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大唐的风华 - 卷六 寸阴若岁,花开堪折直须折


01. 寸阴若岁,花开堪折直须折

金缕衣﹝杜秋娘﹞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牡丹亭》有这样的句子,“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哎,睡荼[插图]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今时再读,《牡丹亭》里的唱词,真是句句噙香,婉转生动,数百年来,有着无可取代的美好。

  窗外春阳和煦,草木欣荣,玉兰斜过窗格,牡丹开在庭前。而我坐于花影下,亦是百媚嫣然,香风细细。那年杜丽娘春日游园,偶遇执柳的倜傥书生,与他在芍药栏边,太湖石畔,牡丹花前,相看俨然,妙处难言。庭园里好景艳阳天,云簇霞鲜,万紫千红开遍。

  梦回莺转,小庭深院,而我如花美眷,都付了似水流年。是的,青春早已随着薄情的韶光轻轻抛远,许多故事还未曾开始,就如春花匆匆谢幕。所幸春还在,赏春看花的心情亦不曾更改。此时的我,一袭白衣胜雪,长发如水,淡抹妆容,与庭前的牡丹遥遥相望,亦是曼妙无边。

  说好了不轻易闯入别人的故事,不惊扰别人的人生,可似乎总与他们在文字里频频相逢。这样隔着风云时空,穿越山河百代,算不算一种缘分?而若干年后的某一天,又是否会有那样一个女子将我淡淡想起?想起在深远的落梅山庄,有一个宛若梅花的女子,写过一些清淡的文字,冰凉的诗词。

  我并非不知流光的美,而是深知年华可贵,一旦失去,不可复返。只是习惯了在春阳下静坐喝茶,听一支古曲,看一朵花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写这首诗的人叫杜秋娘,唐时女子。她此一生宁可灿烂地死去,也不愿寂寞地活着。

  杜秋娘出身卑微,只是一名寻常歌伎,但天生丽质,冰雪聪明,能歌善舞,千娇百媚。若非她灵秀风流,显山露水,又怎会在美人如云的镇海节度使李锜的后庭中深受宠爱?秋娘手持玉杯劝酒,李锜欣然陶醉,两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令她若一枝娇艳含露的牡丹,惊艳而出,美不胜收。

  而她后来凭借这样一首《金缕衣》,换取了数十载的锦绣繁华。杜秋娘从一个普通歌伎成了李锜宠爱的侍妾,每日锦衣玉食,轻歌曼舞,亦算是度过一段愉悦的时光。之后朝廷动荡,新登基的唐宪宗李纯年轻气盛,力图削平藩镇割据。李锜不满,举兵反叛,被大军镇压,死于乱军中。

  春花秋月,瞬间成了往事,杜秋娘为罪臣家眷,被送入宫中为奴。聪慧骄傲的杜秋娘又怎会甘于为奴?趁着皇宫宴会,她为唐宪宗献上那首排练了千百回的《金缕衣》。其出众舞姿,明艳容颜,倾倒了灯火煌煌的大唐宫,更倾倒了俊逸风流的唐宪宗。

  天子要恩宠一个女子,无须给任何人交代,很快,杜秋娘成了大唐宫殿里那颗最璀璨的明珠。她似乎不费心力,亦不必与谁争夺,就从罪奴摇身一变成了雍容华贵的秋妃。她甚至无须遮掩锋芒,因为她有把握让唐宪宗眼里和心里再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那时间,后宫传遍了《金缕衣》,但她们所唱的,不过是一些陈词旧调。唯有秋妃能够为唐宪宗舞尽明月清风,可以将《金缕衣》唱得百转千回。她是聪慧的,由来后宫夺宠都是历尽多番腥风血雨,但她却让自己十数年毫发无伤,过得安稳自在。

  那些年,唐宪宗只宠秋妃一人,她不仅为他歌舞缱绻,还用温柔软化他的锋锐。她既是宪宗的爱妃,更是他治国平天下的军师。宪宗治理国家太过盛气倔傲,性情浮躁,杜秋娘便时常对之温和相劝,弥补他的缺失。

  “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岂可舍成康文景,而效秦始皇父子?”唐宪宗听取了杜秋娘的意见,以德政治天下,二人齐心协力,使得国家昌盛。然世事风云,难以预测,元和十五年(820年)新春刚过,唐宪宗就莫名地驾崩于中和殿上。

  有人说宪宗服食丹药中毒而亡,也有人说是内常侍陈弘志蓄意谋弑,但一切都只是猜测。自古帝王更换,江山易主,又岂是谁能掌控的?宪宗的死,杜秋娘固然伤悲,她十余载的折花岁月行将落幕。她无心追查宪宗的死因,而是尽力让自己在后宫稳妥地生存下去。

  漫漫深宫,前尘渺渺,除了自救,她别无选择。二十五岁的太子李恒在宦官马潭等人拥戴下嗣位为唐穆宗,改元长庆。只因杜秋娘劝服唐宪宗以德治天下,故朝中重臣并没有因为宪宗的驾崩而停止对她的尊重。在某些军国大事上,唐穆宗甚至经常要听取她的意见。

  她被安排为唐穆宗之子李凑的保姆,负责皇子的教养。这是她在深墙高院里的唯一筹码,她不能输。杜秋娘再也不舞《金缕衣》,她把所有慈爱、心血都倾注在李凑身上,对其寄寓厚望。李凑在杜秋娘的悉心调教下,亦成为一个有胆识、有雄心的男儿,并立志要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君王。

  杜秋娘以为时机成熟,她筹划着,与朝中宰相宋申锡密切配合,准备一举除掉王守澄的宦官势力,废文宗,将李凑推上皇帝宝座。但她败了,结果李凑被废,贬为庶民,她也被遣回故乡,沦落为一个孤独无依的妇人。她不再是那个舞尽春风的妩媚歌伎,更不是在后宫翻云覆雨的皇妃。那时的杜秋娘,白发衰颜,已失昨日风采。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此生只因一首诗便深受荣恩数十载,她该是无悔的。纵是落魄乡野,美人迟暮,亦当无惧,她要的,早已如愿以偿。只是人生确有宿命之说,她聪慧过人,机关算计,将自己的命运辗转托付于几个男人,贵贱兴亡,做不得主。

  多年以后,途经江南的诗人杜牧在金陵邂逅了杜秋娘。杜牧见她风尘无主,感其年老色衰,为她写了一首《杜秋娘诗》,诉说了她的坎坷不幸,亦感叹人世无常,沧桑变故。“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她再不是当年那位罗衫翩然的舞娘,一匹素布,还需借邻人的织布机连夜赶制。只是杜秋娘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自古花开花谢,聚散有定,有何可悲?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数十年宫廷繁华,历经几代帝王,恍若云烟一梦。据说,后来金陵发生军变,满城风雨,杜秋娘随众避难,死在玄武湖。一缕香魂,亦只是茫茫天地间渺小的粉尘,一株微不足道的草木。

  看窗外春光流转,千红百翠,花开成簇,却又寂寞无主。柔风中不知谁在婉转低唱: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歌声,从千年前的唐朝走过,经依依古道,过岁月山河,如鹃啼,似莺啭。

  一曲《金缕衣》,回首尚迟迟,尚迟迟……


02.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赠邻女﹝鱼玄机﹞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此时,在杏花烟雨的江南,听一曲《龙井茶园》,只觉春风拂面,茶香氤氲。用清澈山泉冲泡一壶明前龙井,坐于山水间,闻琴赏雨,岁序安然。瓶中的睡莲依旧昨日姿态,浑然不觉光阴如水,仿佛还有许多美好的年华经得起消磨。

  这座城池定然与我有过深刻的交集,只不知是在哪一世,又在哪个朝代。唐宋时期有过许多奇闻趣事,风流传奇。而杭州自古山水灵秀,人文俊逸,亦有太多的风云故事,锦绣情缘。

  西子湖畔有苏小小和无数文人墨客的足迹,历史余温犹存,那些美好的爱情故事至今不曾被人忘记。人在画中,经常会有时空交错之感,比如我在烟火迷蒙的江南,回忆古都长安。从一座城穿越到另一座城,只需几个时辰;从一个朝代改换到另一个朝代,亦不过数百年光阴。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这是唐朝才女鱼玄机的诗中之句,后来被无数多情女子传唱。当年西泠的苏小小与阮郁在西子湖畔有过一段尘缘,后阮郁离开,另娶他人,独留苏小小于西泠日夜忍受情思消磨。“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她为一代歌伎,他是宰相公子,纵是一见倾心,亦不可有相守百年之约。

  历史上的鱼玄机生于晚唐,为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亦是女道士。性聪慧,好读书,尤工韵调,情致繁缛。鱼玄机与晚唐花间派词人温庭筠为忘年交,素日时有唱和。鱼玄机生于长安,字幼微,她不仅天性聪慧,更是姿容倾国。

  这位能文善诗的才女在她情窦初开之龄,对恩师益友温庭筠心生爱慕。二人尚未曾谈及情爱时,鱼玄机便邂逅了生命中的男子李亿。他为江陵名门之后,状元及第入仕,进京官授补阙。李亿的风流倜傥,让鱼幼微对之一见钟情,并嫁于他为妾。

  他是多情才子,仕途通达,她乃一代佳人,诗文秀美。新婚宴尔,彼此度过了近百日恩爱缠绵,如漆似胶的美好时光。她虽为妾,李亿却对其万千宠爱,写诗品茗,对句吟唱,明月花前,楼台小窗,皆是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李亿原配夫人为官宦之家的小姐,生性喜妒,怎容得下鱼幼微这等绝色佳人?况那时李亿对鱼幼微百般恩宠,对其原配夫人冷落。后经不起夫人的威逼,李亿对鱼幼微的浓情爱意日渐淡漠,虽有心与之朝暮相处,却不想多生枝节。

  他听信夫人谗言,将鱼幼微送至京郊咸宜观为女道士。一代才女,芳华正茂,自此成了世外居士,而鱼玄机的道号,不久便名扬长安。唐朝是个开放的朝代,那时的庙宇道观,不受太多的清规戒律约束,而女道士更是风靡一时。像鱼玄机这样才情绝佳的女子亦不胜枚举,还有许多官家小姐乃至公主皇妃入观为道。

  鱼玄机虽居道观,对李亿却是情深不忘,朝思暮想,奈何情牵两处。恰逢道观的观主仙逝,而鱼玄机本是性情中人,此后更是自由随性。她已是世外仙姝,于道观一半修行,一半纵情声色。尽管内心对李亿始终不能放下,却不愿为他一人寒夜孤灯,静候天荒。

  她索性在观内逍遥,收了几位姿色尚好的女徒弟充当侍女,于观外贴出“鱼玄机诗文候教”。咸宜观因了鱼玄机而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多少达官贵人、文人才子慕名前来,为睹佳人风采,与其品茶论诗,说玄悟道。

  咸宜观再不是雅致的清修之所,鱼玄机在观内翻云覆雨,与情趣相投之士每日温情缱绻。她与自己所喜的名士谈风弄月,毫无拘束,不喜之人则搁置一边,冷落不问。她虽日夜纵情欢娱,诗酒琴茶,亦不肯媚俗。她既对别的男子生情,又始终难忘李亿,并几度写诗寄之。心中仍盼着得以重聚,与之厮守,免流离放纵,但一切终是虚幻泡影。

  她和李亿已隔沧海,纵跋山涉水,也回不去从前。但鱼玄机内心终有怨气,故写下这首《赠邻女》。据宋人孙光宪《北梦琐言》上说:“(玄机)为李亿补阙执箕帚,后爱衰下山,隶咸宜观为女道士。有《怨李公》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这首诗实为自喻,乃至情至性之语,有被遗弃的怨愤,亦有一种从容的洒脱。世间多少风华绝代的女子,待字闺中,只为命运恩赐一位良人。纵是寻得,他们亦不会对其情深久长,只因他们可以妻妾成群,怎肯对一个女子朝暮不离。而女子却只能从一而终,面对丈夫的背叛离弃,亦不能自己做主去留。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人在尘世间可求得无价珍宝,却寻不到那个知晓冷暖,与之心灵相通的有情伴侣。为此,她总在暗夜感伤垂泪,行经花丛间,免不了断肠思量。只是,既有如此才貌,又何必落寞神伤,幸福唯有自己争取,便是宋玉那般风流才子也能求得,再无须怨恨王昌这般才子的若即若离的态度。

  鱼玄机做到了,她于观内尽情纵乐,不久后,便有一个叫陈韪的乐师赢得她的欢心。这位乐师精通音律,风度翩翩,整日抚琴奏乐,博她所喜。风情如她,如何经得起这样的诱惑?那段时间,鱼玄机与乐师尽情欢爱,几乎遗忘旧伤。

  她以为,寻得宛若宋玉这般的才子就会幸福。天下男儿多薄幸,若李亿对她负心,那么乐师陈韪对她更是薄情。原以为尘世遇得知音人,却不料是名好色之徒,他趁鱼玄机不在,与其婢女绿翘偷情。她得知后心痛不已,更多的是愤怒。

  鱼玄机想起当初李亿听信夫人谗言,将之抛弃,令她迫于道观安身,孤独无主。如今又遭自己所爱的乐师和被其信任重用的婢女背叛,怎能不生怒火?她懊恼之下,对绿翘狠狠一顿鞭打,却不料失手将其打死。慌乱中,鱼玄机将绿翘掩埋于后院。

  几月后,尸体被人无意发现,鱼玄机随后便被带至公堂受审,最终被京兆尹温璋判处死刑。一代唐朝才女,风流女道士,在其风华之龄,竟被如此判死。因果循环,宿债终还,她半生所求,不过是一位有情有义的郎君。此一世,算是求不得,她放纵过自己,亦接受了命运的惩罚。

  她究竟是被别人辜负,还是辜负了自己?她活着之时也许并不尽意,并不快乐,但至少灿烂过。后世之人都记得,在唐朝有个叫鱼玄机的才女,于一座叫咸宜观的道观风流自居。她的人生虽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却该无悔。

  生命幻灭有时,情爱如露如电。愿她转世可以遇得一位对之情深意重、不离不弃的有情郎。如此,方不负她前生所愿,不负她一脉心香。


03. 浣花溪畔,一场远去的风月情事

春望词四首﹝薛涛﹞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花开花落自有时,唯有相思无从寄。尘世间,每一场相逢,光阴都会记得,并且留下痕迹。有一些惊扰了年华,有一些温柔了岁月。相爱之时,愿此生同心,不生旁枝错节,并许下一世之诺,朝暮相守。但多少人守住了誓约?长则三年五载,短则只是相伴看过一场花事,便转身陌路,再不相逢。

  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宿,若人不可相依,便把自己托付给山水草木,交付于诗书琴画。我不知今生谁会与我相伴白首,曾经那些和我有过交集的人也只是陪我红尘同行过。但有一个地方却是我此生的归依,不因物转,不随景移,无论山河如何变迁,人事如何更换,它皆不离不舍。

  梅庄,我红尘的修行道场,灵魂的驿站,宿命的归依。那么多人似过客一样匆匆来去,和我赏过花,喝过茶,最后都离散,像梦一场。长情的也只是几件旧物,在寂寥之时,凭借它们去追寻一些残缺的记忆。而那些在梅花信笺上写下的诗行也不知寄往了何处,散落在谁的墙院,又被谁收藏,搁置在桌案,摆放千年。

  在唐朝,有一个女子深居在她的道场,于浣花溪畔自制诗笺,打发寂寥光阴。据说此诗笺用木芙蓉皮做原料,加入芙蓉花汁,制成深红色精美的小彩笺,取名薛涛笺。

  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云:“元和之初,薛涛尚斯色而好制小诗,惜其幅大,不欲长剩之,乃命匠人狭小为之。蜀中才子既以为便,后裁诸笺亦如是,特名曰薛涛笺。”

  薛涛用其自制的花笺题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也曾美好地爱过,有过相思,以为遇见了红尘知音,欲结同心,后来都付与浣花溪水以及那场不解爱怨的春风。她虽多情长情,却一生不被情爱所缚,纵有伤,亦不肯沉陷进去,不自怜自怨。

  薛涛姿容清丽,冰雪聪明,通晓音律,才艺超绝,十六岁入乐籍。恰是这年,情窦初开的薛涛邂逅了生命里的第一个男子韦皋。那时的韦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被薛涛的容貌才艺所吸引,召其到府中侍宴赋诗。

  之后,薛涛出众的文采、优雅的气质为韦皋所喜,便让她伴随身侧,打理文字工作,薛涛亦欢喜地,做起了她的“女校书”之职。那时的薛涛浪漫诗意,风华正茂,对儒雅博学,于官场叱咤风云的韦皋生了爱慕之心。而韦皋又如何能够抗拒这样一位兰心蕙质、美艳动人的才女。

  薛涛应该也爱过韦皋,但这种爱少了一些浪漫,更多的是一种男女相欢。这位女校书因为才貌脱俗,又委身于韦皋,一时间名动蜀中,风光无限。此后香车宝马相随,多少达官显贵求见,赠之财物,她亦是不拘小节,坦然接受。据五代时期何光远所撰的《鉴戒录》所载:“应衔命使者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遗金帛,往往上纳。”

  薛涛的狂逸放纵,送往迎来,令韦皋大为不悦,气恼之下,将她从官伎降至营伎,发配松州,以示惩罚。这时薛涛方醒悟过来,原来她不过命似蒲柳,握于别人手中。任何的错失与背叛,都将受到责罚,她冷静地收起悲伤与惊惧,用她敏捷的才思写下《十离诗》,命人献给韦皋。

  十首诗写出事物脱离依附的悲惨结局,亦写出其内心的无限悔恨,以及对韦皋的埋怨之心,却是有离思而无离情。有人说,《十离诗》太过谄媚,而失了诗文里原有的气节。然而,于薛涛的心里,一直以来她对韦皋之情,本就是依附多于爱意。他们之间虽相濡以沫,觥筹交错,却并未有刻骨铭心的爱恋。

  韦皋对薛涛毕竟有情,读罢她的《十离诗》,特命人将薛涛召回,依旧和好如初。但经历过此番劫数的薛涛,内心清醒明澈,她知道,自己不过是韦皋所喜爱的一位歌伎,没有名分,连妾都不是。她唯有依靠他的怜悯,方能立足于世,又何来有高傲放纵的资本?之后的日子,她变得内敛含蓄,再不轻易涉入他的江湖,惊扰他的生活。

  韦皋死后,薛涛安然自得,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研花作诗,蘸雨为墨。虽有许多男子慕其才名,为之倾倒,但薛涛皆婉拒,她决意终身不嫁,和诗酒同生共死。这时的薛涛已年过四十,芳华不再,但她依旧风姿绰约,温柔美丽。

  她以为此生再不会有任何男子可以撩动她的情思,却不想,命定的情劫到底躲不过。时年三十一岁的风流才子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蜀地,邂逅了久负才名的薛涛。这位多情才女,一生算是遭逢过无数缘分,却深深地被元稹的俊雅风度、旷世才情所折服。短暂的相处,彼此已是郎情妾意,如漆似胶。

  她深知山盟海誓都是虚言空梦,却让自己沉落进去,不可自拔。他为朝廷官员,她不过是官伎之身,况她年长他十余岁,如何可以双宿双栖,地久天长?薛涛明白,她和元稹不过是露水情缘,但她顾不得许多,聚时不问短长,散时也不计生死。她努力让自己爱着,并为他们的这段情缘写下刻骨诗句,动人心魄。

  一年后,元稹走了,留下薄如春风的承诺,而后再不复返。结局早已知晓,只是不承想会如此仓促。薛涛虽有期许,但她内心已然斩断情丝,纵是被抛弃,亦无怨悔。她知,非他负心薄幸,这世上又有多少男儿,能够为爱至死不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对亡妻情深如海,却也将誓言转身即忘,更何况他们之间这浅薄的缘分!薛涛是清醒的,她用尽所有的爱情,还是输了,但她输得从容,输得平静。到了那个年岁,看惯了离合悲喜,又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薛涛辞别故人,住进了浣花溪,换上了道袍,她再无须取悦谁。每日焚香煮茗,采折花叶,自制诗笺,在安静无争的世界里,寂寞却欢喜地活着。

  她叫薛涛,制深红小笺,写了一辈子的情诗,却终身未嫁。她很坚强,让自己活到白发苍苍,缓慢老去,不悲不怨,不愁不伤。


04. 百年寂寞,奈了红尘几何

相思怨﹝李季兰﹞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
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春风沉醉的夜晚,无爱无怨,无忧无惧,内心平静,恰似那半开半谢的花,生也从容,死也从容。女子亦是如此,纵是花容月貌,绝世才情,终如飞花,碾作尘土,了去无痕。既知终有一败,莫如在枝头时尽情地绽放,当是无悔。

  唐时女子杜秋娘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年她凭借这一首诗,从寻常歌伎一步步走向大唐皇宫,数十载受尽荣宠,繁花满枝,明月当空。尽管老去时被遣回故里,贫病交加,但她知花开花落有命,该有的,她都拥有过,此生她算是没白来人间走一回。

  听一首《兰若词》,瞬间竟被里面的词句深深触动,无法躲闪。“你总该记得,曾经为情所惑。凡人总难舍,爱过恨过也就罢了,偏要回眸动了心魔。这百年寂寞,奈了红尘几何,剩一世无双的你仍眷恋着我。”

  偏要回眸动了心魔。自古多少修行之人,或仙或魔,或妖或鬼,或僧或道,一旦动了凡心,便再无法禅定清修。《红楼梦》里的妙玉,本生于读书官宦人家,奈何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代她出家皆不中用。只得入了空门,带发修行,身子方好。她被请到贾府,于栊翠庵修行,但凡心未了,尘缘未尽,一块美玉终落泥淖,挣不脱轮回。

  唐时帝王信奉道教,无论帝王将相,还是文人墨客,以及许多佳丽名媛,皆修法学道,一时间成了风尚。而唐朝的女道士更是当时一道亮丽风景。她们在道观里既可以静心修行,又可以自由地接待世俗中的风流雅士,与他们推杯问盏,吟诗作画,甚至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皆不受束缚。

  唐时许多后妃公主、小姐名媛争相出家做女道士,她们以修行为名,在自己的道场安然自在,快意逍遥。据《唐才子传》记载,李季兰幼时“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

  李季兰自幼被其父送入剡中玉真观出家,玉真观算是偏远清幽之地,适合道家修行。李季兰在这清雅之所潜心读经,作诗习字,抚琴识谱,长成一位亭亭玉立、淡雅出尘的清丽道姑。豆蔻芳华时,满目道经并不能约束她浪漫多情的心性,她如同许多闺中少女一样芳心萌动,向往繁华的世间。

  玉真观隐蔽清净,景致怡人,自东晋以来,剡中文风鼎盛,故不时有风流雅士去观内游赏。风姿绰约、才貌双全的李季兰成了那些风流才子心中倾慕的女神。她本性情女子,暗怀春情,寂寥的修行时光让她不忍芳华虚度。且不管什么清规戒律,这位多情道姑遇上名流雅士,亦常秋波暗送,风情万种。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一盏孤灯,难遣寂寥,携琴登楼,万千心事无人解。拨弄琴弦,调寄相思,研墨赋诗,皆是思情,只是这比海水还深的相思,寄于谁人?

  她的相思到底为谁?后来方知道,在她芳心难耐,寂寞无涯时,有那么一位神清气朗、风度翩翩的隐士走进她的道观,撩动她的情肠。他叫朱放,隐居于此,素日以山水为乐,临流畅饮,豪放不羁。这样一位风流隐士,邂逅多情才女,自是郎情妾意,欢喜不尽。

  此后,他们相约游山戏水,赋诗饮酒,或于玉真观对弈品茗,抚琴相诉,度过一段美好浪漫的岁月。道观再不是清修之所,李季兰凡心已动,那些经文以及观里枯寂的光阴,藏掩不住她的热情。奈何相思无涯,人生聚散有定,朱放奉召去往江西为官,将她重新搁置在观内,忍受煎熬。

  那段时间,唯有托鱼雁倾诉相思之情,她知她的等待终是无期,他虽对之有情,却无须信守誓约。在她每日愁肠不解,为情所扰时,有那么一位清雅潇洒的青年才俊闯入她的禅房,抚慰她的忧伤寥落。

  他叫陆羽,唐时一位与茶结缘的男子,一生嗜茶,精于茶道,被誉为茶神、茶圣,著有一部《茶经》闻名于世。陆羽本是孤儿,被智积禅师抚养长大,虽在庙中,却无意终日诵经打坐,更喜吟读诗书。

  那年的陆羽寄居龙盖寺,饱读经书,研习茶道,得闻玉真观有位才情出众、气质若兰的女道士,便专程来访。他满腹经纶,她佳人绝代,他的到来,如一盏清茗,洗去她的愁肠,解了她的相思。

  玉真观再次成了李季兰交朋结友之所,除了陆羽,她还与许多风流名士、朝廷官员往来,但为之倾心相待的,唯有陆羽。日静风闲,二人对坐清谈,取泉烹茶,赋诗作画,抚琴寄雅。她病时,陆羽为其煎药煮茗,殷勤相陪,他柔情相待,她自真心相许。

  当时陆羽有一位好友,为僧者皎然。皎然虽为出家人,却善诗能文,喜画爱茶,与陆羽为至交。一段时日,三人经常聚会研经,围坐煮茶,诗词酬答。李季兰与陆羽自是心性交融,彼此有情,但她对皎然的闲定气韵,出众才华亦是仰慕,可皎然坐禅已久,心如止水,对其柔情素心不生涟漪。他曾作诗,表决心意。“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李季兰依旧守着她的道观,一半清修,一半交际。如水光阴,慢慢流逝,她虽与陆羽情意相投,但始终不能如凡尘男女那般婚嫁相守。再者她习惯了观内自由的生活,不愿落入尘网,被世俗约束。陆羽亦有禅心,与茶相知,过不了凡间的烟火日子。他们一如往昔,相约清谈,琴茶作乐。

  据说,喜文爱才、精通音律的唐玄宗听闻李季兰的才名,亦对其心生赏慕,下诏命其赴京都一见。那时的李季兰已年过四十,容颜清减,但诗心仍旧。接到皇上诏命,她为这突如其来的荣恩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美人迟暮,怕龙颜失望,喜则是半生浮云,却未承想得此机遇。

  但李季兰并未见到唐玄宗,在她奔赴长安的路上,安史之乱爆发。长安一片战乱,唐玄宗自顾不暇,带着杨贵妃仓皇西逃。途经马嵬坡,他连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都未能保住,又何来心情记得玉真观这位渺小的女道士?

  有人说,她在战乱中不知所踪,也有人说她因诗而亡。自古红颜薄命,她动了心魔,为情惑,又如何躲得过?我宁愿她此生逍遥于玉真观中,忘记所有的相逢为何,一点凡心亦不被人说破。只是那寂寞无涯的相思,该寄往何处,寄于何人?


05. 菱花镜里,画眉深浅入时无

近试上张水部﹝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梅庄的雨总是这样下得正是时候,在每一个悲伤的日子,每一个落寞的长夜,以及风起的清晨。人生原本就是一场戏梦,是我迟迟不肯醒转,不愿醒来,不能醒来。

  雨中植物青翠,散发着草木独有的芬芳,茉莉的淡雅,兰草的馥郁,薄荷的清凉,一如初见的人生。万物鲜妍终有时,待浮花浪蕊过尽,所剩的只是几茎虬枝,几片绿叶。

  世间多少无理的情缘就那样被消磨了,到最后,来到你身边的那个人,未必是合适的。珍惜当下所拥有的,放下必然失去的,是对缘分最好的尊重。

  女子美好的容颜,当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优雅和气度。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只是倘若遇不见那个令你倾心的人,亦当爱珍贵的自己。一个洁净的女子,需轻妆淡抹,略施粉黛,素雅清丽,又不失妩媚风流。

  女子的眉眼,最得神韵。画眉自先秦时已有,汉魏六朝时期,以黛画眉已成风尚。汉代刘熙所著《释名》中说:“黛,代也,灭眉毛去之,以此画代其处也。”画眉文笔,式样繁多,有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月梭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等。

  初读宋人欧阳修之句:“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瞬间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柔软,万般情深,浮现眼前。后再读唐人朱庆馀之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更觉温软多情,不甚娇羞。

  菱花镜前,红颜清好,立于她身后的是那玉树临风的翩翩郎君。她点黛轻描,似细柳弯月,秀丽天然,温婉可人。他细细端详,眼含秋波,深情相待,赞不绝口。这是一对新人,昨夜洞房花烛,不尽温柔缱绻,晨起梳妆,郎情妾意,你恩我爱。

  旧时民间,男婚女嫁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心相爱、誓愿白头的,又有几多?但许多夫妻,虽无多少浓情蜜意,依旧在寻常日子里相敬如宾。她为他洗手做羹汤,红袖添香,他为她镜前描眉,窗下添衣。也许,平淡的爱情恰是这样简单的相依,不生死与共,却同修同住,甘苦相随。

  那时年华正好,心意如夏日初开的那朵莲,不染纤尘。愿寻得一个清澈温和的男子,我做他宛若梅花的妻,为之平凡生养,日子美好平稳。无须他盟誓,只需一生为我画眉。种种念想,如那秋风恨水,一去不复回返。而今,青春尽失,拥有的只是几段残缺的回忆,以及只有在梦里才能偶尔遇见的温柔。

  人生有悔恨,有遗憾,有填不满的空虚,有弥补不了的伤害。我曾说,至美的爱情当如玉石,温润坚定,一生不改其质,不失其情。很幸运,我得到过想要的那种感觉,亦受过千恩万宠。很不幸,所有的恩情被匆匆的光阴湮没,而结局亦被修改,一梦沧海,我们都有回不去的曾经。

  后来才知道,朱庆馀写的这首《近试上张水部》是在应进士科举前所作的呈献给张籍的行卷诗。他以新妇自比,新郎比张籍,又以公婆比主考官,借此征求张籍的意见。唐时应进士科举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朱庆馀此诗投赠的对象便是官水部郎中张籍。

  据说,朱庆馀所投赠的诗得到了张籍明确的肯定,特酬诗以赠,“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张籍以采菱姑娘比喻朱庆馀,赞其容颜娇美,歌喉清亮,定会受人喜爱,故暗示他不必为考试忧心。

  无论朱庆馀之后是否高中,人生遇此伯乐,当是足矣。古往今来,多少雅士、风流才子不遇明主,无人赏识,潦倒终生。士为知己者死,世间许多缘分,刻骨惊心,胜过男欢女爱。他真诚赠诗,知心相待,此番情意,好似那多情郎君,为其所爱的女子镜前描眉,深情款款。

  他则像那新妇,昨夜红烛高照,次日清晨要拜见翁姑。故早起梳妆,好去堂前行礼,点黛画眉,又不知深浅,不禁低声细问: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一声低问,内敛娇羞,动人心肠。正是这一声低问,将新妇婉转的内心刻画入微。诗人将能否顺利踏上仕途的忧心与新妇初见翁姑之情态相喻,巧妙新颖,耐人寻味。

  朱庆馀的诗清新细致,描写精巧,颇具风味。宋人刘克庄在《后村诗话后集》中评点道:“张洎序项斯诗云:‘元和中,张水部为律格,字清意远,惟朱庆馀一人亲受其旨。沿流而下,则有任藩、陈标、章孝标、司空图等,咸及门焉。’”

  而张籍的酬答又是那般妙趣天然,可谓珠联璧合,成为千古佳谈。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都不缺才人高士,漫漫人生,能与之投缘的人,少之又少。你用尽所有的时光,去争名夺利,然成败得失,只在一瞬。

  尘缘亦是如此,多少才子佳人,曾经誓同生死,相约白首,后来转身相负,误人伤己。像孟光、梁鸿这样举案齐眉,平淡静守的,唯百姓人家可见。书卷里、戏文中的美好爱情,多为悲剧,不得圆满。也是,人生素净为大美,情爱也该如佳人新描的眉,浓淡相宜,不暖不凉。

  人不如故,糟糠不可轻弃。女子资丽佳颜,就那么短短十余载光阴,纵有倾城之色,终会黯淡老去。而情如窖酿,值得深藏,时间愈久,味愈醇厚,经久耐品。但有时,放手是一种成全,依顺命运,是为了解脱灵魂,宽容别人,亦是善待自己。

  若说,何谓幸运,就是此生爱上一个等候已久的人,并且彻底拥有彼此,不离不弃。愿意一生为他妆饰,直到暮颜白发,仍低语相问:画眉深浅入时无?


06. 还君明珠,恨不相逢未嫁时

节妇吟﹝张籍﹞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李商隐有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以往读之,总有深深的怅惘,年少时有多少漫不经心的错过,留待以后无尽的追忆。如今再读,竟已释然,往昔之情,或流逝,或擦肩,皆已是过去。就算换一次重来,依旧会有难以捡拾的遗憾,不可平复的心情。

  后来民国才女张爱玲写过:“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阴晴圆缺,在一段爱情中不断重演。换一个人,都不会天色常蓝。”既是注定的遗憾,又何必彷徨在过去的路径,做着无用的反思和追悔。

  人和人相逢,人与物相通,皆需机缘。有些来得太早,有些来得太迟,在恰好的时间里,遇见合适的人,是多幸运!人世许多相识相知,虽有缘,却无分。就像一场美丽的花事,尚未好好绽放,便已匆匆落幕。世间最无理,最空幻的是情缘,最不可抗拒,难以放下的还是情缘。

  有人说,美好的爱情只要遇见,永远不会太迟。也许红尘太累,无须更多约束,自可随性洒逸,爱想爱之人,做想做之事。至于是缘是劫,又或是遭遇怎样的因果,应该无惧亦无悔。但人活着终有使命,有责任,有太多割舍不下的包袱和执念。你今日的抉择便可预见明天的结局,对与错皆自己承担。

  如果说,错过是一种美丽,那么放下也是一种慈悲。但所有的际遇都有一个繁复的过程,有一天当你遇见久未谋面的故人,或者前所未有的感动,要做到不怨不伤,拒之无悔,当是不易。每个人的内心都长着一棵树,其间的花开花谢,唯有缘有情人可见。

  年少时也曾邂逅过美丽懵懂的情感,于唐诗里读到:“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多么随意又深刻的两句诗,却不知所吟之人内心已是百转千回。一切只因相逢太迟,太迟。然而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邂逅不同的缘分,看似无意,却始终在追寻那个合适的人。

  当有一天遇见那个魂牵梦萦,欢喜不尽的人,你甚至想要擦去过往所有的故事,不留痕迹。只愿回到最初清白的自己,与之在红尘陌上相爱相守。忘记曾许过的海誓山盟,忘记朝暮相处时的一颦一笑,忘记你曾是别人的夫,别人的妻。而有一天你又会为某段相逢而情难自已,受之有愧,拒之不忍。

  后来才知道,“恨不相逢未嫁时”是唐人张籍一首自创的乐府诗,题为《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诗的表意是描写一位闺中妇人拒绝一个多情男子的追求,虽有心动感思,但最后仍安守妇道,忠于盟约,忠于丈夫。实际上此诗暗喻了诗人忠于朝廷,不被藩镇高官李师道拉拢、收买的决心。

  词浅意深,似淡又浓,将其内心委婉情思、轻轻惆怅细腻又曲折地表达出来。若为人妇,她自是冰清贞洁,对多情男子的爱慕之情心有感动,甚至忍不住将其赠予的明珠系在红罗裙上。但转而又说“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他们夫妇亦属富贵之家,其良人更是执戟明光殿的卫士。

  尽管,她知他深情厚谊,明如日月,却仍旧心比金坚,与丈夫誓同生死。虽如此,她却不忍过于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含泪情深地还君明珠,再怅叹一声,恨不相逢未嫁时。只是,她既与丈夫生死相许,可见其夫妻恩爱情浓,又怎会轻易受外界侵扰,而动摇芳心?

  想来,她心中对多情男子亦是有心,不然何以收下明珠,系在红罗裙上。百思过后,方归还明珠,谢绝情意,信守妇道。但她柔肠婉转,淡然遗憾,遮掩不住其内心深处对爱情的渴望。但她终究守住初心,抗拒他无理的表白,不曾做出后悔莫及之事。倘若她听信自己的情感,难耐寂寞,那深阁之中或许又会生出莫名的事端,不可挽回的错误。

  若真相逢在未嫁之时,彼此相伴相惜,也未必就是良缘。若与夫朝暮相守,镜前偎依,又何来有恨?她收下明珠,既是不忍将之伤害,也是心有感动。她还君明珠,则是心存愧疚,斩断情缘。人世有太多的礼教禁忌,又怎可轻易跨越背叛?纵算有悔意,有不定,亦不可糊涂,误人伤己。

  汉代有诗《陌上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陌上桑》妙在直白,此诗妙在婉转,余韵缭绕。诗人用含蓄的词句,既描述节妇的忠心,又表达其坚定的政治立场。李师道是当时藩镇之一的淄青节度使,张籍不想得罪于他,故写下这首巧妙的乐府诗,婉言回拒。

  《围炉诗话》评点:“张籍辞李师道辟命诗,若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二语,即径直无情。朱子讥之,是讲道理,非说诗也。”君子坦荡,不依附,不媚俗,对高官厚禄可视作烟云。后来,因他诗作情真意切,李师道亦深受感动,故消除念想,不再强求。

  世间男女两情相悦,如明月清风,千般欢喜,万般自在。若有情人皆可成眷属,不错过,不辜负,又何须牵愁惹恨,悱恻哀婉?彼此长相厮守,一个在堂前吃酒,一个于厨下煮茶;一个伏案书写,一个镜前描眉。彼此交付了所有的真心,又何来空落,需要别人去填满?

  也许每个人心底都藏有一段或几段不可诉说的情缘。或勇敢,或懦弱,或得到,或失去,最后都输给了自己,输给了时光。我不轻易用情,却仍有悔恨,我的世界,是爱恨情怨,样样都有,千缠百绕,又可以随时放下。

  过去许多年,有人来过又走了,好似晴天落白雨,干净彻底。也曾有过遗憾,有过伤痕,终不觉可惜,更不会沉陷,毁灭自己。若从前,我有过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委婉情肠,如今,则是陌上桑里的罗敷女,既无心意,也不肯用情。

  当下,是无离愁,无别恨,不相遇,不相知。你有你的河山,我有我的江湖。


07. 甚荒唐,为他人作嫁衣裳

贫女﹝秦韬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近来,总能看到一句话:“哪有什么现世安稳,不过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是的,每天都有人在某个喧闹角落为你负重前行,方有了当下的安稳,当下的宁静。只是,谁是那个清守安稳的人,谁又是那个负重前行的人呢?人生除了付出,莫非就是收获?你所付出的,未必会有等同的收获,但收获了,就必然有付出。

  每个人来到凡尘,都有自身的使命,有宿债未了,前缘未消,好梦未圆。人本无贵贱之分,时间久了,便有了距离,有了区别,你在小墙深院里,他是千舟已过万重山。人生一世,抉择在于自己,有人小富即安,守着当下,不计荣辱得失。有人怀鸿鹄之志,有高过云天的抱负和梦想,他所经历的,必是山高水长,风云变幻。

  人的出身不由自主,你或生于侯门高户,或是贫民之家,但此后的行途,则归于自己。你此刻的负重,也是为了将来的安逸,而你今日的淡然,是由过往奔忙所换取。有人孤高傲世,不落俗流,和明月清风做了一世知己。有人低落尘埃,在尘埃里开出花朵,笑看人世。

  她是贫女,生于寻常村落,柴门陋户,自幼着素衣布裳,食粗茶淡饭,不沾绫罗锦缎,不见玉粒金莼。她纯洁朴实,天真烂漫,前院后屋栽种着山花野草,墙角一侧也有藤萝扎的秋千架。屋舍简陋,没有华贵的装饰,却也洁净无尘,一清二白。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若无世事相扰,守着清贫岁序,也可淡然处之。但因贫穷,她早已是待嫁之年,却迟迟不见媒人前来说媒。想要抛开女儿家的羞怯矜持,托个好媒人,嫁个好夫婿,终难启齿。每念及此,内心莫名感伤,她不想攀附权贵,只盼着寻个良人,过朴实无华的日子。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她虽没有出身侯门绣户,却也生得清丽脱俗,姿态娴雅,品行高洁,心性纯净。然而,这个俗世重富贵轻贫贱,重家境不重品性,纵她面若秋月,妆容朴素,又有谁会怜惜一个贫女的容颜,赏识她的高尚情操?

  虽无华服衬托,无珠玉装饰,但她着素裙,食落英,风流不减。她是贫女,却格调高雅,不落俗流。她自知良媒可托,只是佳偶终难觅。这偏僻的村落,多为凡夫俗子,有几人能懂她内心的美好?莫说是宋玉那般风流俊逸的美男,就连个知晓冷暖的村夫也难遇见。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她敢于在人前夸赞自己有一双善绣的巧手,她绣的山,逶迤起伏,她绣的水,波光粼粼。她绣的并蒂常开,鸳鸯结伴,奈何她孤身无依,世无知音。她不涂抹胭脂,两叶弯眉无须描摹,自是纤细秀美,她不屑迎合俗流,与人争妍斗丽。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她虽心性淡然,却也有怨恨,年年岁岁缝制华服,日夜不息,却也只是为别人织作出嫁的衣裳。自己的亲事,自己的嫁衣,又有谁来准备?任她巧夺天工,貌美灵秀,好时光也只是蹉跎。

  贫女在她简陋的绣楼里自伤自叹,自怜亦自傲,令人叹息。清人俞陛云指出:“此篇语语皆贫女自伤,而实为贫士不遇者,写牢愁抑塞之怀。”也是,良媒不问的蓬门之女,不就是那些出身清贫、举荐无人的寒士吗?她的风流灵巧,高洁心性,亦是天下寒士孤高超脱的情怀。

  “谁爱风流高格调”, “为他人作嫁衣裳”。多少文人高士,怀才不遇,奔走献策,终其一生困顿潦倒。他们内心醒透,不入世流,遭排挤冷落,纵入官场,多是屈居人下,难以施展平生志向。庸碌一生,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此诗是写给天下贫女,也是写给寒士,亦为作者的自喻。

  无论是贫女,或是寒士,都有一颗朴素珍贵的心。世情冷暖,风尘渺渺,所谓的知音人,一半是自身求得,一半则是听信天命。有多少贫女,守着她的柴门,一生穿针引线,嫁个凡夫,年年岁岁将人间芳菲看尽。又有多少寒士,于小窗下,捧读诗书,虽不为世所赏,但胸藏万千锦绣,怡然自得。

  当年李清照,可谓是如愿以偿,嫁与赵明诚,过了一段赌书泼茶的浪漫时光。但幸福并不久长,后金兵入据中原,赵明诚死,她流寓南方,境遇孤苦,再不见当年清雅调皮的词作。人生路上,她遭遇了太多变故,逃亡辗转,转嫁给一位不解风情的男人,终误此生。

  与之齐名的才女朱淑真,自幼冰雪聪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后听从父母之命,嫁与一个俗吏,志趣不合,婚后终日郁郁寡欢。“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

  她轻抚弦音,他自是不解;她写诗填词,他亦不通。简短无趣的岁月里,她写下《断肠集》。与之做伴的,是庭园草木,是翰墨书香。内心的寥落与孤独,填之不尽,诸多不如意,令她郁闷而终。她非贫女,所嫁者不是心仪钦慕的良人,亦是奈何。

  你今日的种种修行,将会是来日的福报。做自己所能做的事,爱自己所能爱的人,喝自己杯盏中的茶。纵是久居蓬门,不为人所知,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又有何妨?俗世的绫罗绸缎,终抵不过诗风词韵,输给了柴米油盐。

  这世间,有人为寻俭朴淡泊,远僻繁华,抛下富贵,做个凡夫贫女,男耕女织,安享简单的幸福。今时的我,该有了久在深山人不识的勇气,做一个优雅诗性的女子,和一个朴素简净的贫女,没有区别。

  一切都并非静止,一切都可以改变,人生半梦半醒,半真半假,方可从容稳妥。你在为别人负重前行,别人亦在为你苦作嫁衣,人间多少流离悲伤,亦是一种庄严。千般风光,唯俭约至美,浩荡山河,贫者居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