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那朵静夜的莲开 - 卷五


01. 有女如云,匪我思存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诗经·国风·郑风·出其东门》

  李白有诗:“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原以为,他琴剑江湖,诗酒为乐,观山戏水,足以滋养一生闲情。原以为,这样豪气奔放、浪漫洒逸的谪仙人,当不为名缚,不为利捆,更不为情迷。

  他此生心系长安,辗转江河,亦邂逅了许多无理的情缘,惹下莫名的相思。自古文人多情,他既免不了生老病死,又怎能脱离恨海情天?看罢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生死之恋,见过贵妃之花容月貌,写过“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的诗句,又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花草不沾。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世间美物繁多,佳人如云,许多人身落其间,不知如何取舍。到后来,竟误了机缘,负了佳人。所谓择一事,终一生,携一人,至白首,便是如此。千万人之中的遇见,自当惜之不尽,又怎敢轻易始乱终弃,伤人累己?

  林黛玉风姿绝代,才压群芳,于大观园她是那出类拔萃之人。她和贾宝玉自小情投意合,心事相通,亦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奈何因一段金玉良缘,她从未有过片刻心安。宝玉衔玉而生,偏偏那持金之人是薛宝钗,况且她品格端方,天资聪慧,又有显赫的家世,这一切于林黛玉都是忌讳。故平日里她对宝玉和宝钗的相处存有芥蒂,不得释怀。

  宝玉知她素日心意,亦懂她多年愁思,落下一身病,时好时坏。只对她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宝钗的好与不好,美与不美,皆与之无关。世间佳人芸芸,而他心中唯有黛玉一人,此为诺言,亦是真心。

  宝玉知黛玉忌讳金玉良缘,几番摔玉,海誓山盟。黛玉亦将他认作知音,又到底心惧人情冷暖,知婚姻大事非他们自己做得了主。她倾尽情爱于宝玉,又将信任托付给了贾母。她自己虽是冰肌玉骨,却始终自称草木之人。她重建桃花社,夺魁菊花诗,题写咏絮词,多年喜忧参半,到底是幻梦一场。

  人生如戏,入戏太深,难免伤怀。著书撰文如此,谈情说爱更是如此。至今我们仍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又或许一切都不曾有过。多少人可以守着初心,只与一人同生共死,忠贞不渝?只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一旦遇了佳人,便忘了当初诺言,于万花丛中流连忘返。

  《诗经》写:“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这男子果真是专情之人。他漫步于城东门,见美人如云,盛装华服,芬芳袭人。然这么多衣饰鲜丽、灿然倩婉的女子,皆非他所思之人。唯有那衣着简朴、素装天然、头戴绿巾的女子,令其心动,情有独钟。

  “出其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踱步于城门外,见美人恰如菅茅之花,缤纷笑靥,美不胜收。纵然她们姿容绝色,亦非他所怀之人。唯那素衣红巾之女子,令他心生爱慕,魂牵梦萦。

  她没有华服相衬,无浓妆粉饰,只是一位素净淡雅的贫家女子。这女子因为他的喜爱,令诸多如花的美人黯然失色。她素淡的美,令他心旌摇曳,喜悦不安。女子的美,千般姿态,他独爱她白莲出尘,秀丽亭亭。

  爱情如谜,原本微妙难猜,只有身处谜境之中的人,方知谜底。“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你纵是花容月貌,举世无双,我不为所动,又能如何?两心相知,无有贫贱之别,多少世俗之礼,纷扰羁绊,皆可忽略不计。于有情人来说,爱伟大无私,如珍似玉。于薄情人而言,爱渺小飘忽,微不足道。

  《出其东门》所描绘的,是男女聚会于郑都东门外的一幕。郑之春月,乃士女出游、谈情说爱之美好时令。远古时代,男女亦有踏青赏花的节令。他们簪花喝酒,亭园游春,水畔相会。或为这金风玉露的相逢,或只是逢场作戏。一次简单的邂逅,有人刻骨惊心,有人转瞬便忘。

  宋代朱熹《诗集传》:“人见淫奔之女而作此诗。以为此女虽美且众,而非我思之所存。不如己之室家,虽贫且陋,而聊可自乐也。是时淫风大行,而其间乃有如此之人,亦可谓能自好而不为习俗所移矣。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岂不信哉!”

  杜甫的《丽人行》写:“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想来那美人云集处,自有一株芳草,是你所爱慕的。但更多的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如鱼戏莲叶间,甚至分辨不出真假。太过绚丽的景象,如同云烟,美得让人捉摸不定。唯寻常山川草木,现世人家,才是安稳亲切。

  画堂双燕,游龙戏凤,世上男女,自有缘法。若没有他,世界是寂寞的;而失去她,天下必然动荡不安。闻弦歌知雅韵,观落花知春尽。繁盛时感荒芜,落魄时造声势。万事万物,相依相安,或运数,或情爱,或仅仅是寻常的生活,皆莫过如此。

  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乃至唐宋元明清,荡荡世景,悠悠人间,都是一样的风俗。于山川风日里,衣食住行,爱恨离合。盛世里清扬喜乐,乱世里谦卑低沉。天地无穷,男女心意,得意的是爱情,失意的也是爱情。

  人在爱情面前,高贵时如坐云端,卑微时又萎落成尘。亲密时,草木也抵万贯家财;厌恶时,千金亦不过是一张薄纸。见过冷暖人情,尝过炎凉世态,动过心,用过情,如《诗经》里的爱恋,这般春思烂漫,终是草草作罢。

  他年陌上游春,亭园惊梦,所为的,亦不是与谁相遇,更不为重逢。众生芸芸,或才子云集,或美人如花,皆只是一时的惊艳,又怎会有长久的明媚。万物有佛性,也是喜怒不定,爱怨无常,聚散难测,以慈悲心待之,纵是凄凉,也是一种风光。

  《诗经》里的故事,分明是平民的岁月,却又如瑶池仙境。那时的天地人世,或桃李争妍,或琴瑟和鸣。连耕种也觉得有情,相思也觉得有理。他们可以自由相约,即景生情。两个人,没有世俗阻隔,缓慢地走下去,不觉已是地老天荒。


02.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朱子家训》写:“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我虽性情散淡,不拘小节,素日里亦是勤俭朴实,安分守己。晨起打扫庭除,室内洁净无尘,再焚一炉香,煮一壶茶,便是一天的开始。

  小院里四季花木不减,打理时顺便折一朵斜插在鬓际,或供于案几的瓷瓶陶罐中。这是我与它们的私情,一如我与文字,早已到了境界,妙乐无言。人情物意自有一种热闹和欢喜,它可以让你低落沉郁,亦可以令你心绪飞扬。时代不同,万物与人的情感亦不同。你可以忽略,但不能轻薄;可以清淡,却不可漠视。

  《浮生六记》里的沈复和芸娘亦是爱花成癖。平日里,静室焚香,一瓯清泉,凝神遨游于花石盆玩中,美妙光景,令其怀念一生。后芸娘亡故,他独自困于烦喧熙攘的人世,羁旅坎坷,唯有几壶浊酿、萧疏的花木,伴他梦梦醒醒。

  人有闲情时,还要有闲心。所谓的闲,并非静止,而是心的清安。旧时,耕种采作,稼穑纺绩,捕捞狩猎,于日月山川里,自有一种风光明媚,好处难言。过长亭短亭,流水轻烟,于柴门陋室,把酒话桑麻,预测天相,也是一番闲趣。

  吴越王钱镠目不知书,然其寄夫人书云:“陌上花开,可缓归。”其夫人贤淑温顺,虽嫁给吴越王,做了一国之母,仍怀乡土情结,舍不得父母双亲。吴越王也是性情中人,见时下已是万紫千红,心念发妻,故提笔写了一封书信,简洁数语,情真意切。

  《诗经》里歌咏的,与繁城闹市、楼台宫殿无关,大多是采集、砍伐、狩猎等户外的场景。哪怕是送别之景、相思之苦,或偶遇,或求索,皆是繁闹景象,离不开山川道路、风俗人情。山风有言语,草木有清香,劳作有所获。这一切都是大自然对世人的诸多情意,自当感恩深藏。

  《诗经》里的女子,多为凡女,素简雅淡,不施粉黛。着素布,裹头巾,如春风日丽,有花木的鲜妍和贞洁。“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说的便是这样清丽纯朴的农家女。她的美,如路畔桃李、山中栀子、篱院茉莉,不惊艳娇俏,一个眼波,顾盼神飞,足以使天地清安。

  与这样纯洁的女子相遇,自是在山野之外,田埂阡陌。“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日丽风和,晨露晶莹,春草如茵,枝叶繁盛。就是在这样一个春晨郊野,邂逅了一位清丽佳人。她姿态轻柔,风情雅然,美目流转,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不期而遇,亦是缘分。明明只是初相见,却宛若旧相识。她秀丽的眉目,婉静的容颜,曼妙的身姿,是他梦寐以求的模样。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乡野的草木翠绿如茵,清澈的露水恰如她的素心清颜。这样一位俏丽佳人,清纯如碧水清波。不约而至的相逢,竟让彼此心生爱慕,一见钟情。多情的男子偶遇美丽的姑娘,为其淡淡秋波心动,愿与她共结连理,携手话柴桑。

  那是个民风淳朴的时代,没有俗世的繁文缛节,亦无教约的戒律清规。既是彼此有缘邂逅,两情相悦,自可永结同心。蔓草可做良媒,拜过天地、父母,便是尘世夫妻。从此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清扬婉兮的女子,是他爱慕的妻。

  《毛诗序》认为这是美好心愿的诗意想象,“《野有蔓草》,思遇时也。君之泽不下流,民穷于兵革,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焉”。宋代的朱熹则认为,“男女相遇于野田草露之间,故赋其所在以起兴”“言各得其所欲也”。

  当年贾宝玉和林黛玉初会,宝玉看罢这仙子一样的妹妹,笑道:“这个姊妹我曾见过的。”后又说:“虽然未曾见过他,然看着面善,心里像倒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可见,世间男女情缘,皆是天定。在光阴的路口,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命里的劫。

  倘若没有石崇,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在偏僻的绿罗村,有一个女子叫绿珠。就是这样一个尊贵的路人,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只因一个回眸,他便用十斛珍珠买下了她,将她带离绿罗村,让她做了自己的女人。

  她住进了金谷园,尝尽世间一切繁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每次宴客,她必出来以歌舞相待,宛若惊鸿。不久,赵王伦的亲信孙秀索要绿珠,石崇不允,惹下杀身之祸。绿珠流泪道:“当效死于官前。”随后,坠楼而亡,殷红的血染透了绿衣。

  杜牧有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说的便是绿珠。倘若没有那场美丽的邂逅,亦不会有坠楼的悲凉。她或许在绿罗村,嫁了一个寻常的村夫,不求恩爱情长,只图温饱度日。

  她叫绛娘,居住在博陵城南一座普通的农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女,闲时用桃花做些胭脂,和她的老爹过着朴素的生活。他是那个打马而过的书生,倘若他不曾敲叩她的柴门,此一生亦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他来过,又离去。他们之间,来不及发生任何故事,她已是情根深种。他不曾许下承诺,亦无须去赴那场约定,但他终究还是去了。去时柴门深锁,佳人杳渺,唯妖艳的桃花,笑傲春风。他感慨万千,于墙院上,题下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叫绛娘,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她相思断肠,他走后不久,她便香消玉殒。有人说,她离开城南,嫁至远方。也有人说,她只是去山间采桑,于溪畔浣纱,或去了邻镇的集市,卖她自制的桃花胭脂。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令这位叫崔护的书生独自于桃花树下,黯然神伤,无以复加。

  后来遇美人,便想起《诗经》之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仅二句,足以抵却万千诗词,胜过百花瑰丽。那时的女子,或萍或葛,或蒹或葭,皆为朴素低微的植物,却最是天然纯净。一如晨起的霞光、雨后的清风、雪中的青竹,任何时候看,都是好的。

  读曹植笔下的宓妃,乃至沉鱼的西施、落雁的昭君、闭月的貂蝉、羞花的玉环,她们的美,自是惊为天人,凡间何处可寻?但《诗经》里的女子,她们的美,可以是一株桑、一竿竹,或是最平凡的水草;一个浅笑,一声细语,皆有情义,让人如沐春风。

  先秦的香草,晋时的菊,唐时的牡丹,宋时的梅,所说的是隐士,更是美人。一个朝代有其气势风骨,文化底蕴,或散淡自由,或庄严拘谨,或重男耕女织,或崇尚佛道,或为曲赋诗词,各有其形,各得其韵。

  这世间,有人相逢太早,有人相逢恨晚。是英雄,终有末路之日;是美人,总有迟暮之时。但求活在当下,不问情短情长。来年春风陌上,你依旧清扬婉兮,不娇不媚,简净如水。


03.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国风·秦风·蒹葭》

  我对秋天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因年少时的善感,也因它是文人笔下情深的风景。江山晚秋,水畔芦花似雪,小桥上茫茫霜迹,有人忙着收获,有人忙着送远。“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萧索的枯藤老树,竟忘了曾经有过的翠绿繁华。

  郑板桥有词:“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原以为他只作画,却也写诗。他道人生难得是糊涂,却也只是因仕途不顺。卖画扬州,闲游烟花柳巷,于酒中寻醉,于画中自醒。一枝一叶总关情,他的一生便是在竹枝兰影中度过。

  我所爱的仍是王维诗中的秋,清新如画,空灵若禅。“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笔下的浣女,于竹林深处,素布翠衫,说不出的静婉温柔。晚秋庭院,秋风瑟冷,晾晒了衣衫,于厨下生火烹茶煮饭,又是一种端庄娴雅。

  人世最美的风景,是炊烟村落,竹舍旧院,桑茶春水,菊圃秋风。最美的女子,仍在三千年前,走过迢遥的依依古道,穿过岁月逶迤的阡陌,在河之畔,在水一方。西风残照,世事如梦,秦汉的宫阙,唐宋的城池,乃至明清的建筑,都已化作尘埃,而她们是尘埃里的花朵,依旧明媚。

  《诗经》写春月时令的多,写晚秋凋零之景的少。《诗经》是民歌,亦为礼乐,虽是世俗人家,却是无穷无尽的兴。真实得让人安稳感动,像百花和春风商量着颜色,百姓与春雨猜测着时辰。他们的诗句朴实婉转,他们的情感亦真挚自然,既无浮词,也无修饰,像大地山河那般豁达无私。

  《蒹葭》是《诗经》里我极为喜爱的一首诗,千百年来,亦受文人雅士追捧。《诗经》之意是兴,托物起兴,以物来渲染情感,让诗文风姿清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乃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或借雎鸠于河畔嬉戏唱和,或写桃花怒放之势,或写茂盛蒹葭于风中摇曳,如此便添了诗意,有了深蕴。

  蒹葭,芦苇也。芦苇植于水畔,是乡野间最为寻常的草木。它非花非草,远避佳节时令,静静滋长于河沿沼泽处,葱郁繁茂,花开时轻灵似雪。芦苇,与柳絮、浮萍一般,皆是飘零之物,在风中飞舞,聚散随缘,离合有定。

  以飘零之物,寄寓情思,亦是恍惚不测,迷离虚幻。情爱缥缈,皆因人心捉摸不定。有缘相遇,还要相知相欢;纵相知相欢,又要相惜相伴,方可久长。蒹葭,飘落于水上,命运不能自主。但它终有根,虽卑微渺小,却不至于寂灭。人之情感亦如此,纵是一场幻影,只作当下的不顺,待机遇来时,仍有良缘等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飘忽,郁郁苍苍也是风光无际,到底让人迷惘。深秋的白露,已凝结成霜。露之为物,转瞬消亡。情之为物,幻化无形。是为苦,亦为乐。

  那位女子,在水一方。逆流而上,去寻找她的踪迹,道路漫长。顺流寻之,她又宛若在水中央。她之倩影,迁徙不定,仿佛雾里看花,若隐若现。明明就在水的那一方,于她的居所,根本无迹可寻。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繁密蒹葭,泠泠露水,若一幅淡雅朦胧的水墨画,一种空灵缥缈的意象。那位曼妙的佳人,在水之湄。他来来往往,匆匆将她寻觅,奈何道路险阻,难以攀附。她亦是来去飘忽,行踪渺茫,待你顺流找她,她又在水中的岛上。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蒹葭稠密,白露未干,这位佳人啊,在水的那一边。他知道路险阻难求,仍锲而不舍,只为换她一次转身,一个回眸。一切悲喜得失,尽在这来往的寻找中。她似花非花,如雾非雾,他几番决意相寻,虽无缘谋面,却不气馁。

  《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但无形之万物,到底有情有灵。情如花枝,万千繁花,且寻一枝属于自己的,要有缘,又需静。

  曹植有诗:“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这位南国佳人,一如在水一方的女子,形影飘忽,令人无处可觅,无从知晓。世间美好的物事,若春花秋风,存在于茫茫天地,又辗转难寻。

  古人视《蒹葭》为劝人遵循周礼,或惋惜招引隐士而不可得。《诗经通论》云:“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今人则认为是一首爱情诗。多情的男子追求水畔的佳人,他不惧阻隔艰险,往来不疲,有欣喜,也有失落。这位佳人可望而不可即,但这一切并不能动摇他的爱慕之心。

  世间人心骤暖忽寒,缘有起灭,妄念不实。若无相知之人,未免太过寂寥清冷,纵有雄韬伟略,亦要有赏识惜才之人。姜子牙年过古稀,垂钓渭水之滨,遇见了求贤若渴的周文王;后辅助武王伐纣,建立了周朝,成就万古基业。

  诸葛亮在《出师表》中写:“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刘备曾三顾诸葛亮的躬耕地卧龙岗,其诚心打动了诸葛亮。最终诸葛亮答应出山助他建功立业,平定天下。

  也许,有一位像姜子牙和诸葛亮这样的贤士,隐居于水滨,有旷世之才,却不愿出山。他苦于相求,唯才是用,愿得贤臣辅佐,治国安邦。也许,只是一位农家少女,家住蒹葭水畔,素日里忙于采捞耕织,无闲暇静赏两岸秋光。她采蒹葭编织岁月,挑河水浇灌草木。他寻她于悠悠水畔,苍苍蒹葭,百般相阻,迷离失措;她却是安然静好,物我皆在。

  贾岛有诗《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千年前的贾岛,不知去深山寻找哪位隐者高人。贾岛心性散淡,是个与佛结缘的诗人。他之寻人,自不为求贤,或许只为去和隐者下一局棋,喝一壶茶,论一首诗,又或只是参禅修心。

  山中岁月,雾绕云深,隐者行踪莫测,往来云海松涛,就连童子亦不知他去了哪里。虽知在此山,却缥缈无际,也许醉于林泉下,枕着松石入梦;也许杖游山水,倚竹长啸,不知归路。寻者之心,落寞惆怅,虽不似《蒹葭》那般急切,但内心亦有跌宕,更有向往和羡慕。

  我心轻浅,有退隐南山之意,才情疏淡,亦不求凡尘知音,或撰文留名于世。故觉《蒹葭》是一首美丽的爱情诗,是一位痴情男子,对梦中女子相求的心意。人世情意悠悠,缘分自当随喜,岂可尽如人意,只求无愧于心。

  他还在蒹葭苍苍的河畔,寻寻觅觅;她在秋水一方,走走停停。虫鱼鸟兽,草木山石一直在,他们也在。看似无所获得,实则相望相安。


04.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诗经·国风·秦风·晨风》

  有些人,为了一句誓言,等到地老天荒。有些人,为了一念思情,独守白头岁月。也许,这般情深意长,方不负三生石畔的那段相遇。正如春秋时期那个赴约的尾生,痴痴等待,未见如花人至,倒是大水袭来,抱柱而亡,留下千古芳名,留人评说。感叹之余,亦为他的守信遵诺深深折服。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世间之人,偏喜含毒蜜语,不信似刀良言。正因为这般,再经历时,彼此不多规劝。多少虚情假意,令人讶然。逢些微碎之事,指天起咒;逢着初识之情,海誓山盟。如此久了,承诺也失去了分量,真诚亦变得缥缈。

  关于这首《晨风》,《毛诗序》点评:“刺康公也。忘穆公之业,始弃其贤臣焉。”而朱熹《诗集传》则言道:“此与《扊扅之歌》同意,盖秦俗也。”朱熹认为这是女子忧心被丈夫遗忘和抛弃,写成了歌,兀自哀唱。

  《扊扅之歌》所言,乃百里奚在楚地牧牛,秦穆公闻其贤,用五张羊皮赎来,擢为秦相。其故妻寻到相府做用人,逢堂上饮酒作乐,妇人说也知音乐,遂援琴抚弦而歌:“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当年相别,犹然劈开门闩做柴,与他煮了母鸡,今番富贵,可已忘却?

  百里奚念着故旧,与其相认,算是破镜重圆。然而,《晨风》中的女子,境况如何?尘埃之下,谁又知晓!也许这位女子还在某个遥远之处,在某个渺茫年代,带着浓浓怨意,忧心钦钦,如醉如痴。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读到这二句,不禁想起陶潜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长林近晚,洒落晦暗光影,一切关于白天的想象,于此终结。一只鹰隼,于空中疾飞而过,没入林影,转而不见。黄昏的鸟雀,犹回旧林栖落,于那郁郁苍苍的树丛中,寻到故巢,让梦栖止。

  而那个忧心不已、难忘深情的女子还在等待的光阴里,形容倦怠,一任更漏滴滴,风声细细。唯对那檐头响不彻的铁马、帘外扫不起的月光,长吁短叹,辗转无眠。她所等之人,可是忘了约期,误了归路?

  当初远行,马蹄声声,已碎在月光洒满的廊前。石阶之上,苍苔清冷,犹然留着别离的履痕。唯不见了烛下灯前曾经的缱绻、熟悉的温柔。当初含情相对,与她梳了长发,画起弯眉,今番空屋烛冷,罗帐清寒,唯有远处几声乌啼,催断了人肠。

  若不是为了浩气归来,何必出走半生?当初追梦而行,风餐露宿,浪迹天涯,是为了一朝高车驷马,满足心志。然而好多人走到最后,依然一无所获,行囊空空。归来时,年华半老,身心疲惫。也许,只要持之以恒,来日终或遂愿。

  这薄凉的世间,本无太多完美。物华之美,多因其缺;人生之美,亦因其憾。无瑕不美玉,尽全非天工。昙花开处,清香绝伦,姿态若仙,但是花期太短,转瞬即败;芳菲赠予有缘人,并无人怨其浅薄,反而心生怜悯,叹其易逝。荷花妖娆,却是破泥而出,置身淤浊,世人亦不嫌其污秽,反而颂其清洁,赞其高格。

  儿女情缘,大概亦如此般。许多人迷于身畔之缘,心生悔意,细想每段错过,慨叹不已。其实纵然守住那段情感,或者择其一人,终老江湖,就一定岁月安然,世无沧桑?也许今世相守,即前生所悔,那今世错过,来生定能相守?谁又知得。纵有相守,亦非其人其灵,不记前身后世,又有何趣?不过妄想罢了。

  “未见君子,忧心靡乐。”一笔千古,写到情绝。于此深深体会,思念至极,是何况味。似乎身旁一切都已静止,唯有思愁绵绵,不断于心。任是敲窗风雨,穿庭俊燕,都无声息。所失所得,所经所历,皆无乐趣可言。

  真可谓,行也思,坐也思,梦也思,醒也思,朝也思,暮也思。餐饭时,食之无味;梳妆时,对镜无言;静坐时,恍惚若梦;夜卧时,捶床捣枕;拂帘时,柳梢牵着身影;临波时,水中荡着衣衫。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情之浓处,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一月思君三十日,一日思君十二时。思念之情,悉数付于短章数句之间,一时文虽尽,情幽幽,意绵绵。

  恍似情中二人,携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互诉心肠,道尽温柔,彼此韶华付与。抑或青梅竹马,自幼交识,到了谈婚论嫁之龄,郎有情,妾有意,只待媒妁之言。无奈离别时久,相隔天涯。一般心绪,两处伤情。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她知道,那个曾经的良人或已将她忘记,或有了新欢,从此不归。读罢诗文,仿佛见到那个女子,正满怀惆怅,深锁烟眉,损了残妆,瘦却腰身。在黄昏的旷野上,痴痴等候那远去不归的旅人,等候昨夜那场被惊醒的梦。梦里,有花有月,有你有我。

  千古有情人,多被无情伤。旧时诗词文章里,颇多伤情字句。虽流淌千年,依然留着芬芳。每每读来,颇生伤感,留下怅憾;细想,又是人之常情。

  不管是瓜洲古渡边沉水之十娘,还是元稹笔下多情之莺莺,皆被无情相负,始乱终弃。到最后,那些沦落的红颜,用她们所有,乃至生命本身,也没有温热一颗冰凉的心。

  杜十娘沉下百宝箱,投水而亡,做了水底之魂,留人怜惜。而崔莺莺成了别人妻眷,独埋相思;后来张生要见她时,她写诗谢绝:“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只有到了不可挽回时,方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朱淑真这首《落花》,亦是写情,收在《断肠集》中。正是这无情风雨,心生妒意,催落了连理之花。本该两情相悦,相对妖娆,如今却孤身天涯,寄身翠苔,倦了花容,碎了芳心。哪儿又有青帝来管人间闲事?

  莫道红尘多长恨,人间最痛是情伤。伤在人身,纵损了发肤,残了容颜,尚可医治。然伤于情者,几番摧残,痛彻心扉,则至死难愈。有人说,人之一生,只会真心爱过一次,恨过一次。再遇之情,虽有可取,终难逾之。正如那越不过的巫山,渡不过的沧海。

  曾经,我亦在流年暗换的某个瞬间,满怀期待,度日如年。就这样,从晨至昏,从昏至晨。哪怕是雨打寒窗,风落庭梧,或疑为归人脚步,匆匆着衣推户,却又不见人来。这样殷切之情,不曾体会过,不知其细。

  随着年岁渐长,今再为文,锋芒更淡,就如一池柔翠,清若寒泉,却不失灵秀意态。几番风雨过后,内心越发平静,一如当初,再没心情争个你对我错。

  我只喜欢于春日的某个黄昏,静掩门扉,沏上一壶茶,细品窗外无声的花事。猜得几分春消息,说与辛夷,说与桃花,听莺雀对答,燕燕相引。


05.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诗经·国风·陈风·衡门》

  世间万物,为人所喜,为人所厌,也为人所用,为人所弃。有人喜繁华深处,灯火璀璨,车水马龙。有人则喜山野清静,犬吠鸡啼,流水花开。我便是那落于凡人堆里,追慕静美山林、竹亭梅溪之人,愿独守一庭一院,不与人争。

  自古隐士高人,置身山水之间,倚着翠树红花,结一围篱笆,种几树红英,春来桃李留客,秋到寒枫叶老,久处其间,心亦简单澄澈。晨来携了霞光,踏着清露,汲水而去;夕来引着星月,听着犬吠,负薪归来。营生是江湖钓客,功名是深山野樵。真个是东篱陶然所,山中宰相家。留几多才思,寄予林花窗竹,写它明月清风。

  朱熹《诗集传》言道:“此隐居自乐,而无求者之词。言衡门虽浅陋,然亦可以游息。泌水虽不可饱,然亦可以玩乐而忘饥也。”多少隐者,或心怀锦绣,满腹才华,却喜远避红尘,隐于林泉。或其品性使然,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或因当时环境,不合出仕。然而,亦有许多人,虽有雅怀,却是不恋山林,混迹市井。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古来隐于山林者,颇有其人。周时之伯夷叔齐,誓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以食野菜为生,快饿死时,作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最后二人相继饿死,骨朽深丛,魂游阡野,却留下了千古芳名。

  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诗:“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亦写这般意境。当他厌倦了官场,一朝归来,倚着东篱,守着南山,种花自乐,寄情诗墨。直到后来,方有了锦绣诗词中的千古隐意。其人或在市朝,其心仍处山水。不论何时何境,皆有一颗宁静之心,将诸多尘事放于手端,翻之为实,覆之为虚。

  古代山水隐者作诗填词,于唐诗之间,多写山谷;于宋词之间,则是多绘水畔。唐诗里的山谷,乃是隐士寄心之所,云深林寂,唯蝉声噪林,鸟鸣寒涧。如贾岛《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行到云水尽处,唯有长林漠漠,野泉叮咚,再无尘世烦扰,邻舍交游。

  皇甫冉的《山馆》亦是一般意境,“山馆长寂寂,闲云朝夕来。空庭复何有,落日照青苔”。再到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幽惬,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清绝。走过通幽曲径,行到花木深处,体会“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的禅意。青山秀林间,延绵着一段大唐盛世里的归隐。

  宋词中的江海,亦是墨客抒情之所在。试想一篙点开秋水,四面隐隐芦花,临波几点白鹭,傍堤几簇荷花,听渔歌婉转,水声潺潺。于此清静之处,何意闲话,管甚王侯。醉吟几阕词句,闲钓一江秋月,暑来系舟柳下,云至听雨独眠,钓几尾新鲤下酒,收几碗雨水烹茶。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的《渔歌子》,可谓百品不厌。暮春水畔的风情,熏醉了词客,写艳了桃花,唯有戴笠穿蓑的渔父,沐着霏霏烟雨,静随幽人来去。

  不问红尘,心自静止。朱敦儒的《好事近》:“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读到水天一色,再无烦愁尘虑,唯有心若孤鸿,缥缈无住,仿佛就是“飘萧我是孤飞雁,不共红尘结怨”。

  更如张抡《朝中措》:“绿蓑青箬,吾生自断,终老汀洲。买断一江风月,胜如千户封侯。”烟波绿水间,亦留着宋代婉转旖旎的归隐。

  然而,古人只是借着山水田园,抒发内心的幽情。有些人隐于山林田园,有些人隐在芦花水畔,不肯深入红尘,怕惹爱恨情怨。有些人却是居烟火深处,于繁芜的生活中,鲜衣怒马,清守着那颗出离之心。

  试想,于闹市繁城,车马声喧,如何掩门遗世,不与往来?所居处倚着街市,繁华熙攘,闲来卖鱼市上讨价还价,忙时当垆沽酒涤器。等到细雨沾窗,燕穿庭弄,深巷亦有卖花声声,添些幽情。再寻个棋友画客,争论高低,约上酒朋诗侣,共寄雅兴。抑或雪飘庭院,洒洒若絮,邀来东邻西舍,投壶射覆,聊为清吟。赏的是扬州夜月,观的是钱塘江潮,游的是三山五岳,行的是江河湖海。身在泥墙砖瓦,心系秋水白云。于此,方深会“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之意,不为俗世分心,红尘负累。

  西汉名臣东方朔,隐于朝堂,堪称隐中之大者。他身居高位,守在天子身侧,却风趣幽默,留下许多风流故事。能够遨游其间,不为其累,他更多倚靠的是学问广博,能言善辩。换了他人,或早迁他处,流落江湖。

  古代才人,虽置身官场,劳神案牍,辄留许多心情,吟咏山水。非为故弄风雅,而是于内心深处,留一份清静。任凭一身起落,得失离合,总有超脱的情怀,以及一颗与凡尘疏离的心。如鹤冲云天,扶摇万里,待到大醉时分,高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想来世人心中,皆有一处桃花源,于此,能避开尘世扰攘,暂将身栖。然而,久行于江湖,寻过万千山水、几林桃花,虽有落英缤纷、渔舟唱晚,却不见俨然屋舍、耕织男女,终非当年胜地,世外桃源。却让人深悟,真正的隐,不在于山水,不在于饮食居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犹喜乐自得,方是真滋味。

  若是心情浮躁,欲望纷扰,则焚香煮茗,捧读《衡门》,或《渔歌子》。衡门之下,虽守着清贫,却有白衣送酒的风雅,有悠然望南山的闲情。孤山之上,林和靖依旧守着满山梅花,醉梦千年。“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不管身畔万种红尘,皆能泰然处之,不移心志,不困情爱。

  “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唇齿间所迷,不过是味道;流连处所钟,亦只是风景。当一人赏足了楼台,看惯了离合,心中遍满山水,何必再为美中不足纠结不休!于姻缘之间,每一次错过,多是情薄;每一次擦肩,亦因缘浅。

  纵是倾慕不已,两情相悦,未必能相依相偎,携手白头。何况当初,一片相思,无有寄处,流水落花,两相辜负。等错过了彼此,冲淡了流年,再回首,伤心已无,唯忆堪存。

  当初,或为了采撷至美之芳,择之百遍,寻之千甸,每每遇着,皆思他处有更艳之朵,弃之前行。等到黄昏时节,却是空手而回,万般遗憾,无以复加。我亦不欣赏避世的消极,却喜爱隐士的情怀。当你我身心俱惫之时,何不去寻一林山水,结庐而居?寻不得时,便于心中修了篱院,春风拂过,开满桃李。

  人生之事,或远或近,或得或失,拿起是一种担当,放下是一种襟怀。若可,便从容收下一庭花月,藏于岁月之间,携一壶酒,沏一杯茶,写一卷书,抚一曲琴。不问荣枯聚散,伴青灯一盏,用清婉词笔,细写烟雨江南。垂下往事的帘栊,任时光游走,云来云往。


06.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诗经·国风·陈风·月出》

  月映窗竹,风吹落花。趁此良辰,借几缕清光,邀来凉风共饮佳酿,取薪火煮茶。浮世熙攘,人情纷繁,值得珍惜以及欢喜的实在太少。人有私心,物则无知,时常是相看茫然,相守相嫌。

  光阴游走自如,且不管情意,也不问劫毁,兴亡于它也只是一种摆设。千古明月也是如此,不问政事风云,无须安邦治国,于缥缈的时空,过去现在未来,对众生皆是平等。此时的喜,彼时的忧,乃至生死轮回,于它不过是梦幻泡影,不着于身。

  苏轼有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清风明月,流云回雪,竹影莲枝,乃至炉上的烟、盏中的茶,都有一种清韵,让人沉醉。物比人情长。只因物简单地存在,你取之用之,不必回报;而人情深重,你所得,必有所出。否则,积累到后来,便是宿债,须加倍还之。

  千古明月,亲切慷慨,盛世里清朗洁净,乱世里也圆缺随时。它的好,不须用人情物意来衡量;它的美,如珠如玉,却虚无飘忽,离人很近,又离人很远。这轮月亮,被文人写了几千年,不同的性情,有其不同的风姿。它落于文人笔下,洒在红颜发髻,挂于巍峨宫殿,又栖在百姓屋檐,一般模样,无限流转。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月是美人,中天之上,可遥遥相望,又不可触及。明月虽静好,却添离愁,令人感怀伤远。它时明时暗,时圆时缺。

  宋人有词:“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万里离愁,天涯伤别,所能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暂释心怀的,不过是几缕清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人在羁旅,忧思彷徨,天下虽锦绣繁华,到底不及家里平实安稳。旧巷陋室,粗茶淡饭,亲人团聚,胜过世间一切浮花浪蕊。人生的妙境,是有简洁的屋舍、相亲的伴侣,以及清淡如水的知音。

  这轮朗月,早在三千多年,就出现在《诗经》里。春花秋月,有春日迟迟,有桃之夭夭,又怎能没有这弯皎洁的月?柴门夜月,星火璀璨,漫漫河山,寂静得无有声息。共此一轮清月,有闺中思绪,有醉里伤远,有窗边偎依,炉畔私语。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天上一轮明月,铺洒皎洁的清辉,落在静夜的瓦当,落在诗人的肩头。此为写景,亦是抒情。那美人娇媚温柔,于月光下,身姿窈窕,步履轻盈,风情万种,无端惹人爱慕,生了相思。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皓皓明月,是对人的一番情意,不必酬答它的清辉。那佳人的仪容,真是姣好,举止优雅,端庄大方,性情温顺,令人心醉神迷。朦胧的月光下,更添其姿韵。一个举止,乃至叹息,都有画意,妙不可言。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温柔的月光,牵引无限诗情。这婉约动人的女子,缓缓踱步于风景中,缠绵之态,如梦似幻,令人忧思又怅然。她亦是独自徘徊,晚风拂面,夜露沾衣。这样曼妙迷离的倩影,是在将谁等候,或仅仅为了这皓月下的一片清光?

  他一唱三叹,她如静夜的莲开,徐徐缓缓。良辰美景,怎可虚度?她若喜,他亦不敢悲;她若悲,他亦不能喜。君子好比修竹,美人则宛若皎月,相逢是喜悦,离别为凄凉。男女的情感,热闹时可惊动天地,寂静时又只有两心相知。

  《月出》的主题,不言而喻,是写景,更是寄人。《毛诗序》认为是讽刺陈国统治者“好色”。朱熹《诗集传》谓“此亦男女相悦而相念之辞”。月是洁净之物,也多情,令人遐思。它与众生相隔关山万里,又似乎没有阻拦,夜幕来临,你抬眉即望,它静好如初。

  月色虽明朗清澈,亦冰冷寒凉。广寒宫里有嫦娥,她柳腰莲步,仙姿绝代。与她相伴的,是一只虽有灵气,却不能言语的玉兔,是一株千年桂树,以及可以朝夕相见,却不能相依的吴刚。月光柔美,淡淡的清辉,宁静安详,可背后的沧海桑田,离情别恨,又有几人知晓?

  唐人韦庄的诗,写得真是入情。“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他虽念故伤离,相思怀人,却心意阑珊。唯对天边月,有着毫无芥蒂的信任,是赞美,是寄托,更是珍重。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因写下人间最美好的事物,格局高远,情景恬淡,境界清幽,故成了千古咏月绝唱。其韵律婉转荡漾,画面虚实相生,诗情曲折有序,是诗亦如画,写景亦写情。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天地浩瀚无穷,而我们同在一片月下,又是那么孤独无依。人世之情,唯美人之恩,最为贵重。长安的月,自是华丽灿然,可这月亦是万民的月,它的光辉当是洒落在天下山河。边关的情郎、窗下的良妇,于月下寄语,荒凉又真切。

  读《诗经》,有一种平民的热闹和亲近。那是华夏民族一个大的世界,有朴素的人情,有现世的风景。他们只是寻常的耕夫织妇,游春采桑,种豆捣衣,以劳作为美。他们辛勤耕织,不为谋利,只是简单的生活。他们的日子都是喜气的,没有委屈,更无悲意。众生皆是如此,尽心地活着,何来贫富之别、雅俗之分?

  远古的民情是随喜,他们甚至不争,与天地万物肝胆相照,平实坦荡。他们的情感,都是纯粹真实的,没有遮蔽。男女心意恰如陌上桃李,有一种清丽,也有豪情,但都是壮阔慷慨、简约明净的。这便是《诗经》的好,任何时候皆为清扬之音,令人释怀。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先秦以来,至两汉、魏晋、唐宋,江山如锦如绣,所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前人整治朝纲,断然不能废了耕织。

  我亦在千年礼乐里,懂得相敬,知道爱惜,不再拘泥于一个人的山水情怀。在一首民歌里,看到天地众生的珍贵;于一轮皓月下,看到岁月河山的光芒。人只有在大风景里,才能照见自身的品德和气韵,此为欢喜,亦是修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