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 卷四 小茶的前世今生


  以后的日子,愿她喜乐无忧,有花有茶。
  我愿她做那明心见性的女子,不被物惊,不为情困,不受世扰,
  巧妙地避开风霜苦雨,安静地做她的茶。
  纵居陋室,也静如莲花,珠钗散尽,亦可折梅而舞。


01. 前世今生

  我的茶,落烟雨江南,眉目如画;居梅亭柳畔,素淡天然。

  我的茶,非世间凡花俗草,她有佛缘,通性灵,知情味。

  她是茶,无论是植仙山云崖,还是处浮世尘海,皆雅逸清新,沉静洒然。

  她是茶,经岁月漂洗,受时光熬煮,终湛湛清明,落落无尘。

  ——题记

  雨日无事,焚香喝茶,光阴细碎无痕,却又简静明澈。窗台上的菊花枝影横斜,不见旧时颜色,亦无往日光彩。我的妙年竟也这般不经意地走过了,昨天仿佛还是那柳荫下折花扑蝶的小女孩,今日则于窗影下对镜细数新生的白发。

  世间万物,荣枯有定,一如缘分,离合有天意。古语云: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也是以往外婆时常说的话,那时不解,如今尝罢世味,却是刻骨惊心。外婆离尘几载,渺渺黄泉,天人永隔,她或投胎转世,或幻化为花神,当有她的造化。今时再忆当年光景,已无悲戚,亦不惆怅,只觉时光往来有序,生死寻常。

  一如我的茶,她无意闯入我的生活,亦是这般合情合理,欢喜难言。我总说,她的前世定然是一株茶树,今生方为茶。然而,她果真成了我的茶,一个灵秀静美、俏丽生动的小女孩。

  我一生喜诗书琴画,爱山水草木,日常离不开的始终是那盏茶。我给她取名小茶。后来,她用稚嫩的声音与人言说:“我是一株茶树,母亲大人采折一枝,插进佛前的花瓶,就长成了一个小小的我。”

  茶唤我母亲大人,或许是某天她从电视剧里所学的称谓,便再不愿更改。茶喜听曲跳舞,爱喝茶赏花,又好玩珠弄玉,我不曾刻意教导,一切自然随性。茶是妙人,粉雕玉琢,秀丽灵气,温顺中带几分倔强,内敛中又含几许洒逸。她就是这样美丽的小女孩,居江南寻常的百姓人家,陪我一起尝饮凡尘烟火。

  茶是幸运的,我亦是幸运的,因为她有我,我有她。她的一切福报皆因她的冰雪聪明,以及她与生俱来的佛缘。我总说她是茶,清澈明净,经得起岁月的熬煮,也受得了时光的沉淀。她聚时喜悦欢愉,别后从容淡然,我多年的修行竟不及她。

  茶进书院了,虽是幼儿园,于她却是人生真正开始入尘经世。记得幼时进书院,母亲为我备好书包纸笔,新衣红裙,立厅堂行入世之礼。阳光静静洒落在天井廊檐,墙院闻得喜鹊的消息。不过是乡村书院,所学所识,简易浅薄。更多的时光则是于草地游玩,溪边嬉戏,戏台下捉迷藏。

  应该说,母亲是我幼时最好的先生。她给我读小人书,说与我戏文里的故事,教我温和懂礼,简静安然。她给我剪齐眉刘海,梳光洁的小辫,量体裁衣,织布纳鞋。我亦是她的小小帮手,她于灶前煮饭炒菜,我生火添柴;她于廊下缝补旧衫,我穿引针线;她去菜园打理果蔬,我拔草采莲。

  如今,我成了茶的启蒙老师。我在书房读书写字,她则掩门离开,安静待于厅堂,自娱自乐;我于茶房焚香品茗,她则是小小茶童,为我斟茶;我焚香祈愿,她跪蒲拜佛;我抚琴吟曲,她伴舞呢喃;我忧思叹息,她解闷逗乐;我伤怀落泪,她则情深相待,宽怀贴心。

  茶说:“母亲大人,你不要伤心,我说了,会陪着你,永远不会离开你。”虽是小小年岁,却好似美人盟誓,让人如临春风陌上,坦然心安。每当我彷徨失措时,茶用她的小手握紧我,让我感知她的温度,她的情意,她的相伴相依。

  我当真算不得是个称职的母亲,甚至太过自私随性,却又分明与她那样地亲。我每日为她沐浴更衣,叠被铺床,亦教她品茶认花,偶有闲暇,做可口饭菜,伴她晨晓日落。更多的时候则是独自于书房耕耘,静坐冥思,对其不管不顾,听之任之。

  茶于我的冷漠,亦是习以为常,对我体贴柔顺,不恼不怨。她内心的强大恬淡,宛若花落花开,月圆月亏,自然平和,福祸皆喜。多年人世漂泊,令我多愁多思,每至黄昏,心病发作,于窗前蹙眉伤神,茶却知人心意,温暖相陪,不多言语。

  茶与我相似,喜齐整干净,案几橱柜摆放有序,衣裙上纤尘不染。她穿古风汉服,恍若穿越而来的出尘仙子。着民国裙衫,花色旗袍,模样雅致,又如从烟雨小巷缓缓走来的丽人。就是这样一个小小人儿,世间万千纷繁,不落于她身。她无烦恼忧愁,不知寂寞孤单,更不解世事人情,守着她的明净天地,笑逐颜开。

  茶有个古典的首饰盒,金镯玉簪伴随她的年岁,由少至多。如此凡尘俗物,于她却是华丽静雅,古韵天然。饰物有情,它们与主人的缘分以及藏隐在背后的故事,往往令人心生感动。茶的金锁,茶的玉壶,茶的银镯,慢慢通了灵性,与之莫失莫忘,不离不舍。

  茶有时亦性情烦急,蛮横无理,哭闹不停,惹我恼怒。我气极时,训斥于她,之后她又安静乖巧,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我羞愧难当,生出无限歉意。想起她诸多的好,我后悔莫及,默默落泪,她竟是出言安慰,偎依在我怀里,娇声细语,让人爱怜。

  茶会察言观色,我所思所想,她都懂,真的懂。她眼眸清澈,照见我的身影,我与她缘定今生,宿命相关。纵有一天她要离开,赶赴她的人生旅程,亦是彼此永远的牵挂。若可以,我种满山的茶,待到采茶之季,她会归家,与我庭院煮茗,西窗夜话。

  杜丽娘说:“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我对茶素日虽有教导,盼她端庄贞静,亭亭玉立。却从不苛刻为难,执意熏染,她本天然之姿,落落大方,何须雕琢?我亦是散淡之人,花草心性,愿此生远避尘嚣,长伴林泉,又怎肯为谁修改波澜?

  我想着,若干年后,我终是要归隐梅庄,与她遥世相隔。以她性情,必然会端然于红尘,自在洒逸,不牵于情,不困于恨。若遇劫数灾难,亦会逢凶化吉,需要我时,便往庭院小住,喝一壶闲茶,说一些远去经年的话。而后,她依旧做她自己,于车水马龙的闹市里,自在从容。

  茶说,她爱读我写的字,此刻,我便教她念我的诗。“我有一座庭院,前院栽花,后院煮茶。光阴铺满石阶,闲情挂在窗下。我有一座庭院,白色的墙,黛色的瓦。晨晓时扫一地的叶,黄昏后摘漫天的霞。我有一座庭院,蓄半池雨,晒一席月。烟火中做一场悠悠尘梦,绿荫下悄悄送走年华。我有一座庭院,梅花傲雪,柳枝抽芽。那年的你还在天涯,今岁已归返旧时家。”

  读罢,彼此会心一笑,胜过万语千言。她的声音,稚嫩清甜,婉转动听。她三岁之龄,或许未知诗中之意,却是懂我情怀。茶是有慧根的女孩,说的许多话,总是出乎意料,但我又相信,她生来该是如此,不同凡响。

  以后的日子,愿她喜乐无忧,有花有茶。愿她如那株植于山林云崖的茶树,历风雨世事,仍坚韧不屈。愿她安然成长,一世平宁,栖居南方,无灾无难。

  茶说,母亲大人,又下雨了,我去打水,你来泡茶,然后我们一起喝茶吧。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裙摆走过留下的凉风,以及孩童身上独有的气息,我忽然觉得,她是落于凡尘的精灵。她是我最喜爱的那盏茶,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02. 起名小茶

  茶,一捧绿叶,一壶沸水,便有了滋味和生命。茶原本只是一种平凡的植物,不解人世悲喜,是众生赋予了它灵魂,让它有了故事,有了情感。人生就是一壶茶,冷暖交织,浓淡相宜。仿佛有了这壶茶,日子才过得有分量,才深稳真实。

  一生心事,付与佳茗。是缘,是命,是无法诠释的因,是不必问询的果。寻常时日,无论冷暖晴雨,聚散悲喜,皆泡一盏清茶,独自慢饮。而茶亦随了气候、心情以及温度,有了百般滋味,千种风情。

  曾几何时,为谋生计,奔走于红尘乱世,无闲暇,亦无品茶的心境。那时的茶,虽有香气,亦甘甜,却少了几分诗情,几许娴雅。后来,岁序静好,竟发觉一梦十年,已将年华虚度。

  茶有了光阴的气息,亦有了人世的况味。对于不同气质与心性的人而言,茶亦有不同的味道,甘甜和苦乐,皆自己亲尝。如今,我的茶过尽红尘悲欢,多了一份安逸与淡然。它也许还有一丝残余的苦涩,更多的则是兰草气息,梅花风骨。

  茶有佛缘,这是命定之事,不容许我有丝毫的质疑和猜想。茶的前世,当为佛前放生池中的莲,只因贪恋红尘的一点烟火,误成凡胎俗骨,与我在这苍茫人世,结下一段生死之缘。

  茶是我生命中的意外,后来成了惊喜。不曾雕琢,不曾修饰,她便成了今日模样,漂亮、聪慧亦灵巧。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或许是在这简短的时光里,她随我沾染了几许书香与茶韵。茶的身上多了她这个年龄少有的曼妙与气度。

  许多时候,茶像个精灵,不知从何处穿越而来,亦不知会穿越去何处。她有着与其年岁不相匹配的情怀与雅量,亦有着寻常孩童的烂漫和童真。她穿小小旗袍,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找寻不到一丝凡尘气息,却又似乎能读懂我眼中的沧桑故事。

  有时觉得她是某个不知名的朝代遗落的一盏茶,古风古韵,历久弥香。有时又觉得她来自民国乱世,等过一场天青色的烟雨,在渡口与我相遇。我无法确定,前世或者某一世是否与她有过交集,却深刻地知道,今生再无法与之分离。

  茶生于江南,有着江南小女孩的玲珑秀丽,明净婉约。她善歌舞,喜音律,爱诗文,更钟情于杯盏中的茶水。她抓周,小小的手捧着一把精致的梅花茶壶,似有久别重逢之感。从那以后,我更认定,她就是茶,如她的名字一般,简约出尘。

  茶着古韵裙衫,娇俏明艳,像一朵开在深宅院落里的茶花。她的颜色应该是红,只有这醒目的色调,方配得起她的端然。上苍对人间女子似乎早有安排,它把一世的洁白给了素净的我,留下一抹明丽给了茶。而这颜色落于她身上,又仿佛恰到好处,不浮华,亦不张扬。

  她时而像江南小院晨晓里盛下的一杯山茶花的清露,时而又像月色柳梢下一盏有了年岁的普洱。茶,是的,她真的就像是一壶茶,虽尚未经世,竟那般从容淡泊,仿佛可以预知未来,通晓世事。

  见过茶的人,都误以为她是穿越而来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让人心生喜爱。她的美与寻常孩子不同,不够稚嫩,亦不惊鸿,却总让人赞叹不已。后来,他们便一致认为,茶长大成人,定然出落得亭亭玉立。

  茶乖巧可爱,极少哭闹,性情自在天然。她偶尔惹我气恼,只消瞬间,便被她的话语打动,内心随之柔软。我对她的宠爱,并不流露太多,许多时候是随她自己喜好。有时真切地疼惜,会让她惊喜异常,偶然的责备,亦会令她倍觉委屈。

  茶说,她会一直陪伴我,永不离开。她能够在我落寞之时,读出我眼中的寂寥和悲伤。她会踮起脚尖,为我拭泪,抚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脸颊。我与茶今世有着解不开的情结,注定了这场缘分,注定要相依为命。

  茶喜听梵音,爱闻檀香,初次带她去寺院,便长跪蒲团,与佛祖好似心意相通。那时的她,尚不通多少言语,只用她明澈的眼眸告诉我,她佛缘至深。犹记得,走出寺庙时,小小的她竟频频回首,冥冥中似在做出某种召唤。其间的因果,我亦不解,但我知,她曾是佛前之物,今生为茶。

  后来,她同我一般,喜好盘膝静坐。听闻我吟潺潺流水,明月清风之词句,似懂非懂。于清晨,于黄昏,于烟雨之日,于白云之间,茶煞有介事地坐着,开始她的人世修行。婉转清扬的琴曲,杯盏中的袅袅茶雾,更添几许韵致。我给她讲述伯牙子期的故事,她竟说做我高山流水的知音。

  这就是茶,总会在不经意时,道出惊人话语。让我一次又一次认定她是佛陀转世,今生伴我红尘陌上,护我平安周全。有时,我竟觉得自己三十载的人生历程,不及她一句寻常话语,一个刹那转身。

  慢慢地,我把这一切当作缘。她是茶,有她不凡的气韵和味道,淡然于世,不将谁等候,亦不为谁停留。有一天,她会长大,与所有平常人一样,经历聚散离合,爱恨情怨。她或许会常伴我左右,为我焚香煮茶,或许会离我而去,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

  以后的漫漫人生,茶只做她自己,我无须给予她太多,亦不期待她的回报。愿她一世如茶,明净澄澈,从容无争。

  黄昏暮色,西风斜阳,每逢秋天,总会心生感慨与忧思。此刻的茶,偎依在我怀里,乖巧温柔,玩弄我的长发,眼中带着柔情与爱意。

  窗外,凉风拂过,桂子的清香沁人心骨。茶与我相视一笑,只说:“好香,真的好香。”而茶不是一片绿叶,也不是一盏香茗。她分明是我那刚满两岁半的小小女儿。她是茶,她的名字叫小茶。


03. 茶囡囡

  光阴在窗外徘徊,花枝风影,若有若无。茶说,太阳累了,所以云就来了,雨便落了。而我如梦初觉,多年修行,竟不及她的碎言片语。她的世界如茶清澈,无暝色荒愁,淡然悠远。

  茶是我的小小女儿,三岁之龄,却好似已伴我走过万水千山。我和茶有过春日遍赏璀璨花事的欢愉,有夏日采荷观月的静好,有秋日赏菊吃蟹的雅兴,有冬日折梅问雪的闲趣。我们一起游过湖,踏过月,煮过茶,折过花。我写字,她静坐一旁,笑容可人。我描眉,她偷尝胭脂,给自己抹上凌乱的妆容。

  茶说,她是红尘第一乖囡。囡是苏南、浙江、上海等吴语之地对小孩的昵称。后来,她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名,茶囡囡。茶乖巧灵气,聪慧过人,她懂察言观色,解你内心百转情肠。我希望她有着孩子的烂漫童真,故平日对她从不过于严格,一切皆随她心性喜好,无多惊扰。

  茶的世界像春阳下似雪的梨花,若雨后优雅的清风,明朗干净,不染纤尘。她心目中的一切都是美的,都是昼长人静的好日子。她闻风听雨,赏花望月,读书作画,或沉浸于她自己的天地里,和一堆玩具嬉戏玩乐。

  茶说,母亲大人,你以后别不开心了,你这么美,应该开心的。茶爱美,四季皆着裙衫,洁白素净。纵是寻常居家,她亦要穿戴齐整,不肯随意。茶应该算是个古典美人,爱穿汉服、旗袍,喜戴手镯,簪木钗。茶的美,是天然之姿,不加修饰,加之素日被茶香书韵熏染,愈发玲珑剔透,清雅动人。

  茶的一眸一笑,举手投足,皆有趣味,皆是美好。她总能不经意地感染你,让你觉得眼里心里就装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人世多少风光,皆落于她身,又恰似下过的一场花雨,不着痕迹。她虽不经世,却让你觉得,她就是这烟火中的人,在这温柔的人间,与你同桌同食,同修同好。

  茶说,母亲大人,我是你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枝茶花,被养在佛前的净瓶里,慢慢长大,就成了一个茶囡囡。当然,这是颜教她的话,只一遍,她便铭记于心,再不遗忘。她果真是一朵白茶花,清澈的眼眸,宛若一盏清露,看罢便可洗尽内心所有尘埃。仿佛你同她一般,刚入凡尘,又与这人世亲密无间,好处难言。

  茶多情良善,对她所见之物,所见之人,皆有莫名的喜爱。她的爱,似山河大地,宽阔无边,又不拘于一草一木,不沾一尘一土。见过茶的人,都对她生欢喜心,她亦亲和待人。转身之后,你或许对她念念不忘,而她已是流水无情,再不相扰。

  茶喜诗词,虽不识字,记性却极好。素日教她的诗文,她皆记得,她用软糯的语调,有意无意读上那么几句,讨你欢心。孤单时,一个人坐于琴旁,不识音律的她,随意拨弄琴弦,歌不成歌,调不成调,惹人怜爱。

  平日里,我多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或焚香静坐,或低眉书写,或听曲冥思。她知我写书不易,喜清静,怕烦喧,便一人独自玩耍,不多扰乱。有时亦会攀爬于我肩上,或依偎于我怀中撒娇,半晌工夫,便识趣离开,我亦不留。好几次时间久了,不见其身影,起身去厅堂探之,见小小的她睡于榻上,或地板上,顿时心疼难安,泪眼迷离。

  我对茶无有千恩万宠,甚至连寻常的关爱亦很少,心有歉意,却又不肯依从。但她对我万般怜惜,温暖相陪,伴我流年寂寞。茶有时会到我书房来,在我耳畔低声说,母亲大人,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瞬间泪流满面,她痴痴凝视,为我取来纸巾擦泪。细声说,母亲大人,以后我们要笑,不要哭。她的话总是那么妥帖,落于你柔软的心底。那时只觉世间万物皆可舍弃,唯留这片刻温情。

  可茶又分明爱哭,有时为一件微小的事,她便无理哭闹,令人心烦。她喜我疼爱,我的责备或漠视,她都当作不爱,心生委屈。茶亦有小性子,缺乏安全感,看似独立,实则内心依赖,但到底坚韧,让我心安。她的脾性烦急,闹腾一番,转瞬知错,如雨过天晴,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告诉她,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她当真是个通透之人,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笑意清甜,可爱至极。但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时常将我的教诲转身即忘,依旧我行我素,我只当是她的天然本性,假装糊涂,不多干涉。

  茶病时亦乖巧懂事,夜里高烧不退,服药即安。她无须我不眠不休照料,甚至几度催促我歇息,怕我因失眠再犯头疾。次日起来,带着病体,照常玩乐,不让你忧心。疲倦了,则安静坐于身侧,陪我喝茶,听我讲述一些久远的故事。她似懂非懂,却总是那么认真,我知道,她不愿与这陌生的世界有丝毫的疏离。

  有时觉得茶像一座江南园林,其间的亭台楼阁,曲径回廊,皆有妙意。有时又觉得她就是一盏简洁的茶,春水秋韵,清淡修行。我素日亦教她简单的做人道理,端正庄严,不与人相缠,更不与人相争。

  我爱洁净齐整,她自小耳濡目染,亦是端然顺从。她不喜乱丢杂物,自己的玩具,每日休憩前也都收拾妥当。何处所来,便归于何处,她的橱柜井然有序,看罢让我觉得物物有情,不增不减。

  我们所居的梅庄没有繁华装点,而是古韵天然,朴素明净。彼此相依,共度晨起日落,亦不觉清冷。窗外烟火迷离,乱人心目,我只愿她安然成长,此一生,不解炎凉世态,更不知兴亡沧桑。多少浩荡劫数,皆与之擦肩,她只需做那壶茶,守着闲淡光阴,一日千年。

  我们之间的情分如茶洁净,没有相欠,亦无辜负。我知道,今生无论遭逢怎样的际遇,我和茶都将命运相牵,荣辱与共。有一天,在缘分的路口,我们亦要经历聚散离合,哀乐同心。我已将风景看透,往来过客皆如陌上尘,风烟俱净。她则要兰舟独上,涉水万里,浪迹江湖。

  冬日已至,江南虽暖和,却到底有冰雪冷雨之时。院里的几株梅花,又将循季而开,霜雪之下,冷艳清绝,嫣然留笑。那时的茶,学堂归来,陪我于温室煮上一壶陈年普洱,赏雪观梅,暖意融融。若干年后,她也许记得,也许早已忘记。这些都不重要,一切如她所愿便好。


04. 幸然有茶

  茶长大了,在晨起,在日落,在似水流年里,在每个不经意的日子里。茶说的话总是有太多的惊心,那种惊,不是扰乱,不是讶异,是春阳落于大地的温暖,是庭阁柳岸的燕子呢喃,是晚风温柔的私语。

  此番杭州归来,茶的守候,茶的乖巧,给寒冬添了几分暖意。依稀记得,旧年此时,我们临窗赏雪,隔溪煮茶,欢喜欣然。庭园的梅与她年岁相当,不知从何处迁徙而来,又不知会在此处寄身几载。茶知我对梅的喜爱,故与之相关的一切,她皆细细珍藏于心。

  茶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灵性,有内容,也有情意。有时看着她的眼睛,无须任何言语,便会陷入某种情境,恍惚经年。以至于我时常忘记她的年龄,甚至忘记她从何处而来,又是否真的是一株茶树幻化为人,来报恩还债,来陪我人世清欢。

  素手凭栏,静待梅开,原该漫长的一年,回忆起来,也只是几个简短的日子。这一年有太多的破碎,太多的哀愁,在这座荒凉又寂寥的城市,幸然有茶,为我拭泪,伴我晨昏。以为越不过的坎坷,慢慢地平顺了,以为打不开的心结,也以另外一种方式缓缓消解。

  每每悲伤仓皇时,总会握紧茶的小手,仿佛她成了尘世间唯一可以救助我的人。她虽薄弱,却好似午夜一盏明灯,陪伴在每个我需要的时刻,不远不近,不闹不争。那些孤寂、只看得见自己影子的日夜,幸然有茶对我不离不舍。她自是无处可去,除了我,再无寄身之所,也无可托之人。

  如此也好,茶的内心一如她的生活,清澈无垠。缺少众人相捧的关爱和温暖,她较寻常孩子多一分坚定,又不失孩童本该有的纯真。有人说,茶是多么地幸运,才修得此生与我的母女缘分,却不知,最为幸运的人是我。我纵是踏遍河山,妙笔生花,又如何去描摹出这样一个体贴懂事的小精灵?

  茶的存在本是理所当然,而我却总有飘忽之感。我对她于文字间有无限的情意,于生活却太过严苛。她对我始终有惊惧,寻常岁月里也不敢太过随心。我对茶赞赏太少,批评甚多,不肯对她过于迁就。有时茶竟生出恼意,怪怨我对她不够好,总是责备于她。

  我竟不生愧疚,偶尔的宠爱,过后依旧是对她的严厉。然而,我对茶的饮食起居,言行举止,又不管不问。我对她用心不多,所给予的时间也是那般少。她却无私,回报我宽容与温暖,笑容和甜蜜。她说,就算我打骂于她,她亦不会离开我,亦会爱我。

  茶爱一切美好的事物,爱素雅裙衫,爱鲜花着锦,爱整洁干净。茶的美,在一颦一笑间,稍稍打扮,便赏心悦目。我贪恋着她给我所有的美好,所能赋予她的,也只是一盏茶的时光,几阕词的情分,以及看似优雅恬淡的生活。

  慢慢地,茶成了我的知音,我所爱的事物,她皆珍惜。我独自饮酒,她坐身畔不言不语,我喝茶,她打水,我打理花草,她陪我解闷。有时,她好似知我内心百转千回,有时,又沉浸在她自己的光阴里,把我搁于一旁,不予理睬。

  都说孩童的世界我们不懂。是的,我不懂,也没有试图去懂,我放任茶的思想,却又在不经意间影响她的喜好。素日里,我虽温婉贞静,却也任性固执,而茶对于我的莫名情绪,总能坦然接受,并且一笑置之。

  茶的性情不似她的相貌那般文静端然。茶其实多思好动,哪怕一个人,也似溪水回风,于静谧中发出声响。她的烦闹,又不是无理,不是商量不定,是一个人的主张,一个人的欢愉。我知道,待她知人事,懂礼节后,她的世界又或许是另一片澄净。

  茶亦是感性的女孩,内心柔软良善,无论她多么气恼,见我落泪便都会止息。我对茶并没有像寻常母亲那样对女儿诸多宠爱,在我静心写作时,我常冷落于她。平日无事,我也喜欢静处,安享闲静时光,不与她嬉闹玩耍。

  茶幼时还不会言语的情景尚在眼前。那么瘦小,那么怯弱,让人心疼,想要给她许多的怜爱。然而,就这样转瞬长大,长成我想要的模样,长发齐腰,能歌善舞。有一天,更会亭亭玉立,以落落姿态,行经她想要去的地方,发生属于她的故事。

  那一切看似遥远,亦不过几个春秋的距离。她会经历悲喜离合,遭遇艰辛磨难,而我只能陪她一起慢慢长大,不能带她走相同的路途,亦不能分担她的忧愁。也许,我会告知她我所走过的历程,经受的坎坷,有过的遗憾,但她毕竟与我隔了山水时空,境遇不同,结局亦不会相同。

  我亦不会像一个寻常母亲那样,担忧她的成长,思虑她的未来。以我的直觉,我能感知,茶以后的岁月,定如清风明月,毫无隐蔽,波澜不惊。一切烦难,一切灾劫,在她的聪慧纯粹面前,都将迎刃而解,雨过天晴。

  如果说我是江南小巷的那场烟雨,她便是春日枝头的那朵白茶花。无论我到了什么年岁,神色里总离不开浅浅的忧伤,而她始终如一盏清露,甘甜明净。所以,我无须担忧她的人生,只静静地看她如何过好她的前生今世。是贫是富,是起是落,是喜是忧,不是我所能参与,所能更改的。

  我心底当真是喜欢这个女孩,于每个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却又不知如何表达我的情意。又或许我的世界原该与她没有太多瓜葛。给不起太多的荣宠,只愿和她这样简单地相依,清淡宁静地过好每一天。

  我不期待她能快快长大,亦不在意她会长成怎样的一个女孩。她是茶,自有她的模式,她的品性,她的格调,她的味道,以及她特有的芬芳。或许,她此一世都不缺光彩,唯愿一切繁复皆可以化作简约,一切灿烂都终究归于平淡。愿她做一个静雅的女孩,不受万物之扰,不与众生相争,从始至终,做她的茶。

  小茶,多好的名字,三千世界,万象繁华,都不及我的茶。我爱她天然气息,秀丽容颜,更爱她有一日被岁月沉淀后的韵味。我知道,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她会一如既往如茶,喜她所喜,爱她所爱。不为谁褪尽颜色,不为谁洗去铅华,更不为谁修改波澜。

  有茶的日子,忧愁亦是明净不惊的,往日的人海漂泊,起伏不定,也得以消解平复。纵处乱世凋年,亦觉安稳繁盛,多少不如意,都会和顺通达。纵算有一天我弃她远去,隐于山林乡野,也扰乱不了她丝毫,她依旧静好如初,无有分别。

  此刻,茶独自在厅堂细碎的阳光下,一株兰草前,自歌自舞,欢喜不尽。而我在书房花影下,低眉浅笑,平静和悦。她是我的茶,只要有她在,岁月有情,江山皆安。


05. 茶的饰物

  我以为她只爱茶,可她也爱花,我以为她爱美,可她更爱美好的一切事物。茶像许多女孩一样,爱穿裙衫,爱戴漂亮的发夹,极为喜爱,且恋恋不舍的,是她盒子里的珠玉首饰。

  茶有个首饰盒,沁染了岁月的颜色,古朴雅致。而茶仿佛就是那块遗落在春风秋月里的美玉,不知来自哪个朝代,也不知前世谁是她的主人。但今生,茶与我结缘,成了梅庄里一颗最璀璨的明珠,倾城绝代,不同凡响。

  我生来喜欢珠玉,不关价值,无关年代,只在于饰物与生俱来所拥有的灵性,以及隐藏于它们背后的故事。后来,我亦成了一块美玉,有自己的风骨和情感,还有被时光打磨过后那耐人寻味的温润质地,洁净灵魂。

  比如此刻,我盘一个简约发髻,斜插一支桃木的梅花簪。着盘扣长裙,手腕上那枚翠绿的翡翠手镯剔透夺目。颜说,我是那个初遇便惊心的女子,清绝如斯。而这一切,与容颜无关,是那割舍不尽的梅花情结,是那惹人情肠的温柔美玉,让见过的人,难以忘怀,并且为之频频回首。

  因年岁尚小,茶的首饰盒里珠玉不多,却件件珍稀有情。前年母亲给了茶一对老银手镯,挂着古朴的铃铛,简约嵌花,生动传神。旧物无言,却可以看到留存在银饰上的精湛工艺,以及那位老银匠沉默的表达,加之母亲给予茶的情意,使得简单的饰物随之有了分量。

  母亲对茶犹如外婆对我一样寄予了深情厚爱。外婆生前也曾留给我银饰,每件物品,都存有她的气息和温度,陪她历代经年,沉甸甸的回忆,当真是感人至深。亦因这份感情,物不再是单纯的物,是对过往的承诺,是藏于旧宅深院、老窗楼阁的誓约,是寻常的人世之事。

  茶对俏丽纯净的翡翠、洁白温润的和田玉、明晃晃的金饰皆爱,却对老银有着另一种难掩的深情。关于那些从前的故事,她一无所知,历史的沧桑,亲情的厚重,于茶只是一场幻觉。她不懂,也无须懂,所有的现世华丽,慷慨礼义,有我替她感恩,并为她铭记于心。

  银饰,本为闾巷人家皆有的物品,寄予平安喜乐,似春风新润有情,又如岁月古拙深沉。旧时女子时常佩戴的,当是银饰。待嫁的年华,箱子里存放的是父母多年的积蓄,也是人间的温暖。光阴催人,唯旧物有信,记得她们有过的芳华,还有老银上那些经久不散的印记。

  我喜爱这些美好的饰品,它们不仅装点我的微澜人生,并伴我走过风雨孤独。许多不经意之时,我会为茶留意适合她的物件,并帮之珍藏。等到有一天,她知人事,通世情,便告知她旧物背后的故事和感动。甚至想着,倘若某一天落魄江湖,穿越古代,随身尚有几件可以典当的饰物,也不至于那般困顿失意。

  一物一心,一物一情,我感恩今世所有的相遇,珍惜和万物的缘分。而茶冥冥中似乎懂得我的心语,对我和颜所给的首饰极为珍爱。小小年岁的她,懂得不同衣裙佩戴不同首饰,我曾多次怕她遗失这些首饰,然而,这几年所赠予她的珠玉,件件皆在,完好如初。

  茶着旗袍,贞静温婉,佩戴一串珍珠项链,恍若民国世界走来的女孩。发梢眉间,携着淡淡烟雨,有种无法言说的美丽与风情。茶着汉服,盘小小发髻,斜插一支玉兰簪,像是穿越而来的女孩,古雅静美。

  茶时而佩戴和田美玉,雕刻的兰草简约生动;时而挂一只翡翠蝴蝶,被娇艳的裙衫映衬得惊心动魄;时而又给自己戴一枚剔透清亮的琥珀手镯,于明灭的光影间,这枚手镯仿佛遇见了寻觅千年的主人。有时,她随意的搭配,抵得过我精心的安排。

  颜说,她设计的珠玉倾注了情感和心事,只为懂得并懂得珍惜的人美丽灿烂。天地间,往来皆是过客,能释怀解意的人又有几个?她设计的珠玉定然有其知音,喜者相互爱慕,珍藏传世;厌者转身离弃,不再相扰。而茶当是那解语之人,她良善柔软的内心,可以粉碎世间一切冷酷与寒凉。

  我想着,倘若可以,以后的岁月里,我为茶定制一些与茶花相关的饰品,那些典雅的古物,可以伴她寂寞流年。而茶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拥有一座茶山,藏茶数间,每日做个玩珠弄玉的散淡闲人。焚一炉香,漫抚琴弦,养壶数把,拿去市场变卖,挣的银钱也那般雅致风流。

  有一天,茶穿起凤冠霞帔,抹脂涂粉,戴着她喜爱的珠玉,如春日牡丹,雨后桃柳,定然惊艳于时光。以后的日子,她只需做个传统的民间女子,一生亦可安然。哪怕每日养花喝茶,典当饰物,也未尝不可。

  当然,我希望茶的一生简约素净,朴素端然。不因饰物的华贵而迷乱心性,珠玉不过是用来装饰生活的,纵算倾尽所有,亦无缺憾。一如当年的外婆,因时势动荡,满箱金银珠宝于顷刻间化作虚无,她也不哀不怨,仍自布衣荆钗,端然安详地过好每一天。

  素日里,我时常告诉茶,人生当简净为美。她的发饰,她的裙衫,也无多艳丽,配于她的饰品,也不过于繁复。如今的茶,已经受我感染,学会了断舍离。甚至我的修为还不如她,毕竟她未入凡尘,毕竟她的世界还是一片湛蓝的晴天。

  我愿她做那明心见性的女子,不被物惊,不为情困,不受世扰,巧妙地避开风霜苦雨,安静地做她的茶。纵居陋室,也静如莲花,珠钗散尽,亦可折梅而舞。天下世界的浩荡壮观,都不及这个女孩的清淡喜悦。

  世间万物,可取可舍,不用她劳心费神,凡来尘往,只消刹那光阴。她就是一册《花间词》,着裙衫,舞水袖,从戏文里走出来,翩若惊鸿。走下她的舞台,摘下她的珠玉,她还是那盏茶,清澈明净,妙意难言。


06. 茶缘

  庭院里的茶花开了,白色的清丽绝尘,红色的娇俏妩媚,它们的美恰如凡间妙龄女子,见之倾心。以往的我对茶花无有多少情结,尽管幼时的村庄每年都开着漫山遍野的茶花。后来有了小茶,我便真的爱上了茶花,觉得茶是红尘中一抹温柔的记忆,无国色,不倾城,却美得令人爱不释手。

  又到了品尝春茶之季,薪火煮茶,是对人世美好的向往。记得去年冬日,于杭州龙井茶园邂逅成林的白茶花,有着妙不可言的惊喜。茶农采摘了茶花,铺于竹匾,晾晒于黛瓦石阶上,给原本灵秀的杭州古城更添一道美丽的风景。

  茶囡囡问,母亲大人,我是如何从一朵茶花长成一个人的,我竟无言相对。小茶长大了,许多问题总是出乎意料。久而久之,在她眼里,我成了那个不经世事的女孩,对外界的事物甚至不及她知晓得多。素日里,也不陪她出去游赏山水,不与她嬉闹逗乐,亦不轻易惊扰她的世界。所幸,她有颜,有学堂的老师,有她喜爱的少儿频道。

  茶如我一般,爱人间草木,爱梅,喜莲,后结识了茉莉,又与桂子相知,今更是缘系于茶花。后来,我见到与茶花相关的美好事物,皆会为茶珍藏,伴她流年寂寂。庭院里亦移植了几株茶树,不曾过多呵护,而是任其生长,餐风饮露,更见其曼妙风姿,淡雅清颜。

  茶虽是孩童,却极爱盘简约发髻,簪花别草,饶有风情。素白旗袍,大红唐装,淡紫汉服,着于她身,有烂漫天真,又颇具韵味。就连她佩戴的首饰亦自然古朴,清新雅致。我想着,慢慢地,茶就长成了一株茶树,从小小女孩到有一天落得亭亭玉立,端庄大方。

  我对茶的关爱委实缺少,我甚至吝惜于给她的时间。她的饮食、睡眠、喜好以及生活中的许多琐碎之事,我皆不多加关心。但凡她不喜不愿的,我自是不多勉强,只要她不无理生事,我对其总是依宠着。这宠,是人间四月燕子的呢喃私语,是山河故里草木的欣荣。

  我和茶之间虽相隔三十载,像母女,又似姐妹,有时更若知音。她似乎知我喜静怕闹,所以素日里与我相处乖巧听话,使我不生烦恼。茶在我面前少有女孩的快乐无忧,虽不含蓄拘谨,她的真性情却有所隐藏。

  茶知我心性淡泊,不喜与人相交,故在生人面前对我的诸多事皆守口如瓶。于她眼里心底,我是梅庄的主人,是一朵安静的白梅,整日与文字相伴,和茶知交,而那些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情怀,她自是不解,亦无须解。

  茶知我爱天然,不喜修饰,平日里,梅庄里的摆设,删繁就简。慢慢地,茶也将自己喜爱的玩具摆弄齐整,安置妥当,不随意丢放。茶的美好犹如我供养在佛前的鲜花水果,不落不谢,不染尘埃。

  我对茶虽不管不问,却又是她最亲的人,朝暮相处,不离不舍。茶对我的生活当是耳濡目染,喜爱美好的事物,齐整洁净。她知我爱茶,又似乎她对茶有着与生俱来的缘分,竟识得许多茶叶的种类。无论是绿茶、白茶、红茶,还是是陈年普洱、岩茶,她皆喜爱,与我共饮。

  茶的存在让我更加坚信缘分天定,看着她,我时常觉得前世有过相逢,熟悉亲切,知心暖意。是一块失而复得的美玉,是一片珍藏多年的老茶,是某件割舍不下的旧物,又或仅仅只是我的小小女儿。我深知,此一生有太多的遗憾与缺失,而茶恰好可以弥补那些远去而苍白的岁月。

  茶在幼儿园受许多孩童的喜爱,一切缘于她的性情。然而,茶的性情并不温顺。她是个自我的女孩,许多时候,她只依从自己,任性烦急,不听劝阻。安静下来又知错知羞,仿佛刚才不曾有过风雨,她的世界依旧安宁静好。

  茶的粉雕玉琢虽不至惊艳,却是自然纯净,恰到好处。她犹如晨起时那朵初开的白茶,清新含露,有那么一点点超脱。她的神韵姿态,有时像极了另一个我。而我已然铅华洗尽,她的人生却是百媚千红的开始。

  颜说,茶是一个戏子,小小的人,所言所行,总是出人意料。她是戏子,却又丝毫不虚伪,那般自然纯净,让看客投入真情,为之倾倒。谁的人生不是一出戏?日子久了,连自己都不知哪些是假,哪些又是真。

  她与同伴玩耍嬉戏,俨然就是一个稚嫩的孩童,烂漫无邪。与我和颜相处,又能入情入境,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孩,顺从贴心。茶亦是随着情境变幻着自己的角色,只是无论走得多远,她始终是那个生长于江南的温婉女孩,端庄秀雅。

  我该是欣慰的,这个平凡的女孩有时美好的模样令我惊心。我与文字恍若故交,可茶竟是一本连我也读不懂的诗文。我与茶的情意从不深刻,也不肯过多地搁置于心。只愿她这一生都如茶清淡,不牵附于任何人,连同我——她生命中唯一的至亲。

  一个人跋山涉水,行经人世风霜,到如今过上想要的安逸生活,内心深处始终期待的,仍旧是灵魂的自由,是梦的归宿。我对茶虽有期待,却愿意依从她的心,让她做纯粹的自己。一如有一天,我会远离凡尘,甚至不惜割舍她,留她于纷繁的世间,历她所历之事,爱她所爱之人。

  我不愿茶如我这般,受命运百般捉弄,方有当下汲水插梅的诗意栖居。她以后的人生,我不参与,是去留无意,还是精雕细琢,自当随意。更不愿对茶太多挂心,我知人世许多的爱,到最后会成为负累。宁可她独自披星戴月行走红尘陌上,也不要她背负别人的故事,天涯辗转。

  奈何茶生性多情,未必能如我心意,做个淡然脱俗之人。她也许以惊鸿之姿傲然独立,逍遥于人间烟火,又或者不过是平庸之辈,守着一片茶山,春秋耕收,简单地过完一生。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猜测,茶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或荣或辱,或贫或富,或悲或喜,现在谈起来尚为时过早。

  直到那一天,看着她飘然远去的背影,我不留不追,给她所有的祝福。我只需在梅庄种上一株茶树,依旧不闻不问,静静任其开落,方不负我与茶今世母女情缘。


07. 世间有女颜如玉

  多雨的江南,总是会在你睡梦之时落上一整夜的雨。梦里辗转,听雨落窗台的声息,淅沥缠绵,像在诉说谁的心事。秋雨比之寻常时节的雨多了几分明净的忧伤,清冽的哀怨。莲荷疏落,草木从缓,万物在这个季节里等待一年的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

  江南女子恰如江南的烟雨,迷蒙、婉约、细腻亦柔情。见过颜的人都觉得她应该生长在江南,被江南温软的山水经年累月地浸润,方有如此端雅风姿。单薄清瘦的她,应该是从雨巷里走出来的女子,眉结有着些许愁怨,几多风情。

  世间有女颜如玉。颜,是她的名字。她该是清淡的,虽处红尘,却安于自己的小楼,静看风雨。她亦是浓烈的,着明丽鲜艳的裙衫,轻姿漫步于烟火人间。她性情温和柔婉,骨子里又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清冷。她恬静端庄,又有着寻常女子少有的豪情与豁达。

  我与颜应该有着累世的缘分,今生方有如此深刻的情意。我们的相识没有任何约定,像是江南那场突如其来的美丽初雪。那时的她还是一个爱做梦的女孩,浪漫,诗情、温柔亦洁净。她说她喜欢文字,而我的文字,我的情怀,给了她对江南所有美好的想象。

  那时,我知道颜是北方女子。汉时李延年有诗吟:“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而我认定,颜便是那北方佳人,她也许没有倾城倾国的容颜,却应当有着倾城倾国的风韵。

  我们相逢在江南的暮春,那时节,梅花疏落,草木繁盛。她年华正好,一袭白衣,恰似一块璞玉,天然姿态,未经岁月雕琢,不受凡尘熏染,明净无尘。她的美,娇羞腼腆,朦胧诗意,眉目清朗澄澈,不带半点哀伤。

  她容颜清丽,身子瘦弱,如江南袅娜的细柳。她性情慨然,有着北方女子的豪气舒畅。后来,我们一起携手漫步江南园林,游赏太湖烟波,相伴佛前祈祷。我与她相差十岁之龄,十年的世情风霜,似乎不曾有丝毫的隔阂与疏离。

  颜像另一个我,我与她似临水照花。我们情怀、心性以及喜好皆有着惊人的相似。在某些瞬间,我会恍惚地以为,我是与未知的自己重逢了。我们相处的时光虽简短,却无须太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知晓彼此内心的一切。

  颜有慧根,许多她从前不曾看过的风景,未曾接触的事物,只消瞬间便熟知。她亦有佛缘,可以轻易读出我文字里的禅意,懂得世间万物的慈悲。颜虽涉世不深,却人情练达,于凡尘落落行事,从容应对。

  颜有灵性,她总是会在寻常的日子里,给我带来许多惊喜。她喜爱植物,她说前世她是一名花匠,用草木打理简单的光阴,装点朴素的流年。她爱茶,江南江北的绿茶或红茶,她皆深情相待,用心品饮。她亦喜玉石,从一无所知到深入行内,与玉石结下难解的情缘。

  果然,颜是三生石畔一株美丽的草木,玲珑有致,通今博古。她大学毕业后不落俗流,选择和玉石珠宝为友。很难想象,一个不曾真正入世的女孩,能够在简短的时间里,便和玉石灵魂相通。

  颜所设计的珠串,总是别具匠心,仿佛被她施了法术。一个手串,一枚玉坠,一支银簪,甚至每一件静物,皆赋予情感,生出故事。我不禁感叹,她或许就是一块玉石,修行千年得了人身,方有如此曼妙容颜,风流韵致。

  仿佛只是历经一个春秋,几度月圆,颜便从一个青涩的女孩转变成当下模样。一如她穿制的珠串,明净大方,古风天然,亦华丽深藏。她说,她视所有的风雨坎坷、尘世磨砺为人生必经的过程,她愿与这世界温柔相待,不惧岁月相催。

  颜的举止言行端庄从容,自有一种妩媚,更多的是一份贞静与安然。她的笑像江南雨后优雅的清风,远远望着,让人生凉,又带着暖意。有时,我便煮一壶茶,静坐她身边,看着她低眉穿制珠子,那般端正明丽,又闲逸淡然。

  颜的安静让你觉得人在天地间,无须有太多的牵挂,守着当下安稳,便抵一生一世。有时觉得她像是宋词里走来的女子,戴一枚古老玉镯,文静缓缓,妙处难与君言。有时又觉得她是当代都市丽人,在熙攘的人流中,凭借一袭醒目红衣,出众超凡。

  颜爱齐整洁净,她打理得橱子衣柜不染纤尘,仿佛一切都是新的,又新得有岁月的味道。她烹煮的食物看似简单,实则精致味美。与她相关的事物,都是婉约文静的,带着安逸和喜气,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丽和贞亲。

  我时常守着深闺小院,茶雾日色,感叹人生寂寞如雪。而颜却把每一日过得活色生香,有情有义。有时她出去不过一个下午,再相见,只觉人世迢迢已经百年。我一如既往地安定无争,她似要过尽尘世百媚千红。

  我与她之间看似神情气韵相似,实则隔了沧海。我是那枝遗落在远古的清冷梅花,今生投宿于某座深宅旧院,一梦经年,不能醒转。而她则是那枚被流光打磨的古玉,看过春风秋月,挂于江南的山水间,散发出遮掩不住的熠熠风华。

  颜是良善之人,对自己俭约节制,对友人大度得体。我们于这城市同是飘零之人,深知人生不易,故倍加珍惜。几年相处,亦知缘分深浓,彼此恍如明月清风,溪桥梅柳,无有猜嫌。

  人世聚散有定,我们缘起于江南,有一日亦会缘尽于此。纵算有离散之时,我与颜亦不会风景相忘。又或许我们宿缘太深,今世红尘相携,不离不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