。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是为肃宗。杜甫亦随战乱流离,不幸被叛军俘虏,押至长安。虽官小低微,不被囚禁,但其内心却忧惧民生疾苦,苍凉无措。

  为避战乱,杜甫携家入蜀,转至成都。后在友人的帮助下,于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修筑草堂。浣花溪畔,风景如画,远离京都,不见战乱烟火。杜甫携着老妻稚子,于茅屋过着清淡朴素的田园生活。尽管他心底依旧不忘天下万民,但漂泊多年的他亦享受着家人相聚,悠然恬淡的静好日子。

  后严武病逝,杜甫于成都失去了依靠,无奈之下,又携家眷离开成都,乘舟流落荆、湘等地。这首《旅夜书怀》便是其旅途流转,夜泊江边所著。其心若寥廓无垠的夜空那般孤独无助,又似江流一样波涛汹涌,仕途的失意,让他生出无依的感伤。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江岸的细草在微风中摇摆,小船于清凉的月夜孤独地停泊着。星光低垂,平野宽阔;月随波涌,大江东流。无论人世如何变迁,大自然始终纯净如初,平静地交替往来,不为千古过客停步,更不为谁改朝换主。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本怀着远大宏伟的政治抱负,愿受朝廷重用,解万民之忧,但半世辗转,终落魄潦倒。今时竟因文章而有了盛名,然这名气,并非他所要。年老多病,本该休官归隐,守着妻儿,寻个小小宅院,平淡度日。但此番江湖徙转,何处寻得归宿,栖息这碌碌之身。

  水天空寂,人似沙鸥,甚至不及沙鸥那般自在无拘,纵是飘零,亦不必与人言说。杜甫休官,真的老病缠身吗?他休官,是因官职低微,遭遇排挤,他一生政治失意,尝尽风尘,除了他的诗名,再无可傲之事。

  寂寥旷野,璀璨星河,若人生得意,自可在温柔月色下诗酒吟唱,洒脱逍遥。但天地苍茫,他竟如沙鸥,无所依存,无处藏身。这一叶孤舟,送英雄也送美人,送成者也送败将,它经历浪淘,不惧沉浮,只是下一个港湾又将在哪里?

  景生情,情生景,人生虽如寄,若心存景象万千,安稳无争,自不败于岁月,不输于山河。杜甫的沉闷忧愁,孤苦零落,皆因仕途而起。只是那个诗风鼎盛,人才拥挤的大唐,又有多少名士被掩埋,一生困顿湖海,不为人知?他亦只是万千庸庸行人里幸运的一个。

  宋人苏东坡有词:“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亦是高才雅量,不合时宜,宦海沉浮,幸运的是,一世佳人做伴,诗酒风流。

  杜工部一生江舟漂浪,没有停留,最后又在战乱中逃亡。或许这就是三生石上所说的因果。山河在,草木深,感花落泪,鸟雀惊心。他的来与去,生与死,成和败,并不能惊扰天地,而苍生万民循着自己的人生轨迹缓缓而行,依旧如常。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千年过去了,他是否依旧漂流在江舟之上,或是已经归去他的成都草堂,和旧友严武谈笑于篱前?老妻在炉边温着酒,稚子倚着栏杆垂钓,柴门虚掩,邻翁执杖而来,自带一壶佳酿,与君同饮,醉里话桑麻。

  人间芳菲已尽,我还在,你可安好?


03.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游子吟﹝孟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春风生凉,窗外疏淡灯影下依稀看见老树新芽,枝叶繁花。这些年,总认他乡作故乡。草木无心,却有情有灵,它伴你四季流转,不求果报。始终认为,每个人都是一株树,今生无论你浪迹何方,总会有一株植物,收藏你的灵魂,护佑你平安。

  母亲亦是一棵树,年年岁岁守着故园的风景,日夜企盼远行的儿女归来。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人世飘忽,多少人背着行囊漂泊于天南地北,又怎知何处可以停留,何处又是归所。一如我当年执意离开故里,来到江南,亦不知到底会安置于哪个城市,寄身于何处屋檐。

  年少时,母亲曾请算命术士给我批过命,说我此生注定远离故土,必将得遇贵人。其意为,我不适合安于旧宅深庭,做不了寻常的烟火女子,乱世红尘是我的修行道场。古语云:“莫问前程凶吉,但求落幕无悔。”我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用十年流离,妥善地安排好自己。

  十余年,我将自己沉浸于诗书琴茶以及江南山温水软的风景里,淡漠了亲情,冷落了父母。天地悠悠,多少迷惘困惑,苦难灾劫,一个人到底走过去了。每逢归家,对母亲亦是诉喜不诉忧,将远行的伤愁和别怨深藏于心,轻描淡写地说起自己所历之事,以及种种美好的际遇。

  白发苍颜的母亲总会问:“你在外,也会想家吧?”而我总漫不经心地回道:“偶尔会想,只要你们平安就好。”看着母亲老去的容颜,新生的白发,以及神情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我心亦觉苍凉。只是,光阴不能复返,当下的生活虽安逸,却摆脱不了命定的孤独。

  昨夜梦里,见母亲在幽淡的煤油灯下低眉缝补旧裳,一针一线,皆是情意,皆是企盼。那时,卧房里两扇雕花的木窗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因为我总能透过它,看到纷飞的雨雪,以及瓦当洒落下的晴光。而母亲后来也是透过这扇老窗,等候我和远在外地求学的兄长。

  此时灯影下翻看唐诗,诵读《游子吟》,甚觉酸楚,忍不住泪流。“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朴素清淡的语言,毫无华丽修饰,却流畅生动,情真意切,千百年来不知拨动了多少游子善感的心弦。

  诗人孟郊两试不第,四十六岁时才中进士,曾任溧阳县尉。仕途失意,官场冷落,让他不得舒展抱负,故心意阑珊,从此放纵林泉,徘徊诗海。他的前半生皆在漂泊流离中度过,贫困无依,潦倒江湖,后听从母命方博取功名,但官职低微,依旧困顿踌躇。

  “一生空吟诗,不觉成白头。”他一生际遇坎坷,一生飘荡,一生苦吟。他的诗多是语浅情深,有愁苦却不悲戚。最为打动人心,令人感动的,当是这首《游子吟》。诗人尝尽炎凉世态,看罢宦海沉波,更觉亲情可贵。

  那时年少,背着行囊,浪迹萍踪,唯一珍贵的便是母亲缝制的衣衫。一针一线,细细密密,为怕儿子迟迟难归,故缝制得更加绵密。看似平凡的针线,却维系着母亲千丝万缕的挂念和期待,以及担忧和祝福。游子漂泊在外,风餐露宿,温暖他的,亦只是慈母亲制的衣衫。

  母亲为儿子缝衣制鞋,本是生活中寻常之事,奈何这朴素自然的感情,更是亲切细腻,动人心肠。没有华美的辞章,无须锦句雕琢,淳朴素淡的语言,尽显浓郁深情的诗味。苏轼《读孟郊诗》:“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无论是诗或词,文者之心,皆是委婉真挚,唯发自肺腑的文字,才能经久不息,为后世传诵。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啊,薄弱的孝心,如同微风中的小草,如何能回报春晖的恩泽,报答慈母的深情。孟郊只是万千游子中平凡的一个,他所诉说的,又何尝不是万千游子的心?母爱之伟大,浩荡如天,如何回报,都渺小若尘,微不足道。但世上所有母亲的付出,都是无私的,何曾图过报答?

  “昔孟母,择邻处。”古有孟母三迁,可见天下父母为了孩子用心良苦。而母亲当年为了成全我那颗追梦的心,给了我足够的自由和勇气。尽管我饱受风霜苦楚,尝尽冷暖辛酸,但我知道,在遥远的故乡,她会守着那扇小窗,日夜将我等候。

  只是,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坐于檐下,婉约静美的妇人。岁月给了她伤害,灾劫,还给了她病痛,以及许多皱纹和白发。看着她一年年老去,我自是无能为力,又心痛难当。我知道,有一天,她会离去,再不能为我穿针引线,洗手做羹汤。我知道,无论我现在是否过上富庶安逸的生活,她始终朝夕牵挂,放心不下。

  纵算今日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安静宅院,有花有茶相伴,在她心里,我还是那个背井离乡的荡子。唯有栖居于她的身旁,陪她三餐茶饭,晨起日落,方能不再忧思。人间事岂能遂人心愿,也许今日的我可以随时归去,做个闲人,长伴双亲。但这意味着我将割舍当下的一切,对梅花的心事,对烟雨的情结。

  世间因缘际遇,是巧合,又不是巧合。当年的外婆以及母亲为我们付出了一生最美的时光。后来老了,唯一能做的,是安静等待,等待重逢。人生苦短,我与母亲的缘分,虽深实浅,多年母女之情,相处的时间却短如春梦。我自是负亲有愧,所欠的情分、债约,又该拿什么偿还?

  此时,我坐于斜斜花影下,给小茶的衣衫绣字。我对针线活不在行,但一针一线皆是我对她的情意,给她的关爱。我想着,以后在她喜爱的物件上绣着或刻下一朵茶花。这样,就算将来的某一天她离开我,也会记得母亲对她的挂牵。

  无论小茶去往何方,我都会将所有最美的祝福给她,就像母亲给我的祝福。窗外遍地春色,草木欣然,不知道与母亲下一次遇见,是在何时。人世渺渺,多少将来不可预测,守着当下的缘,惜时惜景,无悔今生。


04.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忆江南二首﹝白居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你是否与一座城市有过相约,与一段风景擦肩难忘,和一片山水有着深刻的交集?无须许下任何诺言,每年我与这座城都不期而遇。江南,千百年来是无数人向往之所,只是能与之心灵相通,情投意合的却那么少。

  自古风流文士亦喜这风流之地,繁华之城。我不过是万千行人中一个清淡素净的女子,与江南有一段未了之缘。故今生我转山转水,都躲不过这花柳温柔之城。这里有着魏晋风度,走过唐宋人物,留下锦诗丽词。

  每年人间四月都要来杭州寻一壶茶,借西湖的山水冲洗内心尘埃,在茶雾里寻求宁静与安然。有人说,江南多雨,总是笼罩在一片烟雾中,心亦随之潮湿。江南又多梦,让来的人沉浸于梦里,不愿醒来。其实,江南春日的晴光很美,和煦春阳洒落在繁盛的花木上,美得惊心。

  江南有柳,是青翠的绿,江南还有桃,临水而娇艳。江南的建筑,灵秀温婉,看似朴素老旧的城墙,被藤蔓缠绕,华丽深藏。江南的一座城墙,一角瓦檐,一扇花窗,一地青石,一株植物,一池静水,都是风景,都有故事,皆让人心动不已。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幼时读白居易的《忆江南》,便对这座有西湖的城市有着无限遐想。期待着有一日长大,可以自在独行,一个人来这山水温润之地,寻找梦里的风景,前世故人。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他说,这美好之地有着他熟悉的风景。江花红似火,春水绿如蓝,他曾无数次回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尘。白居易笔下的江南令人耳目一新,它不是莺飞草长,柳绿桃红,杏花春雨,也不是小桥流水,黛瓦白墙,而是江水江花,是江南明丽绚烂的春色。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杭州一如南朝佛国,千年古刹不胜枚举。杜牧曾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便是江南风流之地的山寺古刹。柳永有词,“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说的亦是钱塘繁华之地。

  自古多少文人墨客来这里寻山问水,折桂品茶,钱塘观潮,为雅兴,亦为闲情。白居易当年曾担任杭州刺史,有修筑西湖堤防、疏浚六井等政绩,深得民心。西湖白堤两岸栽种杨柳,后人误以为是白居易所修筑的堤,称之为白公堤。虽然此堤在白居易来杭州之前便已存在,但因了他的诗,给西湖山水再添一道悠悠风景。

  白居易之后又担任苏州刺史,在此期间,他漫游江南,旅居苏杭。纵算后来归居洛阳,以诗酒琴禅及山水自娱,亦不能抹去他心中江南的风物人情。白居易本风流才子,素日蓄妓玩乐,诗酒人生,这让他对江南烟柳之所更是钟情。

  江南不仅山水温丽,更是美人如云。江南的女子,一如江南的山水,千娇百媚,婉转多情。孟棨《本事诗·事感》中记载:“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他最喜爱的樊素和小蛮,不知是否生于江南,但她们有着似江南细柳的纤腰与樱桃小嘴。

  晚年的白居易体弱多病,始终不忘江南烂漫春光,亦感叹过往一去不复返的诗酒年华。他居洛阳,虽有诗友煮茗唱和,但洛阳的牡丹抵消不了他内心对江南的向往。樊素和小蛮不肯将之离弃,白居易却有心让她们去嫁人,不想用自己的风烛残年误了她们的花容月貌。

  老病缠身,他依旧怀念素素的杨柳枝,于江南烟水之地,诗意地醉一场。那时的杭州,满城桂子清香,山寺里弥漫着浓郁的芬芳,又无处可寻。江南这座梦都给了他太多的美好与牵怀,纵算卖掉了良驹,遣散了佳人,他也始终不忘那湛蓝江水,艳丽江花。

  今日我赴约而来,只为对着这一面湖水,几岸柳枝,饮一盏龙井。西湖泛舟,永福寺寻幽,年复一年,重复着一种姿态,一般心情,不觉繁复,不知疲倦。这里的山寺在任何时节皆清幽古意,庭木深深。

  永福寺与灵隐寺相邻,不及灵隐寺大气,却另有一种风流底蕴。小小山寺,别有洞天,景致清幽,为东晋古刹,走进山寺的那座桥,亦有魏晋风骨。寺里一面湛蓝的湖水,恰如白居易诗中之境,又更多几分澄澈与静美。

  山寺问茶,草木幽深处见一木牌上写着几字:“世间一切,为我所用,非我所有。”顿觉内心清亮,湛湛无尘。万物无私,本无多欲求,是世人不够清透,放不下情与物。然情缘有限,纵是白首亦要离散,而万物不过是借用,走时不能带去一尘一土。

  道理都懂,却还是放不下。执念于心间萦绕,或成佛,或成魔。无论是山寺里的一小片茶园,还是成林的桂树,我们亦只可借其清幽和芬芳,而无法将之带离。多少人对着这一片山水,一席佛地,祈愿,许诺,却不知来年身在何处,再相逢,是人间四月,还是清秋时节,又或是未来每一个闪烁不定的日子。

  白居易到晚年方心性淡泊,悟人生之理。他也曾兼济天下,后独善其身,参禅悟道,效仿陶渊明的生活态度,清远平和,悠然自得。退避政治,与山水唱和,忘记被贬江州司马的失意困顿。

  他说何日更重游,也许他晚年再不曾游过江南,所有的风景,落于他的诗中,刻在心底。他提早明白,世间万物,为我所用,非我所有。故他会毫不犹豫地遣散白马和妓妾,虽有不舍,留下叹息,却内心澄净,再无牵扰。

  平生最爱的是诗酒琴茶,不忘的是梅兰竹菊,放不下的是草木山石。但知道离开的那一天,凡尘中的一切皆不可带走。江南的一景一物虽有情,但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你可以付出真心,转身时终要放下,一片落叶亦不可得。万物为尘,过眼云烟,散不去的是这一片山水,是诗中的禅,是禅的人生。


05.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望月怀远﹝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我在江南,我喜江南的人物,我对唐月宋水有着前世今生解不开的情结。都说月是故乡明,幼时的我于山村的窗前,透过竹帘,等候月色挂于树梢,托付孩童简单心事。盼着月中的仙子轻纱漫舞,又忧心她独自一人,如何经得起广寒宫里的寂寞清冷。

  那株桂树,千年长成,千年开花,而砍伐桂树的吴刚难道不会与仙子生出一段恍若红尘的情事?他们之间是否亦随月圆月缺,有阴晴冷暖,悲欢离合?岁序匆匆流转,其实亦只是轮回着一种形态。千古不变的人事,不变的情感,不变的诺言,以及不变的明月清风。

  时光如水,淡然无言,我喜读书,爱喝茶,更喜以明月寄托心怀。无论春秋,不管圆缺,它恍若尘世中的知己,从遥远的唐宋而来,挂在我的窗前。三十余载,不曾离开,以后的岁月,亦会相依相伴,情深意长。

  世人与月有着不解的缘,看似迢遥千里,无可企及,却又伴你地久天长。人生聚散悲欢,恰如月盈月亏,不可逆转。中秋时节,阖家团圆,望月寻雅,被视为人间乐事。元宵时节,更是彩灯满挂,爆竹声声,以庆上元。再有中元、下元二节,皆与月相关。皓月当空,星辉朗朗,那轮不变的月看淡了人间离合,却又是深情满怀,并非薄情之物。

  月亦是文人知己,可邀杯,可对弈,可伴游花间,亦可长歌山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飘逸孤傲的李白一生辗转长安,戏游江湖,是旷达的诗仙,亦为落拓之客。冠盖满京华,唯他独饮花间,与月同醉。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秋月悄上西楼,隐掩于梧桐枝影间,落寞了后主的心怀,缠绕难解的愁绪。故国不在,大小周后不在,唐时的明月不在,唯江山还在,但他已非主是客。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红藕香残的时节,洒满西楼的月华,穿过林层的雁阵,映在易安居士的眉头,与相思交织,和闲愁同韵。这个女子也曾有过花好月圆的浪漫时光,为其所爱之人红颜尽欢。到最后,河山动荡,失去至亲,孤身飘零世海,满腹心事无从可寄,唯一弯残月与她相知。

  征人眼中的月,唯见悲壮苍凉。“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离人眼中的月,越发感伤凄苦。“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情人眼中的月,则是爱恨交织。“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初读唐人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被其首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所吸引,可寄情,又可托怀。一轮皓月,从浩渺无边的海岸缓缓升起,于寥廓苍穹,无限延伸至看不到的尽头。此句与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相应相呼,仿佛他们曾是那天涯相望的故人,有过月光的交集。

  天涯一望,是同一轮明月,万户仰视,各怀幽心。此心或清澈明朗,无忧愁离恨,无哀婉悲苦;或缠绵悱恻,寄寓千种相思,百般情意;抑或诗情满怀,醉意蒙眬,只待铺纸濡墨,即可挥笔千言;更或宽阔无垠,观其风云变幻,人间万象。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于此光华万千之际,登楼远望,然村山万里,寂寞楼台,不见情人踪影。绵绵思绪,如月华铺洒,落于枕上帐边,牵引无数思情,让人入梦难成,惆怅不堪。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灭烛对月,任月光铺满屋舍,于寂静中想念,愈觉情浓。复披衣而出,于草丛间,花圃前,寻找情人的踪迹,然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隔山隔海,如何相亲。夜晚的寒露打湿了青衫,亦隔断了寻步。纵有万千情思,亦是无从诉说,冷月虽可寄怀,却到底不能偎依取暖。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月华满手,不堪赠予,这是古代乃至数十年前唯有鸿雁可托付之时一声深情的问候,却又是那般苍白无力。纵心有深情,亦无人知晓,唯有对月,试图遥寄相思。期待着梦里与佳人重逢,此后再不轻言离别。

  诗人张九龄,自幼聪慧过人,才智超绝,能文善诗。七岁知属文,有文名,张说称他“后出词人之冠”。他又为唐代有名的贤相,举止不凡,风度翩然。自张九龄去世后,唐玄宗对宰相推荐之士,总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可见其磊落襟怀,亦因此,张九龄一直被后人所崇敬、仰慕。

  张九龄不仅是才华横溢的文学家、诗人,更是一位有胆识和远见的政治家。曾言安禄山“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然不被玄宗采纳。后安史乱起,玄宗逃亡路上,忆起张九龄平生之言,悔不当初。更因此,唐玄宗不仅失了江山,还失去了他宠爱的杨贵妃,留下绵绵离恨,无绝期。

  张九龄就是这样一位耿直温雅、风骨铮铮的名相,其诗亦如其人,坦荡豪气,不趋炎附势,不媚世厌俗,情辞委婉,朴素遒劲。他清淡诗情,质朴语言,深远的寄寓,一扫六朝绮靡诗风,意义非凡。

  这轮明月,君王良相看过,才子佳人看过,村夫凡妇看过,在海上升起,又在海上下落。其高洁情操,恰如这轮唱绝千古的明月,挂在大唐的天空,浩然清澈,风情万种。多少天涯游子,将其装入背囊,行走万里征程,又重复着相同的故事。

  今夜,月华正浓,我虽居凡尘深处,却得避城市烟火,于这草木繁盛的幽静之处,安寄灵魂。不必与谁天涯相望,也无须猜测,那轮唐朝的月是何等姿态,又照彻了何人,拨弄了谁的相思。

  焚一炉香,沏一壶茶,任月华满衣,心清如水。历一场秦汉风烟,听一段魏晋逸事,抄一部隋朝经文,读一首唐诗,临一阕宋词,随着这轮清月,再次回到诗意满满的宋唐,遇一知音,结一段缘分。而后,再从容离去,只留一弯冷月,淡淡送别。


06. 天涯陌路,此生相逢终有时

云阳馆与韩绅宿别﹝司空曙﹞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人生最美的是重逢,最伤的是逢后再别。试想于最美的年华,遇一最合适的人,成就一段红尘平凡相守,种花圃药栏,读春秋古卷,唐诗宋墨,是何等赏心乐事!无关身世,是儒是商,是农是吏,只要心怀锦绣,皆识琴弦,哪怕其貌不扬,又有何妨?

  纵布衣落魄,倦于俗事,携手落叶枯草的山川,亦有心中和煦的春风。彼此深情一望,无须言语,即胜人间无数。也曾许下美丽的诺言,后被岁月消磨,那般苍白无力。昨日之人不复与见,一切情愫唯深埋于心,不去碰触,方可忘情。

  一生羡慕那洒脱之人,了一段缘分,再叙一遍相思,自此放下,做个山水闲客,不问尘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人生陌上,风景万千,最美的仍旧是初时小院,旧日田园。一生遇见许多的人,发生许多故事,最刻骨铭心的亦只有一个,哪怕不曾好好相爱过,哪怕仅仅只是擦过一次肩。

  人生最怕的是得而复失。是用多年的光阴去等候一个人,终得重逢,继而再次别离,再后来尘海渺茫,相遇无期。此生不喜与人多聚,怕别时惆怅难舍,怕伤情的眼目触动内心的柔软。有时宁可隔着山南水地,与之遥遥相望,亦不愿刹那相逢,转瞬离别。

  洪迈《容斋随笔·得意失意诗》:“旧传有诗四句,夸世人得意者云:‘久旱逢甘雨,他乡见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后被称为“人生四喜”。世间情有许多种,或缱绻于风月情债的痴男怨女,或高山流水的知音,又或是一生割舍不断的骨肉亲情。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结下一段或几段情缘,有些铭记于心,至死不忘;有些散落天涯,杳无音信。

  司空曙为“大历年进士,磊落有奇才,与李约为至交。性耿介,不干权要。家无担石,晏如也。尝因病中不给,遣其爱姬”。这样一个人物,在星火漫漫的唐朝,算不得璀璨,甚至没有多少荣光。然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百姓凡人,或诗人词客,都有其不为人知的际遇和尘缘。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在那个书剑天涯,与月为朋,与梦相守的大唐,能于茫茫人海遇到数载不见的相知,那种心情可谓百味杂陈。他们原本是尘世间的良朋益友,一朝分离,各自江湖,在不同的故事里,写着自己的悲欢离合。欲寻人说起,又无人可诉,唯情系堂燕,漫看池鱼,算是相识,亦是故知。

  多年后的某一天,彼此在纵横交织的阡陌上偶遇,或于某个不知名的驿馆邂逅,万般惊喜后,再回首多年的离索,彼此音信渺渺,恍若梦中,似真亦假,当真是悲欣与共,百感交集。

  此番重逢,内心似有万语千言,又不知该如何言说。看着彼此渐老的容颜,两鬓新生的白发,一别经年,岁月到底留痕。他们已然分辨不出谁长谁幼,心有戚戚,各自询问。人生沧桑,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消磨了豪情壮志。今时的他们只欣然于当下的重逢,无意问及功名,更不愿猜测将来的浮沉去留。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冷冷帷幕垂下孤影寒灯,映着如雪鬓丝,沧桑入骨。夜雨凄迷,竹林深处飘浮着烟云,一如他们那些走过的却又模糊的曾经。往事如烟如梦,再次叙说,已不见当年风华,唯有杯酒相亲,一论生平。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的《别赋》写尽了人间别情,让人读罢为之黯然神伤。于此之时,重逢即要分散,相聚即是别离,更添惆怅。雨声未歇,打湿窗台,翠竹声声,苍茫的夜色中隐着无穷无尽的感伤。此生再要重逢,不知会是何年,于何地,甚至一生一世相见无期。

  唐人李益有首《喜见外弟又言别》这样写道:“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诗中情意与司空曙之诗情相似。亦是战乱时节,匆匆的重逢,匆匆的别离。人生路途看似漫长无边,实则仓促简短。这样的情意一生也许只有一次,这样的重逢一生或许只要一次。

  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中有两句诗颇有意境:“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这首诗是司空曙为其表弟卢纶而作。卢纶和他本是亲戚,悉具诗才,同在“大历十才子”之列。司空曙一生清贫,不附权贵,他不似陶潜采菊东篱,却亦在深秋时节种上几丛幽雅,于这样的院落中,悄然白头。每每雨落秋庭,那个握卷苦读的人,写着忧伤的诗句。

  他的诗或许不够华美壮丽,却静雅疏淡,朴素真挚。他多写行旅赠别之作,长于抒情,名句甚多。他重情重信,与故人虽隔山隔水,依旧不忘当年的情谊。读罢他的重逢之音,回首自己多年的聚散离合,内心亦是千回百转,无从诉说。

  多少儒者用一生的时光,坐老寒窗,白了两鬓,却与功名无缘。多少诗客,写就万言,一朝句失,留下悲感。生命即为遗憾而生,亦为遗憾而止。纵然是“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亦要好好去品味,哪怕淡如清水,也当知一茶一饭的艰辛。人间有味是清欢,唯俭朴方能久长。情意又何尝不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太过浓烈,反失其真味。

  司空曙有着自己的山水,在大唐的诗国留下属于他自己的诗文。虽身份寒微,家无担石,亦是安然自若。其另一首《江村即事》,即是深绘此情。“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寄笔超然,洒脱无比,令人羡之。

  宋人柳永有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清秋尚未至,已闻别离音。以往喜欢秋季,这是文人的季节,亦是离人的季节,清凉中带着感伤,落寞中隐透着孤独,薄冷中又带着几许多情。如今则喜欢春风春水,爱那姹紫嫣红,桑竹翠柳。遇别离也不再仓皇失措,虽有悲感,转瞬即过,从容待之。

  人世悠悠,若斜阳流水,看不到尽头。今时你我虽天涯陌路,各不相关,但相逢终有时,或于溪山人家,或于桥头驿站,或幽巷庭前,皆有机缘,皆可相遇。


07. 哪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在狱咏蝉(并序)﹝骆宾王﹞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夏日临水而居,草木繁盛,甚觉清凉。蝉声在枝头轻逸,日夜不歇,它的不知疲倦,惊人好梦,又给寂寥岁月添了欢喜。它的叫声虽然单调,却在不同的耳畔唱彻不同的音符。是欢快,是悲切,是重逢,又恰如离恨。

  最爱旧式高墙大院,花园亭台,砌石成山,桃李争艳,翠柳拂风。正是这些欣欣草木、水榭楼阁遮盖了居住在里边的败落子弟,亦隐藏了他们的家族恩怨。夏日里蝉声不绝,远山近水、小巷路亭皆是无穷尽的声息,一如流淌不息的光阴。

  庄子云:“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蝉本高洁之物,蛰伏于季节深处,坚韧隐忍,一鸣惊人。我对蝉有着莫名的情愫,幼时居山村院落,午后树荫下乘凉,蝉鸣阵阵,穿过幽巷,穿过戏台,连同屋瓦上都落着蝉音。我等着黄昏来临,仿佛等一出戏文散场,等一只蝉虫老去。

  世间之物,其质佳者,皆可入诗入画。任是翠柳黄杨,墙花陌草,乃至纷纭,进而走兽飞禽,篱虫林鸟,若得诗者之顾,自可取入句中,流芳千古。不知此为诗人多情,还是物自芳菲,引惹寻客。细品“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之句,方悟得自然中,于声于色,于文于墨,皆本具足,只待诗客之手采撷入囊。

  山中无所有,唯有四时明月,一林清风,或围着篱笆,绕着农舍,等待过路的樵子叩门歇脚,讨一碗茗茶,与之谈山外的故事。人生许多微妙际遇,让人心生感动,有人候一生静美岁月,亦寻不到尘世知音。多少人甘愿做一只蝉虫,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听风候雨,将日子过得安定,无伤情远思。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蝉是夏夜秋晨,隐于红尘的精灵,用单调的韵律,唱出市井与山林的细致。躁者闻之噪,静者闻之清,雅者会其幽,俗者厌其鸣。虽一微物,却在每个人的生命中,化成万千的模样。领会了其间巧妙,方知蝉亦禅,俗亦雅。

  许多文人以蝉自喻,又以蝉喻人。你听那蝉音悲切,声声吟苦,又不与你诉说衷肠,吐露哀愁。你听它一鸣惊人,却又隐于繁枝茂叶间,不见影踪。唐时骆宾王曾写《在狱咏蝉》,那时的他,任侍御史,因上疏论事,政见不合,触怒了武则天,又遭受诬陷,获罪入狱。他在狱中听蝉鸣有感,以此诗抒发内心悲愤之意,浸透着低沉、郁闷之情绪。

  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之一,虽出身寒门,却心怀锦绣。他七岁能诗,号称“神童”。相传《咏鹅》即是这个时期的作品。他的一生坎坷多难,曾经从军西域,写过许多边塞诗,又复宦游蜀中。

  “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他在诗序里,细致写蝉,亦是伤己,以蝉自比。“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试想于秋日的某个黄昏,斜阳疏落的光影洒在沉闷的牢墙上,透着淡淡的凉意。此时听着不绝于耳的蝉声,内心忧惧低回,该是怎样凄凉境况?

  江山无限,独他在这有限狭隘的空间里,望不见天涯道路。骆宾王本是个有才学、有抱负的人,却因一些莫名之事身入囹圄,不知窗外世界。唯有墙外的蝉吟不断传来,从黎明到黄昏,高亢的曲调里,隐着听不清、说不出的仄仄平平。他独坐牢笼,有万种情思,百般委屈,亦不能言说。坐待时光流去,无从挽留,无从改变。

  说到咏蝉,自不忘古人的“咏蝉三绝”。除了骆宾王这首,其余两首分别是虞世南的“垂[插图]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以及李商隐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此三首咏蝉诗,各具奇妙,各怀其思,各诉其情。

  虞世南的这首咏蝉诗,更多的是抒发清正之意,只要心居高处,不累尘俗,自然会其声清远,其志高洁。李商隐所寄蝉诗,句里字间多少有些抱怨之意,然其志向依然清洁,守着高处,不曾屈志尘埃,为求一饱。到了骆宾王所著的吟蝉之作,则是闻蝉鸣生悲感,以蝉喻己,顾影自怜。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人生万事皆有缘起,感花落泪,逢雨伤心。物与物之间有情,人与人之间有爱,物与人之间亦会生出许多情愫。比如这寂寥牢房里空无一物,透过寒窗却有蝉音惊心,触人哀思。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诗人引蝉自喻,他正值盛年,有君子美德,心怀锦绣,却经受这番牢狱之苦。《白头吟》为汉时卓文君所写,那时文君年老色衰,相如生了二心,卓文君写下此诗,为让相如回心转意。而骆宾王此处化用其意,不过是为了表其忠诚之心。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想当年,卓文君花容月貌,相如以一曲《凤求凰》,对她倾吐爱慕之情。卓文君亦被相如的风度与才情所吸引,与他私奔。几月后,一贫如洗的司马相如变卖了马车,回到临邛开了一间小酒家。而文君当垆卖酒,和他患难与共。

  司马相如凭一篇《子虚赋》得汉武帝赏识,又以一篇《上林赋》被封为郎。衣锦荣归,感文君不离不弃之心,对之情意深浓。年深日久,相如厌烦了单调的生活,无端有了二心,卓文君作《白头吟》自伤,相如心生悔意,自此二人恩爱如初,再不分离。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每个时代都会有太多的束缚,让一个人的高远志向乃至寥廓心怀无法施展。如同篱笆间缠绕着的枯藤掩住淡雅的兰香,又似凄迷的云海遮盖中天的明月。

  高洁的品格,优雅的词句,亦需那个能读懂的人。倘若这世间不曾有钟子期,亦不会有伯牙。良相需遇明主,琴者需逢雅客,才子得遇佳人。都言文者寂寥,芸芸众生,凡来尘往,难遇知音一人。得人赏识,被人爱慕,受人尊重,都是一种幸运。

  骆宾王写罢蝉诗,直到次年遇赦,才得脱身,任了官职。然而他的心志未曾改过,直到后来徐敬业反唐,他写了《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反对武则天当政,方为初心。后徐敬业兵败,骆宾王不知去向。

  或被杀,藏于荒山野岭,无人所知;或隐于某处林泉,过着渔樵同迹的生活;或流亡道路,病死他乡;又或削发为僧,不与红尘结怨;更或是化作一只蝉,高洁遗世,无须为谁表示忠心。

  在清凉夏日,一声蝉唱,起于翠柳深桥,飞越漫堤花影,穿过唐宋往事,与那位与之隔了三生三世的人重逢于今世红尘。携手东风于近水楼台,于小窗疏影,于浅屋人家,清凉无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