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那朵静夜的莲开 - 卷四


01.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国风·卫风·木瓜》

  喜爱喝茶,是因茶的洁净清好。细嫩的芽,被沸水冲洗,似霁月光风,如调琴瑟。茶只是寻常草木,却无论晴雨晨昏,都那般清净,不见忧色。历经无数世事变迁,于任何人,茶都无分别心,给人以明澈,以清醒。

  小时候,于池塘乘舟采莲,往竹林深处拔笋,看花是花,见水是水。柴门小院,粗茶淡饭,村里村外的人,我皆觉得是好的,与我相亲。那时,我亦如出尘的莲花,不染俗世,除了父母之恩,不欠任何人。

  《三世因果经》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世间万事皆有因果,种善因,得善果,修孽缘,得孽债。人生福祸相倚,任凭你怎么修行,终会遭劫落难。所幸,一切都会过去。落劫时,不慌不惧;平顺时,自当欢喜。

  想当年,落魄江南,亦曾有过相欠,时过境迁,不曾忘怀,始终于心不安。后来所欠的,又以另一种方式偿还他人。我将所有的得到与失去皆当作因果。愿将来某一日走到人生尽头,志洁若兰,情高似麝,生无亏欠之人,去无未偿之债。

  若今生还有相欠,我所能偿还的,也只有一盏清茶了。茶的缘分,无恩怨,无缠烦,来者由心,去者随意,如此清淡则免去许多烦琐与挂碍。以后的日子,我在人世,就如这盏妙意自然的茶,散淡宁静。凡是情感,都是多余;任何故事,皆可省略。

  《诗经》里我喜爱的句子有限,知道的很少,但又明明记得许多。《木瓜》这篇,我记忆尤为深刻,寥寥几句,简洁易懂,直抵心扉。这是一首通过赠答方式表达深厚情意之诗。

  简短的一首诗,其主旨也透彻明晰。《毛诗序》云:“《木瓜》,美齐桓公也。卫国有狄人之败,出处于漕,齐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焉。卫人思之,欲厚报之而作是诗也。”

  朱熹在《诗集传》中写道:“言人有赠我以微物,我当报之以重宝,而犹未足以为报也,但欲其长以为好而不忘耳。疑亦男女相赠答之词,如《静女》之类。”

  无论是美齐桓公,臣下报上,还是男女赠答,朋友互赠,《木瓜》所表述的,都是一种礼尚往来的尊重,一份情意。《礼记》有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自古清风明月,白云溪水,皆有往来,相知相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赠我以木瓜,我拿琼琚当作回报。并非仅仅是为了答谢你的恩德,而是珍重这份情意,愿与你永相好,不疏离。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木瓜、木桃、木李,是同一属性的植物,而琼琚、琼瑶、琼玖皆为美玉。

  你赠我木果,我回赠你美玉。或许,回赠之物比相赠之物贵重,但物之贵贱,不可言说内心深重的情感。万物可通性灵,无尊卑长短,对人亦相投一样的情感。是人将自己的情感寄寓于它,而有了轻重。

  汉代张衡《四愁诗》写:“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她赠金,他回报其玉。金玉相配与投木报琼亦无分别,一切在于他们之间的情分。情深者,一草一木,也值万金。若是情薄,纵是倾尽一切,也作虚无。

  古时男女定情皆有信物,或金簪、玉佩,或荷包、手帕。信物本身无多少价值,赠送出去,则以示心意,表明忠贞不移的情志。唐时王维写过一首《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便是以红豆寄情,传递内心的绵绵思念,无尽柔情。

  又或是友朋之间,无须一物,亦有真情厚意。李白有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人与人的缘分,贵乎知心。有些人萍水相逢,便觉一见如故,只叹相逢恨晚。有些人,朝夕相伴,心却有如隔了蓬山万里,不得亲近。

  父母子女,尚有缘深缘浅,更何况红尘路上这些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有缘者未必有情,有情人未必有缘。我心淡漠,却也不喜相欠,不愿轻易交付真心,害怕薄弱的情感,抵不过纷繁的现世;也怕亏欠于人,因果相扣。所有的馈赠恩德,我当回报,不敢有负于人。

  《红楼梦》里有金玉良缘之说,贾宝玉持美玉,薛宝钗则有黄金锁配之。但黛玉是草木之人,无有相配之物,因此时生悲感,落寞寡欢。宝玉爱慕黛玉,自是不在乎这些凡尘俗礼,对其温柔呵护,情意深浓。

  北静王送给宝玉一串香珠,他留着给黛玉,而黛玉却嗤之以鼻,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而那日宝玉挨打,他怕黛玉忧心,让晴雯送两块旧帕。黛玉见到旧帕,感慨万千,写下《题帕三绝》。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惠赠,叫人焉得不伤悲!”他赠旧帕的情意,只有黛玉心知。素日里万语千言的相劝,皆不及这份心意。他借帕托相思,亦告知她,与她相关的旧物,他自是珍藏爱惜。也盼她莫要忧心哭泣,以免伤了身子,枯了娇颜。

  素日里宝玉视金钱如微尘,唯独将黛玉送给他的荷包深藏,不赠他人。但即便如此,他还曾被黛玉误会,两人闹腾了一番,惹出贾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前世缘定,今生故如此难舍难分。他为她落得一身病,不敢与人言说;她更是为他神魂不安,耗尽最后一滴眼泪。但终是有缘无分,强求徒劳。

  黛玉和宝钗因为金玉良缘之说一直不和,但那日黛玉无意念出《西厢记》里的句子,宝钗没有拆穿,反而私下规劝一番。后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然世间难求的,还有一知己。大观园里,能与黛玉惺惺相惜的,则是聪慧过人的薛宝钗。黛玉的女儿心思、微妙性情,她都懂。黛玉身子弱,宝钗让其吃燕窝粥,并说托人送几两燕窝过来,免得黛玉惊师动众。

  黛玉则说:“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可见相赠之物,不分贵贱,在于真心。万物只要努力,自有求得之时,唯独情意难求。一切所得,都当感恩惜福,否则,你所得到的,有一日皆要偿还。

  赠物予人,乃慷慨之举,若惹了无由的情缘,反失了赠物的本意。情意虽可贵,亦要以平常心相待。我爱简洁,自由如风,来去无挂。人在失去中学会从容,于破碎中依旧安稳,就真的是修身至深了。

  人与人,或人与物,当如茶,可浓可淡,可得可失,终不落凡尘悲苦,不生无常之感。


02.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国风·王风·黍离》

  宋人《吟古树》云:“四边乔木尽儿孙,曾见吴宫几度春。若使当时成大厦,也应随例作灰尘。”如此念想,未免消极,然而这不正是自古隐士所求的一种淡泊和闲散吗?万物有灵,但终究微小薄弱,又如何抵得过岁月变迁,世事更迭?

  古往今来,江山如画,虽经历了无数个朝代,更换了无数个风云霸主,仍旧安稳繁盛。但那些历史中的人物,早已来去无声,连同他们的千古霸业,一起做了尘土。浮生碌碌,不过是一场清欢,花开花落,连香气亦不曾留存。

  太过华丽的东西,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人世风景依旧静好无恙,成败兴亡之事,都成了过去,与当下毫无瓜葛。多少鲜花着锦,华堂大厦,经得起几度春秋流转,让人觉得有烟火朝气的,还是世俗人家。人生到了一定境界,便是删繁存简,唯朴素清新自然,经久不息。

  记得幼时去山上伐薪,我挑回家摆放于庭院一侧的廊檐下,不许母亲拿去灶下焚烧。心中想着那是自己费了辛劳的成果,务必好好珍惜。到后来,那些柴木终究成了灰烬,荡然无存。母亲用柴火烧饭煮茶,让我感知到流年安稳,岁月有情。

  听说当年村落的老宅皆已拆除,有些被修建成新院,有些栽种了草木,还有些只作尘埃。看似荒芜的过去,却是为了当下的繁闹与喜气。许多人为了锦绣生活、美好梦想背井离乡,此生或许再也不回故里。也许有一天过尽风雨,衣锦还乡,那时旧物不在,但红尘如故,不至于飘忽。

  唐人刘禹锡的《乌衣巷》曾写:“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当年名门望族聚集的朱雀桥,滋长着野草凡花,车马如流的乌衣巷,安静地伫立在萧索的斜阳下。而在高楼华屋筑巢的王谢燕子,也飞去了寻常百姓家。

  时过境迁,人物偷换,然山河不改其颜,金陵城依旧鼎盛繁华。飞燕是历史的见证人,又或者,往来于红尘的每一种生灵,都可以见证过去。人生苦海无涯,喜乐亦是无涯,虽有沧桑毁灭,但万事仍然可信。

  《诗经》里的《黍离》所述的,乃物是人非、知音难觅、世事沧桑之感叹。此诗作于西周灭亡后,一位周朝士大夫经过旧都,见往日繁华宫殿被夷为平地,种上了庄稼,内心不胜感慨,写下了这篇哀婉、悲伤的苍凉之诗。

  《毛诗序》称:“《黍离》,闵宗周(西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黍离之悲,多说亡国之痛,沧桑之苦。

  江山陷落,覆水难收,然天下依旧清洁深稳,变了的只是心境。诗人行役至宗周,过访宗庙宫室,见昔日繁华不在,唯留一片葱绿之景。城池倾倒,平息不久的战火亦无痕迹。过往的一切皆已斩断,忧患却还是这样真,当时的亲信不在,而今皆为陌路之人。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黍子循季生长,细嫩的稷苗,不知人间疾苦,自有一种静意。漫步于旧地,心中哀怨涕泣。知我者,解我心忧;不知我者,认为我有所奢求。悠悠苍天,竟是谁人覆手翻云,有此番劫毁,让我飘蓬流转,无处隐身。“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黍子青青,逶迤数里,稷谷抽出了穗子,继而又结了穗粒。日影风轻,仿佛从未有过兴盛衰亡,没有恩怨炎凉。流光无私,于山水,于风物,于人情,都一般模样。

  他依旧孤独缓慢地行走,回首人生,恰似醉梦一场,心中悲戚,哽咽难言。知我者,解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时光流逝,情景转换,竟让他如此不得释怀。他有着智者的愁思,又生出愚者的烦恼。

  陈子昂有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们都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叹。人生最难得的是半梦半醒,太过糊涂则不够旷达平正,过于清醒又失了起承转合。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黍稷之苗本无情意,亦无烦忧,因诗人之愁思,牵惹出无限的悲意。自古文人墨客多是借景抒怀,但荣枯、晴雨皆随心情,断壁残垣可见姹紫嫣红,风云遮日亦为良辰美景。

  真正高才雅量,当如野鹤闲云一般,无意名利,不惧兴衰,于凡尘任何一个角落,春来秋往。他可做王侯将相,亦可为樵子渔夫,任它亭台水榭,红墙绿瓦,又或是大漠孤烟,落日长河。

  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亦是一篇抚今追昔之作。他路过扬州,目睹被战火洗劫后的扬州城之萧索景象。于荒凉中,追忆昔日繁华,以景色诉哀音,用清雅婉丽辞章,写尽人间惨淡炎凉。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想当年,二十四桥明月夜,烟波画船,春风瘦水,佳人倚翠,软玉红香。道不尽的柔情缱绻,诉不完的痴爱缠绵。这时却是空城浩荡,冷月无声,桥边红药,寂寞无主。

  苏轼有句:“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都道时光糊涂又无情,可一朝一夕的日子,皆是亲身走过。庭园的春,池畔的莲,琴台的灯,乃至案几的茶,一景一物,自有情意。

  坐小窗下,看一场花雨;去梨园剧院,看一出折子戏。或是去烟火巷陌,买一篮野菜;与某个故人,相约去繁城闹市赶集。小桥静柳,闾阎炊烟,每一个节令,都有其深情美意。

  我当下的心情,亦如雨后晴天,枯木逢春。我读历史兴亡,不生悲感;看离合死生,亦觉寻常。春尽夏至,自古成败也不过如此。人间灾劫,恰似天女散花,不落佛身,也不着众生身。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每个人行走于尘世,都是孤独的,纵有携手白头之人,亦难相亲相知。太平时世,故事到底是少些的。此刻的庭园,光影流转,草木清嘉。人世万千,谁又记得,你何时来过,何时又走了。


03.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诗经·国风·王风·采葛》

  《随园诗话》里有记:“沈归愚尚书,晚年受上知遇之隆,从古诗人所未有。作秀才时,《七夕悼亡》云:‘但有生离无死别,果然天上胜人间。’”他感叹牛郎织女,虽是一年一会,却可以地老天荒,无有尽时。人间纵算平凡夫妻,恩爱一世,相伴白头,终有死别。

  但人间有时生离大过死别。人生不过一世,情缘断了,便无念想。心有不舍,尚有宿债未偿还的,期许来生。看那牛郎织女,要经受多少日夜的煎熬等待、相思消磨,方能换取短暂的一期一会。如此伤悲,又怎及世间男女平淡相守,同桌同食,同生共死的真切快意?

  自古仙人动了凡心,唯愿做寻常百姓,但求一生与爱人长相厮守。白娘子愿毁弃千年道行,与断桥的许仙做一对人间烟火夫妻。七仙女有情,下凡来人间,只为助董永偿还债务,做他朴素的妻。他们心愿素简,不求在仙界千秋万载,只要一世人间。

  凡人之苦,仙者又未必懂得。凡人的一生,要经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离合悲欢。人的力量渺小薄弱,无力抵御所有外界的劫数,任何时候,只能顺着四季流转,于风雨中前行。在灾难面前,人卑微如草木,似蝼蚁,之后在岁月的更迭里缓慢老去,再被历史淹没,悄无声息。

  但人生在世,终究是苦乐相随。万般苦乐,皆因情爱,虽也有名利缠身,世态相逼,但于情爱面前,到底清简。古来帝王将相,百姓平民,都离不了情爱,断不了尘缘。他们或风云一生,志吞万里河山,终不忘美人佳丽,红罗帐暖。纵是布衣荆钗,也有其婉静风姿,令人神迷。

  多少人为情生,为情死,风景悠悠千年,能记住的不多。然千古情事,看似相同,又各有悲欢,各有结局。或聚或离,或喜或悲,他们的故事被写进书中,编成戏剧,为后世传唱。虽隔了迢迢时空,仍让人甘愿与之同修缘分,患难与共。

  梁山伯有祝英台,彼此同床共读,情深似海。但他们姻缘被拆散后,许下“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的誓言,最后幻化为蝶,飞舞人间。崔莺莺有张君瑞,他们于西厢约会,相思缱绻,仅隔了一道门扉,恰如远去万里关山。

  焦仲卿有刘兰芝,他们本恩爱夫妻,柴门小户,粗茶淡饭,唯愿白首。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作诗云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天自不尽人意,我愿生死相依。

  有情之人,不得相守,惹出多少相思断肠句。年少时便读《诗经》,“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后来知其出自《采葛》。简短的一首小诗,竟让人百般回味,余韵不尽。想来有过相思之苦的人,自会懂其间的煎熬。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采葛为织布,采萧为祭祀,采艾为消灾祛病。这是一首朴素的民歌,描述的亦为一个采葛、采萧、采艾的农女。她于寻常的日子里,辛勤劳作,安分守拙。

  她的情人不知何故去了远方,又或者仅仅是在邻村的某个院落,与之相望相思。诗中所谓的三月、三秋、三岁,实则只是一日不见,于情人的心里,却是漫长难熬的时光。热恋中的情侣,盼着朝暮厮守,不忍有一刻的分离。

  在那个古老的年代,他们生活朴素,感情真挚。他们之间彼此爱慕情深,依靠着简洁的文字,寄寓心中情思。委婉缠绵,情深意切,便是这首《采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岁。诗中不说相思的过程,也不说相思的煎熬,亦不见海誓山盟,不闻哀怨之声。

  但相思是真,情深是真,离别亦是真。年少男女,柔情依依,怎经得起分离?这女子去山间采葛、采艾,去河边浣纱,庭园种菊,廊下织布,他都愿携手相随;哪怕静坐一侧,看着她低眉转身,也觉安稳幸福,亦可地久天长。

  贾宝玉愿好花常开,而有情人可长聚不散。在他心里,看花是花,看水是水,每个女子皆是水做的人,玉骨冰肌,不言语自有芬芳。他对黛玉情深,虽同住大观园,仍日日要去潇湘馆问候一番,他说就算死了,魂魄也要来此走上千百回。

  黛玉对其更是情根深种,从初时的一见如故,到后来共读《西厢》,情思缱绻,皆为宝玉一人。她葬花写词,素日吟句落泪。他不来潇湘馆,她亦心难安。他们之间相隔咫尺,只因不得相守,生出无限愁思。之后她焚稿断痴,也是心灰意冷。这尘世最后的梦破碎了,她亦算是还清了债约,离去是超脱。

  无论是相爱不能相见,还是相见不能相守,于有情人,都是一种伤害。李商隐二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道尽多少人的衷肠。李之仪的《卜算子》写的“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又是另一种情长。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相思不择人,只是文人会用诗词表达内心的情感,让人读罢如临其境,如患相思。晏幾道说:“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光阴有穷时,相思无尽处,世间一切因缘起,也因缘灭。

  清代姚际恒则另辟蹊径,说《采葛》一诗为怀友之作,非寻常的男女之思。无论是热恋中的男女之情,还是天涯友朋之思,于诗中所见,皆知用情之深。千百年前风月静好,千百年前的相思也是喜悦的,毫无禁忌,不必遮掩。

  一日三秋,恍若隔世,这感觉于我似曾相识,却又那么遥远。年轻时,依稀也有过美好的爱情,有过诺言,有过与之携手共赴安稳人生的心愿。也有过离别,尝过相思,知一日不见之苦,懂久别重逢之欢。

  我怕多情累己,亦怕负人。这些年,于感情我是有意相避,清淡自处,不愿多生枝节,无端牵惹爱恨。奈何,心之所向,未必尽如人意。事有千般好,终有一失。今生所得,抵却所失,也算是公正清平。

  慢慢地,将情爱寄于山水,托于文字,付于杯盏。虽也有一日不见如三秋之感,与物相处,到底心安。任何时候,你付之情深,皆静然以待。人有慈心,物有禅意,日子山寒水冷,又有燕语莺啭。

  古人有言:“各有因缘莫羡人。”或许是此生修行尚浅,仍心存执念,虽自比梅花,却有虚妄,为情移。哪一天于竹院静室、绿窗禅榻,烹煮闲茶,一日若千年,又何惧三秋三岁兮?


04.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诗经·国风·郑风·女曰鸡鸣》

  万物的机缘,有时微妙到让人心生感动。比如这四月花语、楼台春燕、小桥流水,以及每一个烟火氤氲的巷陌,都弥漫着人间的烟火气息。似闻楼下深巷有卖花声,时远时近,清晰又缥缈。竟忘了是何时开始,我爱上了这一切与红尘相关的物事。

  坐于四月的花影下,剥着竹笋,杯盏里的新茶,像少女的心事,虽有浮沉,却洁净美好,不染纤尘。窗外的院墙,草木长势喜人,岁月于它们不过是一场浮烟,无所畏惧。

  曾记得,这场景在幼时村庄有过。外婆坐在石凳上剥笋、绣花,一盏野茶,朴素情深。她喜爱的茉莉,年年岁岁循季而开,从不间断。我对茉莉的情结,以及对一切老物的欢喜,皆因外婆而起。外公天未亮时便去了山间或田地,伐了薪火,猎了野味,拔些新笋,给家里的老妇制作菜肴。

  年前与母亲在廊下说话,诉说过往。她早已美人迟暮,鬓发成雪,加之近几年体弱多病,曾经那么热情的妇人,已心意阑珊,对世景无心,于光阴无寄。唯独忆起往事,方见喜色,恍然她还是当初那个明媚清秀的女子,和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去山间采药,于池塘捞萍,过着春耕秋收的平淡日子。

  渴了有清澈的泉流,累了在树下乘凉歇息,日光静静落在草木间,周边皆是竹影清风。她知父母居家中做着寻常的农事,儿女于学堂读书,丈夫去了邻村问诊。她看人间的一切都是好的,好花好水,鸟飞鱼戏,虫走蝶舞,万物有情有义。

  花谢可重开,人老无年少。那些山幽水清、人物静好的日子远去如风。母亲说那时的人谦逊宛然,那时的爱情相敬如宾。那时的江山秀美无惊,那时的人事毫无猜嫌。人在庭院,花月相欢,或于低低的屋檐下,亦觉亲密无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这是年轻时喜欢的诗句,爱情于我心底,是此心不渝,荣辱相随,也是生死与共。我想要的爱情,简单纯粹,如月色下的并蒂,如水上鸳鸯,不被外界惊扰,可以荒了耕,废了织,寻常的日子也是喜悦不尽。

  再后来,喜欢“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情意。都知情意无价,寻常人家的夫妻,是厅堂的温柔对坐,是厨下袅袅不绝的炊烟,也是夜幕下的长情相伴。其实他们未必恩爱,如春水静柳、秋月菊圃,似梁间燕子、水上沙鸥,并非都是良缘,却不能分离,不可割舍。

  就像父亲与母亲,他们是世间最平凡的夫妻。他不曾为她描眉,也未买过金银饰物,但他去山间采药,于乡村问诊,或去城里添补药材,任何风景他皆不留恋,心里总记挂着家里有妻。而母亲亦如此,于檐下织补,井边打水,安然于世,她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与她风雨相共便好。

  如此,所喜的则是《诗经》里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三千多年前,人世山迢水远,竟也有这般美。天下简净朴素,百姓生活亦有一种清安,没有战乱,亦无流离,民间岁月样样称心如意。

  《女曰鸡鸣》是一首极富生活趣味的诗,以夫妻对话的形式,叙述夫妻间真挚平静的生活。少年夫妻,情深意笃,彼此间有欢喜,也有敬重。而许多女子一生所愿,不就是这种夫妻和睦安详、缠绵喜乐的生活?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女子说公鸡已打鸣,男子却说天还未亮,你且推窗看天空,启明星灿烂闪光。女子又道:“宿巢的鸟儿行将翱翔,你且备好弓箭,早些出门去猎捕野鸭大雁。”

  这是一个美好安静的清晨,勤劳的女子用委婉的语气催促丈夫起床,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而男子贪恋梦中温床,百般搪塞。但女子催声温柔有情,令男子心生暖意,便不再逗留,整好装束,踏着晨光出门打猎。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她是那多情贤惠又温柔体贴的女子,见丈夫披着朝霞,心生怜惜和愧意,忙对丈夫诉说心中所愿。她盼着丈夫猎了鸭雁早些归家,她要做成野味佳肴,与他温柔对饮,恩爱情长。如此情投意合,恰似女子弹琴,男子鼓瑟,夫妻和谐,生活甜美。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男子感于妻子对自己来之、顺之、好之,慨然解配,以表心意,报之情深。此番情趣,与“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有异曲同工之妙。

  年少夫妻,缱绻之情,好比姹紫嫣红,繁弦急管。愿少年气盛,佳人不老,交杯换盏,一醉方休。“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紫陌红尘,锦绣人间,哪怕是市井人家,小户院落,也藏着一种繁华深邃。柴门竹舍,粗茶淡饭,自有一种惊心。

  真正的爱情,是经历了生活的磨砺、岁月的消损,依旧不离不弃,始终和美相亲。然万事皆有始终,若无初时的绵绵爱意,又何来之后的悠悠情长。多年朝暮与共,或清贫忧患,或富贵荣华,都是一生的归依。

  《毛诗序》谓“刺不说德也。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也”。朱熹《诗集传》则说“此诗人述贤夫妇相警戒之词”。再读《女曰鸡鸣》,如临其境,意趣盎然。文中的悠扬婉转,恰是《诗经》之雅趣。

  中国民间有许多如《诗经》里这样传统贤良的女子,她们无柔艳风情,却端正婉静。她们如春风桃杏,携着香气,行走于人间,万般珍惜。好似天上的花神出游,历尘劫,尝爱恨,报深恩。又或者,只是无缘由地来了一场,无所求,无所依,宛若水清见石,风过无影。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恍然觉得这人世从未有过离别,我还是当年的女孩,在花厅亭榭下嬉戏。父亲和母亲的生死之别,也不过是窗下与长廊的距离。他们不会永远相离,或三年五载,甚至更长,但终有重逢之日。那时候,依旧是桑茶人家,溪流桥影,他还是济世治病的郎中,她仍为勤劳贤惠的善人。

  窗外的雨,墙院的藤,案几的茶,各怀心事,各有所悲,各有所喜。自古多少英雄美人,爱过怨过,都有他们的境界。我不及那《诗经》里的女子,如山间的栀子、茉莉,喜阳光,又惧风雨。

  我是万事不与人争,亦不求琴瑟相谐,但愿人安物好。坐饮山水,人比茶静;寄身花下,人比花低。


05.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诗经·国风·郑风·东门之墠》

  人世最远的距离,不是云水相隔,迢迢千里,而是身虽咫尺,心在天涯。身居两处,其情为一,则看花知韵,见月莞尔,知那一人所喜所恋,所持所求。唯叹今生不能携手,共赴深稳凡尘,令人黯然神伤。

  秋风夜静之时,必也临风思客,步月寻雅,抑或寄情蛮笺,幽思在纸,未托鱼雁罢了。落花遍洒之时,自也寻遍楼台,斜倚栏杆,或轻酌浅饮,抚花轻嗅,或置琴推弦,漫抒泠泠之韵。仿佛偎依身侧,随步随行,未曾远离。

  旧时姻缘,不必远寻,多是乡中故旧,村南村北人家。夫妻二人,居处不远,守着一条河流,一处青山,一般的春秋冬夏,同样的乡土风情,甚至看过同一片云,赏过同一树花。

  到了待嫁年华,彼此心仪,就与父母商定,托媒人撮合。几匹素布,一对鸳鸯枕,红烛照彻良宵,如此便成就了一世姻缘。寻常的男女相悦,百姓夫妻,彼此间没有诗情画意,更无海誓山盟,却是真心相守,坐看白头。

  这篇《东门之》,《毛诗序》说:“刺乱也。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者也。”《郑笺》说:“此女欲奔男之辞。”两者都认为是私奔之词,而我觉得是相思之词。这种单相思之美,在于欲说未说,欲答未答。

  恍若霞色临波,莲花欲开未开之时,轻烟绕水,经不得春风戏惹。薄风一过,已是漪生几许,柳荡三分。女儿心思,本即美如桃花,娇若芙蓉,是为世间之绝美。整部《诗经》的美,一半亦在于此。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人之为情,飘忽若云。虽远隔千里,或相思日夜;虽朝守夕处,却恍若不识。处之数载,一朝梦去成空,偶然相逢,或成一世相守。其间不因人之善恶,亦无关相貌,无关才识,细思其因,归于缘字。也应了古话:“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千里能相会。”

  佛家有语:“前缘相生,因也;现相助成,缘也。”缘分之事,有其因,有其果,多少偶然之间,又有着必然。《红楼梦》中有个龄官,长相、气质很像林黛玉,文中这样写道:“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龄官除了外貌,也有与黛玉一般的敏感与清高。

  宝玉知道了龄官与贾蔷的关系,也明白了她用簪子画“蔷”字的深意,被雨淋湿亦无知觉。回去与袭人说道:“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于此,他悟到了一个道理,即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明代卓人月所著《古今词统》里,记录着一事。有位才女萧淑兰,见有个借住其家的人才貌双有,甚慕之,填了一首词,表达心意。谁知那人得了词,却不辞而别。萧淑兰心中郁闷,于是又填了一首词,遣其伤情,“有情潮落西陵浦,无情人向西陵去。去也不教知,怕人留恋伊。忆了千千万,恨了千千万。毕竟忆时多,恨时无奈何”。

  想来男女之间,纵有深情,倾慕时久,亦不敢轻言,怕一朝表白遭拒,再难回头。正因这些,往往埋藏岁久,直到错过。又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为之付出所有,却未能换回一次擦肩回首。

  金岳霖心中一直住着林徽因,但林徽因有了梁思成。两家毗邻而居,亦常见面,彼此惺惺相惜,引为红尘知音。金岳霖一生未娶,只为所慕,情之深者,不过于此。菟丝附女萝,梧桐相待老,是物中真情;鸳鸯会双死,向镜绝孤鸾,是禽中真意。而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守过一段情,亦是人之情绝。

  若有情时,只为了临去时那一次回望,即可让人相思成河,积满心堤,岁岁年年,朝朝暮暮。若无情时,相望不过草木,心中亦如铁石。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这首《古相思曲》写了一段相识,却是无有终始。不知何时何日,君抚琴弦,我再舞,为一曲阳关千古,为今生的朝朝暮暮。

  人的一生,注定要走过许多风景,遇到许多人,而每一次相遇,皆有得失。有些为浅淡之交,有些是浓情似酒。有些人离去,再未转身。有些人相遇,已是不识。有些人却陪伴着,走过了漫长岁月。从幼时的志趣相投,到后来的求同存异,再到之后的各奔东西,皆有缘分,无多强求。

  我当深知,人各有其志,不是容不下彼此,而是相互之间已生疲倦之心,再无走下去的理由。皆因人之为情,必求回报。我送你秋风明月,你还我湛湛江天;我陪你流年似水,你还我岁岁年年。于物,方无求无欠,可从容相待,任意为之。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非我不思你,是你不思我;非我情浅,是你情绝。三生石畔,多少有情人错过了前世,又错过了今生。《枉凝眉》唱道:“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有些人在等待中,错过了彼此;有些人却因多情,迷失了归途;还有些人在痴守中,误了终生。只好如乐婉词中所言:“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回念旧事,相思若海,故人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恍若昨日。奈何泪洒千行,愁肠百结,却是相逢无期,从此陌路。皆因缘之长短,情之浅厚,于人如此,于物亦如此。回首茫然,河山依旧,人事随了春风,下落不明。

  人之所恋所喜,任是琴书花草、飞鸟虫鱼,皆为缘法。恋于竹者,听雨意潇潇,回看风云,几多幽心托寄;恋于诗者,清吟晨昏,琢句楼头,观飞雪有色,听月落有声;恋于人者,则看朱成碧,憔悴支离,以至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所思所感,所闻所睹,皆与伊人消磨。

  纵有相思无处寄,方知花月最无心。人无情而物有情,人无心物却有灵。人之为情,入云则雨,入水则波,入句则诗,入竹则风,入了无尽相思,终了无凭。又如李太白《秋风词》中所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入其间,不知其苦,一入,误了三世三生。

  世间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幽情,比之错过的相思,更令人心痛不已。古代深宫女子居于高墙之内,形若池鱼,拘若笼鸟,出行不过亭桥,游赏不过花竹,穿不了门前半步,入不得红尘半晌。守老了阶上青苔,抚旧了栏杆漆色,望断了春秋冬夏。

  于此清寂孤绝之时,无人可语,唯有寄心明月,诉苦花木。我爱元稹《行宫》一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其诗所描述的,是当时深宫女子的真实写照,寂寂光阴,剪剪愁思,读来令人感伤。

  中唐诗人顾况,那日与诗友玩赏,于宫墙外的水流中,捡得一片红叶,上面题着诗句:“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顾况知是深墙之人所题,次日往水之上流,亦题上一诗,随水漂入宫墙。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数日后,有人于水流中捡着红叶,交给顾况,有诗:“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想来顾况读罢,定也断肠,奈何宫墙深深,隔阻了一切希望。绝代佳人,竟不如一枚红叶,随水沉浮,经过锦绣如织的人间。那位题诗女子,怎样姿色,芳龄几何,旧乡何处?顾况一无所知。唯于字里行间,感受她的惊世才华,兰草之品。

  她是否会将宫墙之外那无缘相见的才子铭记一生,直到一朝病死,冷了枯骨,芳魂不知飘去何方,觅寻何人?顾况抑或在伤情中思慕着那位佳人,空让红颜成白发,不可相望诉衷心。

  许多年后,飘零的红叶片片随着御沟流出宫墙,犹然题着断肠诗,却不见了断肠人。而《诗经》中那些让人伤怀的句子,亦流过唐句宋词,明清诗笺,再落在你我的书案,惹来春愁秋怨,又恍若天女散花,不着痕迹。


06.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国风·郑风·子衿》

  一夜的雨,醒来风雨依旧,窗外早已落红满径。这样的景致,年年如此,只是身边的人事,在悄悄地转换。旧物情深,伴我红尘徙转,无有怨悔,唯有相知的喜悦。人亦非薄情,奈何各有宿命,或妥协于生活,或听命于安排,岂敢随意妄为。

  佛经云:得失从缘,心无增减;有求皆苦,无求乃乐。我当知随缘喜乐,万事有因,但心中始终存愿,唯求成全。人世谁不苦,苦也要苦得有风骨,见情义。所谓的乐,也如花开一瞬,月圆一时,何来的地久天长?

  张九龄有诗:“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自古文人多傲骨,孤芳自赏,冰雪有声。但他们一生,或为名利,或为情爱,苦苦相求,爱慕很多,相悦太少。

  想当年李清照与赵明诚恩爱,夜里红烛高照,夫妻赌书泼茶,饮酒相欢,怎管他风雨敲窗!纵绿肥红瘦,亦不减其诗情词意。太平盛世里的文章,亦如朗月繁星,不负人意。中国民间的爱情,恰如风月花影,丝竹雅乐。

  我喜欢旧时男子的儒雅,也喜欢旧时女子的安静。他们于花枝下偎依,厅堂里对坐,这般知心,可生可死。我亦喜爱深院巷陌平淡夫妻的朝夕相见,在一起也有猜嫌,有顾忌,甚至有争吵,却到底相亲。

  母亲说此一生,不知情为何物,但又知夫妻间当相敬如宾。父亲若有事出趟远门,她也不去路亭相送,也无相思。守着人烟阜盛的村落,约伴去拔笋采菇,归家做鲜美菜肴。黄昏时喂养好牲畜,打理碗盏。夜深庭静,灯影下见儿女酣睡,她亦心安。

  自古文人的爱情繁华也冷漠,深邃也薄浅。他们用世间最美的诗词,言说内心的相思与感动。相爱时愿同生同死,不离不舍;一旦有了新欢,旧人便成了转身即忘的风景。多少人盼着与过去诀别,最好一生一世不要再有交集。

  有那多情女子,为盼良人,坐断中宵,把高楼望穿。一生只为情苦,惹得容颜瘦减,花枝堪损。到最后,或被辜负,遗憾终生。亦有佳人得偿所愿,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不为千古佳话,只要温柔安详,携手走过缘起缘灭。

  《诗经》有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女子相思萦怀,心中幽怨难消。那男子穿着的衣饰,都让她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她于城楼上翘首相望,盼着他涉水而来,与之相会。她说:“纵然我不能去赴约,难道你不可把音信相传?”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流年易逝,红颜如草木,一春一木,姿容便不再清新华丽。她已是相思恣意,毫无保留,悠悠情怀,不得释然。只是那与之有过诺言的良人,究竟去了何处?她道:“纵然我不能去找你,为何你不能主动寻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伫立于高高的城楼上,望不尽天涯道路,倚不尽十二栏杆。一日不见啊,恰如三月般漫长。等待让她心烦意乱,她盼良人有信,不负相思,愿岁月长宁,不落无常。

  她且放下了女子的含蓄婉转、谦逊矜持,一心盼着与所爱之人重逢。她本佳人,貌美多才,又同世间许多女子一样,相思怀远。她以为,重逢之后再无别离,以为相守便是一生。她以为,这俊朗逸然的男子来到身边,就可无忧无虑,男欢女悦。

  世间种种,皆不由心,皆不如意。也许她等候的恋人会突然而至,令其喜不自禁。也许这个人经过世乱风雨,断绝情爱,奔赴前程。每一段情感,都如一场序曲,再华美,也有终了之时。

  她自是将所有的情意托付出去,寄厚望于他人。人生因有爱,故而生出忧思惊惧。若无求于人,日子平实洁净,见风雨落花,望楼台月色,也不必感怀。人的一生有许多欠缺,脱不了情爱之苦,度不过灾难劫数,忘不了功利营营,都是执念,皆为遗憾。

  《毛诗序》曰:“《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孔颖达疏》解释道:“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以刺学校之废也。经三章皆陈留者责去者之辞也。”

  《诗经》里的兴,说的是天道人事,比佛理要好,不见王气,又有一种平正。《诗经》里的男女,似乎都不够婉转清扬。因为年代久远,非秦非汉,远胜桃花源。那里的男女,布衣装扮,往来耕织,桑竹鸡犬。他们的爱情似庭前疏淡的炊烟,如檐下游走的白云,若徜徉竹林的细雨,简明烂漫,平淡相依。

  人与人相处,纵不生情愫,哪怕只是陌上相逢,林间邂逅,也有一种妙乐。后来动了凡心,有了情感,便有了愁思离恨。世上的情劫如利刃,伤人又无痕。可千百年,多少人都在受此番苦难,有才的尚可寄付诗词,寻常人的相思都还给了岁月。

  “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人生许多的相见便是一劫,只因来日总有散场之时。聚时若花开,相看欢喜,别后没了情义,全然忘记当初的才子之思、红粉之恩。有时觉得凡人说爱,太过轻薄,既给不了安稳,伴不了天长,何必当初?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年轻时,羁旅漂泊,如红尘倦客,无所归依,总觉青丝红颜,人间无有安排处。今时有了遮风挡雨之所,仍觉人生如寄,草木皆兵。我在书中读过汉宫的庭院,大唐的盛景,以及宋朝瑰丽的城池。这一切,连同古人的爱情,一起消逝湮灭。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相思之人,仿佛中了巫蛊之术,用尽良药,心里的结始终解不开。任何事物,皆不能转移心性。这个过程,也许几个朝夕,也许三年五载,也许一生一世。其间的绵密熬煎,诸多不安,令人心事沉重,远胜过乱世忧患,乃至生灵涂炭。

  因知情苦,故而避之绕之,愿淡泊如水。唯怕陷落轮回,一生跌宕,不能自身清好。想那《诗经》里的女子,到底是勇气过人,令相思飞扬,不管不顾。如那白娘子,宁坠凡尘,水漫金山,受塔下之苦,偏爱这无情的人间,偏爱许仙。

  愈是年岁增长,愈甘愿平淡渺小。我让自己低过花枝,低落尘埃。于窗下煮一壶老茶,或于佛前的蒲团读经,心思不静,在荆棘中穿行,仍故作端然。蒲柳之姿,才情淡淡,岂敢虚华,但图个春雨庭静,立命心安。

  宁可爱梅成痴,嗜茶如命,也忌那相思之苦。沦落尘世,都尝过人情炎凉,有过伤怀悲惋。或怀才不遇,或误落尘缘,只管糊涂,若认真了亦当无悔。

  我想着,有那么一天,一个人,归去林泉,风日做伴,不要情爱。从前有过的相思,亦可以忘却。光阴有限,又无限。《诗经》里的女子,仍信相思情缘、时运流年,而我早已被岁月漂洗得心思寂然,简净如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