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 卷五 只作久别重逢


  我愿做那秋水美人,简约清淡,素净天然,
  纵有一日老去,鬓发成雪,亦要优雅端然,不含哀怨,不生悲戚。
  守着我喜爱的庭院,喝一壶闲茶,
  若有若无地想一个已是前生的故人。


01. 故人两相忘

  时光真是快啊,多少故事都来不及发生,多少诺言未曾兑现,就已老去。光阴老了,我也老了。于红尘中修心,为那些不可更改的情怀,为内心的灿烂与平静。

  人生当朴素简洁,许多过往的记忆我都尽力删减,愿清宁无争。千山无主,故人相忘,也许有一天,我们所记得的,只是自己。那些岁月早该遗忘,可寂静时,总有许多片断会不由自主地想起。

  比如幼时某一场社戏的繁闹场景,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所带来的感动,比如十年前雨中漫步的感伤往事,比如那年梅开的刹那芳华。然而,那些以为刻骨铭心的故事,却落于尘埃深处,不复想起。唯留一些残缺的碎片,频频惊艳于此刻的时光。

  午后阳光下,泡一壶茶,和暮年的母亲絮说远去的旧事。多少年了,云水漂泊,习惯了独处,与寂寞相依。记忆中和母亲静坐喝茶的时光甚是简少,以后更不会再有。此生想要珍惜的人和事,好似太多,却又被流年忽略,搁置在那个叫过往的地方,不被岁月成全。

  母亲满鬓霜华,当真是老了。恰逢春节琐事甚多,忙碌一番,便觉疲累,于阳光下休憩,趁着此刻,我方算真正看清她苍老的容颜。我心生悲凉,又不忍诉说,人生经世,到底挣不脱生老病死。

  晒台上,有母亲新腌制的咸鱼、腊肉,于冬阳下这般烟火情浓。远处山峦层叠起伏,蓝天云海,若隐若现的黛瓦白墙,一切都是梦中的模样,却如此陌生,不敢近赏,不可入心。因为我知道,此身飘忽若寄,任何时候我都会选择转身,选择离去。

  前日河畔漫步,采一束野菊,带回家装点花瓶。这座小城我曾经亦无比眷念,后经光阴消磨,今时已无多留恋。只是在恰好的时间,与之重逢,凭借一些熟悉的风景,去回忆年少时那场荒唐又清澈的梦。

  我寻旧时陶罐,用来插花,母亲说那些瓶瓶罐罐早已随着年月流转,遗失在遥远的村落,不知所踪,连同她的韶华以及那些不可取代的光阴,隐于竹林深处,村舍人家。每个人都听从命运的摆布,漂流于各处,或从政为官,或为贩夫走卒,有人选择落叶归根,有人则绝迹江湖。

  母亲说,小城虽不及都市繁华,却有乡间风情,野味山珍。倘若我甘愿割舍,莫如归来,做个闲人,与这方土地平静相依,不分彼此。世事变幻莫测,她不知我的心在多年前,已随着那场自由的风,仓促远离。纵算我有意归隐林泉,远赴山间,亦要选一处陌生之所,断绝故人,无来无往。

  母亲形容憔悴,似有悲意,又淡然处事,从容由心。她说,虽身老矣,依旧不知他年归于何地,葬身何处,魂归何方。她自知漫漫人生,聚散无定,更知时局动荡,转身沧海。又或者无须忧惧,懵懂度日,自可清宁。

  人贵如美玉,静好无瑕,被岁月呵护,更当自珍。又卑贱似蝼蚁,于烟火中平凡简约,不顾朝夕。倘若可以预知将来,就不会有过往的错误,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悔不当初的曾经,但那时陷于其间,怎知结局?回首时,满目河山,空落无寄,竟不及一株草木,那样清白洁净。

  这些年背井离乡,虽冷暖尝遍,却不觉清苦。温软的江南,给予我许多美好的想象,我喜欢在陌生的城市里被人遗忘地活着。拥有自由的灵魂,不受红尘拘束,没人知道我从何处而来,也不知我将在此处逗留多久。每个人都可以在此安身立命,认作故乡,亦可以当作过客,来去随心。

  人生原该美好澄净,不该总被遗憾、悲伤、孤独填满。我以文字修心,简单自持,却始终挣不开情海波涛,时而为一段毫无相关的过往惩罚自己,时而又为别人的故事困顿迷离。我深知,唯放下,方可彻悟,唯舍弃,方能重来。

  愿一人泛舟太湖烟波,置身于浩渺云天,无牵无挂。亦可藏身梅林,折一枝梅花,便知人间春暖。遇荒村古刹可借宿,邀山僧行客便可品茶,无人知晓你的过往,亦不关心你的将来,不计较你的过错缺失,更不在乎你是否有所皈依。

  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一粒尘埃,于天地间皆一样心肠,一般情态。无有贵贱之分,尚无因果前缘,只这样纯粹的一个人,不曾辜负背叛,也无隐痛伤痕。心如清茗,谈笑间无有虚意,不言情爱,亦不必许下诺言,如此便不相欠,不相误。

  此生惧怕背负名利,更怕背负情债,我不肯负人,人总负我。我不愿欠人,却又总被人所牵,看似春风得意,然而情无所归。想来人生所有的挂碍,皆是将情感依附于人,一旦别离,则寥落无主。如若可以,我愿删除所有的故人,清简残余的岁月,静守这段老去的光阴,美好地活下去。

  携一人手,持一颗心,哪怕典当过往所有的积蓄,亦是甘愿。比如往日的情缘,比如珠宝钱财,比如房宅田地,都可抛掷,变卖,就这样空荡一身,远走天涯。行至任何喜爱的地方,皆可安身,修房砌院,栽花种草,便是梦中的家园。

  仓促的日子亦随之缓慢下来,不问故人是否安在,只求寂静相依。每个瞬间都温柔感动,每一天都是地久天长。只是简单的两个人,不忧惧与谁相争,也不忧惧有谁悄然而入,惊扰了当下的平静幸福。

  人生倘若可以依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安静过完,当是完美。哪怕走到最后,被岁月洗劫一空,只要内心温暖,便是幸运。任何一次离散,都是诀别,任何一次相逢,都是永远。所能做的,只是当下,是否愿意珍惜,又是否值得珍惜。


02. 秋水佳人

  午后焚香小憩,任温暖秋阳透过窗台静洒榻上。只觉自己是那秋水佳人,虽芳华不再,却依旧沉静婉约。仅是一炉香的时光,梦里便经历了兵荒马乱,离合悲欢,辗转醒来,人世不曾更换,岁序静美无言。

  《红楼梦》里,林黛玉时常斜靠在她的美人榻上,焚香养神,潇湘馆的那几竿修竹,青翠如烟,她亦美得不是凡尘之人。曹雪芹对林黛玉的美,不惜笔墨:“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而曹公笔下的大美人,却是警幻仙子,他为她写赋,不尽言辞称赞。警幻仙子的美丝毫不输于曹植笔下的洛神。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贾宝玉对其容颜亦是惊心,但终是太虚一梦,假作真时真亦假。

  世间女子都住进了大观园里。以往喜爱黛玉的书香韵味,亦喜妙玉栊翠庵的茶香,而今似乎更爱宝钗身上的冷香。她的屋舍雪洞一般,除了案几上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摆两部书及茶奁茶杯,再无其他。

  这样一个芳华绝代的女子,肌肤丰泽,貌如美玉,素日却极喜简净,不爱花粉。唯一随身佩戴的金锁,她亦觉得沉甸甸的,不甚喜爱。她是大观园里的冷美人,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奈何被一段金玉良缘所误,负了一生。

  黛玉的美亦清丽脱俗,芙蓉清愁,不加修饰。她喜爱的是几册摩诘诗,是几卷落花词,以及绿纱窗下那架七弦古琴。妙玉的美更是洁净无尘,本是富家千金,佳颜秀姿,却于庵庙静坐修禅,佛心茶韵,不与世争。

  但凡美好女子,宝玉皆爱,只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所钟情的,始终是与他有着一段前缘的黛玉。他是她大观园里唯一的知音,是她爱的牵绊,情的归宿。在别人眼中,林黛玉孤高清冷,目无下尘,宝玉却爱她病弱之姿,爱她孤冷心性,爱她沉静风流。

  宝玉初见黛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他不知,在前世,西方灵河三生石畔,早已有过一段情缘。故今生方有了这宿命之约,她为他焚稿断痴,泪尽人亡,他为她抛下荣华,绝尘远去。

  曹植写《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西厢记》里张君瑞见崔莺莺,亦是惊艳。《牡丹亭》里柳梦梅和杜丽娘,亦有一段游园惊梦。《长生殿》里,杨贵妃一支《霓裳羽衣曲》压倒梅妃《惊鸿舞》,从此三千佳丽无颜色,唐明皇只宠爱她一人。

  自古美人多情,令无数人为之倾倒,又对之薄幸。无论是帝王将相、文人墨客,还是市井凡人,皆有这般惊心。美人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足以令群芳失色,地动山摇。奈何红颜会老,再美的姿容,最后都输给了时光,败给了岁月。

  胡兰成曾这样形容张爱玲:“她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我时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我向来与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却见了张爱玲要比斗起来。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

  可见世间女子的美,有容颜之美,有心性之美,或优雅高贵,或简约朴素。只需在恰当的时间,遇见那个合适的人,无论是年华正好,还是老去红颜,都不算迟。这个人未必会是你此生最后的归宿,但他的到来,却让你甘愿为之低落尘埃,于尘埃里开出花来。

  此刻秋阳熠熠,我坐于花下,枝影婆娑。桌几上,一壶刚沏好的老茶,雾气氤氲,让人心生喜悦。前些时日花市买来的菊花,已是花瓣稀疏,无往日光华。到底不如山野之菊,落山间篱院,餐风饮露,素色清影,别具风情。

  都说美人如花,我此生相约的,则是那山林野梅。一树虬枝,疏影横斜,淡淡幽香,本与人不争,却无端惊扰驿路断桥的过客。我无绝代姿容,更无倾城之色,不过是寻常女子,持一颗素心,含蓄婉约,淡然于世。

  以往厌倦一切纷繁,梅花风骨,不肯为谁低眉,纵是零落成尘,亦骄傲清绝。如今却爱上这烟火人间,愿与平凡的日子相敬相亲。亦想做一凡妇,每日忙碌于厅堂厨下,烧饭煮茶,洒扫庭院。

  着洁净的素裙,梳简约的发髻,似那秋水美人,不施粉黛,洗尽铅华,不惊艳于谁,亦不与谁争宠夺爱。不相关的事,不喜爱的人,自可彻底删去,简净清白,从此再无瓜葛,相安无事。

  我本多愁善感,见花落泪,视物伤怀。可经历离合,过尽悲欢,尝遍冷暖,竟觉世间万物清润明净,无有伤害。处红尘乱世,亦是不愁不惧,不怅然,不凄凉。

  我亦可以不离群索居,就寻一处江南古老庭院,看小巷悠悠烟火,往来陌生行人。黛瓦白墙,简洁木窗,世事皆关于门外,我只需打理庭园草木,洗尘煮茶,汲水插梅。至于年轻时等候的那个人,有一天会不会归来,已不重要。

  虽说世事风云变幻,人心难测,可凡来尘往,岁序悠然,又何来那许多的灾劫?一如我的外婆,看似经历沧桑磨难,可一生相夫教子,到底平稳,以九十多岁的高龄离世,算是寿终正寝。于尘世,她就是那朵茉莉,植于旧宅庭院,洁白含露,芬芳宜人。

  在世的时候,外婆总说,来生她要做美人图里走下来的女子,轻移莲步,惊艳于红尘。她不知,纵是容颜倾世,肌肤胜雪,又禁得流光几度消磨?我的母亲又何尝不是篱院里的那株素菊?孤标傲世,淡雅绝尘。但她最美的时刻,依旧是奔忙于厨下,往来于菜园的那些朴素年光。

  多少红颜成了白发,她们这一生也许遇见了那个值得托付的人,有过美好的时光;也许孤独遗世,未曾好好爱过,便已萎落成泥,随水远去。人生最遗憾的是美人迟暮,最伤怀的是望穿秋水,最落寞是人走茶凉。

  我愿做那秋水美人,简约清淡,素净天然,纵有一日老去,鬓发成雪,亦要优雅端然,不含哀怨,不生悲戚。守着我喜爱的庭院,喝一壶闲茶,若有若无地想一个已是前生的故人。

  晚风清凉,似在诉说谁的心语,孤单却不感伤。不知是谁多情地唱着:“芙蓉对镜簪三两朵,温酒已在炉上煨热……明日黄花会开败阡陌,晚风一遍遍替她述说……”


03. 时光惊雪

  黄昏了,一个人小楼静坐,落落寡欢,亦无悲意。庭院里草木萧疏,秋意渐浓,溪水潺潺,心中却不起波澜。天地万物,清气自远,又岂会因人心轻浮而入迷情,生杂念?往日皆因一段痴情,几度漂泊流转,而生种种烦恼。

  今时已无惶惶之感,守着小窗,恬淡闲适,安贫乐道。人生多少事,尽在一炉烟。山水花木,白云清风,与众生相敬相亲,无须说盟说誓,得闲便是主人。过往的迷惘、惶恐、荒芜,亦随着轻浅的时光慢慢消散,直至有一天了无痕迹。

  曾几何时,我是那柔弱悲情的女子,掩帘听雨,枕花做梦。怕世间一切纷扰,只道一点风声也杀人。如今但逢孽缘宿债、灾难劫数,亦不逃避,亦不惊惧,自我宽解释怀,从容相待,淡泊处之。不困于情,不累于物,纵有喜怒哀乐,亦欣然领受。

  那些途经我时光的人,无论是深情的,还是凉薄的,都被我打落尘埃,今生今世再无瓜葛。多少无理情缘,皆为前世的债约,既是相遇相知,自当珍爱。若有一天丢失了彼此,亦无须介怀,时光会冰释一切。

  焚香闭目,盘膝定神。新沏好的茶一如翠竹初荷,品后让人唇齿留香,心旷神怡。室内洁净,无多摆设,字画一幅,古琴一张,瓶花数枝,内心一尘不染。窗外花事虽不及春日嫣然明灿,却也是晚秋红紫,宜抒发幽情,无苍凉之意。

  《浮生六记》里,芸娘爱焚香煮茶。“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镬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沈三白有芸娘做伴,苏东坡贬去惠州,有王朝云相随,李清照有赵明诚与之赌书泼茶。世间多少恩爱情长,亦只是这样寻常的两人,于烟火中寻几许娴雅幽趣。

  说好的地老天荒,终输给岁月,抵不过生老病死,白头偕老的,又有多少?浮生寂寂,悲喜一梦,缘起缘灭,聚散得失,自是安乐随缘。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沈三白说,此不知为谁所写,却让人有大梦觉醒之感。东坡居士说,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以往时生感叹,怪白发新生,青春抛远,多少情缘未尽,多少好梦不圆。如今心性旷达,只觉红颜依旧,姿容虽改,却愈发地沉静恬淡。你看我新描的眉弯,秀丽清素,齐腰长发,亮泽爽然。

  造物者无私,得佳颜者,未必有慧心,食玉粒金莼者,亦未必尊贵。处尘世需养心静性,着简衣素布,亦有缠绵清雅之态;品淡饭粗茶,更能神采焕发。情缘有定,世味清淡,不可频生厌心悲念,无事则喜,平安则乐。

  也是,人生本该自在安逸,既不经乱世逃亡,亦无颠沛流离,更无落败紧迫。逢时遇景,皆是宿命安排,又岂能自己做主,事事如意?

  时光仓促又缓慢,清醒也糊涂,它不曾偏失于谁,一朝一夕的日子,都是自身亲历亲尝。仙佛尚有灾劫烦难,更何况凡人?心目洁净,从容相待,便什么忧恼也没有了。

  人间富贵功名,如过眼云烟,得之不以为傲,失之亦不以为憾。世情如水,深浅难测,冷暖不知,无论处身顺境还是逆境,皆以寻常心相待,自可开阔清朗。岁序原是这样安定,不生妄想贪嗔,往来也无伤情愁思,静下来,唯有盛世的安稳和欢喜。

  窗外下起了秋雨,细碎地落在溪水中,淡淡涟漪,似喧又静,妙不可言。喜这天然声籁,伴随顿挫抑扬的琴音,漫漫远意,相喜相安。炉内的香过半,壶中的茶亦凉,时光就是如此不经意地打窗前走过,千百年来,悄无声息。

  一个人,掩门就是世外,我之居处,皆为梅庄。当年寄身于偏远村落,柴门小户,所见之景,不过是数间黛瓦白墙,几径荒山溪流,陌上稀疏行人。可我却爱上了那样的烟火人家,以为一生一世安住于深深庭院,却不想到底是离开了。

  那时母亲秀丽温和,除了打理菜园,或是溪畔洗裳,几乎足不出户。素日里,母亲邀约邻家妇人,一起做些山珍野味,点心糕团,或撕笋剥莲,织衫绣花。得闲时,母亲会用粗陶碗盏泡壶野茶,阳光静静洒落窗格,端正安详。或看檐角的雨从天井流泻,带走人世所有的尘埃。

  时光流去,再不复返。过往的人事在迂回曲折的山径渐行渐远。母亲尚且搁浅木舟,放下菜篮,去往城市安家落户,我又岂能留于村落,独自养蚕采桑,植茶种梅?光阴催我远行,多年云水辗转,亦不觉是天地间的过客,所寄身之处,全作归宿。

  人生百年,春秋朝夕,往来匆匆,凡尘碌碌,余生几何?我自是不肯放纵,亦无多贪欲,心存自然,幽静清旷。但凡有妄念不舍,亦只是痴绝于庭园草木,几件旧物,一瓯清茗,再无其他。若有未了尘缘,且将它交付与时间,纵算今生薄浅,风流云散,来生再续又何妨?

  夜色阑珊,秋雨敲窗,片刻光景,恍若过了一生。厨下不见母亲身影,餐前亦无暖酒佳肴,那个许诺了同生共死的人,不知是否依旧情深。时光还在,案几上瓶花不绝,炉火中温着茶,一切称心如意。


04. 久别重逢

  这个黄昏,不孤单,亦不悲戚;不生烦恼,亦不觉惆怅。室内一盏古朴宫灯,生出暖意,让人心安。或许这个叫作家的地方,只是我人生的一间驿站,有一天,我会远离这里,找寻更宁静的归宿。但此刻,这里的一草一物,一琴一画,都熟悉而生情,端然有喜色。

  一物一情缘,一草一禅心,我所喜之人,所喜之物,皆是说不出的因果。仿佛前世有过相遇,今世哪怕初见,亦如重逢。我是个感性之人,这些年对事物的喜爱,乃至对文字的钟情,皆在内心的感觉。对自然枯荣,人世离合虽尊重顺从,却到底听命于自己的心,不肯迎合。

  不轻易动心,一旦生情,难以改变。明知情是妄念,不能过执,否则将伤其身,痛其骨,却依旧有许多人义无反顾,不死不休。人生如梦,几度清明,万物皆是空相,却又明明这般真实,寸寸光阴不曾辜负。

  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前世,或为人,或为草,或为石,但一定以某种方式存在。而今生和前世,亦有着约定,有着一段甚至几段未了的情缘。我们背负着使命,带着债约,投生人世,不求惊艳于岁月,亦不图温柔于时光。只想守着一座安静的城,和某个前世有约的人,续写一个故事,了却一段尘缘。

  宝玉初逢黛玉,只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他将黛玉当作旧相识,将初遇当作远别重逢。事实上,宝玉和黛玉的确有过一段前缘,他是神瑛侍者,她为绛珠仙草。她对他的灌溉之恩郁结于心,不尽缠绵之意。故有了今世那解不开的爱恋,消不尽的愁思,以及耗不起的等待。但他们的木石情缘,终不得结果,她眼泪流尽,还清宿债,含恨而去,自此再不牵情挂爱。

  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前世今生所要寻找的风景。他也许不是你最后的归宿,却必定要与你共度凡尘一剪光阴,和你许下几段生死诺言。缘浅的,不过相伴走过一程山水,便转身道别,不复与见。缘深的,或许可以携手白头,但终有一日,各自离散,重逢无期。

  人世苍茫,如何才能在恰好的时候,遇见那个恰好的人?那时,他未娶,你未嫁,又或者你们从未爱过,只将唯一的真心交给彼此。纵是有缘,也未必会是你梦中的想象,一如黛玉和宝玉,一如尘世中的你和我,永远有填补不了的遗憾和缺失。

  多少人许下地老天荒,几生几世的盟约,然而今生都不能过好。短则几月,长则三年五载,之后山长水远,再难遇合。那些生世之约,不过成了云烟一缕,来时有情,去时无意。虽如此,我们每个人又在多变的人世,经历轮回,爱恨聚散皆不由己。

  听王菲的《心经》,空灵,干净,悠远,宁静中又带着淡淡的忧伤。此刻,任你处喧嚣凡世,亦可以参悟一点禅心。“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佛法无边,只度有缘人,纵是皈依法门,仍避不了哀怨情仇。唯万境皆空,方能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我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带走的是流转的风景,留下的是寂寞的人生。我亦爱过明朗似玉的人,有过温柔缱绻的情事,许下过永远都不能兑现的诺言。有情又无情,是爱实非爱。有些人依旧存留在记忆深处,偶然会想起,有些人则随了光阴幻化成尘,仿佛从不曾遇见。

  我清冷似梅,素日不与人相好,但凡有亲近者,亦对我只是远远望之。我总是负人,后来也被人所负,虽无意,却到底相爱相伤。

  人生有多少遗憾,似那滔滔江海不能填满,可总是会过去的。凉薄错误的人,荒唐可笑的事,只当作人生的劫数。佛祖修炼尚有千灾百劫,更何况凡人俗子?一切苦难,都是必经之路,无恐怖,亦无伤悲。

  有时,我总会恍惚地觉得,外婆和小茶冥冥中就扣住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因果。外婆是我尘世中最为挂牵的人,我与她之间宛若暖阳春风,相近相亲。她温柔恬静,朴素端庄,安于农庄小院,过简约的生活。她漫长的一生经历无数浮沉起落,可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淡然心安。

  外婆离世,小茶到来,是劫亦是缘。我与小茶时常生出久别重逢之感,她原本就是我的小小女儿,母女天性,自当相亲。可几番梦里与外婆相遇,醒后所发生之事,皆与小茶相关,那么巧合,又那么自然。记忆最深的是,外婆怀抱小茶交至我怀里,深情的眼眸,继而飘忽远去的背影,当真是至死不忘。

  外婆是那庭院茉莉,安静端雅,不争不扰。小茶则是山间白茶花,轻灵脱俗,自在无拘。她们在今世人间从未谋面,却一样骨肉亲情,有着割舍不尽的牵挂和依恋。外婆离开时对我有诸多不舍,怕我一个人尘海飘零,孤独无依,怕我背着行囊,无处寄身。以后的人生,有小茶陪伴,自是可以抵消人世风尘多年的孤苦。

  我和外婆今生缘尽,不知来世是否有可期之时。我与小茶此生情缘当如山河草木,悠然清远,无有尽头。因为我知道,纵算有一天她为了抱负,为了情爱,离我远去,亦会归来。那时候,我或许又经历了几度沧桑,但仍旧是初时的我。

  人生聚散无常,也许是因有那许多的散,而后才有了那许多的聚。聚时欢喜,散后亦不悲凉,相信有缘终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但我们拥有的,毕竟只是一世人生,来生遥不可及,谁也没有把握,可以与谁前缘再续。

  过好当下,珍惜一切所拥有的,因为一旦失去,可能就是永远。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可我们要那么多相遇做什么?如若可以,我愿删去过往所有的相遇,愿今生只有一段缘,只爱一个人,只有一颗心。那么来世再与之相见,便是久别重逢。


05. 我本草木

  落叶萧然,冬意深浓,灯光洒在庭院的小桥上,像铺了一层薄雪。这么多年,每至黄昏都有萦绕不尽的哀怨。人生分明已有安排处,我当感恩上苍垂怜,给我一处遮风挡雨之所,免流离疾苦。可内心始终惶恐不安,既无动荡飘忽,又无离恨荒愁,终不知为哪般。

  室内流转的琴曲,忒是多情,连草木亦为之动容,凉风拂过小窗,已闻得蜡梅幽香。横斜枝影,在浅淡的月光下若隐若现,撩人心思。它总是在寒冬时日捎来早春的消息,岁岁年年重复着一个简单又清冷的故事。

  白日打开橱柜,见精致的花梨木妆奁里整齐地摆放着各式金银珠玉的首饰,当真是华丽深藏。到底是修为不够,竟如此纵容自己,留这许多身外之物,劳神费心。

  母亲时常说,万般带不走,唯平安是福。她此一世,金玉不沾身,那么简净的一个人,每每想起,只觉清心,不生俗物之念。

  外婆又说,女子当佩戴首饰珠钗,方不负锦绣华年。虽如此,记忆中的外婆早已褪去彩妆,蓝布素衣,清好洁净如晨起时垂露的茉莉。她的那些饰物随着岁月流转、人世迁徙,或变卖,或赠送,或遗失,有的早已有了新的主人,有的被埋没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无人知晓。而外婆去世时,空荡荡地离开,一粒尘埃也没带走。

  是的,我要的人生,当简朴素雅,无有雕琢,处处留白。一如雪中的白梅,连绿叶都是多余,无须陪衬,美得孤独亦惊心。因为我知道,任何饰物于我都将是负累。人生的行囊,应当越来越空,而久居凡尘的心,亦当越来越净。

  遥想白居易年轻时以伎乐诗酒放纵自娱,以此来消遣寂寥人生,涤荡烦恼。然他晚年得了风疾,亦知删繁就简。他卖了宝马良驹,就连一生最爱的两位侍妾,小蛮和樊素,亦被遣散。“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筵尽客散,独掩空门,虽寥落孤寂,却清静无扰。

  人生原本就是在不断地转变,不停地删减。我亦不要繁复,或许某一天,我将变卖所有的物件,连最爱的玉兰簪子、素莲耳坠、翡翠手镯、梅花戒指都不留下,就连与它们结缘的故事,也全然忘记,再不想起。

  我的梅庄无有人工修葺的山石亭台,不过是竹篱茅舍,栽种几株草木,天然古朴。一个人,欲求少了,便可省却许多纷扰,命运亦不会多番横生枝节。一瓦一檐是人家,一桌一椅是日子,一茶一饭是故事。

  我本草木,何必要金玉相衬,生了俗心,添了旧愁?就连情感也当素净清白,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如此方能安了心性,有那闲情雅趣,和所爱之人听雨煮茶,赏花观雪。如此方有了心灵的归宿,不惧黄昏黑夜,免惊受扰,世事无关。

  那日,贵妃给大观园送去端午的节礼,宝玉将所得之物让丫鬟紫绡送去给黛玉挑选。黛玉拒之,后宝玉问起,为何不挑拣喜爱的留下,黛玉却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黛玉总说自己是草木之人,她的前生本就是一株生长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她的闲愁皆因情起,她的心病是宝钗和宝玉的那段金玉良缘。黛玉曾说,为何要有金玉良缘之说,纵算有,为何佩戴金锁的偏偏不是她,而是宝钗?

  黛玉蕙质兰心,素净天然,对金玉饰物何曾有半点私心?她所在意的,不过是和宝玉的这段情缘,人间富贵于她,不过是花间露水,她毫不眷恋。就连老道士送给宝玉一只金麒麟而恰好和湘云所戴的配成一对这样的巧合,黛玉亦心生妒意。她恼的不是金麒麟,而是金玉之说,只因她是草木之人,无有金锁来配美玉。

  曹雪芹给了黛玉一个草木之姓——林,让她一生怀草木心性,居潇湘馆内,和翠竹做伴。众人游园时,所见的潇湘馆是如此景致:“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而黛玉住进大观园之前,亦选定这处居所,说“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草木喜静不喜闹,一如我这枝素梅,甘愿一生隐于小户人家,青砖墙院,不被世人惊扰,更不与百花争艳。只做那寻常草木,不名贵高雅,却怡然清新。我的人生亦当如素梅简净,天然之姿,不争不扰。纵算此生无可托付之人,亦当不惧不慌,所谓生死有命,聚散随缘,我到底在忧什么?怕什么?

  盛世安年,人间虽熙攘繁闹,却随处皆可藏身。有草木之处,亦是幽静,自可修行。过往的一切,或荣辱,或成败,或富贫,或离散,都将淡去无痕。曾经有过盟约的人,倘若依然还在,当好自珍惜,倘若离去,只做今生的擦肩。当各自相安,再无任何交集,祝福亦不要有。

  而我当下所做的一切,苦乐悲喜,亦都是为自己,与人无尤。芸芸众生,日夜奔忙于世,落得尘霜满鬓,所求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稳妥归宿?又或者盼着有一日,看倦了风物,回到用半世光阴换取的屋舍,和花草做伴,安于平淡,不再漂游,不再迁徙。

  黄昏时候,只觉一个人好孤独,落在文字的深渊里,不可自拔,又醒透难安。人生碌碌,岁月萧萧,当无谓名利,无谓得失,须半梦半醒。之后,漫漫长夜,反觉宁静安然,亦不怕寂寞。煮一壶茶,在柔缓的曲调里,和瓶花言说往事。

  做一株平凡的草木吧,或为茶,或为花,或仅仅只是一棵草。应季而开,循季而落,荣枯有定,不相负,不相欠。我始终认为,每个人都是一种植物,温润,安静,良善也有情。草木之性,浩然之心,清澈如水,无尘亦无波。

  就这样被遗忘地活着,没有人记得或在意你的过往前生,亦不计较你有过的故事。任何时候都那么清白,纵是落满光阴的粉尘,一场大雨便又可洁净如初。人生是否也可以如此,犯下的错,值得原谅,擦肩的人,可以重来?


06. 药草美人

  曹植有诗:“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时俗薄朱颜,谁来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美人如香草,兰蕙之姿,各有其色,各有其味,亦各有其心,各有其韵。纵是草木零落,美人迟暮,亦不改其皎皎芳颜,灼灼华彩。

  有那么一位香草女子,自小居住在药王谷,种植草药,钻研药术。她冰雪聪敏,料事如神;她善良仁爱,宽容慈悲。她尝尽百草,终研制出一种剧毒七心海棠,最后为了所爱之人,死于剧毒之下,灿若海棠,亦是她最好的结局。

  她叫程灵素,毒手药王无嗔大师的关门弟子。她不够貌美,却如药草,似杜若白芷,清新脱俗,素静淡然。“一双眼睛黑如点漆,朗似秋水,脸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娇艳之色,竟似越看越美。脸上笑容如春花初绽,浑不似初会时那么肌肤黄瘦,黯无光彩,一言一笑,自有一股妩媚风致,颇觉俏丽。”

  这是遇见胡斐之后的程灵素,俨然不是初见时那个肌肤枯黄的瘦弱女子。倘若不遇胡斐,她将一辈子不离开药王谷,与药草做伴,守着师傅留给她的《药王神篇》和致命的七心海棠,自在地活。

  她本可以悠然世外,掌管药王庄,清心寡欲,无牵无挂。她可以每日研习药理,和百草为伴,可以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她识百草,解百毒,却不知情为何物。她命定不得安稳终老于药王庄,故会有这场劫数,爱上一个不爱她的男子,负了一生。

  胡斐的善良厚道、坦荡不羁让程灵素一见倾心。为他,程灵素甘愿放弃药王庄的一切。她背上行囊,为他行走江湖,为他风餐露宿,而他却始终钟情于袁紫衣。

  她不求长相厮守,但愿不负此心。她种活了七心海棠,自己却中了这无药可解的情花之毒。她死在所爱人的怀里,无限感慨地说:“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知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她自是欢喜的,纵然此生不能成为他的妻,却让他刻骨铭心。

  若有来生,她定是那株妩媚的海棠,有着倾世的容颜,绝代风姿,在最美的时候和他重逢。那时的他依旧是翩翩少年,来药王谷初见的地方等候。白衣胜雪的她,在满园的药草里,让他一见钟情。也许,他为她放下恩怨,归隐药王庄,平淡相守一生。也许,她为他舍弃药草,携手江湖,不惧腥风血雨。

  还有那样一位香草美人,令人悲伤不忘。她叫公孙绿萼,自小居住在两座深山之间的绝情谷,于花草中长大,举止间有日月山川之灵秀,清雅绝尘之风姿。直到有一天,一位英俊少年闯入这座神秘缥缈的居所,改变了她此生的命运。

  公孙绿萼虽不及小龙女那般出尘绝代,不似程英那般淡雅娇柔,也不像陆无双那样俏丽刁蛮,但她的清灵之气,自然之韵,无人可比。她带着喜爱的少年于谷里漫步,教她尝食情花。“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上这个名儿。”

  她也曾被情花的刺所伤,可是因为心中无相思之念,故安然无恙。可杨过的出现,让原本美丽的情花成了断肠之剧毒。当绝情丹只剩一颗时,公孙绿萼为了解杨过身上的情花毒,纵身跳入情花丛中,伤痕累累。最后她心灰意冷,为换解药,决绝扑向爹爹那把锋利的刀上,香消玉殒,令人哀叹。

  公孙绿萼爱得卑微,也深沉,爱得纯粹,也寂寞。她死的时候,无数人为之叹息,她死后,竟无人将她想起。她只是绝情谷里百花丛中的一朵情花,此生为一人绽放,为一人凋谢。她死在杨过怀里,那一刻,杨过身上的毒性发作,短暂的一瞬,他分辨不清,到底为谁而痛。

  他可以为小龙女深情地等候十六年,而给公孙绿萼的只有瞬间浅浅的触痛。情花之毒,噬心镂骨,唯一的解药便是断情绝爱。他中了情花之毒,为的是那个久居古墓的女子,与公孙绿萼无关。她一生悠然来往于绝情谷,遍尝情花,竟不想为一颗解药而死。她为情而死,死之无憾,只是杨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幸福。

  如果有来生,她还是幽幽山谷间那清气逼人的绿衣女子,摘食满山情花,纤尘不染。任你英姿少年意气风发,笑傲江湖,她自是芳心不动。假如你恰好打她身旁经过,如果不能给她全部的爱,就请不要再次惊扰她的宁静。

  或许是我对药草有着深刻的情结,于是对染了药香的草木美人有着莫名的喜爱。每次与药草结缘,总会想起深居在药王谷的女子程灵素,以及深居在绝情谷的女子公孙绿萼。或许,世间每个女子都是一种叫独活的药草,看似绝美惊世,实则孤独清冷。

  我与人间草木有着不能割舍的情缘。父亲为中医,一生打理药草,幼时庭院里时常晒满了各种草药。整个厅堂以及房舍,乃至我衣衫上,皆沾染着药香。幼时不觉药草的美,甚至因身子孱弱,服食过多的中药而心生厌烦。但终是这些药草,解救了芸芸众生,一味灵药,便是千金之重。

  我甚至想着回去修整故宅,栽种满园的草药,做个香草美人。又想着承接父业,开一间古老的药铺,不只为济世救人,更为那悠悠药草香气。若我为情花,亦当不生相思之念,安然于幽谷,静美绝尘。不为情困,不为情伤,不为情死。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我亦是那香草美人,无论是长于幽谷云崖,还是落于深宅旧院,皆是清丽绝尘。只安静做一株草,做一味药,不取悦众生,也无须众生记得我。


07. 缘有尽时

  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时有细雨,竹风清凉。楼下的合欢花开满枝头,池中的莲静待故人。凡尘冷暖交织的故事,一如绿植青苔还在细致生长。人世山长水远,看似美景良辰,好梦悠悠,亦不过是梅岭斜阳,终有尽时。

  东坡先生说,从来佳茗似佳人。于我心底,她便是一壶茶,用百年风雨熬煮,浓郁不失清淡,幽香而又素雅。百年岁月,要经受多少日闲夜长的光阴?又该遭逢多少沧桑变故,灾难劫数?她竟这样从容地走了过来,遇世事而不惊,落风尘而无惧,历生死而不悲。

  那个黄昏,我正在远隔尘嚣的村野人家赏湖光山色,听鸟语虫声,听闻她离世的消息,心中了无悲意,竟生出平静释然之感。浮世繁闹,不如归去,虽说百年亦不过寸时,可无尽的时光,到底孤寂清冷,费心消磨。

  她该是民国最后一位才女,虽有百年故事,经百年荣辱,在我心中却是一个简单平和的老人。她也许没有民国名媛的千姿百态,柔转情肠,却有着被岁月漂洗过的动人颜色,有着被光阴浸润过的沉静与安然。

  也曾是江南水畔的丽人,她的生命本无多少风景,直到晚年走到人生边上,方有了深浅聚散,舒卷沉浮。她的美不会悲春伤秋,更无晴雨不定,而是铅华洗尽,朴素平淡。她漫长的一生也只是和所爱之人平凡生养,书香四壁,共赴深稳现世。

  乱世浩荡,荒芜岁月,亦曾一起经历风雨灾劫,但有她在,都从容走过去了。无论处于何境何地,她皆是安然姿态,不惊不惧,寻常相待。纵是经受生离死别,她依旧安稳地守着岁月,守候在亲人身边,给他们以暖,以爱。直到目睹他们离去,把所有的痛苦和悲伤留给自己。

  之后一个人的日子只剩下回忆将她供养。她不悲不喜,无忧无伤,浅酌细品过往的美好,无谓将来的离合变迁。她让自己活成一株兰草,历经王朝兴废,流年徙转,独自倚着一扇老窗,听静水回风,与世相安。

  其实,真正打动我的,感动世人的,该是她的这么一段话:“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平淡简约的文字,却有一种过尽浮华的静美。这段话是她所写,或是别人的文字,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存在,恰到好处。一位百岁老人,早已锋芒尽失,她的内敛与沉着,是尝尽人情世味。她如梅,幽幽暗香,横斜枝叶,在月色光影下浮动,美得冷静又平和。

  正是这份从容韵致,感染着烟火浊世里的芸芸众生。她让我们觉得,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活着真好,可以看山看水,看阳光下万物灵性的生长,看梅亭柳畔走过的路人。亦让我们懂得,无论到了怎样的年岁,都要守住内心的纯净,优雅地老去。

  漫漫百年,经沟壑坎坷,历时光冷梦,无须惊艳于谁,更不必取悦于谁。行走在红尘阡陌,随时等候踏上那条返程之路,而不管有没有旖旎的风景。有一天我们终将殊途同归。人生最美的,不是相遇,而是重逢。

  她说:“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媛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是的,我们每日奔走于世,寻求安稳,又何尝不是在寻觅归途?这藏身立命之所,亦只是人生客栈,寄存着灵魂。终有一天,我们要归去,那些失散的故人,也许可以重逢,也许从此杳无音信。

  她认真地活着,认真地过好每一天,也只是期待以一种最美的方式与他们重逢。她静静地守在他们的寓所,一个人看云听雨,年年如故,岁序安适。她的一生看似漫长,然而故事不多,是那么明净坦荡,有情有义。

  她还说,她要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其实,这百年光景,她只是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平静地生活,过尽沧桑,却又纤尘不染。人世间,寿命不能自主,缘分不可强求。她的内心强大而清醒,一如她的人生,简单地开场,平静地落幕。

  我本喜静不喜闹,但凡人喧鼎沸之所,我皆避而远之。繁华的市井亦被我理所当然地拒于门外。我更不想在此时衬景留名,沾染无端的是非。于她,我只是心存敬畏,生了感动,而她一生的阴晴圆缺,我更是所知无多。

  有缘的是,我在她的故里无锡,太湖之畔,暂寄了十年。至今我都不知,她曾经居住在哪座高墙深院,又隐于何处人家。此生亦不能与她有过相遇,更无有回眸,只是看一段她走过的山水,读一本她写下的书籍,听一首她喜爱的戏曲,当是足矣。

  命运的波澜何曾真正止息,唯有离去之时,方可安静无声。百年也只是一缕轻烟,说散就散,能留住的,当是内心的风景。在这多变的人世,无论悲欢凉薄,皆要深情安好地活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