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那朵静夜的莲开 - 卷二


01. 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诗经·国风·召南·江有汜》

  木心先生有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晨起漫步于竹林,偶然想起这首《从前慢》,竟觉天地有情,万物皆安。竹林深处,有一种江南小巷的深意,光阴穿梭;而我是这人间的悠悠过客,谦卑婉顺,连失意也不敢有。

  庭园的花,有几枝探出墙外,好似有意在召唤路人,莫要行色匆匆,最美的风景,未必在远方。时光很慢,一生只够邂逅一个人。时光亦很快,春耕秋收,生老病死,就这样过去了。时光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时光又很快,喝几盏新茶,弹几曲古调,就已是白发苍颜。

  人与自然万物,皆有一份微妙的情意。过近则失了美感,过远又不够亲密。爱你的人,只需日常简单的相处,一个平实的微笑,亦可山水久长。不爱你的人,纵是说盟言誓,亦薄浅如风,转瞬消逝。

  从前的日色很慢,从前有云雁传情,锦书难托。从前的人,一生遇不见几个行客,说不上几句情话。可从前的人,阴晴冷暖,悲欢离合,样样皆有,无增减,无缺失。

  从前的人,心很静,一座庭院,一扇柴门,岁月不分早晚,甚至没有多少故事,没有亮丽的色彩,仅仅是为了简洁的衣食。人间鸳鸯,有欢喜,也有辛酸。男子上山伐薪,或田间劳作,河畔垂钓;女子陌上采桑,竹林拔笋,溪边浣纱。在那古老荒蛮的世界,天下没有动荡,风静日闲,国泰民安。

  从前的人,情感朴素,却也有诱惑,会生二心。清代洪昇《长生殿》有言:“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男儿的世界,是迢迢天下,是漫漫河山。天下女子,皆可以是自己的妻,至于那些一见钟情、不离不弃的,多只是诗文里的故事,不可当真。

  旧时男子多妻妾,是礼制,也为民俗。他们朝秦暮楚,辜负佳人,是那般理直气壮。或为霸者,有鸿鹄之志;或为寻常商人,江湖奔走;又或仅仅是布衣,整日吟几句爱恨缠绵的诗,喝几壶不知名字的酒。在他们心中,唯愿岁岁年年有美人做伴,不问短长。

  这首《江有汜》是一位弃妇的哀怨诗。诗前原有小序:“《江有汜》,美媵也。勤而无怨,嫡能悔过也。文王之时,江、沱之间,有嫡不以其媵备数,媵遇劳而无怨,嫡亦自悔也。”嫡为正妻,媵在古代指随嫁的女子,或指姬妾。

  诗中的女子或许是一位商人妇,居江沱一带。那位商人似乎在经商之处另娶了妻妾,离开江沱返回家乡时,将她无情遗弃。她心怀哀怨,悲伤不已,借此诗歌释怀,宽慰自己,亦成全别人。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她的丈夫当年涉水而来,如今又乘舟悄然离去。江水滔滔,流淌不息,她所爱的人从此不再与她相随。只是,以后那漫长的岁月,没有她的相伴,终有一日,他会心生悔恨。而那时的她,是守着旧日屋檐,将他等候,还是转身而去,做了别人的妻?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江水静流,一如人世风景,安定清和。只是她的爱人已经一去不回,此生再无交集。她不再怪怨,只愿没有她的日子,他亦可以平安喜乐,一世静好。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江河有信,送来者,亦送归人。她的爱人,乘舟飘然远去,今生再无重逢之日。在以后没有她的日子里,他人生锦绣,岁月如歌。

  宋代朱熹《诗集传》:“是时汜水之旁,媵有待年于国,而嫡不与之偕行者,其后嫡被后妃夫人之化,乃能自悔而迎之。故媵见江水之有汜而因以起兴,言江犹有汜,而之子之归,乃不我以,虽不我以,然其后也亦悔矣。”

  从前很慢,一生只够忘记一个人。从前很慢,一生只做一件后悔的事。自古男子对女子亦有深情厚爱,只是经不了时间的冲洗,受不了情色之诱惑。美人如花,自是赏之不尽,又有多少人,守着初时之诺,而不动凡心。

  元稹有情,写下《离思五首》,悼念亡妻韦丛,抒发其忠贞不渝的爱情和刻骨铭心的思念,吟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千古佳句。后出使蜀地,与才女薛涛相识相恋,海誓山盟,但终为了所谓的前程,离她而去。自此劳燕分飞,关山永隔。独留她一人,居于浣花溪畔,自制深红小笺,以诗寄情。

  苏轼也有情,他为妻子王弗写下千古悼亡词,哀思深挚,令人感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尽管如此,他的身边,一直有佳人相伴。王闰之用二十五年的时光伴他宦海浮沉,与之荣辱与共。而他晚年之时,又有侍妾王朝云红袖添香,陪他朝朝暮暮。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西湖苏小小,为钱塘第一歌伎,一生爱好山水。她自制油壁车,遍游西湖之景。那日,她邂逅了打马而过的少年阮郁,一见倾心,结了良缘。

  不久后,阮郁在京做官的父亲,派人催其返归。他走时,许诺待安定好家事,定当回到西湖,娶她为妻。谁知一别音信杳渺,苏小小情意难忘,唯有西泠的山水,与之同生共死。

  当年李甲负心,致使杜十娘含恨沉江。他在烟花巷里,那般温良淳厚,于妓院小楼,和杜十娘山盟海誓。可到底还是薄寡之人,软弱背信,利欲熏心,又怎配得起杜十娘这样刚烈的女子?

  纳兰容若曾写《木兰花·拟古决绝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班婕妤为汉成帝妃,被赵飞燕谗害,幽居冷宫,后有诗《怨歌行》,以闲置的秋扇比喻被弃的女子。

  唐明皇与杨玉环曾于七月七日夜,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盟誓,愿世世为夫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当初不爱江山爱美人,可最后为了保全江山,他损了美人。有人说,贵妃之死是个谜。

  千年已过,她到底去了哪里,葬身何处,又能怎样?纵然那日不死于马嵬坡,她活着,失去了唐明皇的千恩万宠,她还是贵妃吗?哪怕他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忏悔,她心中的伤亦再不能愈合。

  卓文君曾写《怨郎诗》:“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唐人杜牧有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宋代王安石有词:“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这些,不过是一纸文章,读过作罢。

  自古情爱之事,认真则伤,淡漠则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生而为人,只是来世上修行一场,但大多为了衬景。山河照影,不留痕迹,这人间,来过便好。


02.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诗经·国风·召南·野有死麕》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帘外风动不止,炉前烟缕不绝,瓶花还在,暗香飘浮。案几上的旧物新宠都还在,还是初时模样,不曾更改。而我明明是这里的主人,却更像一个意外闯进来的过客。坐于竹帘半掩的窗下,喝一盏新茶,内心简净无思,又这般无所适从。

  暮春的风光也有一种妙意,不是惊,也不是喜,只觉万物都像修竹,各有傲骨,清平干净;又像莲花,自有贞洁,只能远观,近赏便是唐突。感情便是如此吧,世上男女相悦,有舍有求,有得有失,有聚有散。那些爱得最深的,亦伤得最重;走得最近的,最后离得更远。

  到底是庄子逍遥,他道:君子之交淡若水。世间无论何种感情,都当清淡如水——朋友之情,男女之情,乃至父母子女之亲情——如此遇生离死别,便不至于那般悲伤。多少情爱,昨是今非,那么多说盟说誓的诺言,随着漫漫烟尘,说淡就淡了。

  对于情爱,我亏欠于人,也被人相欠。此生,唯不负的是梅花,身寄于梅,与之相亲相惜。它开则我生,它落则我死。至于那些虚华浅薄的情缘,不要也罢。可读了许多情词艳句,仍有欢喜,或许这也是女子的柔软之处。写到此时,窗外竟无由落起了雨,轻烟疏淡的庭园,像几千年前有过的那场情事。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我喜《诗经》里写女子的美,天然婉顺,让人肃然起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静女其姝”。《诗经》里的女子犹如一块块璞玉,未经雕琢,不染世事;她们美得清正,简单,无胭脂气,只有自然草木的清香。

  每个女子都是朴素的草木,或为葛,或为桑,或为桐,或为桃,又或如玉。各有颜色、情调,心思直白,也质朴干净。那是一个荒烟蔓草的年代,男女性情皆简单纯粹,但都是真性流露,又始终保持纯洁。

  《野有死麕》是一首纯真的情歌,那时的人与大自然相亲,懂惜物便是惜情。他们的世界有茂林荒草,田畴郊野,以及大自然馈赠的飞禽走兽、原始植物。他们亦懂得借物寄情,不拘于凡俗之礼,内心真善,爱得慷慨、坦荡。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这位英勇的男子,踏着朝霞辛勤捕猎,将刚刚打到的獐子细心用白茅裹之,郑重地送给他心仪的姑娘,向她求婚。这位女子恰如白茅一般,纯洁美丽,俭约出尘。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位年轻的女子恰到了适婚之龄,内心亦渴望嫁得一如意郎君,从此夫妻相敬,平淡度日。男子未娶称士,吉为美、善之意。吉士为英勇的男子,知女儿心意,想要追求她。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獐和鹿为旧时求亲必备的礼聘之物。虽不贵重,却真实有情。他亲手猎到的,亦是珍稀。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男子心意坚决,只盼与女子早日成婚,行百年之礼。女子则尚存娇羞,含蓄腼腆。她希望男子莫要心急,待她思虑周全。切不可轻易掀开她的佩巾,亦不要惊动她家的狗。女子期待这个过程从容舒缓,她虽已到婚配之龄,不可久候,亦不肯草率。

  旧时男女青年对待爱情自然直白,也朴实率性。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寻常男欢女爱的生活,做传统的民间夫妻,日作夜歇,相守相伴。那是一个崇尚自然、民俗朴素的年代,男女之间只要情投意合,真诚坦荡,无须拘泥,亦不猜嫌。

  山花野草、虫蚁鸟兽可以做聘礼,天地万物、山川日月皆是良媒。择定良辰吉日,拜过天地、父母,自此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日子平淡却有情,年年岁岁,重复着一种简单的姿态,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毛诗序》说:“《野有死麕》,恶无礼也。天下大乱,强暴相陵,遂成淫风。被文王之化,虽当乱世,犹恶无礼也。”其实这只是青年男女约会,男子急于赠送聘礼,求得女子的欢心,而女子婉言拒之,又怎有“恶无礼”之说?

  清代学者姚际恒认为:“此篇是山野之民相与及时为昏(婚)姻之诗。”吉士是一位猎人,他用自己的猎物向女子求婚,是乡村适婚男女的自然行为:“女怀,士诱,言及时也;吉士,玉女,言相当也。定情之夕,女属其舒徐而无使帨感、犬吠,亦情欲之感所不讳也欤?”

  朴实的情感,如花开风动,不须天长地久的誓言,彼此相约有信,自可白头。我喜欢旧时传统的婚姻,并非有多少深情厚谊,却有一种贵重,是万物所不能及。乃至帝王一统河山的气势,都不及男耕女织这般安稳清好。

  后来的朝代,亦听过许多男女相欢的故事,更不缺情意深浓的诗词。于我心底,仍爱《诗经》里的纯朴、庄严。“夫者扶也,妻者齐也。”他们的岁月,没有繁华,更无虚浮,于天光云影下辛勤耕织,自给自足,不依附于谁,更没有任何的相扰相争。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男子如竹,女子如玉。我喜那素雅天然的女子,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秀色清颜,冰肌玉骨。她无须有倾国之姿,倾城之貌,只温柔含蓄,柳腰倩影,抵过尘世万千风景。

  那时读庄子《逍遥游》,独爱姑射山的神女,吸风饮露,这样的女子不属于人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如此仙人,敬重不是,爱惜又不是,她居缥缈云山,来去无踪。远观都不可,莫说近看,真乃不敢亵渎也。如此亦好,神女无心,餐食风露,不染尘事,不惹世怨。她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日日皆是良辰,处处可见美景。

  后来,仍爱百姓闾巷、柴门竹院的女子,布衣轻衫,素姿静态,若出水芙蓉,似天然璞玉,不须雕饰。凡夫凡妇于朴素的日子里相亲相敬,粗茶淡饭,亦有吵闹纠缠,过后依旧是晴天安好。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那英勇的男子,沿袭着远古的民间风俗,用白茅裹好他亲猎的小鹿,赠予那位如玉的女子。如此单纯的思慕、率真的表白,她还有什么理由,再拿什么言辞去委婉相拒?

  四月里百鸟飞过千山,草木清新苍翠,不染暮色。他们仍在民间,各勤其业,或狩猎,或耕种,或采葛,或织布,爱惜着一衣一物,一情一心。日子舒缓悠闲,却一直在静静地过着。


03.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诗经·国风·邶风·柏舟》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当下的人世山川锦绣,城郭繁闹,国泰民安。百姓游春,可以随意往来,不受阻隔。江山红紫,人情物意,都成了诗料。鸟飞山林、鱼戏莲叶、花开有信、闻歌起舞,这是一种慷慨,也是一种清扬,此为兴。

  万物立命,天地立心,我当知人间风光,世中滋味。或闹中取静,或忙里偷闲,或欣欣求荣,或淡淡寻清。持身入世,或落于名利之网,不得解脱;或坠于尘缘情海,难以醒转。世间事,天下事,都是这般,来来去去,分分合合。

  《汉乐府》有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虽只是一首民间情歌,其气势奔放,清艳豪情,亦这样惊动人心;指天立誓,以表达其至死不渝的爱情。这深情厚谊,是对人世的肯定,也是对生命的依信。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再读南唐宰相冯延巳的《长命女》,觉万般情深,亦可以这样明丽清新,婉转含蓄。女子纤柔平实,更有一种忠贞傲骨,胜过男儿。她们的世界,悠然简净,是花开并蒂,也是燕语双飞。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诗经》中的句子,读罢有一种深意,觉绵密稳妥,让人内心踏实,不慌乱。所表达的是其坚贞不屈的信念,至死不渝的意志。若磐石,不可转移;若松竹,不可折腰。

  当年,刘兰芝投水自尽前对丈夫焦仲卿许下爱情的誓言:“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为忠于爱情,她不受世俗威逼,宁死不屈。而焦仲卿闻之,自缢于庭树。女子的烈性气节,令人肃然起敬。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他们的故事是悲,亦是乐。

  磐石宽厚庞大,以此喻坚定不移的信念。天地万物,有其深意清明,或柔韧如蒲苇,或坚毅若磐石,或逍遥如鸢飞鱼跃,或婉静若孤梅丛竹。万物之灵,不可言说,有姿态风骨,也有信念气节。以物喻人,借物寄情,一切在于自身的修行、品格、道德以及襟怀。

  《柏舟》的写作背景以及所表达的真意,历来争论颇多。《鲁诗》主张此诗为卫宣夫人之作,说:“贞女不二心以数变,故有匪石之诗。”

  《毛诗序》说:“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旨意为男子不遇明君,内心忧虑彷徨而作。不论是妇人之诗,还是贤臣之作,所表达的都是一份忧思,一种节操。而我只当是女子之作,诉其情,喻其心。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诗的起句以柏舟作比,柏舟喻情,漂荡于水中,无所依附,不知归岸。可见诗中女子内心漂泊不安,茫然辗转。耿耿长夜,孤独不寐,心有隐忧,无可排遣。饮酒遨游,或可解忧,但她内心的哀怨,沉重难消。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其心虽坦荡清澈,又岂能如铜镜那般见心照影?多少忧思愁闷,需要寻个人倾诉,哪怕只分担些微情绪,亦可消解。虽有兄弟手足,却也难以依凭,欲要诉说苦恼,反添了新愁。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清愁剪剪,难以消除,但内心坚贞若石,无可转移,柔软如席,不可翻卷。雍容娴雅,姿态威仪,自有一种尊严,不肯屈挠。诗中有怨,亦有坚决和果敢,志气和信念。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她忧心忡忡,受制于小人,又无力与之抗衡。患难相随,遭受无数屈辱,满腹辛酸无以言说。静心思量,不免叹息,茕茕无助,惶惶自悲。她虽卑顺柔弱,委屈忍辱,却也有凛然正气。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日夜明暗交替,竟不解人心愁苦。因她无法摆脱困顿失意之境,不能远离世俗的藩篱。但她不因小人倾陷而失了志气,坚守节操,其心不移。她想要追求属于自己的简单幸福,不顾一切拦阻,自由奋飞。

  整首诗虽是幽怨之音,凝重又委婉,却亦闻铿锵之语,浓烈而深挚。也许是表达贤臣的爱国忧己之情,受小人之辱,无法施展其鸿鹄之志。又或是表达妇人哀怨刚烈之情,她忧思深重,无处倾诉,却心如磐石,不失女子的气节和风骨。

  伯夷、叔齐是商末周初孤竹国人,二人互让君位,避纣投周。后又反对武王伐纣,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最后饿死于寒林,埋骨荒山。还有留居于匈奴十九年的苏武,他不受威逼利诱,历尽艰辛,持节不屈。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文天祥是南宋的抗元名将、爱国诗人。他身陷囹圄,仍心向南宋,宁死南归。其爱国之情,让一草一木皆见气势,震撼人心。斜阳满院,暮霭炊烟,先者已逝,历史沉默不言。只是江山浩荡,何曾有过止息?

  自古男子虽有豪情壮志,女子的忠烈却从来不输于男儿。“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是杜牧的诗,含讥讽之意。他说的是陈后主长期沉迷酒乐,因为美人丢了江山。陈朝亡,然那种旖旎的靡靡之音,仍被秦淮歌女传唱。

  他不知,在明末乱世,又有多少秦淮歌伎,英气逼人,比男儿更有骨气。乱世硝烟,侯方域薄幸,将李香君抛掷在兵荒马乱之地,独自逃亡。而香君守着那座荒城,为了当初的承诺,为了这段未了情缘,血溅桃花。她用美人的血,为秦淮歌伎换回了傲骨,换回了尊严。那柄染了美人鲜血的桃花扇,令世间多少男儿惭愧。

  柳如是和钱谦益有一段红颜白发的凄美爱情故事。他们居绛云楼,读书论诗,情投意合,亦被传为佳话。明亡,柳如是劝钱谦益殉节,钱不允;柳如是投入荷花池,未死。后钱降清,遭挤被逐回,郁郁而终。柳如是被钱氏家族威逼,心中亦是生无可恋,解下腰间孝带悬梁自尽。世人称之“风骨崚嶒柳如是”。

  女子的情意,从来都那么端正,不轻薄。我是迢遥岁月里那个迂回往来的过客,感于她们的忠贞、好意。虽不觉可悲,亦不同情,但我深信,她们的爱终会被光阴成全。旧时女子有一种颜色和情愫,是现世女子所没有的,是漫天花雨,是淡淡清风,也是溶溶皓月。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无艳情雅意,故不须心坚如石,只淡淡欢喜着寻常的物事。但我心底清冽、干净,阅人情,识炎凉;尝世味,知甘苦。于世间,不误花期,不避尘缘,不负众生。


04.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国风·邶风·绿衣》

  雨过天晴,庭园如洗。或因年岁增长,我越发地深爱春日的深红浅翠,唯愿于草木中找寻一份宁静,几许淡泊。众生亦如三春的花事,匆匆登场,又匆匆谢幕。来这人世,皆是过客,在一切还未尝尽时便要离开。无论尊卑,不分贵贱,万物起合生灭,亦当平等。

  人有悲欢,月有圆缺,古今风物之事大抵相同。自古江山如画,多少英雄豪杰、绝代佳人,亦如明月西楼,灯火过尽。他们隐退了江湖,葬于巍巍青山,秋水斜阳下唯见古墓荒冢。

  世景清明,故人远去。幼时的清明,不生怀古幽思,对先祖亦只是心存敬意,少有悲切感念之情。与父兄上山祭祖,不忘赏阅春色,采折山花,或摘些野菜,带回去给母亲制作美食。一家人聚于厅堂,品尝粗茶淡饭,安享乡间岁月的俭朴与安稳。

  晚年的李清照有词:“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那时的她,再无年少时泛舟采莲的心境,经历了国破家亡的风烟动荡,凄凉悲愁落于词中。她在忆人,亦在追思,想当年夫妻情深,赌书泼茶,如今却形单影只,流离无依。

  世间一切都是幻象,万般功贵、国色天香,都将随水成尘。但所历之事又都是真的,走过风雨人生,发生过的故事,都将在时光中淡去,直至无痕。今生所有缘分,都有尽时,只是或深浓悠长,或浅淡简短。

  读过许多千古悼亡诗,竟不知《诗经》里的《绿衣》是最早的那一首。“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初时不解,以为《绿衣》是写一绿衣女子,碧衫翠袖,于陌上采桑,或睹物思远,或伤春寄情。读罢之后,方知是悼亡追思之作。

  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作《绿衣》诗者,言卫庄姜伤己也。由贱妾为君所嬖而上僭,夫人失位而幽微,伤己不被宠遇,是故而作是诗也。”

  先人认为此诗是庄姜失位后的伤己之作。庄姜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为春秋时齐国公主,卫庄公的夫人。今人则以为是男子的悼亡之作。诗人目睹亡妻遗物,伤情愁苦,记起往昔情意,相敬如宾,更是心痛怅惘。旧物无情,它不解人间怨恨,守着自己的时光,任凭生死聚散。

  我亦认为是丈夫悼念亡妻的深情之词,由衣裳而想到制丝,忧思亡妻的贤惠淑德。“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穿着亡妻亲手缝制的绿裳,如今物是人非,忧伤成疾,泛滥成灾。往日种种恩情,何时能忘,又如何能忘?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想当年,妻子采桑陌上,养蚕缫丝,于月下穿线缝衫。屋内齐整无尘,锅碗洁净安然,有她在的时候,日子被打理得井然有序。

  古人云:“家有贤妻,夫无横祸。”妻子在时,他只需要晴耕雨歇,不问衣食,为人处世亦有她多番劝解,少有过失。而今,贤妻亡故,独留他孤身一人,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他穿着葛布薄衫,凉风入襟,秋意萧瑟,悲恸之情,难以自持。有贤妻的日子,三餐茶饭,四季衣裳,皆为他细心操劳,无有怨言。看着绿衣上绵密的针线,思念妻子的体贴温柔。此番阴阳相隔,今生重逢无期。而他的悲伤,亦如这浩瀚天地,无有穷尽。

  妻子深恩,如高山大海,清风朗月,壮阔无私。假如真有来世,自当结草衔环,报之情深。若他果真长情,余生当是绵绵无期的相思与悲恨。若他有一日得了新欢,亦将淡了旧爱,这绿衣或被珍藏于橱柜,或被丢于岁月深处,下落不明。

  人间夫妻情缘,亦如梦幻泡影,爱时缠绵不尽,怨时弃如敝履。君子之交淡如水,是否夫妻之情,世间所有的缘分,皆当清淡相处?如此,便可从容自若,无惧离合生死。但这一切,亦非人世的初衷,草木尚有情义,更何况有情之人?

  自古男儿多薄幸,深情者亦不少。潘安是天下美男子,于政治官场大有作为,而其对妻子杨氏的一往情深、忠贞不渝,更让人深受感动。

  妻子早逝,他未再娶,为她写下悼亡词,流传千古。“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辗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从此他成了女性心中美好的情人,有着檀郎的美誉。

  宋人贺铸写下一首《鹧鸪天·半死桐》,与《绿衣》有异曲同工之妙。“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同是悼亡词,同是对亡妻深切的怀念。梧桐半死,鸳鸯失伴,世间万般景致不复如昨。听夜雨南窗,想起往年妻子挑灯补衣,与之清苦与共,荣辱相随。而今天涯孤旅,魂梦无依,再无人为他织补旧衫,温酒煮茶。

  清代纳兰公子亦为妻子卢氏写过一首悼亡词。“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公子对亡妻更多的是悔意和惆怅。他追忆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酒后春睡,好梦悠长,赌书泼茶,红袖添香,然而昔日那一切寻常之事,今时再难遂愿。

  纳兰公子生性多情,他对亡妻眷恋难舍,后来又对江南红颜沈宛一见倾心。他本是当朝重臣纳兰明珠的长子,注定荣华显贵,繁花着锦。然他淡泊名利,喜文爱词,诗人云:“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苏轼的《江城子》,元稹的《离思》,都是千古悼亡之诗词。尽管才子身边从来不缺佳人,但往日的夫妻情深,到底深刻难忘。几番思量,浓愁不散,多少惜别伤离,皆因情起。“小轩窗,正梳妆。”“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当初的朝夕相见,如今竟是天人永隔,再回首,已是前生之事。

  她红颜秀色,早归尘土;他两鬓风霜,尚在人间。都说生死有命,时光到底不公。但此番相别,也不过是厅堂与厨下的距离,又或是她去了竹林浣纱,茶园摘茶,又何须断肠伤远!

  世上所谓的夫妻情深,其实只是一茶一饭的平淡生活。然而有一天,当下的种种,都将成为过往,都要归还给岁月。天地悠悠,无有历史,不见兴亡,寻常百姓的房檐下,依旧是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


05.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诗经·国风·邶风·燕燕》

  斜阳荒草,古道黄尘,江水小舟,这一切仿佛都与送别相关。千古离别伤远,皆是寂寞低愁,多少眷恋不舍,那一刻竟无语言表。唯留一个单薄的背影,以及彼此不敢交换的眼神,于风中飘荡,来无可依,去无所寻。

  江淹的《别赋》有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于一个漂泊的人来说,此生最怕的便是离别,或是送人,或是远走。聚时欢乐,散时悲凉,其间的酸楚与寥落,唯相别之人所知。人生当真若林黛玉所说那般,不聚不散多好。这样便不至于过于繁闹,亦无冷清。

  世间所有情感,皆要付出代价,深莫如浅,浅莫如无。只是人于凡尘行走,又如何能做到花叶不沾身?而我愿以后的岁月,更加自持守己,如此便可省去纷繁的情事,亦免了无谓的别离。

  《西厢记》有一段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自古伤别,有朋友之别、亲人之别,以及恋人之别。无论是哪种别离,皆令人伤情。只是那许多次的来来往往,到最后,慢慢成了寻常。以为过不去的山水,忘不了的疼痛,有一天,亦是淡若清风。

  《燕燕》是《诗经》中极为优美的抒情之作,亦为中国诗史上最早的送别之诗。王士禛曾推举为“万古送别之祖”。轻轻吟咏,燕燕于飞,依依别绪,果真是情意深长,哀婉动人。陈舜百说:“‘燕燕’二语,深婉可诵,后人多许咏燕诗,无有能及者。”不可及处,正在于兴中带比,以乐景反衬哀情,故而“深婉可诵”。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见燕子如见老宅,如至故里。燕子守着寻常院落,岁岁年年,结伴远行但不必迁徙。它们可以在寻常百姓家筑巢,双双栖息于白墙瓦檐上,细语呢喃。人处世间,或为功名,或为情爱,或仅仅为简单地活着而出走天涯,经过几程山水,直到看不到炊烟人家。

  这首《燕燕》为所谓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庄姜所作。《左传》记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硕人》是这样描写庄姜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该是怎样的女子才有如此绝代容颜,倾城风姿?庄姜的美,古老而明媚,温润又柔婉,她就这样孤独地美了三千年,与人无尤。

  然而这样一位贵族女子,又是诸侯夫人,纵有才情,又怎会有闲心来写民歌呢?庄姜虽美,嫁与庄公后,因无子而失宠。她写诗吟句,亦只是为了消解内心的烦愁苦闷,打发深宫的寂寥岁月。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依稀记得当时远嫁的情景,燕子双飞,自由欢畅,虽安身于寻常百姓家,俭约朴素,却有闲逸的栖身之所。而她远嫁他乡,不知归程,更不知以后的命运。

  父王已去世,妹妹今日又要远嫁,手足分离,亦是依依不舍。燕子轻姿曼舞,呢喃低语,不知人间惆怅。深情的兄长相送于郊野路旁,瞻望不见人影,唯泪落如雨,心痛难当。此去万里层云,千山暮雪,虽是有所归依,可到底归依何人?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这一程又一程的陪伴,更是令人黯然神伤。女子出嫁,虽是人世常理,可这番别离,水复山重,她再不是那个养尊处优、任性洒然的少女了。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她不仅温和恭顺,为人又贤惠善良。执手临别,赠言勉励,莫忘先王的嘱托,成为受百姓拥戴的好国君。这女子貌美尊贵,又贤德宽厚,成为千古女性的典范。

  庄姜盛妆嫁给昏庸的卫庄公,纵是婚姻不幸,她亦不愿谄媚庄公,便独守深宫,以诗歌寄托哀思,淡看人间冷暖。她典雅高贵,贤良端庄,又才情非凡;但到底红颜薄命,此生不遇良人,唯与寂寞相依到老。

  美人会老,那如柔荑般纤细柔软的手、凝脂的肌肤以及含情浅笑的美目,终会消逝。但庄姜的美被封存在时光深处,写入三千年前的诗卷里,被世人敬爱亦珍惜。此后,再多美好旖旎的词句,都无法歌咏她的美。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仿佛又行走在离别的路上,马车缓缓,佳人非昨。那年的燕子不知飞去何处人家,那年的新娘已将宫廷的黄昏坐断。后来,又有无数人在这郊野荒径送离,只是那么多的聚散悲欢,冷暖故事,都被时光淹没,了无痕迹。

  想起《红楼梦》中探春远嫁伤别,与此番景象有几许相同。“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女子的一生到底是有这么一场别离。或喜或忧,是福是祸,皆有安排。庄姜不幸,嫁与卫庄公,辜负了好年华。然而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嫁得如意郎君赵明诚,一起收集金石字画,烹茶作词,夫妻恩爱,情深似海。到最后亦躲不过离散的宿命,赵明诚死,李清照晚景凄凉,划着当年的兰舟,无处归依。

  古人惜别,送至长亭古道,折柳相赠,热泪沾巾。白居易有诗:“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而柳永的《雨霖铃》更是让人魂断神销:“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是啊,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人的一生,有多少次相聚,往往就有多少次离别。只是终有那么一次远行,此生再无重逢之日。这共同走过的人间岁月,这一起爱过怨过的红尘,有一天都要忘却。

  人世悠悠,漫漫远意,亦如历史的古道,从秦汉到魏晋,从唐宋到明清,千年风景,千年故事,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送别。

  三千年前的燕子,依旧在百姓堂前,双飞双栖。三千年前的佳人,如暮春的花开,亦还闻得见其香气。而我只是千年后台下的一名过客,待台上的人将戏唱完,便散了,送别亦是多余。


06.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诗经·国风·邶风·终风》

  山河会为谁而增色吗?日月会为谁而添光吗?万物会因谁而有情吗?不,这世间众生芸芸,虽说每个人都有其使命和珍贵之处,但皆是可有可无。日月山川并不会因为谁而更改颜色,走过的光阴,发生的事,有过的情,都无可逆转。

  一夜的雨,醒来犹如置身烟雨中,也不知哪个朝代,哪个时令。庭中草木繁盛,惹来燕子筑巢,时闻燕语呢喃。人说,此为吉,家宅平安之意。我虽为主人,竟也是飘蓬流转,隐身于此,说避世,实则入世,说断情,却总生情。这般匆匆来过人间一场,与草木无异,和燕子无别。

  那日,宝玉去潇湘馆,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耳畔忽听得细细地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原来是黛玉春困忘情,无意吟读《西厢记》里崔莺莺对张生所说的词句。宝玉知她心意,内心亦是翻涌。

  随后,紫鹃给他沏了一碗茶。宝玉感其贴心,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词句亦为《西厢记》里张生对红娘说的话。那年黛玉葬花,宝玉携了《西厢记》和黛玉于落红阵里共读,惹得闲愁万种,情思缠绵。

  宝玉说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看了便觉得清爽。于他心里,女子皆是冰肌玉骨,清澈洁净。他对女子温柔体贴,细腻多情。哪怕是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丫鬟,他亦是百般怜惜,不肯委屈。

  宝玉整日游走于大观园,是百花丛中的一草。这株草仙骨不凡,与世间寻常男子不同。他是神瑛侍者转世,到人间历劫,投身于温柔富贵乡,做了一场黄粱美梦。这样一位柔情男子,非世间须眉浊物所能及,但他对黛玉,到底算是辜负。

  深情莫如浅爱,每个人用情方式不同,得失便不同。男子的爱,仓促烦急,难以久长。女子的爱,深稳缓慢,细水长流。女子在爱的人面前,始终都是理直气壮、无畏无惧;因为她爱得真,爱得纯,不躲闪,不思虑。她的付出,值得让人爱惜,亦敬重,但懂得的人太少。

  《诗经》有言:“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窗外大风狂暴,触目惊心。而男子对她,总是戏谑纵情,狂放嬉闹。如此傲慢无礼,让她忧心亦寂寥。女子生情,男子的蛮横无理,她亦可以忍受,却不能忍受他的无情背弃,以及那漫无天日的等待。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狂风肆意,扬起了尘埃。她独守屋舍,不知他是否愿意归来。那次别后,杳无音信,相见遥遥无期,百般思念,明灭难消。男子负心,他此时身寄何处,留恋何人,竟如此冷漠待之。女子痴心,知他放纵不羁,仍一往情深守候。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狂风倔傲,铺天盖地,日影迷离,漆黑茫然。长夜漫漫,独她清醒,坐于孤灯下,难以入眠。一个人,日夜忍受相思熬煎,无人倾诉,亦无处言说。就连风露亦将她欺负,心事恍惚,不知何时休止。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日色阴沉,暗淡无光,雷声阵阵,地动山摇。梦里几番辗转,醒后再不能入睡。这排山倒海的相思,该如何排遣?那个途经我时光的人,是否亦会偶尔想起我?

  女子的心思,若这狂风暗日,不得舒展。她于绝望中徘徊,深知日夜等候终是无望,仍不肯断痴。多少次转恨为念,对这负心之人,始终存有念想,盼他有悔悟之心,归来与她重修旧梦。只要他能回头,过往所有的忧惧和悲伤,都是值得的。

  她之心境,若这险恶的自然。没有春光明媚,星辰静好,而是狂风疾走,尘土飞扬,日月颠倒,雷声浩荡。若他顺心回来,纵如从前那般蛮横粗鲁,又有何妨?只要他在,日子便有乐有净。

  《毛诗序》说:“《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它认为是庄姜遭庄公宠妾之子州吁欺侮而作。然而,这只是一篇弃妇诗,一位民间痴情女子受到丈夫的戏谑,之后又遭抛弃的命运。一切与庄姜无关。

  古来弃妇之作很多。女子本温柔多情,循规蹈矩,却要忍受丈夫的冷言嘲弄。纵是丈夫背信弃义,仍要忍气吞声,婉言相劝,盼着他可以回心转意,不计前嫌与之同修旧好。心有怨恨,却不哭闹,守着那片小小天地,等待那个也许一去不复返的人。

  也曾做过新妇,有过恩情,执手看过月亮,许过盟约。嫁为人妇,每日辛勤劳作,织布制衣,煮茶炊饭,温顺贤良。原盼着与丈夫同食同住,同心同德,创建美好家园。修一篱院,种几畦菜,养些牲畜,日子平淡安稳,无惊涛骇浪。

  “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谁不希望此生遇良人知音,免去疾风骤雨?且不要那封侯拜相,也不要万贯家财,只愿岁月有情,天地安好。百姓的日子,清淡的年光,不紧不慢地过着。

  男子伐薪于山林幽谷,女子采桑于春风陌上。远方的云,近处的水,有人放马于翠柳湖畔,有人牧牛在桃林郊野,有人浣纱于竹林浅溪。寥廓的天空下是一幅简约宁静的画,风致古朴,有着万物的慈悲。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我喜欢这两句诗,有佛性。天地本清澈,山川草木皆是佛声,微尘亦知随喜,来来往往,都有际遇。人生难免有劫毁,有幻灭无常,但千年光阴已过,风日尚好,物我都在,一切相安无事。

  都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如今,我饮罢千江之水,这欠下的情缘宿债,又该用什么来偿还?又或是被人许诺过白头,再被辜负,亦不觉背弃。男女姻缘,亦如江山之争,有成有败,成者自是风光无尽,败者亦可静守晨昏。

  情缘之事,不可强求。女子如颜色,梅花梨花是白,桃花杏花是艳。有人喜浓烈,有人喜清淡。婚姻亦可拣择,规避。弃妇虽凄凉,却也无须别人同情,只因她眼里、心里,所见的只是那一人。为之,她可生可死,可忍受他的蛮横糊涂,可不要了自己。

  天意弄人,荡荡风日,惊动一代人,一切物。几千年来,演绎着相同的风花雪月,只是主人不同,故事和心情所以不同。我总是这样无由地闯入别人的世界,又无事一般来去,看悠悠悲喜,淡淡离合。

  中心是悼,愿言则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