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 卷三 世味煮成茶


  秋色霜天,寂然如水,
  沏一壶茶,对于昨日种种有愧疚,也有亏欠。
  这盏茶,伴我红尘清欢,误我浮生多年。
  人生聚散自有天定,千古兴亡沧桑,亦可释怀解意,平静止息。


01. 爱是修行

  人说,我字多情,人却薄情。又有人说,我字清简,人却情深。情浅情深,或许只有自己知晓。此一生,阅人无数,真正能走入内心的,又有几人?有些人,只是人生风景中的过客,尽管美丽,却终究要消逝。

  曾有称骨相面的江湖术士为我批过命,说我一生注定情多,纵是千回百转,那些缘深之人终要相遇。人世聚离无定,此生情爱,有刹那惊鸿,转瞬成烟的灿烂,亦有细水长流,平静相安的淡然。

  曾有人说过,做他宛若梅花的妻。只为这么一句话,便认定今生与之有一段尘缘,亦是我灵魂的归宿。执手相看,红尘做伴,最初风花雪月的柔情暖意,成为一茶一饭的简约日子。都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看四季往来,花谢花开,是否有那么一日,会熬不过平淡的流年,经不起岁月的相催?

  人生是一场修行,爱亦是修行。真正的爱,是由华丽到朴素,深刻到清淡,历沧桑而不世故,经风雨而不背弃。看似漫长悠悠的一生,只几个温暖的朝夕,有情的春夏,便匆匆走过了。多少温存软语,多少举案齐眉,最后亦只是寻常的夫妻,寻常的两人。

  江南的街巷,时闻卖花声。昨夜漫步小巷,月光下买了一束茉莉,归来装入青花瓷瓶,对它的美爱不释手。夜间于桌案品茗,古灯下,一切事物皆柔和静好。它们一如我的内心,简净澄明,不增不减。晚风徐徐透过古窗拂来,茉莉幽香沁入心骨,仿佛带着前世未了情缘,与我相看不厌。

  世间女子皆是一株株花木。外婆便是烟雨小院的那株茉莉,素雅情怀,简净心事,与人世亲和相处,无有猜嫌。而我只做那有着梅花香气的女子,不问世情,不解风霜,安宁洁净,清白一世。

  外婆将人间最朴素的爱给了外公,又将所有的温情给了子孙后辈。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个静美妇人,或于灶台生火炒菜,或于厅堂斟酒煮茶,或于庭院织补摘花。她亦是那个民国乱世走来的女子,着盘扣短衫,始终如一。

  我始终不知道母亲是哪种草木。她的聪慧,坚韧,对风雨世事的无惧和恬淡,是我此生所钦佩的。她陪伴父亲一世,无论遭遇多少波折,都不离不弃。年轻时父亲问诊,她抓药,年老时父亲卧病,她照料。一世年光,多少起落浮沉,不尽人意,到底也走过来了。

  如今的母亲,已是美人迟暮,本可安享清福,却又遭逢劫数,病痛缠身。她知我一生随性散漫,爱好天然,故从不将我羁绊于身侧。我尘世飘零,山水为家,她依旧守着那方旧土,朴素修行。

  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愈发短暂,每次归家总是匆匆,过尽人世离合之事。皆是性情女子,离别的依恋和不舍,令彼此肝肠寸断。我们不知道哪次别离就成了永远,有如我与外婆的那次转身,一生再不得相见。

  也曾想着背上行囊归去故里,和庭前的燕子、门后的修竹相伴一生。还像儿时那般,嬉戏在烟雨小巷,杨柳溪畔,听母亲悠长的叫唤声,不肯归家。与父亲云崖采药,深谷伐薪,在草木繁盛的山径,悠然往来,逍遥自在。

  此生负亲有愧,却没有可以回头的岁月。多少风雨之夜,梦里辗转,与亲人重逢,总是聚少离多。醒来之后,独自品尝寂寞,有如品味一壶浓淡相宜的茶。人生迢迢,苍茫无边,所历之事,无论是福是祸,皆要从容相待。

  人世间的爱,有许多种,父母之情,朋友之情,恋人之情。每一种感情,都值得珍爱。与父母,在老旧的庭院里煮茶夜话,任清凉的月光流泻在瓦檐、石阶上。和三五知己,泛舟太湖烟波,共叙人生,约定好老了重温这段旧梦时光。与爱人偎依相守在合欢树下,转瞬花开花落,就过了一生。

  今生,在潋滟流光中缓慢修行,洗尽铅华,淡漠悲喜。过往种种,终将落入时光沧海,那时候,留下的,记住的,又会是些什么?年岁越大,行囊却越空。许多人事慢慢地学会放下,遗忘,后来只剩下一些深刻的记忆,静静怀想。

  静美的秋日,只想伴着时光,煮壶闲茶,抵却十年尘梦。人生如茶,我亦只想在茶的淡然中,找到一生的爱恋,以及想要的永远。只盼着桂子飘香时,可以与喜爱之人携手游园,听一段婉转昆曲;泛舟于太湖烟波,许一段山盟海誓。

  秋日是多情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秋味,让人柔软亦感伤。坐于镜前,盘着简约的发髻,斜插一支镂空银簪。想起外婆每日晨起时悉心装扮,清朗的眉目,不因苍老的容颜而有丝毫的更改。

  爱是修行,我们在修行中缓慢老去。无论荣华清苦,聚散悲欢,终要徐徐走过。有一天,我亦会像母亲和外婆一样,繁华瘦减,秋水迟暮。此一生历无数尘劫,遇几世宿缘,愿内心永远明净如初,不染纤尘。

  慢慢地,在尘世烟火中走了出来。人世百媚千红,于我已无多少诱惑。我的世界依山临水,竹篱小院,草木清茗,似乎再无其他。简朴的日子,断了俗念凡思,简衣素食,看晓露晨光,日落烟霞。

  满目山河,深红浅翠,一片清朗,宛若修行者那颗慈悲宽容的心。每个人都是岁月的过客,或仓促奔走,或闲庭信步,生命短长不一,却到底殊途同归。一切因缘际遇,世间皆有安排。我们都在听信命运的摆弄,荣枯生死早有定数,既然做不得主,便只好妥协。

  今生最美的修行,便是你为茶,我为水。光阴悠然而过,连悔恨都成了多余,没有什么比一生相伴情长更值得感动,值得珍爱的了。


02. 禅心如水

  江南秋雨,落了一夜,窗外的植物一如我的心事,明净而忧伤。多少过往前尘被夜雨冲洗,不染铅华。夜间无事,闲弄花草,时光柔软亦风雅。任世间繁华来往如梭,我只愿守着静美的岁月辰光,一生一世。

  焚香煮茗,栽花植草,世事不寻我,我亦不理世事。人生纷繁如戏梦,唯禅心清寂,云水无尘。有人去终南山,寻找修行道场;有人去水乡小镇,追忆似水年华;也有人去往空谷幽林,寻觅桃源仙境。

  我所居之处,虽在繁华都市,亦有草木山石,小桥溪水。园内四季,阴晴雨雪,风景亦是幽静绝佳。远处的太湖梅园,有如迢迢岁月,只能隔水相望。但它们的灵气古风,弥漫于这座江南小城,不会消散。

  庭院深深,不知世间冷暖,不知人生几何。焚一炉老檀,煮一壶佳茗,听一支古曲,淡远超脱,只觉尘世与尘外隔一道薄风,一切念想皆由心境而起,由心境而灭。盘膝而坐,翠水青山,云岚雾霭仿佛就在眼前,我亦减了凡骨俗胎,幻化一身仙风。

  闲暇时,总会想起古刹山林,那些老僧烹茶坐禅,寂寥清修的岁月。只道佛缘深浓,方能舍弃世间荣华,割情断爱,甘守淡泊,与木鱼青卷厮守一生。后读《红楼梦》,栊翠庵的妙玉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静心修行,亦有一段风流底蕴,仙灵玉骨。

  犹记得外婆茹素,她从来不告诉我们缘由。多年后方从母亲那里得知,外婆是许了愿的,希望宅院平顺,家人安康。就那样过了漫长的一辈子,亦有风雨劫数,到底熬了过去。一世光阴,相夫教子,照料她喜爱的草木。

  慢慢地,我懂得,生活就是一场修行。人生风景,处处皆有莲开,无论是放生池中的莲,还是民间乡野的莲,都有一种情态与风姿。尝饮烟火的莲,或是佛前禅修的莲,皆让人心生喜悦和感动。它们在温柔悠长的岁月里,散去了许多清冷的光阴,出落得端雅明净。

  人生一世,不该被太多孤独、冷落所占据。所以,有时候我愿意和自己所爱之人一起安享甜蜜与幸福。在温暖的室内,栽种花木,煮茗谈天,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足以弥补多年的寂寥与苍白。

  窗外晴光洒落,或雨雪纷飞,皆一样的心情。一壶青梅佳酿,几碟精致小菜,伴着似水流年,那么悠缓而过,无声无息。后来种种过往被尘封在昨天,许多事都记不得了。爱恨悲喜,皆同云烟,它们亦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去留无意,往来随心。

  佛祖坐于菩提树下,不受外界干扰,仍可化身千百亿,自在修行,造化众生。总觉得,人与万物相处,都有其自身的方式和规律。我对草木生情,它亦有心,仿佛前世的知己。繁花如雪,绿意葱茏,我可以错过人世许多聚离爱怨,却不能错过花开的愉悦,花谢的清凉。

  这些年,我总有一个念想,便是寻山水灵逸之地,修筑山庄。那是一方净土,有着被世人遗忘的天然风景,那里人烟稀少,不与红尘有过多的往来。简约的庭院,栽梅植柳,古朴的桌椅,盛水煮茶。若有幸得一真心爱人,长相厮守,不惧风雨消磨,亦不问岁月短长。

  偶有客人来访,取出旧岁采摘的絮雪,煮一壶陈年普洱,忘记江湖所发生的一切。那些割舍不了的俗念,断绝不了的牵挂,竟在一盏茶中释然。匆匆百年,恍若烟云,还有什么让你放不下,有什么值得让你付出一生的光阴?

  甘愿淡泊,并非安于宿命,是因人世荣华繁喧,最终亦还是回归简朴宁静。懂得人生不易,对万物皆宽容相待,不敢生出怨憎之心。更知晓浮华过眼,有一日所拥有的一切将淹没于历史尘埃,葬于岁月深处。

  人生虚幻如梦,却又日夜真实。比如此刻,我分明闻到桂子馥郁的芬芳,从这座园林弥漫到整个城市。比如,看到楼下繁花溪桥,竹风萧萧,会心生柔情与感动。比如,这美丽的午后时光,独自煮茶冥思,看细碎的阳光,透过竹帘洒在桌子的静物上。

  流光催人,我们都在缓慢地老去。倘若居于山庄,每日阳光雨露佐酒,松针竹叶煮茗,又何惧时光追赶?纵使今生不得圆梦,人生亦无有缺憾。喝茶写字,静坐修禅,便是我此生最美的福报。

  无论是住红尘深处,还是居山林古刹,我都心安。相比人世的庄严,我更喜一份闲逸。也许是因幼年长于古朴村落,母亲又教我简净平和,所以爱上了寻常岁月,寻常人家。秋水斜阳,长亭漫漫,有一种与世无争的远意和安定。

  我总说,若有来生,来生我便做那佛前的莲,静静地守着庙宇,听佛陀说禅,伴老僧读经,看人来人往,月圆月缺。今生所愿,则是做个平凡的女子,在绿藤爬满的墙院里,看燕子筑巢,蚂蚁搬家。一生爱恨,付与柴门巷陌,散淡炊烟。

  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亦不必反复追忆,惹人神伤。且让昨日烟雨,以及民间旧事,封存在黛瓦白墙里。沧桑人事,端庄亦模糊,我们皆是落于世俗的凡人,等着缘尽,等着归去。

  灯火阑珊,月色满地,连虫鸣也安静,生怕惊扰了人世。荷风吹水,桂子飘香,它们亦循季而生,依季而落。各自静心,各自安然,只愿此生功行圆满,不问地老天荒。

  如水禅心,洒然悠闲。以后的日子,纵算风尘起落,我自明净如水,婉兮清扬。


03. 花开见佛

  多日来,被头疾侵扰,宅居于室内,喝茶静养,只道寻常。江南虽是暖冬,阳光晴好之日尚觉舒适。若遇雨天,或夜里不眠,受了寒气,疼痛愈发频繁。佛说,少欲,则少烦。万般病痛愁思,皆因心起,心静则不扰,亦无惊。

  若我尚有贪欲,则对象便是炉火上烹煮的那壶茶了。因头疾缠身,又或许耽于尘世太久,我没有志向,对许多事物皆无喜爱。我内心慵懒亦淡泊,疏于世事人情,疏于功名富贵,疏于古物旧景,甚至疏于琴棋书画。不相忘,不相离的,永远是那盏陪我流年寂寂的茶。

  有时,连庭台的花草亦懒于打理,只那么静静地看它们荣枯,不管不顾。独自煮好一壶色泽明亮的佳茗,慢慢品味,只觉内心亦如茶,清澈无尘。风雨人事不扰,纵遭逢乱世动荡亦不知,我所处的世界,茶香氤氲,草木皆安。

  欠下的诗债词约,赊下的酒账茶钱,也与我毫不相关。于人间万事万物,我是洒脱不拘的,许多细节都可以忽略不计。吃亏或者被骗,也当是福,甚至对于世人的冷眼讥讽,亦不放在心上。素日里更不喜与人争,多是圆缺顺意,得失随缘。然纵是豁达明净之人,也有其不为人知的弱处,我之错过,则在情多。

  前世五百年回眸,换今生一次擦肩;千年的轮回等待,只为一朵花开的时间。这世上,有人为名利,有人为情爱,有人只为一种简单的存在。有人修行千年,忍受千年孤独只为与所爱之人相逢于今世人间。有人愿为草木,只为生长在爱人的窗前,静静陪伴对方经历风霜雨雪,生老病死。

  万般执念,皆因有情,刻意遗忘,不意味着未曾拥有。记住别人的过错与缺失,是对自己的惩罚,你何时放下,便何时消除烦恼。每个人都有一颗禅心,但终要经历无尽的劫难,方能好好地走过这一生。带一颗从容慈悲的心修行,可见山水,可见众生。

  这几日,我总是花费十余分钟静心打坐,着素布轻衫,摘去日常佩戴的首饰,简约干净。临窗而坐,可见小园景致,木桥树影,日光水色。盘膝,思绪随着缓缓的琴音流淌,慢慢摒除杂念,内心宽阔如碧海青天。谅解别人,饶恕自己,放下念想,你所想要邂逅的风景,期许重逢的人,亦成了虚无。

  你会忘记自己的年龄,忘记过往的遗憾,以及那些或悲或喜的故事,只沉浸在内心的山水里。于心里种善因,得善果,用清澈的目光看万物苍生,悠然自在。佛祖的顿悟,有时亦只是刹那,看似简短的时光,却抵过纷繁俗世的三年五载。但一切过程皆需要光阴的积累,岁月的沉淀,绝非固执地独坐枯禅。

  一个人,简衣素食,如居深山。淡泊人情,物欲渐少,寂寥时煮茶听曲,悲伤时静坐参禅。始终记得,有一个地方永远是你倦累后的归处,有一个灯盏永远在黑暗中为你点亮,有一个人无论贫富永远对你不离不弃。如此,不管处顺境,还是逆境,都从容而过。

  一切因缘际会,皆有安排。这世上总有不可动摇的信念,比如我对茶的深情,我对草木的痴心。但缘起缘灭,终有尽时,曾经约定好地老天荒的人,也会因世俗羁绊,而背离誓言。你认为像山河不可逆转的情爱,亦被坚定的时光慢慢摧毁。

  多少傲骨,多少不屈,在现实面前,也只能萎落成尘。生命有它特定的模式,你看似改变了许多,实则徒劳。世间情爱,无有成败之分,聚散本寻常。情意缠绵虽乐,生死茫然亦苦。爱的,不爱的,拥有的,失去的,都在与你告别。直到最后一天,你又能留下什么?是平静的叹息,还是幸福的遗憾?

  窗外虽是落叶凋残,却仍像山林,我喜草木繁盛,亦爱落叶空山。江南的冬,草木虽有疏减,却不会有落尽之势。我与草木之情缘,亦为人生万千修行之一,我惜之爱之。卧室的兰草、绿萝,已是年深日久地伴我晨昏,沾了佛缘灵性。

  素日它们陪我听琴赏雨,喝茶写作,有我的情怀与心性。最让人心动的是,它们或许是常饮残茶剩水,因而愈发灵气逼人。草木也懂知恩,故我所打理的草木,是那般有情有义。若非顺应季节,花木开落有定,那些四季常青之草,从无枯败之意。

  那年采的莲蓬,经光阴漂洗,淡了色泽,却成了瓶中一道典雅的风景。旧岁折来的梅枝,花蕾尚在,虽枯犹荣,更显其傲骨。许多微小的事物,总能碰触内心的柔软,令我为之百转千回。我与万物相处的方式,与寻常人有所不同,喜爱的,则待其如前世知己,不喜的,则不惊之扰之。

  室内宜静不宜闹,宜简不宜繁,宜雅不宜俗。这里便是我人世修行道场,草木与我一起修行,亦一同尝饮凡尘烟火,浸染书香茶韵。而我便是那静若莲花的女子,铅华洗尽,禅心似水。所求之事,所爱之人,愈发地简淡,无有太多的期许,也不必付出更多的深情。

  知足常乐,减少许多无端的虚妄,当知遇见的即是美好的,得不到的只作无缘。千年不过一瞬,刹那便是永恒。以往的日子,安贫乐道,后来拥有了许多,反而在夜深之时,内心空无落寞。人这一生,所寻的不是名利,亦非情爱,而是心灵的宁静和归宿。

  曾经的我寄居在江南老巷某个屋檐下,写字谋生,与梅做伴。而今只作使命,文由心生,当是回报众生的恩德。我一生害怕流离失所,故此年年岁岁,守候于太湖之地,梅花故里,亦是灵山佛境。我未曾计较过得失,并将今日种种,视为与万物一起修行的果报。如若有一日要还与天地,还与山水,我亦无不舍,依旧感恩。

  修行之路,很远亦很近,看似暮雪千山,江海茫茫,也只消几个黄昏。静坐雅室,用最闲淡的心,喝一壶清茶,缠绕了多年的旧疾,亦会慢慢远去。悲喜生死只在一念间,若将灾劫也当作虚幻,则是天地清朗,众生相安。

  花开见佛,于凡尘中,深居简出,淡然遗世,永远洁净,永远美好。


04. 人间花事

  初冬的江南,依旧温和,走过漫长的雨季,阳光晴好。庭园花木绿意萧索,而梅庄的花草却无有败落之感。绿萝吊兰,皆为常青之物,数盆霜菊,在属于它们的季节绽放,清芬绝代。喜欢花草,故窗台室内,常年青红翠紫,叶舒花静。

  此刻,我于茶房煮茶赏花,午后阳光轻落于身上,连同轻扬的粉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静意。琴曲婉转多情,仿佛人世风光都落于其间,耐人寻味。唐人刘长卿有诗吟:“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自古琴者寂寥,难遇知音,那高雅平和的妙处,以及内心的百转柔情,亦无有几人懂得。那日黛玉在潇湘馆内抚琴,宝玉和妙玉恰好经过,于山子石坐着静听,只觉音调清切悲冷。妙玉说太过不能持久,果然弦断,宝玉茫然,妙玉仓促离去。之后,妙玉于禅床上静坐,入了心魔,恍惚数日。一段琴音惹来无限情思,妙玉虽洁,但尘缘未了,终陷泥淖,不得善终。

  一念不生,万缘俱寂。任你人品风流,慧根深厚,然心有挂碍,亦难静悟超脱。黛玉只因她年少离丧,孤身寄人,故常有悲音。她曾说,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纸一尘,都是贾府的,如此也好,质本洁来还洁去。她走后,空留潇湘馆几竿依依翠竹,一架落满尘埃的古琴,一把锈蚀的花锄,以及一盘散落的棋。

  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那是男儿之事,与我毫无相关。古时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有倾城之色,不妩媚妖娆,只是朴实无华,一生相夫教子,料理家事。那些冰雪聪明的女子,因知文断字,反倒移了性情,生了闲心,变得多愁善感。

  我不在意自己的才情,一切性灵皆是前世带来,仿佛今生从未有过刻意的修炼。我生性爱素净清雅,不施粉黛,与人相处亦是淡然如水,不喜多有牵缠。我的文字亦简净明了,欢喜平和,再不生悲凉怨艾之叹。名利于我若云烟,来去沉浮有定,不能对我有丝毫的惊扰。

  颜于庭台修花理草,她着简净的衣裙,模样清丽端正,当真是人比花娇,人比花贵。颜总说她前世当为一名花匠,居深宅大院,常伺人间草木,遍赏春风秋水。她说她养的花草皆与她有缘分,有灵性,如此方能交流情感。果然,梅庄的草木到底比别处雅致,纵经荣枯开谢,亦合情合理。

  颜的容,如花草秀美嫣然,颜的心,如花草清润洁净。她性温和,即便偶有烦急,也转瞬即过,不留于心。她对喜爱的珠玉情深义重,对花草更是温柔生爱,从不生厌生嫌。人之一生,所钟情的,莫过于人,莫过于物。她虽为北方佳人,却有着南方女子的清雅温婉。有时看她,就像读一本《花间集》,不惊不艳,不远不近。

  四季花草我皆爱,爱幽兰的柔情素心,爱茉莉的清雅绝尘,爱素菊的孤标傲世,也爱寒梅的玉骨冰肌。文人喜菖蒲,因菖蒲耐苦寒,安淡泊。夜读时,搁置一盆于案几上,吸尘养心,增添雅趣。亦爱绿萝的宽叶长藤,无论何季何时,植于尘里水中,皆不屈不挠,坚韧良善。

  草木知心,有情,看似静谧无声,不解烦忧,却朝夕相陪,你不弃,它不舍。那时总期待去往遥远的地方,邂逅更多的风景,后来知道,静美的风景,就在身边。素日里喜爱把房舍打理得简净无尘,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恰到好处,让它们有所皈依,可以安然搁置灵魂。

  每至黄昏,看夕阳斜过,云霞变幻,总有一种远意,心生怅然。只觉人生如寄,纵有寄身之所,终惶恐难安。如此,一个人坐到夜幕降临,直到白日的喧嚣沉静,方觉稳妥。还记幼年日暮,几度打柴晚归,看溪山月色,心生惊惧,后行过石桥,见远处灯火点点,才知粉墙瓦屋的家就在眼前。

  无论是梅庄的黄昏,还是村落的暮色,皆因有花草相伴而不那般孤寂。有时接连下半月的雨,便只守着屋子喝茶,和花草闲话。我在人世有如这花草,看似植于尘泥,却又无根无蒂。但人生亦因开合聚散,喜忧苦乐而真实有分量。

  山水丽于天地,草木寄于人情,世间万物皆有无穷幽趣,令人遐思。我自是喜爱山间草木,野性中带着灵气,一如简约的日子,无有修饰,素淡天然。室内的花虽娇嫩,却也风姿绰约,亭亭玉立。我喜摘花插瓶,将清枝插于各式旧色瓷瓶陶罐,顿生雅趣。看横斜枝影或疏或密,或曲或折,或浓或淡,知情会意,妙不可言。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百媚千红中,遇见你想遇见的那一朵,就是缘分。任何执着的寻找,都是徒劳;任何刻意的挽留,亦是强求。这些年,我早已学会了从容放下,心性自是通透旷达,不拘于一城一池,也不困于一景一物。

  我宁可费时尽心,去冲泡一壶佳茗,修剪残枝枯叶,也不肯为名利虚耗片刻光阴。但心中还有执念,搁不下情爱,忘不了庭院深深的草木,舍不下漫山遍野的梅花。又宁肯回归村落,守着清末老宅,做个平凡妇人,往来于厅堂廊下,无流离漂泊,将日子过得朴素情深。

  当下的一切亦美好清静,我心如初,看花是花,看水是水。我与众生无多往来,故无相欠,无辜负,无猜嫌,无委屈。我对花木寄情交心,它们虽不懂嘘寒问暖,不会端茶递水,却能摇人心魂,动人情思。

  今日月圆,月光清澈如水,今生的缘分恰如这明月,圆缺有时。人世渺茫无边,有忧患,有喜乐,亦这般缓慢走过。不喜之人早已从记忆里删去,不留踪迹。若有故交,纵是远别,也当相隔不过庭台与房舍的距离,何来缺憾悲戚?

  佛说,如果事与愿违,一定是另有安排。我虽尚有梦不圆,有情未了,有缘未尽,却亦是不烦不愁,不惊不惧。守着几盆开艳的花,一壶喝淡的茶,几阕闲散的词,亦是一种清欢。也罢,星疏月沉,掩灯归卧。


05. 世味煮成茶

  江南秋雨,一如江南的风物人情,竟也落得这般诗意,深沉。它温柔又执拗,善感又从容,它无所顾忌,就这样漫不经心地下了几天几夜,潮湿了所有的风景。令人心生喜悦,只将人世所有纷繁关于门外,而我愿和一盏清茶相敬如宾。

  焚香,听曲,观雨,品茗,赏花,临帖……如此慵懒闲逸的时光,竟成了此生再不愿更换的方式。年华老去,已无心眷念名利富贵,更无意执着苦乐情爱,只想做个无为之人,删繁就简,清淡修行。

  慢慢地,我把人生那盏苦茗喝成了一杯清澈的水。多少阴晴冷暖,无常聚散,今时想起,亦不过是廊檐下走过的一缕薄风。我心素净明简,似那雨过青天,不染灰尘,往日所有的辛苦仓皇,流离不安,到底过去了。

  雨声淅沥,落于小院溪桥,堂前瓦当。簌簌声响,敲打宿命,无有人喧,又是这样地静。雨天的光阴,没有浮气,湿泠又静美。雨天没有故事,亦无悔意,不生哀怨,不惹悲情,和喜爱之人相处,是福分,若单身只影,孤独亦是一种美丽。

  雨日除了喝茶,别无他事。我与茶的情意,如调琴瑟,相看相悦,无限清欢。茶的世界,如燕语呢喃,婉转不尽,又似渺渺空林,山河浩荡。茶可洗浮世尘埃,能解百忧千愁,能消灾除劫。它与天地万物相亲相敬,却又仅仅只是几片叶子,一壶净水。

  每每喝茶,总会想起周作人写的话:“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

  淡淡几字,意境天然,如临江南小镇,古朴旧院,瓦屋纸窗。伴着一点淅淅雨声,几许萧萧竹韵,以及两三知己。茶有佳人的柔情素心,有文人的慷慨气度,有智者的明净豁达,亦有高士的淡泊闲远。

  如今,我要的一盏茶,落于茅舍篱院,菊圃水畔,有乡野之风,存田园之趣。我愿做那凡妇,往来于厅堂厨下,炊饭煮茶,断绝人情是非,与凡尘不动干戈。偶有路人经过,所能给予的,只是一碗白饭,一壶野茶,再无其他。

  那时年幼,不知茶的妙处,只听闻外婆时常说起,茶是良药,可解百毒。村里每年采来新茶,青嫩的叶子铺散在竹匾里,晾晒于瓦当上,楼阁上,柴草堆里,待到明日晨晓,朝霞映窗,再用文火慢慢炒茶。淡淡茶香,穿过厅堂,行至小院,随着早春的凉风,飘向溪涧幽谷,宁静深远。

  每得新茶,外婆总要用陶瓷罐子装上满满几罐,或用洁净的油纸包好,再用细麻绳捆绑,让外公用毛笔于红纸上题字,送给亲友。普通的野茶因外婆的有情有义而有了人情暖意。她亦喜爱在自家庭院里泡好新茶,摆上果点,款待客人。夜色下的村庄门庭寂静,雨后的新竹上了墙院,妙处难言。

  外公好酒亦喜茶。他说酒为饮,茶则品。其一生虽落乡野村庄,与白云泥土做伴,却爱极世间有情风物。若遇雨雪天,或年节,赋闲在家,外公便穿长衫,于案前搦管操觚。厨下有贤妻打理好菜肴,炉上温着酒,壶里煮着茶,就这样寻常的夫妻,不是英雄美人,却叫人敬重。

  父亲一生与茶亦结下不解情缘。无论打柴种地,还是下乡出诊,或者今时闲居于家,他的杯盏里永远都沏着一壶浓茶。春水秋韵,红绿相间,一如人间百味,他自是亲历亲尝。他的茶不够精致,无多风雅,却有人世之味,有寻常岁月里的冷暖情意。

  父亲喜爱的那些古旧医书上对茶亦有许多注解。《本草纲目》上有关于茶的药理记载:“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烈火有五,火有虚实。若少壮胃健之人,心肺脾胃之火多盛,故与茶相宜。”

  乡间的日子多是清闲简单的,几亩田地,几片竹林,几座茶山,几畦菜园,朴素地经营生活。除了日常所用,付与流年,所剩银钱都攒于橱柜深处,以备不时之需。虽是偏远村落,却也不乏殷实人家。村口一间古朴茶栈,偶有贩夫走卒歇脚,他们因茶缘聚,因茶缘散,来去匆匆,却有盛世之景。

  陌上春光,桃红柳翠,无多伤情愁念,时有旦夕祸福,亦是吉人天相,转瞬过去了。宛若我的母亲,尘世间最美好的女子,一生勤俭持家,良善待人。她的人生坎坷多难,却始终清明浩然,淡若霜菊。虽是民间凡妇,却自有一种慷慨达观气度,不计较一城一池,不惧风雨灾难。

  记得母亲坐于廊檐下缝补旧衫,桌前一碗新茶,香气宜人。手腕上那枚古旧的银镯,在细碎的阳光下光洁明亮。而母亲一袭素色白衣,朴素修身,秀美的容颜,如春风净水,那般贞静亲和。她的世界风光无际,寻常的草木亦觉有情有义。

  明月松间,清泉石上,我是那竹林深处的浣女,安静婉顺,踏着月色归家。在旧庭深院里,抱薪生火,汲水煮茶,案几上洁净的碗盏,一如安定的人生。月色竹影,星光水气,人世多少繁华,皆抵不过此刻的静谧。

  都说喝茶解乏,无有睡意,我则偏爱那雨声,好似琴曲笛韵,轻扬婉转。解衣睡下,枕雨而眠,内心清醒,却无哀思,不落悲戚。窗外的草木事物皆清润干净,而我有一处遮风避雨的归所,便觉山河慈悲,心宽身安。果然,辗转睡去,天地明澈,梦也没有。

  以往的岁月,我孤身于江湖,飘然若尘,多有离愁悲情,忧伤惊惧。而今,遇事从容,不论窗外乱世浮烟,我自是散淡闲人。焚一炉香,赏几件新得的器物,安然自喜。坐于瓶花下,人比花低,茶烟袅袅,伴着日色风影,像个新妇,端丽静好。

  柳永词吟:“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我当是不爱功名利禄,不喜万象纷芜的,只守着山庄别院,种梅煮茗,荒度光阴。我本佳人,年华尚好,只觉人世可亲的仍是自然山水,草木风月。今生或许不够华丽,却是要远离伤害烦恼,唯留喜乐平安。

  茶看似情深,与众生相亲,然浓淡有序,离合无关,得失随缘。一杯清茗,淡雅幽香,草木韵味,可赢取人心。慢慢地,在一盏舒卷的茶叶中,淡忘荣辱,不计浮沉。过往的尘埃,以及发生的故事,就这样被淹没了,了无痕迹。

  秋色霜天,寂然如水,沏一壶茶,对于昨日种种有愧疚,也有亏欠。这盏茶,伴我红尘清欢,误我浮生多年。人生聚散自有天定,千古兴亡沧桑,亦可释怀解意,平静止息。

  茶淡茶凉,只消一炉香的光景,于我好似过尽一生一世。斜斜花影下,我不娇不媚,端然柔和,尘海飘零,竟是毫发无伤。往事经年,一如这杯茶,覆水难收,却心生悲悯,欢喜自在。


06. 晚来天欲雪

  听说北方下雪了,大雪纷飞于北方的旧都,仿佛惊醒了古都千年的往事。一场纯净的白雪,覆盖了长安城的沧桑,遮掩了昔日的繁华,以及古道上飞扬的尘埃,还有过往那场停息已久的历史硝烟。

  千年城墙依旧,楼阁殿宇依旧,古刹庙宇还在,只有瓦檐的雪记得那些逝去王朝所发生的故事,所享有的无上尊荣。唐人白居易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有人梦断长安,有人梦圆长安,但皆是他们的事,与我毫无相干。

  北方的雪总是比江南的雪要早上那么些时日,下得那么随心所欲。对于这场行将到来的南方初雪,我心存期待。我生于江南一个偏远的村落,历史的烟尘,帝都的苍凉,于我实在太过遥远,无有亲近。而雪与我却恍若故交,幼时每年都能逢上几场纷纷大雪,琼玉之影,恰如美人。

  南方的雪,一如南方的风物人情,婉转轻灵,曼妙多姿。它不够铺天盖地,却纤细柔美,不够大气庄重,却素雅秀丽。这些年,江南的雪有些意兴阑珊,心事浮动。有时夜晚悄然来袭,趁你睡梦中匆匆来去,不留片影飞花。兴致好时,在一个清冷的午后不约而至,却碎如飘絮,惹人情肠。

  比如此刻,窗外细雨纷飞,夹着几片素净的白雪,时有时无,飘落水中,转瞬不见。南方的雪就是这样,多情似无情,来时漫不经心,去时无有挂碍。可我对雪的情结一如往昔,深情难掩。期待某个向晚的黄昏,它会姗姗而来,让我一睹久别的容颜,是否秀美依旧。

  日子清简无波,我亦是删去繁复,深居简出。闲时收拾屋舍,打理花木,看每一种物件搁置得恰到好处,不扰不惊。或喝壶淡茶,画几枝老梅,又或是焚香静坐,看小窗微雨飞花,云敛日落。

  许多的事,许多的人,淡出我的生活。我甚至恍惚,过往和谁有过交集,又和谁有过聚散。又企盼那些人从未经过我的时光,甚至与我连擦肩的机遇都未曾有过。如此便可以做空无的自己,像雪一样,清白素净,世事不染。

  人世的繁华沧桑,荣枯冷暖,离合幻灭,皆在这浅淡的流光中缓慢而去。我们亦在清俭的日子里浑然不觉地经历生老病死,纵有难舍遗憾,终不可挽留。四季流转,花开花谢,叶荣叶枯,只好从容经过,连道别都是多余的。

  人生至简,就连以往的闲愁也都忘记。唯独对雪的记忆始终清晰,它看似离我很远,又年年相逢,不改旧情。漫漫三十载,多少繁复记忆皆已删去,只取一小段简单的时光,偶然回味它的美,它的真。宁可将光阴虚度在一炉香里,一曲琴音中,也不肯落于纷乱世事,费神衬景。

  我的梅庄小院,木桥流水,草木繁盛,亦是别有洞天。待初雪来时,邀约三两知己,围炉煮茶,闲话古今,当为人生乐事。或是独自静坐,看雪落人间,静美中带着禅意。又或是带着小小女儿,于雪中漫步,折梅插瓶,装点茶室,润色心情。归来时,拂去衣衫上的絮雪,烤火取暖,喝茶吃果子,有情有义。

  那日大观园,亦是大雪纷飞。因栊翠庵的红梅开得繁盛,宝玉应李纨之请,去折一枝来插瓶,并寄诗一首。“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牙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妙玉自是修行之人,她所居的庵庙好似蓬莱仙境,无有喧嚣。大观园的女儿,则在芦雪庵中赏雪烤鹿肉,即景联句,无限欢愉。

  如此良辰佳景,赏心悦事,都不及我内心深处的那场朴素而纯净的雪。我所残余的记忆和温暖则永远封存在那个古老的小村庄。回首前尘,粉墙黛瓦,柴门长巷,庭院天井,连同看不到尽头的远山田野,丛林荒径,皆被白雪覆盖。疏疏密密,无声无息。

  外公披着厚厚的长袍,在桌案前读几卷古书。外婆于一侧的炉火旁,温着热茶,缝补旧衫。父亲最是辛苦,时常于雪夜背着药箱下乡出诊。茫茫黑夜,积雪荒芜了深山小径,他孤独的身影不知隐于何处人家。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不眠不休地守候,唯有看见父亲平安归来,她方能心安。

  辛勤耕耘一年的父母,在年关将至之时,细数银钱,商量需置办的年货。父亲忠厚,母亲心善,许多就诊的村人所赊欠的陈年老账,总是草草了之。他们素日简约用度,节余的碎钱藏于樟木箱里,以备不时之需。俗世日子朴实有情,看似平淡微小的片段,落于心底,此生再不能忘却。

  我于睡梦中辗转醒来,听他们细语,透过雕花的老窗,看天井的雪花漫天飞舞,惊鸿照影,妙不可言。期待着明日晨起,大雪封山,可以邀上邻伴,于雪中嬉戏玩闹。摘瓦檐上垂下的冰凌,盛梅枝上的雪煮甜汤,或与家人围炉烤火,听他们讲述远去的故事。

  盛世锦年,众生皆是丰衣足食,来一场瑞雪,当是添些情致和雅趣。颜说,寒冬时日当围炉取暖,以慰风尘寂寥凉薄。世间万物看似欲求无尽,实则无所求。当随了流年,闲庭信步,须知人生唯平安简约方可喜乐。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又或者,这冰寒之日需温一壶滚烫的酒,才能真正地释怀解意,笑傲平生。不去管来年会有谁伴你携手天涯,谁是你情的归宿,谁又能给你一个过尽沧海桑田,已然安稳的家。

  今岁江南,有雪或是无雪,我皆一样心肠,只作故人,情意不减,相逢终有期。一如那枝素梅,暗香疏影,植于我心,无有季节年岁,永远盛开,不落不谢。


07. 遇见更好的自己

  头疾犯了,疼痛铺天盖地而来,令我百般无奈。病时竟连素日喜爱的茶亦被搁置一旁,无有功效。不梳妆打扮,不焚香煮茶,也不赏花听雨,只静躺榻上,一盏青灯,忍受病痛熬煎。

  病时唯有一愿,愿余生无灾无痛,喜乐平安。纵是万千荣华亦无心享用,抵不过粗茶淡饭的清简安逸。这世上唯生老病死不可替代,万般苦难都要自己亲历亲尝。但仍旧盼着有那么一个人,可以端茶递药,嘘寒问暖。如此,又是否可以抵消一些疼痛,断绝一些孤苦?

  其实,人总要习惯寂寞,不是所有光阴、一切风景,都有人相伴相陪的。任何时候都要允许别人转身,曾经并肩而行的人,慢慢就散了。并非无情,每个人都有其自身的使命,有需要续写与偿还的前缘旧债。是的,你有你的山高水长,我有我的月小眉弯。此生只是有过这样一段交集,之后又成了陌路。

  “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这些都是年轻时候说的话,后来便再也生不出如此勇气。也是,一生原该只有那么一次,为某个人而忘了自己,然正是有过这样美丽的相逢,才能遇见更好的自己。

  人的一生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就算一路有人同行,也未必可以走进灵魂深处,与你冷暖相知。纵算如此,依旧要修身克己,于烟火世俗中,让自己做一个简净的人。裁剪多余的枝节,洗去往日的浮尘,删去繁复的记忆,人情世事恰如静水空山,不雕琢,不刻意,自然便好。

  人生如寄,飘忽若尘。这一生到底有几个故乡?是那落叶归根之所,还是灵魂的归宿?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一世修行,只为遇见更好的自己。年华好时,我乘风而去,踏雪寻梅,只为留存于衣袖间的淡淡幽香。如今淡了心性,则寄身梅庄,琴茶诗酒,不必迎合谁,只听从于自己的心。

  时常想起胡兰成的话,他是这样说张爱玲的。“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但张爱玲到底是高傲孤冷的,民国世界才女万千,唯独她总令我心惊。

  而颜亦曾说过相似话语。她知我不肯过于入世,凡事适可而止,无须尽善尽美。我自不理人情琐事,内心却通透明净,不争论,不计较。这个时代的一切,与我交涉也好,不相干也罢,我都以寻常心相待。天地万物有起落荣枯,我无须掌控许多,只在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看日月山河,人情物意。

  沉浸于文字里的人,灵魂更为寂寞。纵算与世俗同生共死,写出众生喜爱的文字,最终也填不满内心的寂寥与荒芜。一个太过清醒的人,更是注定孤独的,张爱玲知晓那个时代的一切,然而却在流离中不断地寻找宿命的皈依。直到离群索居,烟火过尽,她也只是为了遇见最初的自己。

  这世上抛弃虚名浮利的人也许很多,看破红尘情事的人则很少。我此生亦是落于情网,不得脱身,虽知情如朝露,虚无缥缈,终难放下。近几年淡泊世事,每至湖山幽处总生隐世之心。逢茶馆酒铺,便吃茶饮酒,唯愿风花雪月,虚度光阴。

  此生以字谋生,省略许多繁复的人情世故,亦节省出许多时光。不入仕途,不做商贩,只守着这份散淡,侍花弄月,煮字疗饥,是闲逸,也容易让人困入迷津。有时想着,世间因缘际遇,妙不可言,今生我为文人,前世定然是个寻常凡妇,在厅堂厨下,打理流年烟火。

  而今我是个闲人,于庭院料理花草,于厅堂缝补玉扣,于茶室煮茗抚琴,于书斋蘸墨挥毫。倘若哪一天连文字也丢下了,是否从此可以彻底放下尘念俗虑,归隐山林,无须与世往来?那时,餐食落英,畅饮清泉,头疾亦当不治而愈。

  始终觉得,不施粉黛,洗尽铅华的那个女子,当是最好的自己。可到底不够简净,心有所牵,无论是情,还是物,总难以放下。茶架上的一把梅花紫砂壶,案几上那只民国的铜香炉,书柜里几册老旧的线装书,木箱里的各式精美珠玉,种种静物,皆是割舍不下。

  这算不算是一种我执?素日喜爱洁净,无事时一个人慢慢整理屋舍,将物件摆放齐整,擦桌上的尘。而后再静下来,素手焚香,煮一壶好茶,静听光阴流走的声音。这是我此生所得的福报,每一盏茶以及茶的时光,我都倍加珍爱,不愿辜负。

  年关将至,收拾物件归乡探望父母,亦是诸多行囊,不肯删繁就简。自小为求学,远离故土,对父母虽多挂念,又似乎亲情缘薄。如今日子安稳,也不肯承欢膝下,习惯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不被沉重的爱捆缚。虽知与父母的情缘只有一世,又终不愿舍弃当下的清静,我亦属自私之人。

  多想淡泊世外,割舍物欲,将自己放逐到遥远的天涯,只要父母余生平安康乐即好。如此空荡荡的一个人,纵有一天丢失所有,依旧如明月清风,来去自在。择山温水软之所,静心修行,栽菜采莲,炒茶种菊,岂不快哉?

  想当年,白居易遣散侍妾,变卖良驹,也是繁华落尽,不愿牵怀。我又何尝不可变卖我的藏物,散尽家财?也许空无一物时,方能遇见最好的自己,那么清澈、明净如水的自己。

  可我始终想着,是否有那么一个人,陪我一同走过唐宋元明清,有着累生累世的缘分。那么,在湖山云水之间,亦可相依相守。就这么纯粹的两个人,无牵无碍,妙不可言。有日常,有烟火,有草木欢喜,有恩爱情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