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那朵静夜的莲开 - 卷六


01.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诗经·国风·曹风·蜉蝣》

  闲煮野茗,细品山林淡泊之味,洗去尘埃。窗外苔深竹翠,惊觉园林芳菲已尽。几日前,江南烟雨不息,石阶飞翠落红,好光阴竟这般匆匆过了。春风下的灼灼桃李,以及世间的营营功利,乃至镜前的恩爱情长,都抵不过碗茗炉烟。

  坐在莲叶半掩的细纱窗下,读《诗经》,觉山川草木、物意人情,皆明媚灿然,日日都是好光阴。彼时,人们少受礼制束缚,也不问气运;飞禽走兽,凡花俗草,一派生机。他们的世界,都是良辰吉日,无须拣择,更没有败落,朴素不失华美,热闹不失淡远。

  以往竟不知《诗经》的好,喜爱在宋词的意境里寻找一份典雅和清丽。远古的时光,山路崎岖,阡陌空旷无人,野花纷纷自开落。佛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而他们也不管过去、未来,且活在当下,安享人世无限的风景。

  读《蜉蝣》,知他们亦惧岁月无常、荣枯生灭,原来众生的苦恼,是一样地真。蜉蝣,一种渺小的昆虫,生长于水泽之地。它亦是漂亮的小虫,透明的翅膀,翩然飞舞,姿态纤巧轻盈,甚是动人。奈何其生命短暂,朝生暮死,尚未体味人间的苦乐,便瞬息消亡。

  三千年前,也许是一位忧伤的诗人,借蜉蝣之生死,来感叹人生短暂,光阴易逝。蜉蝣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虫,它脆弱,却也坚强。哪怕只有短暂的光阴,仍舞尽最后的光芒。众生有佛性,或生或死,不能自主,但存在于世间的那一瞬,可歌可舞,有情有爱。

  佛家有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人情世态,岁月河山,都是瞬息万端,不可预测,凡事不宜太过认真。你用千回百转之心,抵天地之变幻无穷,自可不在意成败、生灭,乃至无常苦乐。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微小的蜉蝣,在空中自在飞舞,美丽的外衣,色彩鲜丽,赏心悦目。可叹其生命苦短,风华只是一瞬,令我忧心。而我在红尘寄身,亦不过百年,又该如何安排自己的归宿?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细弱的蜉蝣,在空中振翅飞舞,倾尽一切,展示着其华美的羽衣。奈何这曼妙的光影只是昙花一现,如何不令我忧心?而我未来的日子,又该栖息何处,归去何方?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娇嫩的蜉蝣刚破土而出,其衣胜雪,轻轻舞动纤盈的身姿。只是它尚未享受生的喜悦,便要面临死的凄凉。我心戚戚,忧伤满怀,行走在茫茫天地,又该以何种方式让自己安然无恙地过完此生?

  人生所乐,当是淡泊清远,因为你所碌碌争来的富贵名利,也只是一场浮烟。心若静,若闲,纵是流光匆匆而逝,又怎能奈何得了你?哪怕如蜉蝣那般微薄,也有生之华美灿烂。内心澄澈,无牵无碍,寂灭亦是恬静,而无缠烦。

  所谓“生之静美,死之绚烂”,便是蜉蝣的一生。它之仓促,不过是你于尘世品饮几盏闲茶的工夫,是晨光和黄昏的距离,是花开的某个瞬间,也是午后阳光下禅坐的几个时辰。

  关于《蜉蝣》的背景,《毛诗序》认为是讽刺曹昭公的奢侈。以蜉蝣来讥讽国君的奢侈,似乎有些牵强。但诗的内容,用蜉蝣之生死,来传达贵族士大夫对人世的忧惧和伤怀,倒也寻常。浮生短暂,当下的一切富贵荣华,如黄粱一梦,醒后则是烟尘了。

  宋代朱熹《诗集传》:“此诗盖以时人有玩细娱而忘远虑者,故以蜉蝣为比而刺之。言蜉蝣之羽翼犹衣裳之楚楚可爱也。然其朝生暮死,不能久存,故我心忧之,而欲其于我归处耳。《序》以为刺其君,或然而未有考也。”

  “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万物之生命短长,皆有定律,人世亦只是数十年光景。众生虽苦,但仍存着对生的眷恋和信念,于死亡,却是忧伤恐惧。年华苦短,岁月催人,半生忙碌,半生清苦,所为的也只是老来图个清静,活得闲逸。

  《菜根谭》有句:“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忘怀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人生富贵虽好,倘若无有闲心雅兴,纵是百年好景,一生碌碌奔波,又有何趣?若知生命之喜乐,不以浮华计较短长,寸阴可抵百年。若困于名利场,辜负春花秋月,百年也只是寸阴。

  世间如蜉蝣这样短寿的生物许多,花草如昙花、木槿,虫类如蟋蟀、蟪蛄,它们虽微眇,却努力追求美的姿态,用尽一切,来绽放生之华彩。在死的那一刻,它们不茫然,亦不惊惧,从容赴死,虽死犹生。

  曹操为一代霸者,精通兵法,亦擅长诗歌。其诗作,或抒发政治抱负,或咏人生慷慨悲歌。他的《短歌行》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寂寂流光,短如朝露,忙也匆匆,闲亦匆匆。虽不知几何,到底好过朝生暮死。他虽感叹韶光匆急,却在有限的时光里,成就大业,无悔一生。

  陶潜则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他叹人生无根无蒂,飘忽如陌上风尘,多年辗转,出仕退隐,理想几度幻灭。终是辞退官场,归居田园,做个散淡闲人。采菊东篱,种豆南山,门前的松,杯中的酒,伴他漫漫流年,悠悠浮生。

  被赞誉为诗仙的李白,他仗剑河山万里,又踌躇在长安酒铺。他的诗文飘逸洒脱,得唐玄宗喜爱,受贵妃赞赏,有知己良朋,有老妻稚子,可他还是不如意,感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是他要得太多,修行尚浅,还是那皇皇大唐盛世,真的搁不下他的绝代才华?他腹中诗文从未断绝过,壶中的浊酒,也一直盛满。仗剑江湖,策马红尘,他一身傲骨,逍遥于山水,又肯为谁低眉折腰?

  苏轼说:“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他是洒逸旷达之人,一生诗文惊世,佳人相伴,酒肉不离,仕途虽有浮沉,却到底有属于他的政治舞台。他喜竹爱文,又不舍忘却营营功利,晚年虽未隐,却也与俗尘妥协,活得自在。

  流光容易把人抛,但于每个人,都是公正无私、不偏不倚、不远不近的。你若惜景惜物,则好处难言;你若时时哀叹,则是苦海无涯。人生何其短暂,而我们当在有限的时光里,做清静美好的事。

  你若心存大志,便要俯瞰广远之处,活得慷慨有气场。若甘愿淡泊,亦要置身低处,静得有风骨。春去秋回,晴耕雨读,乃至悲欢苦乐,生老病死,都是真实庄严的,我们可以感怀,却无可省略。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人若蜉蝣,知生欢,知死苦,又比虫蚁过得深远安稳,有性情,有境界。一琴一鹤,一花一竹,一朝一代,一起一灭,没有岁月的早晚,人生便这样荡荡悠悠地过去了。


02.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诗经·小雅·鹿鸣》

  人生恰如花开花落,或静或乱,或实或虚,起灭随缘,荣枯不惊,如此徜徉于万物便可舒卷自由,行走于世间亦可去留无意。

  堂堂华夏,悠悠岁月。我喜那开天辟地的古老俭约,万物繁闹且自在,各有风姿,各怀其韵,或崇高或渺小,或喜气或孤独,总不重复,彼此的相遇也不冲突。

  姜尚云:“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故天命无常,惟眷有德。”天下是一座浩大的城池,有德者居,王者兴。而人生是一场华美的盛宴,我们沿袭着华夏民族的礼乐,无论是宫廷贵族,还是百姓人家,饮宴早已成为一种风俗。

  自古以来,盛世之音、祥和之音、风雅之音,可以沿袭下去,流传千秋。清平盛世若百花之中的牡丹,富贵典雅,庄重矜持,却有一种清扬,若丝竹般悠悠雅乐。

  《诗经》分《风》《雅》《颂》。《诗经》的《风》,多写男女相悦,岁月清欢。《鹿鸣》是一篇饮宴诗,为《雅》的开篇。它是周王宴请群臣宾客时所作的一首乐歌,传达了宫廷雅乐的和睦融洽之情。开场皆以鹿鸣起兴,写出君臣相欢、宾主相宜、和谐欢快的气氛。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喜读书,厌恶功名虚利、经济仕途。他曾说宝钗:“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他不喜读的是四书、八股时文之类,喜读的是杂学旁收。脂粉堆里,唯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他内心深敬黛玉,亦和她于落红阵里共读《西厢记》,互生爱慕之情。

  宝玉也曾在家塾里读书。那日贾政和相公清客在书房闲谈,便喊来跟随宝玉读书的李贵,问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李贵答:“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李贵话语一出,满座哄然大笑。

  李贵所读的,实则是《诗经》里《鹿鸣》的篇章,“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作者将这首饮宴之诗用以此处,亦暗示了贾府是礼乐世家。贾政主张以礼待客,招贤纳士。实则贾府大大小小的盛宴数百场,曹雪芹所描写的,只是当时贵族生活的一种习气,亦描绘贾府当年鼎盛繁华之景。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用鹿安然进食起兴,传达了主人礼贤来客,友善待人之旨意。“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以雅乐和情,使宴席上宾主融洽,情谊和美,亦烘托了当时清平妙乐之盛况。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我有嘉宾,不仅会弹奏吹笙,奏清雅之音,而且其品德高尚,为人谦和有礼不轻浮。“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我用醇香的美酒佳肴宴请嘉宾,主宾畅饮,诚心相待乐逍遥。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这是一群高雅的宾客,琴瑟悠扬,交杯换盏,陶然尽兴。鹿乃灵性之物,性情温和,与人亲近亲和,象征着祥和、福禄和美德。

  《毛诗序》云:“《鹿鸣》,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

  朱熹《诗集传》中说:“盖君臣之分以严为主,朝廷之礼以敬为主。然一于严敬则情或不通,而无以尽其忠告之益。故先王因其饮食聚会而制为燕飨之礼,以通上下之情,而其乐歌又以《鹿鸣》起兴……”

  宴会是一种礼仪,君臣宾主之间,通过这场华美的盛宴,琴瑟清音,来传递他们的友善之心、祥和之景、太平之意。《鹿鸣》是一首千古颂歌,通过周王朝的君臣筵席,再走入民间,表达了与民相亲的喜悦。这场饮宴风姿生动,耐人寻味,乃万物所兴,众善所归。

  《鹿鸣》是一首王者的歌,表达了王者心怀天下、广纳贤士的气度,也道尽盛世的华丽,雅客的风采。宴请嘉宾是一种形式,君臣之间礼仪交流,才是他们的主旨。《鹿鸣》也是一首贵族的歌,高贵典雅,繁盛中带着清平,贵气又不失温厚。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是王者之愿,也是众生之愿。天地万物人情,乃至壮阔的风景,皆需要礼乐来成行。王者行仁义,民间百花齐放,男耕女织,明朗亲切。万物存在有理有据,一花一草有其自身的规律和气韵,何必要去征服?顺应人心,也是顺应天下,为无私,亦为慷慨。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曹操在《短歌行》中引用了此诗句,表达他求贤若渴之心。他文辞豪迈,情感奔放。他叹光阴如朝露,短暂易逝,愿天下贤才归顺于他,一起建功立业,施展抱负。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忧愁人生苦短,求贤心切,盼战乱止息,天下归心。他有雄心壮志,需贤者来访,智者相携,愿功业千秋万代,若水流花开。历代君主成就霸业,皆需礼贤下士,方得万民拥戴。

  后来,《鹿鸣》从早期的君臣饮宴,走至贵族宴会,再至乡饮酒礼。及至唐宋,科考之后的宴会上,也歌《鹿鸣》之章,称其为“鹿鸣宴”。满堂宾客,执壶把盏,琴瑟清音,杯光衣影,是《诗经》里的礼乐,唐诗里的醉意,也是宋词里的华丽。

  《韩熙载夜宴图》所描绘的是官员韩熙载家设夜宴载歌行乐的场面。韩熙载于政治上郁郁不得志,便一时不问世事,沉湎歌舞,纵情声色。整幅画卷交织着旖旎和清冷,喜悦又沉郁,是醉死梦生,是及时行乐,也是对美好生活的追寻与向往。

  李龟年是唐时乐工,善歌,亦长于作曲。他因与李彭年、李鹤年兄弟几人创作《渭州曲》而得唐玄宗赏识,多年受其恩宠。宫廷里的酒宴,自是少不了他的盛世清音。那段时间,他被王公贵人争相邀约,香车宝马,美酒华宴,应接不暇。

  安史之乱后,唐宫里的乐人纷纷逃乱,流落异乡。当年的宫廷乐师李龟年也辗转民间,流离失所。他所能做的,是用其丝竹雅乐来换取简单的衣食。他一生忠于唐王朝,玄宗是其知音,奈何江山兴亡,又岂是他一个乐工所能做主的?

  诗人杜甫和李龟年重逢于民间,故人相见,感慨万千,即时作诗一首:“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岐王为唐玄宗的弟弟李范,他儒雅风流,亦爱音律,其府邸聚集了文人诗客、乐工艺人。当年的宾客满座,霓裳歌舞,旷世之音,已杳无踪迹。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那场几千年前的宴席,也淡淡散去,有依依离情,有浅浅不舍,仿佛笙歌还在耳畔萦绕,酒在炉上温着,宾客刚刚离席,一切意犹未尽。


03.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诗经·小雅·常棣》

  《论语》中,孔子有言:“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意为,须先有孝悌,再论诚信,亦要宽容博爱,接近有仁德之人。唯有做到这些,再学文时,才会心生锦绣,不偏不倚,不似那无根之草,飘浮无着。

  孔子亦道:“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儒家文化,其核心是仁,而孝悌更是仁之根本。孝悌亦是整个中华文化之本,是华夏子孙贯穿身心之血脉。几千年来,在这泱泱大国、悠悠历史中,不曾改变。

  《毛诗序》曰:“《常棣》,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这篇《常棣》,通过描述宴饮之乐,体现“孝悌”之“悌”。此诗的作者及故事背景,历来存有争议。西周初年,出现过管叔和蔡叔的叛乱。二人与周公本是兄弟,直至手足相残,骨肉离散。故后人认为是周公所作。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孝者,于亲于长,拳拳以待;悌者,于兄于弟,殷殷携手。《梁书·武陵王纪传》:“友于兄弟,分形共气。兄肥弟瘦,无复相代之期;让枣推梨,长罢欢愉之日。”说的便是兄弟之间,虽形体为二,但气貌相通,品性亦相似。

  让枣推梨,讲述的是兄弟友爱,互相礼让之事。王泰幼时,祖母分枣和栗子,诸人都去抢,唯他不抢,只等大家拿完,他再去拿。孔融让梨,亦是说兄弟间的礼让谦和。手足之间的亲近,如桃李相倚在春风陌上,不可分离。

  兄肥弟瘦之典,则出自《后汉书·赵孝传》:“及天下乱,人相食。孝弟礼为饿贼所得,孝闻之,即自缚诣贼,曰:‘礼久饿羸瘦,不如孝肥饱。’贼大惊,并放之。”人一旦遇了灾劫,至生死攸关,以命相抵时,也只有亲兄亲弟,会舍生忘死。

  赵孝弟弟为饿贼抓获,赵孝听说,绑了自己,来与盗贼商量,说自己更肥硕些,让他们放了弟弟,来食自己。贼人闻言大惊,放过兄弟二人。的确,这种忘却生死的真情,纵是贼寇,亦为之感动。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死亡逼近,唯兄弟深念;暴尸荒野,唯兄弟辛苦找寻。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真到了无路可退,存亡之秋,唯兄弟可共,素日的朋友,何处托依?

  然而,对友对人,亦不可怨恨强求。朋友之间,也有许多可亲可敬之人,所谓“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若遇生死大限,他亦有亲眷,有牵念,怎可为了外人,乱了自家之本?故看透之人,不多强难;懂得之人,心生慈悲。世间万事,原本有此定律,能求则求,当止则止。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兄弟之间,偶有不和,多生嫌隙,甚至几月不理对方,但有了外来威胁,立刻冰释前嫌,齐心抵挡。而朋友再亲好,关键之时,也或于事无补。唯夫妻亲密无间,兄弟肝胆相照,诸多井然有序,才算治家有道。正如《大学》中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古人用“芝兰玉树”喻人家子弟优秀,出人头地。当年谢安问:“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玄答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子弟优秀,就好似亭亭玉树,郁郁芝兰一般,可光辉门庭。

  谢安身为东晋名流,多才多艺,善行书,通音乐,被称为“江左风流宰相”。原隐居东山,后出仕。在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中,谢家子弟厥功甚伟。谢安平素亦用礼节来教导子弟,留下许多风雅。亦正是如此,成就了谢氏一族,其家族子弟秀茂,不乏才俊。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虽是写史怀古,于诗中所见,当是谢家的繁盛荣耀。这里的王家,亦为名门望族,不乏人杰。王羲之被称作“书圣”,其子王献之、王徽之诸人,也皆是著名书法家。没有孝悌为本,兄弟齐心,则没有大家望族,书香门第。

  三国曹氏父子,也是留名史册,文章彪炳。几人之中,论文学成就,以曹植为高。南朝诗人谢灵运曾言:“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亦是才高八斗的由来。

  其父曹操,其兄曹丕,虽各有建树,但比起曹植之文采,犹见不足。在曹丕之前,还有一个曹冲,幼时便才智过人,有“曹冲称象”之典故,家喻户晓。然其才高不寿,于十三岁时便夭折。曹丕亦言:“若使仓舒在,我亦无天下。”仓舒即是曹冲之字,可见其聪慧不凡,极为过人。

  曹家父子虽不凡,终不算和睦之家。最后被司马家夺权,建立西晋,大概也是这个因由。王士禛尝论汉魏以来诗家,堪称仙才者,唯曹植、李白、苏轼三人。曹植因为才高,生出不少烦恼。

  《世说新语》记载,曹丕妒忌曹植才学,命其在七步之内作诗,否则将被处死。曹植吟出:“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见其词采灵思,不同凡响。自古手足之间,或为江山,或为美人,亦有许多纷争,乃至反目之事。

  宋代“三苏”,父子皆工文字,于散文方面,更为均衡,悉数排在“唐宋八大家”之中。其才又以苏轼为高,无论诗词歌赋,书画音律,皆出类拔萃。

  苏轼著名的《水调歌头》,序中有言,“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即其弟苏辙。纵沦落天涯,兄弟各居一方,不忘挂念,足见情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兄弟虽远隔,各自相安,又怎管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古代文人笔下,颇多思亲之句,杜甫《月夜忆舍弟》,即于战乱之时,回念亲人之作。“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字句间,真切的关怀,唯有借月思人。或他也在望月,唯此孤轮,映见别离,一如白居易诗中所言,“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常棣》中,藏着许多道理,皆为至理之言,其劝勉之心,亦为深浓。“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经过了风风雨雨,怨恨情仇,到了该放下之时,亦当坦然放下。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人生如这一窗的风雨,有所悲,亦有所喜。也繁闹,也冷清,也亲近,也疏离。

  而今身侧,既无良人,也无知音,更无兄弟相携。独坐楼台,倚着诗书,看一庭繁盛的草木,几窗烟雨,过去的终将过去,将来的亦会到来。我也只是一个时代的过客,我在或不在,皆是天地祥和,岁月长好。


04.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经·小雅·采薇》

  焚香,煮茶,听一曲琴音,仿佛已成了当下生活的全部,而这份清简与宁静,亦是多年的夙愿。只是再平淡的日子,心不止息,仍有杀伐征战,风刀霜剑。

  行文至今,已非第一次书写边关,描绘征戍。然再起文思,要写它时,依然觉心下沉重,难以落笔。悲于世者,不悲于身。虽我境界不足,亦有悲世之心,悯人之意。或许只有把忧思寄在世间,才看淡了得失,经历过沧海桑田,才不会轻感离合。

  满庭无声岁月,数载烟雨江南。我独守梅庄,不与世比,不与人争,赏的是绿柳繁花,读的是春秋古卷,却盼着哪一天能在岁月的枯荣里,淡看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心事平和,存有慈悲,不再为那惨绿愁红轻易悲欢。

  细心想来,人世已有太多不足,何必再为一己得失,徒生为难。纠缠强难,不过是互相消耗,蜗角争斗,免不了两败俱伤。然而,这世间又偏偏是个杀伐之地,多事之域。自古以来,战事不歇,虽起因各异,过程不同,却有着一样的结局。

  自古佳篇,不仅要辞藻之间见灵见秀,更要于句读间生风生云。这篇《采薇》描写了边境战事,也是《诗经》中的名篇之一。其间无论措辞用句,还是篇章安排,都见奇处。虽不如《离骚》之于《楚辞》,《子虚》之于汉赋,却是“诗三百”中的名品,堪谓上佳之作。

  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中有载,谢安趁子弟聚会之时,问道:“《毛诗》何句最佳?”谢玄回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虽不为谢安所取,依然尽睹其妙。古人借之入笔,多得佳句;今人借它比兴,亦有奇言。

  整篇诗作,通过倒叙手法,写了一位征夫,于雨雪霏霏之时,独自回乡之事。他满怀悲戚的回忆,描述了当时边关的真实境况,以及百姓对战争的反感与无奈。

  《毛诗序》里这样说道:“《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所说的是周文王为了征兵治国,而作了这首《采薇》。后代各家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于此不多论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一年征夫随军远行,杨柳依依,如花年少。行过村头,那魂萦梦牵的女子,鬓簪桃花,正自浣衣溪畔,明媚了整个春天。清澈的溪水,映着似梦的年华,娇羞婀娜。

  那一眸清泉似的双眼,泛着几多难舍难弃的温柔。二人见过最后一面,就此离别,来不及诉说心事,更不能卿卿我我。林风拂过,吹落了伊人鬓上花,吹皱了翠色裙,留它十年别梦,沉在水云。再相聚,不知何年,不知那时的她,是否已嫁作人妇,又与谁相守相依。

  那一年征夫独自归来,雨雪霏霏,身心疲惫,征人半老。大雪洒落,冰冷了行步,冻损了心扉。灰暗的天地间,容不下一丝苍绿与生机,唯有青松几株,与风相斗,瑟瑟为歌。冰封的河流连绵了弥望的忧伤,苍白的记忆也已结满了冰霜。几簇荻花,倚着枯荷,无精打采,不识来人。

  那个近乡情更怯的行者,就这样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饥饿难耐,举步维艰。山路崎岖逶迤,一直到远方,看不到尽头。背着空空的行囊,唯有一身的伤病,鬓角白发,以及天外的雪,边关的山。多年不休的战事,已经让他麻木不堪,心灰意冷,多少次生死之间,才有了这一次迟到的归来。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岁月无痕,青春一饷,来不及等待,亦来不及犹豫,更无可追悔。然而你我在有限的光阴里,几多迷茫,不知依寻。直到逝去了时光,云散天开,却发现青春不再,无可回头。

  亦如李商隐《无题》所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等沉淀了岁月,渐至内心澄澈,世事洞明,再无可追忆之事,可挂牵之人。

  多情之人往往困于情,才子则多困于才,佳人多困于貌。等到一朝明了,万般知晓,往往是争功者,冯唐易老;弄文者,江郎才尽;好貌者,人老珠黄。

  佛家云,娑婆即遗憾。看似悲感的尘世中,也许只有遗憾,才让生命无憾,恰恰是不完美,才成就了完美。一样的身世,一般的际遇,有些人悲伤,有些人愉悦,有些人寂灭无声,有些人则燕处超然。

  那位战场归来的征夫,披着大雪,踏着泥泞,踽踽独行。仿佛又梦回沙场,来到了那个流血的边关,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因着狁不停进扰边疆,导致战事不断,连绵数载。

  那些在四季里,不停生长的薇菜,见证时光的流逝,亦如人的忧愁一般,成了一望无际的莽原。古老的边关,食无可食,只有取薇菜为餐,聊以解饥。居无定所的战士们,还要每天忍着饥渴,忧心如焚,奔南走北,誓死拼杀。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一次次说可以回家,然而经过了春夏,熬过秋冬,几多承诺,却付流水。唯有原野上的薇菜,从无到有,从柔弱到刚强,在一岁又一岁的枯荣中,催促了流年,吹散了岁月。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边关之情,永远是驿路上折不完的离别柳,春风吹不过的玉门关。当然,那时还没有玉门关,但那种征戍边关之情无二。因着战事不断,连封家书都无法寄回,怎能让人不生惆怅?

  曾经将军乘坐高大的战车,一次次领兵出战,装备精良,千军万马,征夫拥在车旁,奋力前行。不停的征战里,无处可躲,或胜或败,或生或死。这些盛大的场面,亦让征夫生些豪气,久念不忘。“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唯宋人辛弃疾的《破阵子》,可述其景。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征人满怀的思绪,无人知晓。也许,他的家园已失,早无家可归。也许,他的伊人不在,韶华已逝。颓败的墙屋间,蛛网缠绕,堂上野狐横行,鼠雀栖身。唯有多情的春风,曾经吹翠庭前的草木,几番又被秋风吹朽了门户,霜雪压折了脊檩。

  人世如浮萍,漂泊无定踪。当我们经过了千山万水,春秋冬夏,看惯了浮沉起落,悲欢离合,又该行向何方,归于何处?曾经为爱追寻,为一些儿女情长,郁郁寡欢,悄悄落泪。却又终被辜负,心中忧伤也罢,悔恨也罢,当时光流逝,走过山山水水,却发现,我一直在自己的故事里,并未远行。

  置身江南四月,抑或醉于某段独会的美好。有时想来,如今静好光阴,盛世升平,能于一屋一轩之中,焚香抚琴,将岁月煮成一盏清茶,方是人生至乐。宛若一株白莲,于翠波间也好,浊水中也罢,都是静沐风雨,枝蔓亭亭,不染不妖。

  浩荡河山,几多残影,几多旧迹,终成过往。多少杀伐纷乱,离合故事,不甚在心,无思无虑。坐于细碎的光影下,任它红尘起落,静看幽人来去。


05.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诗经·小雅·鹤鸣》

  旧时于村落,喜独自一人,踏着薄薄浮霭,寻入空旷晨山,听那鸟啼蝉唱,静坐于某处,细听岩下泉响。或穿过山谷,拂开幽幽翠丛,走入葱茏泽地,惹一袖风,收一襟云。置身其间,感受天地融合之韵,万物之美。任微风起于草丛,舞动苍翠的绿林,摇曳生姿,瑟瑟有声。

  许多年后,流转于城市,任灯火璀璨,人潮熙攘,心中始终留一片宁静,无风无浪,月光洒满。于此,远离了一切红尘的声响,邻家的犬吠、行者的喧哗,都被关在门外。甚至忘记了过往的人情世事,悲欢离合,忘记了茶与琴,文与墨。于此刻,重温那种孤绝之境,山水之韵。

  登山临水,是一个人遁世修行的最好方式。也许没有一叶孤舟、青蓑竹笠,挥一棹江水,怀一袖飞云,却可以逍遥来往,任步东西。寻幽,转入深林花木,看那夹津红树,在苍翠间,带着几许画意诗情。古人笔下的桃花源,令人向往,千百年来,却始终寻不到踪迹。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九皋之间,翠藤牵着紫蔓,荻花倚着荷莲,远望风景,一连翠色。于此,忽闻几声鹤啼,清亮无比,传遍四野。仿佛只要东风一起,这只野鹤即可举翼而起,直入云霄。化身鲲鹏,舞于九天,横翅击水,云开万里。这时它却在人间,栖息于某个静静的原野,心怀锦玉,幽幽独步。

  鹤在古代被视为长寿、吉祥和高雅之禽,故被称为“仙鹤”。仿佛鹤与长风同在,仙韵同生。幼时游玩,观邻家有画,题为“松鹤延年”,很是喜欢。图上几只仙鹤,傍松倚石,或高雅闲步,或静如处子,或展翅欲舞,恍闻清啼在耳,一旁飞云漠漠,头上丹日隐耀,一举一动间,皆有仙意。后来读书,方会其间所寄,知意境悠远。

  与鹤相关之名胜,最为人知者,当为黄鹤楼。其名字由来,虽有数家之言,各取不同,终有古人留句,引为风雅。唐代诗人崔颢有《黄鹤楼》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当年李白经过黄鹤楼,见了崔颢诗句,自觉不能超越,搁笔不题,转赋凤凰台。其间韵致,也有效仿痕迹。南宋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评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可见此诗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于历史上的影响。

  历代写鹤诗词,亦不在少数。杜牧写鹤之诗:“清音迎晓月,愁思立寒蒲。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碧云行止躁,白鹭性灵粗。终日无群伴,溪边吊影孤。”杜牧笔下的鹤,虽具仙气,却多苦闷。唯有清音阵阵,心逐晓月夕风,立影寒蒲,不与俗客往来,吊影溪边,孤独无群。

  欧阳修亦有鹤诗:“樊笼毛羽日低摧,野水长松眼暂开。万里秋风天外意,日斜闲啄岸边苔。”秋风万里,日斜天外,这里的鹤,更似《鹤鸣》中的鹤,清绝之余,多了一份从容与旷达。

  鹤之为物,性情淡雅,姿态美妙,被称为“一品鸟”。又因它雌雄相随,有规有矩,情笃不淫,故古人多以白鹤喻有品德的贤达之士。那些德才兼备,名声在外,却并未出仕的人,被称为“鹤鸣之士”。

  卫懿公喜鹤养鹤,给鹤封官加爵,养在身侧,每逢出行,都有车马载之。亦因此招来几多怨恨,失了人心。直到两国征战,大臣们皆不肯卖力,道:“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鹤虽蒙深恩,有爵有禄,终难领兵征战。

  后来,卫懿公身亡,留下许多骂名。然而,他虽愚顽,却未累及仙鹤。到底是人有愚贤,物却无心。君子佩玉,温润品性;小人佩玉,无伤玉品。

  还有一位喜鹤之人,是林和靖。他隐居在西湖孤山,常驾舟独游,寻些诗朋酒侣。出门之时,霞光映水;归来之时,星辉满布。游于湖山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每逢有佳客来寻,他即令童子放鹤,见之归来,不误风雅。

  《红楼梦》里逢贾府中秋之宴,湘云与黛玉二人来至凹晶馆,吟诗联句。湘云见水中有影,捡石投之,惊飞了栖息的仙鹤,寻得灵感,即景吟来“寒塘渡鹤影”,黛玉连声赞好,并吟出了她的对句“冷月葬诗魂”。这里以“鹤影”来喻湘云,更以“鹤势螂形”来概述她的体貌,预示了她的孤独和凄凉。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锦鲤有时沉影在水波深处,借荇草隐形,江石隔望,不让人寻到踪迹。有时,又栖在荷花遍布、芦丛围绕的浅岸,留给世人一个美妙的姿态。似乎也有那么一个时节,它能化身为鲲,栖于北冥,游于天池。等跳过龙门,化鲤为龙,呼风唤雨,吞云吐雾。

  《毛诗序》说:“《鹤鸣》,诲宣王也。”《郑笺》补充说:“诲,教也。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宋代朱熹《诗集传》则认为这是一篇劝人为善之作:“此诗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陈善纳诲之词也。”

  读《鹤鸣》,亦从古人之意,至于文之具体,千百年来,也是各执一词。唯此争论,愈能见文锦绣,回味无穷。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千万人眼中,有千万篇《鹤鸣》。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佳园秀林,风景如画,中有红花绿树,细流响泉。上有树高千尺,良木引禽,下面却是杂草千堆,灌木丛丛。有那姹紫嫣红之春日,亦有枯枝碎叶、满目萧条之秋时。

  古语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于人言之,纵是气韵孤高,才品皆备,或有不足之处,晦暗之伤。于众言之,则有君子小人,净末旦丑。虽是风气和正,礼仪之乡,终有害群之马,坏汤之物。于国言之,广有贤才,堪为社稷栋梁,亦有愚才,只顾一己私利。

  优劣同在,良莠不齐,方会“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意。弃其恶,从其善;远其短,取其长;避其俗,寻其雅。于别人优点中,寻自己之不足,从别人缺陷中,寻到避开之径。

  溪中之石,须经过千般雕琢,水石相击,方成鹅卵。因其圆润之形适合观赏,被人铺在园林,与花木同芳,和禽鸟为伴。若无粉身碎骨之念,撕心裂肺之伤,寻一处淤泥裹身,经千百年日晒风吹,也和烂石同朽了。

  《诗集传》引程颐之语,曰:“玉之温润,天下之至美也。石之粗厉,天下之至恶也。然两玉相磨不可以成器,以石磨之,然后玉之为器得以成焉。犹君子之与小人处也,横逆侵加,然后修省畏避,动心忍性,增益预防,而义理生焉,道德成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正是他山之石,这些平常庸俗之物,可以制为磨砺之石,用来琢玉。人之品质,亦因小人在侧,在不停磨砺中,经风经雨,砥节砺行,终成人杰。

  人生路长,时有顺逆。顺境之时,云阔天开;逆境之时,风雨飘摇。有晴空万里,必有烟雨霏霏;有春光若梦,自有冰冻千里。能于春光中会到融融春意,万物青葱,固然可喜。然经无边荒漠,酷暑寒冬,还能守住心泉,留那一湖宁静与淡然,方是至柔至刚。

  待到归去时节,亦不必与人交代,无须与物诀别。或为鹤,或为鱼,或为石,或为玉,化身千百亿,又缥缈无形,不沾风染月,不披花戴雨。就那般寂静往来,无生无灭。


06. 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依彼平林,有集维鷮。辰彼硕女,令德来教。式燕且誉,好尔无射。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陟彼高岗,析其柞薪。析其柞薪,其叶湑兮。鲜我觏尔,我心写兮。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
  ——《诗经·小雅·车舝》

  世间女子皆似尘花一朵,世卉一株。其为人,或淡香如菊,或清雅若兰,或灿如桃花,或高标若梅。虽意韵有别,姿态迥异,却又独具其美,各领风骚。总有那慕香之客,寻意之蝶,则多是迷其所恋,取其所喜。

  女子亦一世如花,因着年岁渐长,虽有变化,但不损其芳,稍减其姿。女子一生之最美,在于归之时。唯这时,风华万千,容貌如仙,恍若花枝盛放,韵入仲春。

  那位寤寐思之、魂萦梦牵的少年,亦是欢喜无比,满怀憧憬。二人终可结成连理,双宿双飞,不必对月遣怀,望花落泪。亦不必独梳锦羽,羡人成双。

  曾经,我亦想在妙年遇着一人,结成良缘,头戴凤冠,身披霞帔,轻挪莲步,环佩叮当。乘上花轿,一旁流苏彩带,缀满枣栗,外面锣鼓喧哗,顽童嬉笑,嫁入一个村南村北人家,过着平凡而真实的生活。然而,我背弃了安稳,选择远行,为了梦想与自由,离开了那片桑梓之地,徜徉在繁城水乡。

  简单的行囊,藏锦绣文辞,半生文梦。光阴往来,年年岁岁,看画桥烟柳,水荇青萍。人间韶华,终是一去无回,不为谁留。如今虽容颜瘦损,淡雅依然,但已是山眉渐浅,纹生眼角。逢着江南春好,要再往那亭台间,赏一林花事,竟觉没了心情。细想其因,许是怕百花妖娆,正值芳年,再顾时,徒生伤感吧。

  《毛诗序》云:“《车舝》,大夫刺幽王也。褒姒嫉妒,无道并进,谗巧败国,德泽不加于民。周人思得贤女以配君子,故作是诗也。”《毛诗序》认为这是讽刺周幽王的诗。他不加恩泽于民,听信褒姒谗言巧语,以致败国。朱熹《诗集传》则道“此燕乐其新昏之诗”,认为是一篇新婚宴乐的诗。

  “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能与一人相守一世,布衣荆钗,举案齐眉,纵尝艰辛,历劫数,无有佳肴美馔,不居广厦豪庭,又有何妨?

  一夕一朝一处梦,一诗一句一相思。回念当初,偶然相逢,相似的追求,熟悉的文辞,虽远隔千里,一般清贫,却是春风气度,明月精神。然而,因人世诸多纷繁,就此擦肩,再未和春光邀约,却时常梦里相逢。回首处,不禁唏嘘,欠君一壶酒,还君一卷词。

  旧式婚姻,须门当户对,命从父母,言依媒妁。纵然品德不匹,相貌迥异,年岁不同,亦无可奈何。正是这种缺失,惹得阴差阳错,常使红颜薄命、鸳鸯失伴,留下几多悲感,几多遗憾。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段耳熟能详的词句,出自陆游的《钗头凤》。陆游和唐琬曾经喜结连理,琴瑟和谐。他能诗会墨,她识琴善书;他挥毫立就,她援笔词成。“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仅仅因陆母不喜唐琬,一己私心,将之休回,拆了良缘。纵陆游千万个不忍,亦无他策,无力反抗。

  多年以后,陆游在沈园遇着唐琬,依然不忘前情,于墙壁之上,写下这首词。一字一句,令人断肠。唐琬读罢,伤情无比,和了一首词,其下半阕是:“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可谓情之极处,必致损伤。果然,不久后唐琬郁郁而终,一缕香魂,仍无处归依。

  陆游晚年之时,写下《沈园》二首,以缅此情。“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其情深处,未曾没于光阴,忘于岁月。除了这段情事,还有梁祝二人,情深似海,却因门第观念,不能相守,直至双双殉情,化身为蝶。

  至远至近父子,至亲至疏夫妻。汉代朱买臣,虽饱有才学,却家贫无比,年近四十,无甚功名。往山中打柴,负薪而歌,被人耻笑。其妻劝之不能,觉得羞愧,要与他相离。买臣苦劝不得,只好写了休书,任她离去。后来买臣得武帝赏识,官升太守。其妻知道,要与他和好,买臣婉言拒之,呼人以盆水洒地。其妻见状,羞愧无比,不再纠缠买臣。

  有时想来,人之所求,都不过是一己偏见。所求不同,则易生嫌隙。偏偏世事艰辛,直至化成利刃,刺伤彼此,终致鸳鸯离散,劳燕分飞。于买臣妻眼中,锦衣玉食,高梁大屋,才为人生所求;任买臣多少文采,几多风流,于她眼中,或不如一草一木,一粥一食。

  尘世夫妻,亦是缘成,或各秉己志,各持其性,立身之处,原无对错可言。虽初时或天各一方,相貌有别,才识不同;然相处时久,或可志趣渐近,渐至相融。亦有那相处一世,不能容纳之人,怕是前世冤家,今生消磨。

  若说古代姻缘,夫妻不能自主,因于门户,碍于父母,生些遗憾。奈何到了眼前,纵是爱好相仿、志趣相投者,亦生离索。

  徐志摩与陆小曼是民国时期的一对生死恋人。二人经历凡尘爱恨,过尽千帆,方相守相依。曾经不顾一切,誓要生死相随,后来却渐行渐远。直到徐志摩身死,陆小曼才重新收拾心情,四季着素服,不再出入娱乐场所,拒绝一切往来交织。

  于拜祭之时,她写下:“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她是爱他的,却经不起平淡流年,无法承受那段真实的相守。

  萧军与萧红亦是民国时期的才子佳人,文辞相当,却因脾气心性,生了猜嫌,直至打骂相加,一朝分别。张爱玲与胡兰成也因诸多俗事,不能相守。爱到最后,成了辜负,转而抛掷,形同陌路。可见,感情之间,太多幻变,不因于人,不因于物。

  巷陌夫妻,也时生矛盾,却未曾远离。直到有一天,子女渐长,岁月昏黄,彼此放下恩怨,共守白头。他们能接受一切,不论是非,除了岁月荏苒,让人无奈外,更多的是因追求相近,认知相仿。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觏尔新昏,以慰我心。”高尚的品格,终如冰心玉壶,傲雪松梅,为人景仰,亦如高山在前,岿然不动。那位男子总算如愿,娶得贤妻,再无相思,自此一世欢喜。

  想起《论语》有言:“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于此,方深深体会,人之至者,当情似高山,心如大海。放下一己,见天地众生,不拘泥于一城一池,任是情生情起,无谓花谢花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