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那朵静夜的莲开 - 卷三


01.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诗经·国风·邶风·击鼓》

  几场春雨,庭园花事落尽,草木青翠深浓,只觉人世日子悠长,无急景萧瑟之感。雨日行人稀疏,门庭深掩,各自守着简净的日子,平凡安稳。打理屋舍,割舍繁碎之物,一如心境,素淡直白。

  室内茶烟氤氲,飘荡着草木的气息,雨日闲静,人亦清好无争。想起《红楼梦》里黛玉有诗:“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如今,我虽置身于红尘深处,却亦是清宁盛世,过着寻常百姓的恬淡日子,怎敢说不好?

  想当年,寂静山村,这时节亦是烟雨漫天。农人趁晴好之日采桑采茶,雨日则在廊下晒桑,或于堂前炒茶。烟雨从天井下落,无声又似有声。整个村落的人明明在繁忙,却又那般安静。而我愿一生落于这样的小户人家,不出远门,无伤情忧念,也不惊动山河。

  那些兵荒马乱的时光,真的远去了。岁月的浪花,淘尽了英雄豪杰。秦时明月汉时关,都成了渔樵闲话,时间久了,竟分不出真假。王翰《凉州词》曾写:“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是啊,古来征战几人回,多少依依送别,此去人间竟无归路。唐代曹松有诗:“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多英魂,归不了故里,历史无言,没有谁记得他们。所能留下的,不过是斜阳衰草,几座荒冢,以及掩埋在黄尘下,那些永远见不到天日的枯骨。

  纵算侥幸归来,封侯拜相,青云直上,官宦之路又不知要经历多少起落浮沉。最终告老还乡,居于旧宅,门庭冷落,唯留风霜满面的老妻,陪他朝饮暮歇。听屋檐上鸟雀鸣叫,看春杏斜过墙院,再无心打听任何与战火相关的消息。

  初读《诗经》里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为是一首纯粹的爱情诗,两个热恋中的男女,于花前月下说盟说誓。天地有情,相爱之时,遇乱世硝烟,疾风骤雨,都可敞亮明媚,毫无慌乱,也无悲意。可叹人世称心之事太少,多少平静和悦,都抵不过流年的摧毁。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篇远古的战争诗。《毛诗序》:“《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

  诗歌产生的时代背景为鲁隐公四年(公元前719年)宋、陈、蔡、卫联合伐郑,这场统治阶级间的权谋利益之争,给参战的士卒带来了莫大的困苦与灾难。士卒抵触无休止的战争,悲叹征役无归期。他们在内心深处渴望过真实而朴实的百姓生活,守着爱人,执手偎依,相看白首。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起句写卫人救陈,平陈宋之难,叙卫人之怨。战鼓声声,士兵拔剑起舞,内心虽叹怨征战之悲苦,但不输斗志。有人修路筑城墙,虽亦是劳役,到底在城池之内。独我从军至南方,途中的艰辛与险恶自是难以言喻。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年年征战,令人慌惧难安;如今身在异国,远离亲人故土,迟迟不得归去,更是忧心忡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征人失马,无处可寻。就连战马亦厌倦了战乱,愿归山林,隐于世外,更何况人?

  《庄子》说:“犹系马而驰也。”世间良驹皆是潇洒奔放,不受羁绊。或随高人,休憩于柳岸水畔;或遇伯乐,驰骋于万里河山。而征人亦是如此,他们不愿久役战场,唯盼归去田园,清守柴门茅舍,辛勤耕种,安居乐业。

  半生戎马,半生烟火,他们早已厌倦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将士厌战,并非懦弱,惧怕死亡,而是在他们心底有对妻儿的绵绵牵挂。他们并无收复山河的霸气,亦无坐拥天下的雄心,也不要荣华富贵,只愿一生清贫安乐,骨肉团聚。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几句流传千古的诗文,成了对世间男女情缘的最美祝福。那时的士兵,一同征战沙场,并且立下誓言,生死与共。刀光剑影本无情,他们不知,哪一天,谁就会身首异处,葬身荒野。只怕任何一次分离,此生再无缘相见。非他不守信约,奈何生死有命,几时由得人做主?

  又或者,他们在荒凉的郊野,想起新婚的妻子,想起当初旧窗烛影下的海誓山盟。此刻的她,是拿着针线,守着熟睡的稚子,还是倚着门扉,望断天涯路?这漫漫征程,到底有无尽时?纵有,那时的他怕已是一堆枯骨,魂魄难归。

  而当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心愿,终将化作虚无。非他背叛了誓言,奈何军令荡荡如天,不可抗拒。多想脱下征袍,放养战马,做个布衣,粗茶淡饭,和妻子采桑养蚕,种豆南山。如此,方不负初时之诺,不枉这多年的烽烟冲洗。

  保家卫国,虽是男儿本色,只是这连绵不断的战争,带给他们的是流离和死亡,是忧患和苦难。他们只是寻常百姓,安于民间的清平,不为封侯,不羡功贵。成王败寇与他们何关?千古兴废又与他们何干?

  元代张养浩有词:“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乱世之中,何来真正的安稳?平凡百姓,卑贱如蝼蚁,他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唯有听命于王者的安排。他们之心愿,那般渺小若尘,愿与一人白首,如此而已,竟成了幻梦。

  “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王者的兴衰,关系着他们的喜悲,这庄严的人世,因为一场战火而烽烟不止。千百年来,战马奔驰过的古道,多少黄尘飞扬,又有多少人一去不复返。留下森森白骨,葬于荒野,无人收管。他们征战厮杀,又岂是为了万顷河山?所求的,到底只是亲人的安康太平。

  人生百年,不过一瞬,诺言很美,终是匆匆。当年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时的赤壁古战场,早不见金戈铁马。时光浩荡,多少前尘往事,都被洗劫一空。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又何须浴血争夺?放下刀剑,世上本平静安详。

  何其有幸,当此盛世年光,江山瑰丽,无有兵气。独自饮一壶春茶,看花雨满天,连闲愁都是美好的。虽为女子,亦无须谦逊,研墨铺纸,歌咏岁月风流,人间繁华。

  佛经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佛的世界,无战乱硝烟,无流离悲苦,寸寸无尘,步步生莲。奈何,人生有爱,便有挂碍。纵处稳妥现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心愿,亦是难求。

  南唐后主李煜有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说的不正是当下光景?爱到最后,是修行,亦为境界。


02.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诗经·国风·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说的是文雅柔婉、温顺美好的女子。她也许没有绝代之姿,倾国之容,更无妖娆妩媚之色。但她正值妙龄,只需要一个浅淡的背影,或莞尔一笑,便足以倾倒山河,令人铭心不忘。

  世间女子都有一种美,但这美唯有喜爱你的人可以看到。他会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便是江山。秦汉霸业,唐宋风流,都不在意,连男儿的大志也可以不要,只愿和她做一对人世夫妻,看山看水,欢喜不尽。

  然再美的女子,再清丽的容颜,都将老去。岁月滋养过许多人,亦伤害了许多人,你和我,会同那些走过的先人一样,成为历史。自然万物皆有心,只是有些微薄怯懦,缺了从容的底气;有些明净旷达,潇洒自如。

  我用千年修行,换得女儿身,又将用此生修行,换取来世之愿。做一株山野梅花,如此再不惧尘风世浪,无谓离合悲喜,或荣或枯,都安然物外,不受惊扰。所有的含蓄矜持、清冷孤绝,只为了阻挡外界的纷纭,以及无常世事。

  如今妙年早已远去,往日的爱恨,与诗相关的梦想,所剩无几。许多事再不做,当真是要来不及了。许多人被扫落在记忆的尘埃里,今生怕是相见无期。不见又如何,我亦不是当年的静女,再无初时的心情。此生若与某个故人有缘重逢,也许相见无语,转身离去。

  《诗经》里的《静女》写的则是男女青年的幽期密约,说的是久远的故事,写的是寻常的爱情。欧阳修《诗本义》以为“此乃述卫风俗男女淫奔之诗”。《诗经》本是民歌,所述的亦只是平凡的哀乐。虽平常无奇,却也朴实自然。

  想起秦少游的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民间有传说,牛郎与织女一年一度七夕相会。迢迢银河,阻隔了这对有情的男女,但他们的爱情忠贞不渝,千百年演绎着别离和重逢,早已无谓长相厮守,朝欢暮乐。

  《静女》该是三千年前最早的约会诗。世间男女相爱相悦,他们之间有一种私密,唯彼此懂得其间的快意和惊喜。相见时,心情如春风春花开不尽,言语亦有海棠气息,温软多情。这是一场美丽而神秘的约会,男女之情,也是一种信念,因有了寄托,才愿修身。把最好的自己,给最美的爱情。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那一日,当是风光旖旎,红尘紫陌行人来往不歇。那位安静文雅、美丽多情的女子,说好在城边的一隅将我等候,又为何有意藏隐,让我独自踌躇徘徊?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这位娴静端雅的女子,赠我一支彤管。这彤管有一种明媚的清光,我爱其娇俏的颜色,一如你的模样。彤管是何物?有说是红色的管乐器,也说是古代女史用以记事的杆身漆朱的笔,亦有说是一种红色的小花朵。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这女子曾从郊野采来茅荑相赠,荑草美好亦珍稀。然而荑草虽美,到底只是草木,何以寄情知心?只因是美人相赠之物,方有了爱意和温情。但凡为她所赠,哪怕是一草一纸,亦有千钧之重。

  她美好多情,几番相赠的情义,令其深为感动。他不惜言辞赞赏,流露出对静女的爱恋之情,亦毫不掩饰内心的幸福。此刻的他们,当是微风细雨两相欢,而有朝一日,也可能是落花流水两无情。当下,便是他们的地老天荒。

  自古男女定情,或朋友之谊,皆借物相赠,以表真心。南朝宋陆凯《赠范晔》有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他们或摘梅折柳,或赠予金石之物,不分贵贱,只论心意。

  《红楼梦》里柳湘莲曾以祖传鸳鸯剑作为定礼,托付给尤三姐。后柳湘莲心中疑惑,误以为尤三姐是品行不洁之人,欲索回定礼。尤三姐一番痴情,被其辜负,在退还鸳鸯剑之时,伤心自刎。

  柳湘莲方知她是贞洁刚烈之女子,无奈大错酿成,悲恸大哭。之后,挥剑斩断万千烦恼丝,随了瘸腿道士,出走红尘,飘然远去。

  这莺歌燕舞的人间,男欢女爱本就寻常,可因尘世俗礼,而有了牵绊。有情者,必有所碍。纵是相爱相知,也到底会有嫌隙,好梦难圆。宝玉和黛玉前世因缘,今生所钟,他们也算是才貌相配,门当户对。多年缠绵爱恋,也终未修得正果。她回归天界,做她的花神;而他抛弃荣华,流转天涯。

  黛玉爱读《西厢记》,但觉得词句警人,余香满口。也是,那“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足以令人心动神摇。她爱的又岂止是书卷中的文辞佳句?她羡慕莺莺敢于冲破世俗的礼教,与书剑飘零的张生相爱。而她钟情于宝玉,却被囚禁在潇湘馆,与几竿修竹诉说心怀。寄愁思于诗文,以血泪报恩还债。

  那日听琴后,张生多日不见莺莺,害了相思。趁红娘探病之时,托她捎信给莺莺,莺莺则回信约张生于月下相会。“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那夜,莺莺在后花园弹琴,张生闻琴音赴约,欲与佳人相见,翻墙而入,莺莺心有惶恐,又怪他行为下流,发誓不见,致使张生相思病重。

  莺莺又借探病为由,到张生房中与其幽会。莺莺之心可谓千回百转,亦为此整日神情恍惚,茶饭不思。“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作者之心意,是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汤显祖的《牡丹亭》也有过这样一段美妙的幽会。处在深闺之中的杜丽娘,由《诗经·关雎》而伤春寻春,在后花园中,恍惚梦见一俊朗书生持柳前来求爱,两人在牡丹亭畔,太湖石边幽会。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此番际遇,温情缱绻,杜丽娘愁闷消瘦,相思成疾,一病不起。她请求母亲把她葬于梅树下,嘱咐丫鬟春香将其自画像藏在太湖石底。几年后,柳梦梅于太湖石下拾得其画像,知杜丽娘便是他魂牵梦萦的佳人。

  杜丽娘魂游花园,和柳梦梅再度幽会。柳梦梅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位有情人,结为尘世夫妻。汤显祖在该剧《题词》中曾有言:“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宋人欧阳修的《生查子》有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仿佛千百年来,那么多痴男怨女,穿越了苍茫人世,携手逶迤而来。他们因爱,可聚可散,亦可生可死。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光阴流去无声,想来当年的男子,应该在城边的一隅等到了多情的静女。那瞬间的回首,当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唯愿人间有情,岁月不老。愿每个人在似水年华,都有一场“游园惊梦”。


03.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是绁袢也。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诗经·国风·鄘风·君子偕老》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时四月过半,天气暖和。窗外落花遍洒,芳雨亭台,飞絮纷纷,飘然胜雪。残余的春景,亦在飘飞的白絮间,隐隐不见。

  唯有闲愁几许,留在落英缤纷的石阶,微风细雨之间,无端招惹归堂之燕,愁损卷帘之人。繁花似锦,一旦开到荼,春事便尽。

  能与一人,倚一片山水,守一世白头,是我此生所愿。然而我之更喜,是诗书画意,琴韵禅茶。曾于匆匆流年中,错过了彼此;回念之时,亦无遗憾可言。芳华去尽,红颜渐老,换回了数盏茶,几卷书。如若可以,我愿守在梅庄,吃一生茶,写一世书,不再过问人间情事,柳艳桃红。

  以前只觉人生就像一卷宋词,清丽婉转,到底多情,亦只为情。后又觉人生像一册唐诗,看惯风云变幻,竟也豪迈从容。而今心事简约,朴素无华,却喜读古老的《诗经》。从来风景佳绝处,还是民间的好。物意人情,衣食住行,亦是百姓的真实亲近。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毛诗序》云:“《君子偕老》,刺卫夫人也。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卫宣公夫人宣姜,本是卫宣公之子伋的未婚妻,却被卫宣公霸占,后又与庶子顽私通,可谓甚不检点。故文中以“君子偕老”开篇,又以“子之不淑”收句,竟是这般不留情面。

  昔汉武帝时期,有个宠臣李延年,知音律,善格律,颇得武帝之心。每为曲子,闻者莫不感动。有一次,李延年起舞歌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闻歌,心生怜意,问世上可有此人。平阳公主说出了实情,乃李延年妹妹。于是武帝因歌思人,召见了她,并多宠幸。

  诗中这位卫国夫人,也是世上佳人,颇有姿色,细品诗文,即可美到心醉。且不说她姿态雍容,如山如河,衣着华贵,环佩叮叮;仅从容貌来讲,素颜清姿,国色天香。正如文中所说:“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姿容妖冶,妩媚无比,仪态万方,又楚楚可人,可谓倾国倾城之貌。

  古来描写女子容貌衣着的文字不少,《诗经》中除了《硕人》之外,这篇亦是别具一格。“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鬓发之间,黑亮无比,犹若云霞在天,舒卷有度。形貌灿烂,无须装饰,即为丽色天然,人间尤物。恍若仙子下凡,天女下界。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此二句对后世文字影响深远,《洛神》借之用神,《离骚》借之引韵。宋玉《神女赋》中描写神女之词:“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澹清静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亦算是借题细写,将神态描得到位。近如花临素月,远如浮霭飘香,百赏不厌,非人间词笔。

  曹植《洛神赋》,亦描绘出一位绝色神女。“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及到“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则是尽挥八斗才,落笔散珠玉。

  除了古代文学中的神女,呈弄姿采,亦有各种词笔,描绘世上佳人,人间丽色。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写道:“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描写了一位佳人——东家之子,她的容貌已经美到绝妙,不须任何修饰,任何脂粉,即如天际明月,光洒庭楼,韵满花树。

  中国古代留名之佳人,以四大美女为最。她们貌美如花,却多命运坎坷,恍若春花一瞬,凋谢无常。无论以哪种姿态经过,都为世间留下惊艳一笔,令人赞叹,亦萦怀。

  苏轼有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是赞美西子,或赞美西湖,又或二者本即形神相当,谁又知得。更有李太白得睹贵妃颜色,写下《清平调》三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隐情入句,留作一世相思。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那些惊艳了人间的丽色,或多情薄命,为俗世所累;或疾病随体,风剪了玉芙蓉;或飘零千里,形影孤单,再寻不着一亲半故,直到孤芳陨落,玉骨成尘。

  也许,是命运怕世人见不得美人迟暮,秀姿凋零,亦见不得名将身残,形如老骥,故早为凋零,以除此恨。也正是这样,才有了杜工部“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慨叹。

  赏花,须赏花之半开;写文,当写意之未尽。于春光乍暖之时,走过亭台栏杆,去赏一林花事,万千幽朵未开,尽数含苞,枯枝苍黄间,犹然缠绕着残余之冬韵,则是春思太淡,不足为观。

  待花事过半,万朵千枝,恍若彩瀑赤流,紫云粉雾,则太过繁盛,入眼又俗。及一时疾风起处,落花淋漓,锦瓣翩飞;再看花时,唯多伤春情绪。大概也正是这般,于花之半开,赏过几回,垂下帘栊,直到春风渐远,再去回味春事,独得妙处。

  世间每位女子,都有自己的最美年华,姣好容貌,亦有一段如花心事,儿女情长。能把最好的自己,给最爱的人,对影花烛,为人间乐事。至于之后的悲喜,是否有无常变数,命运皆有安排。

  此诗中的宣姜,空有花容月貌,竟无贤淑之德。虽嫁入卫国,却是乱了宫闱。文中锦词尽妙,布篇有度,可谓写到惊艳。然而越是貌美如花,气质出尘,越让人体会到她之短处,有失妇德。

  人与人之间,多以外貌,以言语,以假象迷惑、遮掩。许多人暗藏锋芒,心机至深,令人难以捉摸。听惯了甜言蜜语,再听不得逆耳忠言;看惯了和颜悦色,自许不得冷脸苦劝。故能于人海中,得一诤友良朋,亦是大幸,须倍惜之。

  都说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景。亦有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与之遥相呼应。任你容颜绝代,衣着锦丽,终会化成枯尘。唯美妙静雅的灵魂,可以让人赏心悦目,旷然神怡。

  当一人雨中灯下,读出文人墨客留在字句间的清雅时;或是春朝夏暮,听出乐师琴人留在弦徽间的清宁时;又或是于宣纸桌案上,品味出画韵间的情长,山水中的旷放,结字间的精神时。心神亦与之消融一处,缠绵萦绕,共鸣不已。

  唯有这些存于灵魂间的美妙清音、至雅情怀,超越了佳颜秀色,为世之珍奇。女子之美,当是温婉和顺、含蓄柔情、贤良淑惠;如此落落姿态,自不为尘俗所累,更不为凡念所欺。比之明月清风,日月山川,更是珍贵无价,深邃有情。


04.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诗经·国风·卫风·淇奥》

  于水畔泽头,淇水弯弯处,种上一片幽篁,郁郁葱葱。或于篱笆小院,野外人家,引来几竿翠竹,袅袅青青,任其繁简疏密,悉得古趣。一望翠绿,隔开尘世的喜忧,真个经雨愈茂,无风亦雅。

  能倚着这些天然诗意,寻文觅句,写下青翠之章,不须雕琢,亦得刚正之气。世人谈竹,颇赞其节。当年写电视散文时,亦曾几番吟咏。竹是君子,也是佳人,至今再写,尚未落笔,已是清凉满怀,幽思在心。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的这首《竹里馆》,写尽幽清,让人如临其境。试想于幽篁深处,一人独坐,弹罢古琴,复又长啸,何等悠然意味。此二者皆是自会为高,不以人闻为要。

  闻琴知意者,谓之知音。几千年来,唯伯牙与钟子期而已,余者难求。善啸者,最以孙登为是。昔阮籍访孙登,求事不成,长啸而退;到了半山,闻有鸾凤之声,响彻山谷,知是孙登为啸,自叹不如。琴声是志雅而情高,啸声是傲放而情逸。于此幽静处,唯寒禽出入,明月来照,自有无边真韵。

  写到阮籍,当不忘竹林七贤。西晋时,有七位才华横溢之人,为避尘繁政乱,常集于竹林之中,借风舒韵,肆意酣畅,故得此名。也许,与物相处时久,得其熏陶,亦有了它之品格。故林和靖梅妻鹤子,一世恬淡;陶渊明种菊东篱,半生贞洁。

  那位感叹“何可一日无此君”的王徽之,更是喜竹种竹,引以为师。虽是借人空宅居住,也要种上翠竹,夜听风吟,晨知雨讯,效其清俊品格。世人不解其韵,唯竹相得。

  或是竹之高韵不凡的品格,润出了雅士风流。嵇康借此写下“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之句。其间气韵,不弱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刘伶乘着小车,携一壶酒,让人扛了铁锹随行,只道等他死了,随时埋去。更有语:“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虽多狂放,亦有落落襟怀,浅浅失意。

  苏轼也喜竹,有诗句:“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也许,只有情致高雅的心才可与竹相通,和竹相倚。

  苏轼还说过:“食者竹笋,居者竹瓦,载者竹筏,炊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其间寄意为一,当是爱竹成痴。

  《论语·学而》里有一章,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这里即引用了《淇奥》中的句子,以示君子之意。

  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修行。太多失去,太多无常,让人苦恼万分,难以挣脱。当纠结于得到时,或已失去;几将成事时,又或功亏一篑。也正是这些,才让人的内心永远在磨砺中,渐趋完美,渐趋成熟。正所谓,不出井底,不知天地之大;不离庭枝,不知天地之高。

  有些人惧于风雨,迷失了前进之步履,自此沉沦,一蹶不振;有些人却能在绝境中涅槃,完美重生。命运面前,本就公平。当不惧所历,再多劫苦,亦有何妨?终可与之对抗,久开生命之花。当然,有些人把公平与否集于名利之上,不问精神。如此,生命本身之意义,亦无从言起。

  文学故事中的风雅,不管是灞桥雪下惹起的诗思,还是击鼓成韵,刻烛催诗,都是互相间的砥砺。谢家亭台,吟醉了千年风雪,留下咏絮才的清名。纷纷大雪依然洒落人间,不知于谁家亭榭,还有那么几人,犹有咏雪的雅兴,却没有了谢家子弟,切磋才学,琢磨佳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磋于内,是囊萤映雪,自强不息。于外,是切切偲偲,争竞风流。于人生路上,经过千辛万苦,历经悲欢离合,只是为了“增益其所不能”。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君子须在磨砺中前行,在切磋中进步,正是有了千万次的雕琢,顽石才得以成精品。或为砚台,温润岁月;或为神像,供人跪拜。而那些不曾雕琢的石块,则终将化为砾土,一朝腐朽,灰飞烟灭。

  当年苏子被贬,飘零江海,先后三任妻妾,或离或别,深情虽在,洒脱依然。不深情,写不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洒脱,写不出“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太多的忧伤,藏于内心,更多的则是潇洒旷达,了却生平。

  杜甫几经风雨,一生颠簸,却未为其所累。安史之乱,亦未能将他摧毁,反使其诗风更加苍劲,文章更加老成。在流离数载后,杜甫写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句;而于他个人,则是“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君子”二字,承载了太多,不知杜工部襟怀能否受之?

  《毛诗序》说:“《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这里的武公,是指卫国的武和,生于西周末年,曾经担任卿士。虽然年事已高,依然谨慎廉洁,容人劝谏,人敬重之,于是作了这首《淇奥》。

  诗中所指,也未必具体,一如《毛诗序》所言。其表达,更像是民众的一种寄托,几分向往,把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君子之身。唯有君子能让乱世平息,战争停止,四海清宁,天下康平。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待一个人懂得了与自己交流,懂得了可与不可,有了幽默感,他才算开始成熟。幽默感,是一个人走向成功的必然,亦是处理人情世故最好的工具。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面对失落与挫折,与其一脸严肃,争个究竟,不如微微一笑,与风同行。

  心胸广阔之人,就如飞雁,浮在云端,可高可低,可疾可缓。容得下江湖秋水,也容得下浊浪浑波。志趣高雅,又和于众生,不为俗事所扰,不为红尘动心。接纳完美,也接纳残缺;接纳善良,也接纳罪恶。就像海水一般,沉淀了太多。再回首,轻鸥衔碧,白浪淘沙,云天又成一线。

  有时想来,人生的富足,不是在于拥有,而是放下。太多的无常,让人应接不暇,这时或在意一恩一怨,转眼间,则恩怨皆消,甚至连一眼爱恨也不能留了。

  幼时在村间,满山的竹影,苍翠着乡关。曾经怀着幽梦,走过崎岖山径,看霞起群山,月挂竹梢。后来,走遍红尘,苦苦寻找,也未见着那位文采斐然的君子,那位“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良人。倒是倚墙几竿竹影,斜过老旧的窗台,留下一眸深情,一世相思。


05.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
  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镳镳,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经·国风·卫风·硕人》

  世间每个女子,都有其独特的来历。或名门闺秀,或布衣荆钗,今生凡胎俗骨,前世亦是三生石畔的一株草木。她们来人间,也只是历尘劫,修缘分,还宿债。若说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妙年之时嫁一良善男子,与之深情白头。

  又或有那绝代佳人,她们的到来,不为惊动岁月。她们的名字,却存留于历史深处,让许多人为之频频回首,念念不忘。她们的人生又与寻常人无异,躲不过贪嗔爱痴、离合哀乐。

  女子如花,秀色芳颜,如丝竹清音,似无瑕美玉。百花各有其司花之神,也各拥有一段美丽动人的故事。美貌惊人、气质出尘者,便是那倾国名花;而资质平庸、古拙素淡的,则是那山野草木。然人间百花,千种姿态,唯浑然天成者为妙。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段写美人的诗句,已传诵千古,历久弥新。任凭岁月徙转了多少年,依旧可见她胜雪肌肤,窈窕倩影,浅笑嫣然,美目流盼。

  《硕人》当是《诗经》中写女子最为美丽的一篇,而庄姜亦是三千年前宫廷深处那株养尊处优的牡丹。她出身高贵,有着修长曼妙的身姿,精致华丽的绣花衣裙遮掩不住她的端雅。她叫庄姜,她是齐侯的女儿,卫侯的妻子,太子的胞妹,邢侯的小姨子,谭公的妻姐。

  《硕人》所写的,是齐女庄姜出嫁卫庄公时的盛大繁闹之景,以及庄姜绝代倾城的美貌。清人姚际恒由衷感叹:“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王先谦也在《诗三家义集疏》里写道:“庄姜族戚之贵,容仪之美,车服之备,媵从之盛,其为初嫁时甚明。”

  朱熹《诗集传》:“此言庄姜自齐来嫁,舍止近郊,乘是车马之盛,以入君之朝,国人乐得以为庄公之配,故谓诸大夫朝于君者宜早退,无使君劳于政事,不得与夫人相亲,而叹今之不然也。”

  历代帝王将相,被人记住的尚且不多,更何况只是一位公主,一名妃子。但庄姜才貌过人,贤德聪慧。她的美,如春花无落败,似明月无亏蚀,徜徉在几千年的光阴里,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尽管后来亦有许多红颜佳丽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但花开数朵,再无与她匹敌之人,亦无谁敢侵犯她。乃至大汉的平阳公主,大唐的高阳公主、太平公主,她们都有着高贵的血统以及惊世的姿容。

  更有“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她的风韵,可令百花失色。虽有清雅出尘的梅妃,擅长诗文,婉约多情,曾得玄宗宠爱,却因了一曲《霓裳羽衣曲》,大唐皇宫的明月从此只为一人清好。《长恨歌》有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当年唐玄宗为了美人,宁可不要江山。他英明果断,雄才伟略,又通晓音律,是位多情的帝王。杨贵妃是幸运的,被其恩宠十数载,结局虽零落,终是无悔今生。

  而庄姜的一生,更为清冷凄凉。她嫁与卫庄公,因貌美或许也有过宠爱,但卫庄公性情粗暴,庄姜婚后无子,更受冷落。后来她独守寒宫,孤灯长伴。岁月虽不曾善待这位美人,但她温婉贤德,才情过人,亦不会让自己过得太凄惨。

  她也曾华装出嫁,有盛况空前之景象。“四牡有骄,朱镳镳,翟茀以朝。”“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滔滔黄河水,浩浩入海流。那撒网入水、鱼儿跳跃的喧哗声,以及水畔绵密茂盛的芦苇荻草,皆来为她送行。陪嫁的队伍声势浩大,女侣姿颜秀美,男傧威武健壮。

  种种美好,皆如幻象,她的美貌,以及盛景,终随了斜阳宫院,灰飞烟灭。但她在历史上遗留的痕迹,无可修改。她的容颜,一如宿命,伴随她一生,又逶迤了千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世人熟知的美好词句,说的便是庄姜。

  自古女子,貌美者未必多才,多才者又未必貌美。德容兼备的女子,又未必寻得爱之惜之的郎君。名花虽好,却要在万千行人中,寻觅那位赏花之人;而凡草虽卑微,亦想寻得一栖身之处,抵挡漫天风尘,免去流离孤苦。

  再后来,有了曹植的《洛神赋》,那神女名宓妃。传说古帝宓羲氏之女溺死于洛水而为神,故名洛神。曹植为其作赋,赞其美貌:“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神女之美,自是与庄姜不同,但皆是柔情绰态,各具风流。

  《红楼梦》曾有金陵十二钗,仿佛世间钟灵毓秀之女子,皆去了大观园,在园内修身,作画怡情,写诗养性。她们皆是水做的骨肉,气若幽兰,往来生香。

  曹公为了这些女子,当真是不惜笔墨。林黛玉便是那株绛珠仙草,受天地之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成人形。她是仙草化身,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她生来多愁病骨,怯弱不胜,却有自然的风流态度。

  黛玉的美,与宝钗不同。她是“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而宝钗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黛玉是芙蓉,风露清愁;宝钗为牡丹,艳冠群芳。她们出身于那样的人家,居住在那样的府邸,言语形态,皆要庄严谨慎。自然,她们天生端庄贞静,高贵典雅,一个微笑,便是柔情,一个转身,皆为境界。

  庄姜以她惊人的仙姿,款款走进这叫《诗经》的书卷里。于书墨中徜徉,临花照影,一梦千年,亦美了千年。她独自活在经卷中,清洁安静。后世历代的国色佳丽,丝毫沾染不到她的气息。

  《随园诗话》中曾引写梅诗句:“珊珊仙骨谁能近,字与林家恐未真。”想来,我亦是那一剪梅枝,不依附于谁,也不强难于谁。一个人,修身克己,脱了风尘之苦。他年鬓发成雪,暮色苍颜,仍旧一袭旗袍,风姿绰约,清简自持。


06.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诗经·国风·卫风·氓》

  《红楼梦》有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此联悬于薄命司外,可谓绘尽儿女心肠,道尽千古情事。世人于情字,往往寄之太多,又得之甚少。或为深情难放,蹉跎一世芳华;或为相思萦绕,虚度半生年月。到最后,不免花容憔悴,玉貌瘦损,却发现几多愁恨,原是幻梦,就连情之本身亦是凭空惹来的。

  虽有这般不足,世人偏偏又是多情,知其虚渺,犹怀侥幸之心。唯盼此生情伤远离,与一人地久天长,永如初见。也正因怀了这痴念,千百年来,相思尽头,多成辜负,才有那说不完的故事,读不完的情词。

  这首《氓》中所写,即如这般,从当初想念时泣涕涟涟,见着时载笑载言,到最后休回旧家,反目成仇,可谓负了红颜,输了余生。正应了那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生所见,也只是当下之景,谁又可预测未来,妄断离合。

  曾经,她守在深闺,为情郎挂起软香之帘,临着宝镜,细画眉山,轻匀粉黛,勾勒如花年岁。只为那一次相遇,却似等了千年百年。

  曾经,她身着霞帔,轻移莲步,轻拢素指,皓腕凝雪,含羞低眉,似笑还嗔,似往似还。直到对坐花烛,细论相思,自此情归一处。

  曾经,她布衣荆钗,夙兴夜寐,任劳任怨,风霜侵老了容颜,尘埃惹白了鬓发,只为那一世相守。谁承望,情多成了负累,真心终被辜负,遭其冷落疏离,再被厌倦抛弃。

  《诗经》三百,有数篇弃妇诗,颇含怨意。然于初时,却都是如花年少,两情相悦。字句间绘出了柔肠百转,儿女情长。有情未发,相思难诉,是少年心中幻变无常之相思,满地桃花,随风摇舞,却是春风恰好,蜂蝶蹁跹;是少女梦中,无端惹起之羞娇,盎如春水,迷似行鹿,却是皱波不长,雨过舟平。

  人间情事如花事,一朝落尽武陵春。古来写情之诗无数,细读令人断肠,惹来幽恨。有时想着,皆因许诺容易,守诺太难。红尘太多有情人,于流年中迷失了自我,不问归途,不管花月,唯计自身喜乐,寸心得失。

  “回车在门前,欲上心更悲。路傍见花发,似妾初嫁时。养蚕已成茧,织素犹在机。新人应笑此,何如画蛾眉?昨日惜红颜,今日畏老迟。良媒去不远,此恨今告谁!”晚唐诗人刘驾这首《弃妇》,亦写到细处。那位被休回娘家的妇人,见花落泪,独恨老迟,又无人可诉,无人可随。此番情景,读罢令人伤悲,终无能为力。

  古典中最深的哀怨,不是“悔教夫婿觅封侯”,也不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亦非“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而是“到家无面见邻姬,独掩寒闺双泪垂”。旧时女子地位低微,到了这等境地,可谓万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

  褪去情浓,生活本就平淡,舍不了柴米油盐,喜怒哀乐,更有那挨不过的穷苦,闯不过的年关,“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困于穷境,落叶添薪仰古槐;偶折金桂,一朝看尽长安花。

  除却诗词,传奇故事中,亦不乏弃妇。南戏《琵琶记》里,蔡伯喈中得功名,抛弃了赵五娘。五娘一路风尘,弹着琵琶,沿街乞讨,寻到京城。虽然结局圆满,亦是当时写照。而《赵贞女》中,则是蔡伯喈不认,以马踩踏五娘,终遭恶报,雷轰而死。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已不知这男子和女子如何相识,只知那年春日,她采桑归来,身上犹带东山的云影,鬓角簪着三月的桃花。他负犁行过,眉含春色,就这么一次相遇,心动不已。

  又或她浣衣水畔,嫣然回眸;他远行而返,相望处,情波泛起。自此,他用真心柔情打动了她。几多温声细语,几番目送依依,彼此已是照影惊心,再容不下他人。

  世之情者,皆有缘起。或因于貌,相望欢喜;或倾于才,引为知己;或托于琴弦,或寄于山水。无论何故,二人能于红尘中心寄一处,可谓不枉相许。古代婚姻却要依从媒妁,听信父母,正是这般,生出太多悲欢,但身不由己。

  宋时易安居士,夫妻志趣相投,相竞辞章,共著金石。我用似水流年,换你豪气万千;我用铺纸研墨,换你泼墨百篇。伉俪情深,心归一处。然而,待赵明诚身亡,易安居士亦为人所欺,郁郁而终,情无所归,可谓造物荒唐,不悲悯世人。亦有才女朱淑真,独守深闺,怨词千百,流尽三更泪,写作断肠诗。正是“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城墙之上,那个登高远望的女子,守着约定,朝来暮往,老了百花,瘦了腰身。多少次失望而回,烟云深处,不见复关,望不到迎亲车马,泪水湿了阡陌,乱了一路繁花。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终于,她等到了情郎,喜结连理。宴尔新婚,你侬我侬。万千的相思,就此终止,垂下珠帘,良宵情长,三春梦好。唯愿地久天长,一世一生。然而,世事难料,人心易变,秋来冬往,再不是当年滋味。

  男子于情,若彩蝶经花,但有芳株香好,或起翼而往,不复回看。女子则不同,一生最爱,或仅为一人,错过,再无真情。即使再恋,不过敷衍,难舍旧时情意,如梦如幻,在遗憾中度了余生。

  其实,人之依恋,更多只是感觉。得不到,千媚万娇;得到时,弃若俗物。当初的望眼欲穿,梦幻之景,一朝久伴,竟成负累。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等到岁月渐老,容颜转黯,不再是玉指纤纤,眼波如画。曾经的情人,亦生厌烦,再无半点怜爱之心。最后则是一纸休书,用一辆车马,将她遣回娘家。曾经,“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草木之间,犹藏着未断的柔情,恍若露珠,幽若星辰。如今,同样的车马载客,不一样的流水人情。

  那个集着宠爱,脸若桃花,嫣然含笑的女子,如今却满面愁容,孤单而回。“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人于伤心之时,看花看树,皆有伤感,看云看波,皆生怨意。也不知汤汤淇水,可是女子的心岸决堤后,淌不尽的哀伤?

  她虽辛勤持家,但一朝被弃,回至娘家,犹遭亲人冷眼,兄弟嫌弃。人之欲老,必多省悟。然于此时,要寻个人诉衷肠,却发现已无人可托。故此,纵有千言万语,只能留在心底,任细雨欺花,风霜凌木。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多少有情人,终被深情所误。红尘誓言,经不起太多推敲,人间诗文,亦没有真实的结句。当年言笑犹在,山盟犹鲜,却已各奔东西,从此江湖相忘。然而,不管友情也好,爱情也罢,纵有离索,经过几多风雨,数载春秋,偶一场相逢,相看处,悉已白头,当莞尔一笑,不言其余。

  我总想着,去做一株不关人世的草木,亦是好的。春来自开,秋来自落,携风窈窕舞影,临雨自比幽情。不问人间离合,哪管世事沧桑。

  逢着春风正好,暖意袭人,行过水畔,想起杜工部句子:“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有人喜清雅,有人爱深浓,我却是浓淡相宜。无论是野外人家,篱旁一株小杏,半梢粉白,还是春园数里,桃花夹径,落英缤纷,皆得我心意。

  若心中清淡,纵置身花海,只取其一枝赏,何艳之有?若心有繁华,纵置身冰霜世界,也是满眼春意,心生锦绣。然于人世之情,我最喜清淡,不贪不恋,不奢不取,不欲不求。

  我居江南某个巷陌,栽花煮茶,写文读书,经过了那么多的岁月,也忘了许多的人事。再次寻遍亭台,行于曲径,这擦肩而过的年轻女子,令我感慨万千。不是惊于她清姿娇颜、袅娜身段,而是细品其间韶华,像当时妙年的我。

  她怀着心事,转过巷尾,幽幽去了。而我看落花淋漓,斜阳庭园,有一种苍茫远意,欲要归去。一时间,怅然若失,竟不知归去何处,投向何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