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 卷二 王谢堂前燕


  日子慈悲如莲,我从容地接受大自然每一寸赠予。
  数十年来晴耕雨读,不改初衷,
  遇逆境从无怨尤,也不生愁惧,
  处顺境亦是淡然心性,不骄纵浮华。


01. 江南烟雨

  江南夏至,满城烟雨,飘落在闲庭小院,潮湿清冷。每逢细雨初过,门外深巷便有卖花声,亦闻得杨梅青涩的气息。雨后漫步,只觉神情气韵亦有草木的清新,柔婉亦洁净。买上几朵白兰,几枝茉莉,别在衣襟,只觉人世风物竟可如此多情无争。我亦是安心当下,不去想山长水远的将来。

  到底是寻常女子,虽喜焚香抚琴,枕雨读书,素日亦只是简单模样,烧茶煮饭,洒扫庭除,清洗碗盏。人世离合悲欢亦有,沉静终是多于浮华。古来多少绝色佳人,才情远胜于我,亦隐去溪水斜阳,葬于岁月江山。他日若得相逢,必惊艳于三生石畔,淡忘沧桑兴亡,不负静好风日。

  天地悠悠,我亦只想和喜爱之人看想看的风景。心中常生闲隐山水林泉之念,却终不舍现世华丽。还忆幼时乡间,山村古朴,门庭简净,男耕女织,安逸平和。春风拂至,桃李无言,堂前燕子亦沾喜气,聚于古老墙院,嬉戏呢喃。古来山河浩荡多变,唯寻常百姓人家不争输赢,故不落劫数,安然无恙。

  细雨中的村庄,烟雾萦绕,看不见山川田野。孤舟系柳,雨打莲荷,几只鸥鹭拂过翠水,再掠过林梢,不知归处。下雨天,搁下平日的琐事,家人聚于古老厅堂,盛来瓦檐洁净的水煮茶,静静地听雨落在天井的石阶上,连喜怒哀乐亦是平常。

  絮雨纷飞,落上整整半月,纵是凡夫俗妇,亦生了闲情逸致。他们的心事,若连绵的梅雨。梁间的燕子,也商量不定。老旧的庭院,经年的青砖以及人间草木,都弥漫着湿润的气息。以为悠长得可以永生的时光,后来就那么匆匆过去了。不绝的风景,徘徊的往事,隐于溪山烟水中,小巷人家里。

  人生若流水,清淡简约,并无多少分量。十里荷花,长亭短亭,自有一种远意,让人愉悦亦安定。多少铭心刻骨的故事草草了却,我们亦成了光阴的过客,来去悠悠。陌上行人看似风光无限,亦只是残照里的风景,转瞬成烟。

  昨夜梦见外婆,着一件深蓝的立领薄衫,斜襟小扣,一如民国风雨里走来的女子。外婆修行一世,历多少离合聚散,起落浮沉,却仍像没有故事发生那般。烟雨小院,她撑一柄素花油纸伞,采摘茉莉,那端然风韵,仿佛修炼千年的草木,方得人身。

  幼时母亲总是亲自为我裁制衣裳,皆是粉色斜襟小衫,白色裙子。晨起梳洗后,为我扎上辫子,额前留着刘海。这模样似落在山川日月里,至今亦不曾有多少更改。婉约含蓄,若平湖春水,安静无猜。潇洒从容,又如清风杨柳,自有主张。

  夜色深沉,隔帘听雨。简陋的屋舍里,微弱的煤油灯下,外公坐于案边捧书静读,外婆则在一旁斟上一碗茉莉花茶,红袖添香。落雨的村庄,更显安静,人的心思亦纯粹。多少喜怒哀乐,成了山河里的风景,慷慨洒然。他们便这样携手相伴,共经风雨,同守平淡,在烟火人间,寻常巷陌里安居一生。

  如今,他们连同过往的一切皆藏于后山的烟雨竹林。每次梦里醒来,并无多少悲意,仿佛他们不曾离开,依然居住在那个遥远的小乡村,安稳度日。人间现世,如春光洁净,似皓月清朗,纵算再不得相见,也无多少沧桑之隔。有一天,双亲亦会离我而去,在这世上,留下孤独的自己,还有一直同行的流光。

  徘徊在岁序光影里,更觉人世如画,过往之事,件件皆真。梦里我还是那个烟雨中泛舟采莲的小女孩,几枝白荷,几束莲蓬,像是对季节的约定,年年如期而至。漫天的雨雾,遮住了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后来我在满院桃花的庭院里长大,以为可以守着质朴村庄,清明天地,安稳庄严地过一生。竟不想到底随了波涛,乘舟入了茫茫人海,在红尘深处悲喜过尽。

  世间女子皆藏于《花间集》中。我亦是书卷里的一阕词,虽妙年不再,却洗尽铅华,神色淡然贞静。丝竹兰语,新词旧韵,皆为清平之音。一盏香茗,做了知音,日子若水流花开,明净悠远。女子当珍爱自己的容颜,明眸善睐,浅笑嫣然,一刻千金。

  风雨之夜,盼着有一个西窗共话的人,倘若没有,亦不孤独。看似绵密深长的日子,转瞬就过去了。檐角的细雨,年年相似,几树芭蕉,寂寞地倚着轩窗,终是别无所求。纵是红颜不老,一个人守着孤独岁月,有甚可喜?若是芳华老去,又有甚可悲?

  今生所遇尘缘,亦是劫数,无须说盟说誓,到底有曲终人散之日,那时便是随缘平静。人处逆境忧患之中,更觉真情可贵,唯盼有一人得以执手相依,共度深稳现世。

  烟雨迷离,一如画境。我亦觉得自己是画中的女子,入了悠长的雨巷,此生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来。光阴洒了满地,无从拾捡,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以及仓促走过的岁月,皆泡进一壶茶中。由浓至淡,由暖转凉,片刻而已。

  我将相思挂在雕花的窗檐,将流年装点于案几上的花瓶,任窗外飞雨满天,仿佛只一夜,季节便悄然流转,世事亦更换了模样。人世三十余载,尘梦悠悠,能记住的很少,遗忘的却太多。

  浮生如梦,处红尘深处,总生出遗世幽隐之心。待到那一日,抛散浮名,放下执念,寻得一赏心悦目之人,泛舟江湖,梅庄终老。那时,任凭世间风雨飘荡,河山逆转,我自漠不关心。

  我对世事无有亏欠,世事亦不曾伤害于我。草木有情,故我以礼相待,存敬畏之心。往后的岁月,听风赏雨,种月耕云,看春秋来去,就这么过尽一世。

  慢慢地,都忘记了,世间曾有白落梅。


02. 人淡如菊

  风雨之后,窗外,草木淡淡,秋意深浓。桌案上,几盆素菊,恬淡宁静,从容不争。过往的记忆,像流年转角处一道微薄的凉风,清简亦深刻。依稀记得,母亲就是那枝淡菊,在自己修筑的村落篱院,简单持家,一生自若。

  如今的母亲,已是美人迟暮,鬓发成雪,再看不到年轻时的妩媚风姿,端雅情态。《二十四诗品·典雅》有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母亲的美,恰如她的名字,清淡如菊。这朵素菊,静静地开在百年老宅,开在霜降的清秋,平和宁静。

  母亲生于江南一座偏远的小村庄,那里山水灵逸,青瓦白墙,古朴安宁。村庄翠竹依依,柳溪梅亭,带着一种遗世的清远和静美。外公虽是贫农之家,却喜诗书,爱风雅,他视母亲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母亲既有外公的文人情怀,又有外婆的聪慧娴雅,甚至比他们更多了几分风云慷慨。

  母亲自小便上学堂,后因家境清贫,难以供养,方辍学于家。闲时帮外婆打理厨下,做些针线女红,为外公斟酒煮茶,日子朴实安逸。母亲说,原以为自己会和邻村某个年岁相当的男子联姻,从此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岁月。

  偶然机缘,她与挑担卖药的郎中相识,这年轻的郎中便是我父亲。两人本无多少爱恋,只是父母应允,母亲二十岁便成婚。婚后,两人住在邻村卫生院的一栋老宅里,一起行医采药,打理菜园,也算是夫唱妇随,清寒喜乐。

  唯一不遂人意之事便是婚后久无子嗣。母亲内心苦闷多愁,却无多表露,素日依旧与村里妇人平和相处,欢颜以待。母亲人善,村里孤寡老人,她总是私下接济,村里来往乞丐,她亦是慷慨待之。如此积德,果得福报,三十过后,得一子一女,可谓大福大安。

  长大后,我深信,我与母亲的缘分皆为她行善所来,故更珍惜因果。母亲于我有如日月山河,浩荡明丽,恩深似海,又理所当然。她一生坎坷多劫,纵有多少不如意,也终是平静洒然。她朴素勤劳,简约度日,故家中生活总是张弛有度,不至于太过拮据。

  母亲性子好强,素日温和爽朗,亦偶尔会烦急。幼时母亲对我严厉,犯错之后多有责备,我对她心怀惧意。记忆中更多的则是温暖,以及那割舍不了的母女亲情。母亲为我缝制斜襟盘扣小衫,带我去菜园打理果蔬,相伴捞萍采莲。

  寻常时日,母亲多在厨下烹制美食。生了灶火,铁锅里煎炒之声,喜气悦耳。烟囱里的炊烟弥漫至庭院,长巷,以及每一个自由的地方。月色黄昏,母亲倚着柴门,等候打柴晚归的父亲,那焦虑的眼神,如今想来都是深情。

  风雨秋窗下,母亲着洁净白衫,织补冬衣,那般沉静妩媚。我坐于一旁,低眉写字,心中安然,只盼着不要长大,一直做她的小小女儿。如此,母亲便可以永远保持她的清秀容颜,不会老去,我亦不必离开村庄,奔走于滔滔俗世,飘忽无寄。

  母亲说,我十岁之龄便离开故里,求学而去。于她,应当不会有太多的依恋之情,于村庄旧宅,亦不会有太多的深刻记忆。她不知那段幼年光阴,早已铭心刻骨,只需一个片段,某个瞬间,就抵得过我于都市所遇见的万千风景。

  忘不了与母亲携手赶集,走在蜿蜒山径,采摘野花,畅饮泉水的喜悦。忘不了年节时日,夜里晒场看戏,母亲拥我入怀的暖意。忘不了她一世省俭,攒下银钱,供我省城读书,许我四海漂游的恩情。

  这些年,我孤身于外,母亲虽牵肠挂肚,却深藏于心,从不给我添上负累。家中遇事,她亦是隐瞒于心,不诉忧思。她此一生,虽只是守着村落小镇,内心却通透明净。她不慕繁华,淡看荣辱,不论遭遇怎样的灾难,皆淡定缓和,始终相信一切都会逢凶化吉,云开月明。

  历十年风雨,我如愿得在江南古城过着闲逸安稳的日子,煮茶听雨,写字谋生。母亲则遭逢劫数,迁徙至南方小城,静心休养。匆匆返家,伴她亦不过简短数日,岁月无情,大病之后的母亲,更是沧桑疲惫。

  人世至亲,遭此大劫,我竟不知如何宽慰。平日素淡的母亲,亦生出怨叹之心。她怪上苍不公,一生积善,晚年却得此大祸。后来又觉得,她将此生修行的福报,皆回向于我。只要我平安周全,她愿经受一切疾苦,亦无惧劫难。

  母爱之伟大,浩荡如海,真切于心,来世结草衔环,亦当还此深恩。然我深入尘海,于人间终是飘荡难安。母亲亦有许多不得割断的牵挂,在那个生养她的故里。她盼着有一日可以家人团聚,淡饭粗茶,岁序长安。

  于父母双亲,我素日虽尽人世之礼,却到底有愧。多少次午夜梦回,舍不下的还是那个古老山村,重温的是院落厅堂里寻常人家的故事。我的母亲还是那枝素菊,守着竹篱小院,炒菜煮茶,恭顺端正,安享稳妥现世。

  慢慢地,母亲懂我情怀,知我心意。她感叹,说我前世定然犯下过错,今生方落于寒门之家,狭小村落。我却感恩有过那样一段民间岁月,铭记人世贞亲。山水有灵,多情的燕子亦知人间悲喜。纵是历经沧桑变故,生死离合,终守初心,深知父母之恩,朴素庄严,永世不忘。

  有那么一天,我于宁静之所修筑小院,栽种霜菊。那时,无论母亲是否康健于人世,我都会安稳度岁,平和处世。日闲风静,看一簇簇菊花竞艳争芳,悠然清远。

  你看那高墙旧宅,锁住了多少离合故事,人生匆匆,亦不过百年。当年烟雨之畔的秋水佳人,已然瘦如黄花,那段浅薄的心事,何须人知?


03. 人生素简

  雨日独处,焚香静思,窗外风雨琳琅,而我闭门便可修行,梅庄是道场。内心无有尘埃,只觉人生素简,天下闲静。我想着,有一日泛舟江湖,这里终是我山穷水尽的归宿。

  内心平静,波澜不惊。我不爱荣华,只爱朴素,不爱浓妆,只爱天然。期待做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布衣素裙,粗茶淡饭,在雪洞一般的屋子里,平淡生活。一桌一椅,一窗一琴,一茶一杯,无有玩器陈设,甚至连藏书都不要,旧物也可割舍。

  到底心有执念,每每看到满室的老茶,还有博古架上摆放的粗陶瓷罐,以及妆奁里的一盒美玉。这看似简洁素净的屋舍,却是华丽深藏。尽管我素日无事,一直裁枝剪叶,依旧做不到一清二白。

  心中的梅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深日久,有淡愁,也有清欢。梅庄里草木繁盛,一如我的妙年锦时,但终将成为过去。至简人生,不该有雕饰和挂碍,守着最初的心,明净不争。纵有欲求,亦当随缘,强求徒添怅然,断念是良策。

  母亲时常说,心宽体安,嘱咐我切莫生出太多私念,守着当下的福报,稳妥度日。我多年的文字修行,不及她于平凡日子里的所思所悟。人生百年,匆匆如梦,贫富自有定数,来去皆不由主。一生漫长亦简短,要清风盈袖地过下去,真的不易。

  生平爱慕钦佩的两个女子,是外婆和母亲。她们两个人,一个至柔,一个至坚。外婆待字闺中时,享受过世间荣华尊贵。她爱金玉,亦喜绫罗,后家道中落,嫁与邻村寻常人家,数十年过着朴素简洁的日子,无有丝毫怨恨。一生相夫教子,守着她的宅院小户,清简深稳,平实安乐。

  记忆中,外婆时常往来于庭院,修花理草,晾晒干菜。有时坐于檐下,和邻妇做针线,闲话家常。她着一件蓝衣斜襟的盘扣上衣,鬓边时而斜插一枝茉莉,让我惊叹她的端正安详。她算不得美丽女子,却有着民间传统妇人的温婉贤德,为人处世皆入情入理,不生是非。

  外婆的人生,一如她藏于木匣里的银饰,古拙精致,素简明净。年幼时,她于富庶人家衣食无忧,后经乱世逃荒,亦经受悲伤惊惧。她说,饥寒交迫时,一碗米汤便足以慰藉所有的清苦。她心灵手巧,持家有序,后嫁为人妇,遇灾难动荡,亦穷得不凄惨,将柴米油盐安排妥当。

  母亲性坚心柔,勤劳俭约,亦随缘喜乐。母亲说,这一生,她不慕繁华富贵,只愿平淡安稳。母亲不爱金玉首饰,不喜繁复雕琢,亦不铺张浪费。她的日子一如春风秋水,山河日丽,简净无华。

  母亲待人良善,静守平淡岁月,一世心安理得。无论是居乡间村落,还是住小镇闹市,生活皆平稳安顺,衣食无忧。她素日省俭,挣取的银钱,除去日常支付,剩余的积攒起来,以备人世所需。只要有母亲在,纵遇乱世荒年,亦无窘迫之境。

  母亲不喜出远门,她的世界狭小却明亮,简单却真实。她就是一个寻常的村妇,却生得端丽秀美,聪慧灵巧。她的衣衫永远清简洁净,她对万物从不痴迷,却素淡有情。她于门庭廊下看尽人间芳菲,于夏日荷塘捞萍采莲,于风雪之夜,等候晚归的丈夫。与她相关的一切,哪怕是平实的片段,都是好的,让人心惊。

  她遇事不慌不惧,从容沉着,于凡尘中修行,自身洁好。这样一个善人,亦遭遇灾劫病痛,多少不称意,终是过去了。素日买些衣物与她,她皆不情愿,怕有生之年消耗不尽,死后万事归尘。看似悲凉之音,却明朗清脆,掷地有声。

  自古多少绝代佳人,行经唐宋春秋,亦只是隐于斜阳巷陌,市井门庭。她们的故事起伏委婉,无论是喜是悲,经历多少忧患,或得过几多恩宠,终是烟消云散。生时落于百姓人家,死后葬于悠悠天地,记得的人,真的很少,只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该是过了做梦的年岁,经受几度灾劫,几番起落,深感人世飘忽无常。我心再无悲戚,亦无畏惧,来来去去,像是一出折子戏,散场后,留下的只有自己。人间万事,无论是物,或是情,皆有缘法。既知有一日殊途同归,又何必执于得失幻灭,待一切落幕,世上自然平静。

  光阴浩浩,不为谁停歇,昨日绿荫敲窗,今朝红叶满径。良辰美景,亦是这样不动声色,往来无心。以往不舍的,今也舍了,不愿删去的人,也给忘了。多少旧物,随着人世徙转,终将丢弃,日子久了,你会忘记谁曾来过,谁又走了。

  晨起时,坐蒲团读经,我对佛理本无多所知,却又心意相通。佛说,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盛苦。看似深邃难解的经文,实则直白易懂。万物之浩渺,抵不过人心,心不动,则山河不改,兴亡无关。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多少英雄豪杰,不及渔翁樵夫闲逸自在。千古江山,沧桑成败,亦如流水落花,往来有序。那时年华尚好,我心无大志,只想有一间陋室,遮蔽风雨,再无须寄身檐下,江湖流转。如今,依旧疏于名利,愿此生幽居小院,巷陌人家,不避世,不逃乱,将日子过得深稳绵长。

  友说:执于断念也是执,万事当随缘。我到底还是修为不够,看似明心见性,却终究糊涂,不能淡然从容。贾宝玉做一偈语: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而林黛玉觉得还未尽善,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天地茫茫,有如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洁净彻底。世事分明,人生简净,江山兴废与我何干?是非成败与我何干?我只守着一扇小窗,冲泡一壶闲茶,听一出老戏,岁月历然,什么事也没有。


04. 王谢堂前燕

  唐代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是人世多变,沧海桑田,旧时豪门庭院的燕子易主,落入寻常百姓人家。我爱那盛世里烈火烹油的繁华,更爱古朴村落的黛瓦白墙。千古兴亡之事恰如流水轻烟,百姓人家依旧静好无言。

  我的祖父在南方小镇以贩卖药材为主业,后开起了百货商行,场地虽不大,铺面也有好几家。于桥头亦算个乡绅,过着丰衣足食的富庶日子。祖母据说也是个美人,裹了三寸金莲,走起路来袅袅婷婷,似弱柳扶风。当然,这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我母亲亦不曾见过祖父和祖母。

  因时局动荡,作为地主乡绅的祖父,自然落了劫数。店铺被没收,有着精致石雕木雕的宅院被一场大火烧尽,年少的姑母带的一大袋黄金也被不知名姓的大汉掠走。万贯家财转瞬成空,祖父和祖母不久便染病身亡,姑母嫁为人妇,余下父亲流落乡间,借住于儿时的乳娘家里,风雨十载。

  乳娘虽待他亲如己出,但终因子女诸多,照料不全。年仅七岁的父亲,随师傅学做豆腐,四更天便起床,石磨磨豆,生火煮豆浆,其间繁复的工序,他皆一一参与。幼时,我不知人世疾苦,以为做豆腐是件美好的差事。想象着夜色宁静温柔,生火煮豆,温暖的厨下,漫溢着豆浆的清香,飘至老街旧巷,给夜晚的行人带去暖意。竟忘了一个七岁孩子,夜夜如此辛劳的苦难。

  古人云,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父亲做豆腐,为他人世第一苦。几年后,父亲得遇贵人,有幸去了小镇一家药铺当了学徒。此一生,他便和药草成了知交,将这份职业爱到骨子深处,誓与之同生共死。

  如父亲所说,这是他的饭碗,有了饭碗,他再无须忍饥挨饿,不必遭受冷眼。更何况他喜中医,爱药材,自小与百草有过缘分,对之情深。父亲的名字亦为木,草木温润,乃人间谦谦君子。父亲的性情温和良善,忠厚老实,素日寡言少语,与病人交流时却是言之不尽。

  做了药铺学徒,每日晒药、研药、抓药、制药便是父亲的职责。晴好时,父亲还要去山间采药,或挑着药筐,行走于乡间,做个卖药的江湖郎中。衣食算是有了着落,夜宿药铺,亦有遮风避雨之所,内心却始终无有安稳归宿。每逢年节,药铺的学徒皆归家团聚,而他只能背着行囊,带上积攒的微薄银钱,去往乳娘家暂住。

  应当说,母亲是父亲此生的救世主,她的出现,让飘零数载的父亲有了归宿。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女儿,自小受宠,生得貌美端庄,又上过学堂,大方得体。那时以父亲的身份和家境,许多人是避之不及的,然外公为读书人,不拘人世俗礼,不问出身来历,只认父亲那个人,勤恳实在,上进好学。

  后来母亲说,她嫁与父亲,亦是听从父母之命,见他书生模样,也算周正清朗,好过随了农夫俗子。父亲对母亲虽无千恩万宠,亦无蜜语甜言,却是心意珍重的。他对母亲因爱生敬,为了母亲甘愿留在乡村卫生院,做一名平凡的乡村医生。平日打理药草,济世救人,又和农田柴木做了邻友。

  祖上遗留的产业,父亲是一无所得,挣的碎钱亦不够购置田地,建房修宅。但因娶得母亲,父亲有了家的温暖,虽借住于诊所的老宅,亦觉踏实心安。后迁徙至一户村民祖上存留的院落,虽老旧,却足以一家人安身立命。

  父亲行医看病,母亲相伴抓药,父亲耕地打柴,母亲料理家务,于朴素乡间,亦算是夫唱妇随,日子美满幸福。父亲常年走乡串户去诊治病人,陌上风光无际,他不惊心,见美人浣纱,他亦无感。他就是那样老实的一个人,别人对其尊之敬之,他依旧简单朴素,不邀朋结友,不买醉于巷陌人家。

  父亲对母亲有着丈夫对妻子的欢喜和敬重。我小时候每见父亲归来都把钱交给母亲,或带着农家给的吃食让妻儿尝鲜。家人团坐一起吃饭,或在夜灯下歇息,父亲总是将一桩一桩的事说与母亲听。家里大小事宜,皆为母亲做主,父亲自是听从,几乎无有违背。母亲对父亲亦有着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尊重,或许这就是中国民间的夫妇之亲。

  母亲时常说父亲是个寡味之人,不风趣幽默,更不浪漫多情,亦不算体贴入心。生活中许多事,他都想不到,对母亲虽宠却不解其心意。母亲知他性情,亦不与其计较,和村里的妇人一起采茶捞萍,料理她最爱的果蔬,饲养她的牲畜,邀约大家一起去赶集,去各个村落看戏,亦是喜乐不尽。我亦随了母亲,爱极了这样的烟火日子,寻常岁月里,总是有情有义。

  父亲这一生,性情沉稳,不爱管闲事,虽起伏多难,却又像冬日庭院的雪,默无声息,没有故事。他所读的书不多,却总在暗夜的灯影下研读医书,学习药理。他一生朴实,不够生动,无任何喜好,终日与药草默默相伴,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安。他不算豁达爽朗,但磊落清白,从来不与人多生纠葛,但凡繁闹之处,皆不见其身影。

  父亲诊治病者,无论贫富,一视同仁,从无分别心。不管春夏寒暑,只要有人叫唤,他便背着药箱,有时行数十里荆棘丛生的山路,常遇蛇虫野兽,几度惊险,终是吉人天相,走过来了。所挣取的银钱,很是微薄,遇上清贫之家,赊账亦属寻常。父亲虽背负赡养妻儿的责任,却亦不计较得失,万般随缘。

  父亲当是平凡之人,所做的亦不过是平凡之事。他入不了仕途,做不了官,本是个乡绅少爷,却被时代给冲散了,门庭没落,流离凡尘。但命运给了他另一种幸福,他娶得贤妻,儿女双全,抵消他多年的人世孤苦。

  父亲在家时,不教我们读书写字,亦很少教我们做人的道理。他对母亲的信任,好过对草木的诺言,不生猜嫌。父亲视我如净莲素竹,对我从不打骂责备,一切随我心意。对我兄长亦不严厉,纵是后来传授他中医,也带着从容之心。

  光阴有情却无心,父亲一生治病救人,刚过天命之年便生了重病。多年来亏得母亲悉心照料,加之心态平和,方安然度过。后来,他慢慢地割舍了药草,做个闲淡无事的老人。每日于乡间小路漫步,看青山绿水,怡然自得。归来后,在阳光下泡一壶老茶,其间掺杂一些养生的草药,独自品味。

  病后的父亲失去了以前病人对他的尊重,失去了过往村人对他的爱戴。父亲的言语受了阻碍,原本寡言的他,更加地沉默。素日里与我们亦无过多交流,他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安然自处,无悲无怨。

  父亲和母亲一生相伴,没有离别,共同执手经历风雨灾难,不算恩爱情深,也是相敬如宾。此一生没有大富大贵,但丰衣足食,与寻常百姓人家无有差别。父亲的药铺闭门谢客了,旧日的庭院,亦是归还原主,父母早已有了自己的宅地,安家落户。那些衔泥筑巢的燕子,又是否还记得,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又或者,于它们而言,人间处处是归宿。

  都说种善因得善果,父母一生行医采药,救人无数,虽为谋生,更为积德。年老后,终逃不过病痛灾劫,所幸的是,可以平稳地安享余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们残剩的岁月已然无多,而我数载漂泊,远离故土,到底负亲有愧,又无可奈何。

  我知道,不久的将来,他们要双双离我而去,斜阳墓冢,不知又添多少荒凉。只是,谁家不曾经受沧桑变幻,秦汉唐宋元明清及今时,无论是贤臣良相,还是百姓平民,皆生时辗转于人世,尝尽离合悲欢,死后葬于巍巍山巅,寂灭无声。

  在这深情又薄情的人间,唯愿远在故里的父母,余年康健,喜乐平安。


05. 烟火幸福

  冬阳暖和明净,天空湛蓝如洗,清远浩瀚,无有尽头。南方的冬总是这样温和,不凛冽,不粗粝,更不苍凉。多少寂寥心事、离愁别怨,都在这日色风影下消散,不见影踪。人世风光这般静好,无灾劫,无病痛,无流离,亦无困苦。

  也曾去过北方,看江山无际,被帝都隐透的王气所震撼。感受过落日城墙的悲壮和沧桑,历史的言语壮阔浩荡,庄严亦惆怅。可我依旧眷恋南方的风情,旧庭深院的闲静和安稳,溪桥翠竹的温柔与端雅。

  我之所愿,是寄身于南方小户人家,寻常日子里,听欢声笑语。没有乱世荒芜,远离仓皇纷乱,和一个心意相通之人相守平凡的烟火幸福。有属于自己的宅地,栽种满庭的花草,远避世道浇漓,不惊扰人,不受人欺,与尘世的一切相亲又相忘。

  晨起,着素白裙衫,不加修饰,简约清雅。镜里容颜依旧,都说光阴无情,可我总是忘记年岁,让自己活出一种姿态。后来,我把一切经历、所有过程都当作修行。或悲喜,或聚散,或圆缺,或冷暖,都从容相待。但凡有解不开的心结,只要在清淡的茶雾里,便慢慢释怀。

  我亦不生慵懒之心,趁阳光晴好,洒扫庭除。换洗被套、茶席,擦拭器皿,舍去繁复,留下简净之物。待室内一切齐整洁净,取来新摘的玫瑰花,铺在竹匾上,于阳光下晾晒。还有新折的红椒,色泽艳丽,望之让人心生喜悦。阳光下,简约的日子亦成了不可复制的风景。楼下石径无有人烟,两畔杂草丛生,更添幽意。

  日子慈悲如莲,我从容地接受大自然每一寸赠予。数十年来晴耕雨读,不改初衷,遇逆境从无怨尤,也不生愁惧,处顺境亦是淡然心性,不骄纵浮华。岁月如流,我这株梅也消磨了以往的傲气,愿意对众生低眉,落于平淡的生活,也不觉卑微。

  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无恩无怨,无成败亦无得失。人世所有风景,都在耕耘的文字中,在简约的日子里。我亦不曾想,当年那个居村野人家,采莲捞萍的小女孩,会成了文人。原以为一生与泥土做伴,和草木相依,不承想成了当下光景。

  几册书简,一盏清茗,不与人争,不被世扰。别人眼底的寂寞,于我是安宁,别人心里的风光,于我是负累。父亲说,医生要有医德,仁者之心,救人于世。行文亦如此,需怀悲悯之心,不为度人,亦不为感化众生,只愿读者可以于文字中,得到几许宁静,一点清凉。

  白云离我很远,又很近。多少次,我在文字里回忆过往的一切,于梦境中重温那些有过的烟火幸福。外婆和母亲都喜爱晾晒瓜果蔬菜,鱼肉鸡鸭,甚至花儿草儿。于冬日里,趁阳光晴好,便采来蔬菜,或用清水蒸煮,或用粗盐腌制,每一道工序,都温暖有情,让人感受到朴素民间的喜意和华丽。

  家家户户有大小不一的竹匾,那些竹匾皆为村里艺人编织。天然之物,取自天然之景,伐竹破竹,精细织就,在长满老茧的手上,成了一道温柔的风景。父亲用竹匾晒药材,外婆用竹匾晒茉莉菊花,母亲用竹匾晒辣椒果蔬,而今,我亦学了他们,用竹匾晾晒闲情。

  我腌制咸菜,自制豆腐乳,乃至晒鱼,晒肉,皆是幼时见母亲制作,那些过程和工序,无须询问,便已学会。偶有闲暇,便独自采购食材,一个人于阳光下,细心制作。过程缓慢而持久,一旦投入进去,非但不知烦琐,反而内心觉得美好而踏实。

  记忆中是幼时熟悉的风物人情,是外婆和母亲庭院里温馨的身影,是光阴的味道。深冬时日,恰逢年节,原本清淡无味的日子,热闹繁盛起来。村里的妇人,从菜园里采来可以腌制的蔬菜,称上数十斤豆腐,静静于厨下或庭院里细致料理,储藏美食。她们在食物里倾注情感,按照个人喜好,添加不同的作料,故每个人腌制晾晒出来的干菜,制作的腐乳,味道皆不同。

  母亲沿袭了外婆的技艺,又添加了自己的情趣和心意,她们所制作的食物,我沾唇便知。一碟简单的腐乳,一根素净的干菜,一块咸鱼,一条腊肉,乃至一只咸鸡或咸鸭,各有其心,各有其情。而我又融入了她们的情感,存留着美好的记忆,故每次腌制食物,皆情意深浓。

  或许,熟识药草,腌制美食,晾晒干菜,于我是一种天性。这些年我流离在外,再难见到当时村落人家晒制食物的盛景。虽整日忙于书写文字,烹煮闲茶,料理花草,帮衬家务,若思念故里,便会制作美食,聊寄心情。一个人静静感受平淡的烟火幸福,孤独却不落寞,冷清却不悲凉。

  若在旧时,我当是那出入厅堂,安于厨下的寻常女子。丈夫伐薪归来,稚子放牧返家,我于柴门守候,再至厨下烹煮茶饭。任袅袅炊烟途经庭院,飘至远方,让陌上行人感受家的暖意。老宅依稀还在,人已不知去往何处,就连当年的燕子也迁离旧巢。只余下寂寂荒草,肆无忌惮地生长,对着破落的雕梁、残败的石墙,诉说远去的过往。

  外婆离世,今生再无法享用她烹制的美食,不能与之同桌,见她喜色欢颜。多年在外,归家的次数和时日有限,母亲总会提早腌制美食,而我虽留恋旧时味道,却食用不多。母亲的青丝被岁月漂染成白色,原本多愁善感的内心更加脆弱易感。

  我虽居都市,却又远离城市的繁华,宅于屋舍,少去市井之中,亦不和世人往来。我所见的一景一物,是这般安然,除了四季更换草木的颜色,似乎再无其他。日久年深,我时常会忘记许多过往的相逢,忘记那些有过的故事,忘记那些有情有义的人。

  唯有骨肉亲情、生养之恩不敢忘却,不能忘却。原来我的心被搁置在山野村庄,始终不曾走出来。我可以忘却一切人生漂泊的旅程,却将旧时光的味道铭刻于心。表妹说,她去买来野兔,好好腌制晒干,待我归去,蒸了给我佐酒,岂不是佳肴美味?

  虽至黄昏,心中却满是欢喜感动。而我要的,不仅是煮茶赏花的清淡日子,亦向往这样的烟火幸福。寻常人家的屋檐,蜡梅已有了消息;寻常岁月里,故人还在,只是各有安排,各有归属。我在外,虽不能与之相亲,倒也随缘自在,事事称心。


06. 春景

  早春的梅,已经开得无遮无拦,而我却逗留在一座小城,倦了归期。看江水苍茫,听渔舟唱晚,拾取一段王城遗梦,采得一束山间野花,不知交付于谁。年岁愈长,孤独愈深,人生故事,唯散淡清欢,唯简洁静美。

  归来江南,有花有茶,是我想要的日子,内心始终有填不满的虚空,以及许多割舍不了的牵挂。心里的人一直安好,不曾离去,只是不知何时,更换了情味。又或者流年仓促,乱世急景,我们终将失去所有,只留一颗素心,余一段旧缘。

  母亲病了,这个冬天她形容憔悴,神色恍然,不见往昔明净风采。看着成日卧于病榻的母亲,心生悲凉,又爱莫能助。几度见她偷偷拭泪,是对病痛的无奈,更多的是对亲人的不舍。母亲生性多愁善感,而后忧思成疾,自从三年前经历那场大病,劫后余生的她,再难恢复过往的神采。

  母亲体虚,药石无效,兄长研习中医,试开了几个处方,于母亲亦无疗效。见她每顿喝上半碗稀饭,食不知味,夜不能寝,甚是忧心。她总说人生匆匆如梦,而今恰是梦醒之时,于人世,她从无贪恋富贵名利,唯盼家宅平安,亲人长聚不离。

  这么多年,我孤身远离故土,既如陌上草,天上云,又似风中絮,水中萍。如今看似过上了安稳闲逸的日子,然始终无根无蒂,飘若浮烟,无有依靠,难寻归宿。这一生,无论我以哪种方式度过,终不能按照母亲的念想,如愿以偿。

  原以为母亲对我的选择早已释然,从容接受。竟不知她内心深处对我有着辗转不尽的牵念。她怕我一人天涯漂泊,病无人管,老无所依,冷暖无人问。可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自己,病痛无可取代,贫富自有天定,聚散更当随缘,又有谁可依附,谁是永远?

  诺言如磐石,不可更改,纵人心不变,亦有难以琢磨的情事,不可预测的将来。母亲的担忧,我又岂会不知?她之心愿,我又何尝不想成全?我当下的种种际遇,皆为命运所致,若河山有情,草木知心,定不负我山水之癖,隐者恬淡之趣。

  母亲说,早知如此,当年不该随我心意,让我独行,今时隔山隔水,见一面则需一年半载。倒不如让我做个凡妇,嫁于邻镇小城,虽无富贵荣华,淡饭粗茶,但朝暮可见,胜过锦衣玉食。

  年少时,我自是不甘于平凡,于乡间织布种菜,庸碌一生。多少纯净苍茫的梦,都在远方,为了心中之景,我十年流转,沧桑过尽。待一切得偿所愿,又有许多遗憾难以复加。母亲见我心性素淡,以为我厌倦红尘烟火,无意人间情爱,却不知我一生淡泊名利,不惧消长,唯独越不过的是情关。

  世间一切奢华功贵,我皆不贪慕,只求早日离开江湖,修座小院,栽种梅花,安度余生。纳兰公子曾写:“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我心素简,盼得遇一人一心,相依白首。茅檐竹舍,草木茵茵,煮一壶清茶,等候燕子归巢,离人返家。

  过往的一切,或荣或辱,或爱或怨,或得或失,或聚或离,皆可消散,忽略不计。这看似微薄的心愿,却被尘世荆棘所牵,到底难以从容洒然。心若寒梅,冰肌玉骨,也枝节横生,不知经历几番修剪,方能平静放下,不起波澜。

  这一切,年迈的母亲知或不知?纵算知,她亦不愿我孤高清冷,为世不容,于她心底,千秋功业,万般尊荣,都抵不过平淡安逸的生活。她不愿看我只身孤影,往来于热闹又冷漠的凡尘,遇上灾劫,无有依托。

  都说世有知音,纵寻得知音,又岂能事事如愿?不可早一步,又不能迟一刻,就算攒上一生的运气,也未必能在恰好的时间,遇见恰好的人。要怎样深沉刻骨的爱,方可不念过往,不畏将来,和有缘之人执手相看,不问对错。

  对于母亲的关爱担忧,我无力辩解,因为任何理由都不能分散她对我的挂念。当我转身决绝离她而去之时,亦是情非得已。我不敢看她哀伤的眼神,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话语,我怕泛滥成灾的泪水,淹没彼此薄弱柔软的内心。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我知道,有一天这样的别离将是永远。此生此世,我再也见不到母亲熟悉的笑容,吃不上她亲手做的饭菜,听不见她不厌其烦的教诲。每念及此,总忍不住泪流,心有不舍,又拿什么去更换人世间的生老病死?

  母亲说,安心走吧,去过属于你自己诗一样的生活。我有我割舍不下的情缘,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有相伴经年的文字,炉火上有煨热的茶,窗台有需要打理的花。也许有一天,我会对今日的转身心生悔意。但这一切都是宿命,在我当年选择漂泊之时,就已写好了结局。

  人世割亲舍爱,本让人痛心不已,更何况我婉转心肠,多愁性情。若可以,我定然竭尽所能,了却母亲一桩心愿。如此,亦不枉费我与她今世一场母女情缘。奈何世事此消彼长,难遂人意,她要的只聚不散,终是不易。

  母亲算是心胸明朗之人,她虽怀念幼时竹源故里的人情物貌,却不生执念。当年住过的老宅,早已荒废,那么多喧闹的故事,隐于竹林深处,不见旧主。想着某日于母亲故里购置良田,劈山种菊,为心中的山水留下美好的念想。

  母亲仿佛全然不在意这些,她所要的,仍是家人平安,相亲相守。但我执意远离,多年的流转,让我早已习惯了寂寞。此生我便是梅庄的主人,遗世独立,在过往的隐忍中,慢慢地学会得失从容,悲喜随意。

  若说报答母亲此生恩情,当是让自己风雨无惧,不悲凉,不凄楚,过得活色生香。只是,我又该如何告诉她,今生无论行至何处,去往哪里,我都会珍爱自己,不落魄潦倒,也不会贫病交加?奈何承诺如风,她不能心安,最好的方式,是遵从自己的心,坦然接受一切。

  此刻窗外春色浩荡,枝上繁花喧闹,这般光景,又经得几度消磨?谁不知姹紫嫣红,良辰美景,不可辜负。昨日的不复重来,残余的美丽,怎可再轻易虚度?道理深知,然百转千回,依旧回不去当初。

  镜里容颜在悄然无声地改变,许多似曾相识的情景,于眼前流过,转瞬消失。就像以往的故人,来不及道别,隐于流光深处,此生再不交集。我知道,有一日,所有的一切都将遗忘,擦去错误,不生怨念,寂寞又清白地活着。

  相离虽有恨,相逢亦有期。唯愿远在故乡的父母康健平安,而我则可以安然自若于江南,喝茶赏花,甚至悄然遁世,逍遥在山野林泉。未来的路渺渺茫茫,但我不应有惧,因为人世间,一定会有那么一个人,与我前世同船共度,今生风雨随行。


07. 飘零是归宿

  每至黄昏,心中便莫名地慌乱。这病,此生大概是好不了了。人说,这是心病。只有我知道,这是多年漂泊落下的病。年少便独自背着行囊,飘零于世,孤独无依。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看罢月盈月亏,浮沉起落,对世间风物虽有情,总难免心生悲戚。

  如今虽衣食无忧,现世安稳,荡子的病根却深种,难以更改。本是清淡女子,不愿与世相争,素日和人事亦无多瓜葛。却总在寻找一处可以搁歇灵魂的深院,一个沧海桑田之后的归宿。人世或已无良药可医,唯有把这段时间删除,或是遗忘,又或是填满。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所有的风景皆由心境而生。内心姹紫嫣红,纵是世景荒凉,亦是丰盈美丽。内心简约空无,纵是花好月圆,亦形同虚设。人生缱绻,如梦似幻,所遇见的人,历经的事,又件件皆真。美景良辰,似曾有过,只是不知几时入了谁家的庭院,装扮了别人的华年。

  悠悠尘海,飘零三十余载,记得来处,却不知归途。记忆如水,清凉亦简约,明澈亦模糊。我们皆为人世匆匆过客,唯有洁净的灵魂可以找到真正的归宿。青春是一场纯净的苍茫,回首过往,发生过的故事,又有多少是自己做主?

  白云生处,是儿时居住的地方。那里有流水轻烟,黛瓦白墙,还有许多古老的旧物,像扣住了前世的因果。那里的人,劈山栽松,修篱种菊,春耕秋收,世代勤俭。那里山河秀丽,人情淳朴,明月清风自有一段韵致,连尘埃亦有一种风情。

  外婆一生守候在村庄,安于清贫,亦享受平静。她不向往外面纷繁的世界,亦不解飘零之真意。但凡村里来了那些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或天涯戏子,外婆皆热情留客,虽是淡饭粗茶,却暖入人心。他们所求不多,白日里有个歇脚的屋檐,夜晚有个简朴的睡榻。

  暮色四合,厅堂里点亮煤油灯,寂静亦清敞。劳作一天归来的外公,坐于桌前,温一壶老酒,与家中的客人对饮。他们感叹数载飘零的风霜孤苦,亦讲述浪迹江湖所遇的奇闻逸事。人生飘忽难测,也许有一天,他们亦会归去故里,守候旧宅,安然老去。也许依旧接受命运的安排,奔走在旅途,客死异乡。

  后来,这些风景给了父亲和母亲。他们一如外公外婆,一生田园耕作,不曾远游。父亲尚去过县城置办药材,母亲所去之地,不过是乡村集镇。父亲一世和数百种草木为友,研习医书,济世救人。母亲则与果蔬为邻,和鸡鸭对话,俭约持家,相夫教子。

  幼时的我坐在雕花的木楼上,听燕子传来驿路野梅的消息。在峰峦山巅,眺望远方,不曾想到,天涯之路亦会有我的浪迹萍踪。这些年只要见到炊烟,便心生恍惚,那袅袅烟雾,好似提醒我,此一生终是过客。而远方那个美丽古老的村落,有白发苍颜的母亲倚着门扉,将我等候。

  我来到梦中的江南,过上世间许多人向往的安逸生活。每日焚香煮茶,看云赏月,栽花写字。今日种种安宁优雅,亦是多年孤影耕耘所得。有天意,亦有人为,一切皆属机缘。过往所经受的凄凉孤苦,只当作一首未曾写完的诗,草草作罢。

  太湖之滨,梅园之所,锡惠旧景,皆留下我的身影风姿。这里有我前世遗留的魂魄,所以今生任凭我怎样为之牵挂,亦不算情深。无论此生是投生于乡野寒门,还是都市贵族,都一般心态。看过风景万千,最美的终究是简朴的旧物。爱过百媚千红,最好的亦只是那段素年锦时。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舞者入曲,一生流离。”人说,这世上最卑微,最凄凉的是戏子。他们锦服丽装,在注定的故事里,演绎着别人的悲喜。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凡尘中的戏子?看似扮演着主角,实则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繁花簇拥的岁月,终有一日,不复存在,天涯归路,无人相随。

  河山有情,是我们以泪浇灌;流年如风,是我们来去匆匆。我从不对人间万物轻易许下深刻的诺言,怕自己内心薄弱,终会相负,愧对众生。我亦不过是一粒游走的尘埃,在人间剧场,飘忽不定,徙转难安。

  慢慢地,习惯了飘零亦是归宿。无论这世界是薄情,还是深情,皆要温柔相待。就算命运捉弄,一世居无定所,也要随遇而安。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安定,亦无永久的飘零。安住当下,清简自持,悲欢离合是人生必经之事,好与不好,都会过去。

  想做一个诗者,将生活吟咏成一首诗,柔情浪漫;亦想做一名茶客,将浓浓的世味熬煮成一壶老茶,细细品尝;又或者只做一个闲人,赏花听雨,消磨大好光阴。日子都是自己在过,浪费与否,皆不可惜,亦不遗憾。

  流光温柔亦感伤,记得所有行途中遇见的风景,亦丢失许多美丽深情的片段。流光慵懒亦仓促,我曾在午后的阳光下打盹,看粉尘飘落在明净的桌几上。我也曾在暮色中匆匆奔走,披星戴月,只为赶赴下一个人生驿站。

  芸芸众生,于人世间游走,皆为飘零,何曾有真正的稳妥!不如与简约的时光相看,和草木一同修行,做良善宽容的人,不计因果。若问归去何方,不过是归去天地,归去山水,归去云深不知处。

  抚琴轩窗下,煮茶溪桥边。亭台听昆曲,雪中泛太湖。若有一日,当下的安逸交还给岁月,我亦不会怅惘。内心从容如流,重新收拾柴门茅舍,种一院的梅,简衣素食,安享清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