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今生最美的修行 - 卷六 往来的光阴


  十年前,我亦年华正好,
  一个人背着空空的行囊,有踏遍河山的决心和勇气。
  带着天南地北的尘土,来到山水江南……
  我想着,有一日就算离开,亦不过是回到从前,一贫如洗,又能如何?


01. 春日迟迟

  《诗经·小雅》有云:“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这个春天,仿佛来得有些迟缓,却到底如约而至,燕子过柳穿堂,桃杏繁花满枝。桥上行人缓缓,桥下流水淙淙,有一种现世的华丽,心里生出怅然之思,不知该拿什么来般配春天的美。

  我生性素淡,爱清雅脱俗,不喜艳丽之物。幼时与邻居同伴去山间野外采摘花草,亦择清素之色,不爱浮华。采得的山花带至家中,插于陶罐,摆放在雕花的古窗下,月光静静洒落,连梦都是清朗的。

  梦里河山,早已远得看不到尽头。那个野地挖荠菜,陌上采桑,檐下剥笋的女孩,已然住进了城市里的小庭别院,过着碗茗清烟的闲淡日子。岁月无情啊,这些年我竟是从苦乐哀怨里走出来的,被光阴执意添了世故沧桑。

  记得村庄檐头廊下的春雨都是柔情的,洁净无私,不带丝毫怨意。春阳浩然,雀鸟欢语,日月星辰,人情风物皆是好的,乡间的生活虽简朴清淡,也有闹腾喜气。谁家遇荒劫灾难,变卖了田地,典当了饰品,那一切皆与孩童无关。守着柴门茅舍,淡饭粗茶,始终不觉得苦。

  此时春光与往年似有不同,又或者每一个花开的季节都各有其风姿,连同身边的人事亦悄然更换,而我大好年华,辜负在了文字里。早春的梅怕是落了满园,所剩无几。说好了择个吉日,带茶去游园踏青,又被我的懒散之性给耽搁了。虽不是承诺,到底失信于她,茶也不哭不闹,赏花之事草草作罢,窗外春光还在。

  厅堂有一片宽敞之地,是茶的国,那里有颜细心栽种的盆景,花草茵茵,静美多情。茶将她喜欢的玩具铺放在花梨木桌上,可以独自玩弄一天,不知孤单,不知疲倦。我似乎吝惜给茶的时间,对之亦少有温情,她知我此生与文字纠缠,故对我心存敬意,不以为意。

  颜好似人间四月里走出来的女子,明净清澈,若春水春风。记得以往的岁月洒然闲逸,居于陋室,仍自风雅。春赏梅,夏采荷,秋游湖,冬煮茗,其情其心,婉约自然,不惊动人世。如今,她整日沉浸于珠宝玉石,不问世故人情,忽略山光水色,却也妙乐自处,物我安然。

  那时春日,外婆安好,父母年轻康健,有一种物正人新的珍重。一场春雨后,庭院青石的苔藓滋长,后山的竹笋拔节,瓦当上挂着谁的叹息,小巷里又不知留下了谁转身而过的背影。那时亦无忧,嬉戏于春溪柳岸,往返在山径长亭,每一日都是佳节良辰。

  惊蛰一过,万物醒转,村里的男人去了田地里耕种,女人则于溪边洗衣洗菜,或采桑养蚕,小孩去学堂读书,或于树荫里玩耍。白日里,家里的院门皆是虚掩着的,也无亲客来访,忙碌的岁月却又是那般闲静。人心也是简洁的,各自守着安稳现世,不慕远方的繁华。

  幼年的我虽素日与邻伴奔走于溪山野外,拔笋捞萍,但更多的时候是独自檐下听雨,楼头看云。尤喜坐于老人身旁,静听他们讲述久远的故事,看着他们平静和悦的神情,内心宛若杨柳新绿,自然美好。直到有一天,我走出了村庄,过凡城闹市,终觉世间富贵荣华都不及竹源故里那一片桃花林。

  后来有了梅庄,我漂泊半世,经劫遭难所修筑的小小净土。但这仅仅只是我红尘深处的栖身之所,我梦里的梅庄仍在世外。南方的春,风姿万种,妩媚多情,姹紫嫣红远胜旧时村落的山花野草。可我对此时春光竟无幼时的爱意,心生怅然与苍茫。

  春阳下喝茶赏花,也是静的,只闻得茶汤的声息。炉中的香已过半,春风过处,多少不如意之事亦敞亮明净。颜在厅堂的阳光下摆弄她的珠玉,静静地听我诉说曾经的山村旧事。那些与她无关的人,无关的事,却无有丝毫陌生之感,仿佛她也是村庄里的人,和我一起采过茶,听过戏,结缘于今生。

  小茶在案几上低眉作画,醉心于她的孩童世界,若有若无地听着我与颜的细语。漫漫春光在窗外游走,浅薄又深远。茶水品尽的杯盏,盘中散落的珠玉,以及小茶随意涂鸦的画作,都静静地搁置着。有时觉得当下的一切恍然如梦,我分明还是那个女孩,倚着一扇老窗,不知世上的愁念与伤情。

  幽火炒茶,薪火煮之,那时不解茶的韵味,只知取上一小把青叶放入壶中冲泡。我爱茶水氤氲雾气与那茶的淡淡清香,喝上一壶,只觉绵密深长。颜爱茶,亦如我,有时我与她同坐茶室,从晨晓喝到日落。梅庄常年门庭寂静,然草木有心,待寒梅斜过窗户,新竹上了屋檐,便知春至。

  东坡居士有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则是一日不可无茶。茶简单安静,无论你走得有多远,背负了什么,一壶茶便可以让你放下一切,甘于平淡凡庸。我想着,有一日我可以舍下小茶,舍下人世间种种情缘,终舍不下陪我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那盏茶。

  或许我是梅花的化身,有时竟觉连喜悦都是清冷的。我与尘世的一切物事,喜爱的,不喜爱的,皆已平和相待,也无谓计较得失。内心深处仍是傲骨不减,多少风光虽是好的,也不肯轻易屈就。我与人相处,清淡无间,不生猜嫌,却又省略浮华,各自珍重。

  看惯了春风秋水来去从容,自知世间多少无理情缘都会有个了断。生老病死不由自主,日子有时需谦卑谨慎地过,纵是离合无常,也无遗憾。我的前世今生不过是庭院深深里的翠竹杨柳,是那凡妇,朴素含蓄。故梦里所期待的,始终是黛瓦白墙的宅院,依山临水,院外有采不完的野花,摘不尽的春茶,赏不完的烟霞。

  岁月待人总是好的,我本无隐逸之心,也知世上许多情意是该珍重的。但生性爱清净,怕一切繁闹之事,愿在小户人家做个婉顺的女子,守着门前几株桃李,不争不扰。蜂喧蝶飞的春光被关在门外,来时安静,走时也无离愁。人世悠长,山回溪转,天道苍茫,终是庭静意幽,消灾得吉。


02. 过去的城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城。这座城宽阔又喧闹,看得见世间万象,装着荣华与清苦。这座城安静又孤独,远避凡尘,只剩下自己的影子。我坚信,只要守住内心的城,无论外界山河怎样浩荡,这里始终安然无恙。

  慢慢地,忘记了那些打身边擦肩的过客,忘记了以往与谁有过薄浅的缘分。简洁至美,清淡无言,如今我的世界纯净朴素,一清二白。没有鲜花着锦,三五知己亦不需要,甚至连梦也不多做了。就是这样清润的一个人,和平淡的日子相看两不厌,把寂寞的光阴过成一种美丽。

  过往的誓约以及深情的记忆,终被岁月抹去。有时,喝罢一壶茶,只觉天地明澈,世事留白,而我干净得什么故事也没有。也是,静好人生当从容洒然,无牵绊,无挂碍,更无相负相欠。走过的路,爱过的人,读过的书,看过的风景,都遗忘在那座叫过去的城里,而我是旧城里唯一的主人。

  相嫌相忘又如何?我与你亦只是有过偶然的相逢,你不曾为我铺过纸,研过墨,画过眉,描过唇;更不曾走进我的故事,参与我的离合,承担我的风雨。我的悲喜,我的灾劫,与人无尤;我的风华,我的端雅,亦属于自己。

  此刻阳光尚好,浩浩秋意直逼窗前,闻得楼下溪水声喧,风日寂寂。喜这晚秋时节,江山红紫,霜林尽染,世上人家这般深稳真实。光阴大美亦无私,世间万物各尽其能,各取所需,无有离愁和哀思。

  楼下谁家庭院花草欣然,假山亭台虽是一种简单的摆设,无旷远之势,却也精致灵秀。秋阳静洒阶前,晴光幽意闲远,往日只觉人世飘忽无常,如今却似寻到此生的归宿,再不愿劳心费神。然隐逸山林之心,又总在有意无意之时似光影徘徊,萦绕不尽。

  到底有执念,有不舍,纵是心中劈山植梅,终是夙愿难了。母亲说,亲人团聚,喜乐平安的温暖,远胜过你独居山庄,静扫落叶的清凉。母亲又说,人生不易且苦短,愿你好梦成真,今后尽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被琐事所惊扰。

  母亲虽为村妇,一生行至最远之处,也只是省城。本是性情女子,却与诗书无缘,她一生的时光都用来辛劳持家,相夫教子。与她相亲的,是闺阁的针线,是厨房的碗盏,是菜园的果蔬,是药铺的草药。

  但她内心的那座城,空阔明净,似秋水春风,无有遮蔽。她许我年少独自漂泊天涯,对我不务正事,经年打理花草,笔墨谋生的生活方式亦是知心解意。到了待嫁的年华,我始终寒窗孤影,她心有忧虑,却无多烦难,对我宽厚慈悲。

  这些年,我与她相隔山长水远,经历无数次聚散离合,每一次都是那般刻骨惊心。我害怕那双深情不舍的目光,穿透我假装洒脱又薄弱的背影,直抵内心深处的荒凉。多少年了,按说我早该习惯那样的离别,可到底骨肉至亲,看似从容的出走,实则是仓皇的逃离。

  母亲依旧守在那座古老的城里,安度流年,朴素简约。她深知今时的我再不是那个背着行囊,孤独遗世的女孩,落魄他乡,寄于檐下。我在梦里的江南安稳殷实,优雅自在,草木相知,茶书为伴。她说,无论贵贱,皆以平常心相待,今日所得种种,不可轻易荒废,当惜福感恩。

  我本清淡之人,深知人间功贵如过眼云烟。更知聚散无常,死生不定,自当遵循人世法则,荣枯随缘。母亲说,她不想用她深沉的爱牵绊于我,她只愿我做那株清雅的梅花,远离伤害,不落灾劫。那位年轻时容颜秀美,风姿绰约的佳人,如今已鬓发成雪,沧桑满面。只是她依旧美丽,有一种平和安详的美,让人踏实心安。

  如此,我便可以静守我的城,我的梅庄,写字煮茶,悠然自喜。生命虽渺小卑微,亦高贵端雅,世事如戏梦,也真实有情。我心坦荡无愧,以后的日子,自当无忧患惊惧。过往虽有遗憾缺失,有破碎悲伤,回过头,不过是雨后一场明净的风,又能奈何?

  诺言很美,温柔也善变。荣华让人安逸,亦使人懒散,只要内心富足坦然,一切得失成败,皆可有可无。流光锐利,易将人划伤,看罢缘起缘灭,纵然明日如秋叶离枝,匆匆赶赴死亡,亦要从容相待,不惊不哀。

  窗外阳光清朗,炉中的茶水已沸,不管有事无事,皆在一盏茶汤里消磨光阴。母亲曾说,我是室内幽兰,不宜多晒太阳,亦不可经受风雨,可这洁澈秋阳分明撩人情肠,又不肯惊动岁月。愿我数日来的咳疾在这晴光下慢慢消散,从此再无纠缠,似故人远去。

  此时,小茶在厅堂独自摆放她的玩偶,沉浸于她的小小世界里,纯净喜悦。颜借着午后的阳光,端坐花下,把玩她喜爱的珠玉,安静美好。而我于桌案前,敲着细碎的文字,记录简单的心情。远方的母亲在她的南城,不知与谁絮说她的人生旧事。

  这壶茶时暖时凉,我们的杯盏时满时空,一如人生阴晴难定。我问颜,倘若有一天,今日所得一切皆烟消云散,付之东流,会如何?她说,纵是一无所有,清贫如洗,亦无所忧惧,大不了重新再来。年轻真好,可以毫不吝惜光阴,更不怕虚度时光,静心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

  错过的亦无须在意,失去的更不必伤怀,守着简单的物事,喜好随心。颜说,无多想法,只要一个明净敞亮的庭院,在里面侍花栽草,玩珠弄玉。简约古拙的装饰,一桌一椅,一茶一席,便可抵挡世间一切变幻。

  人生散淡是清欢,任何的修饰和雕琢都是多余的。在最好的年华,爱最美的自己,是福气。做一个从容优雅的女子,简洁不失精致,沉静不失娇媚,端庄不失风情。似雅室兰草,清芬无尘,低眉含笑,顾盼生姿。用一颗纯净的心,看往来的芸芸众生,安住当下,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这样也好,将昨日一切都封存在过去的城里,自此与之风景相忘。若真有宿命,当早已安排,或生或死,或贫或贵,或聚或散,不必计较在意。以后亦当随心随性,无论炊烟人家,寻常巷陌,楼台屋檐,皆可作隐身之处,皆可安然静好。


03. 还忆西湖

  我是赴约而来,赴一场千年的约定,亦是一段今世的情缘。江南清秋,西湖风景明丽深远,毫无遮蔽。这座城因为西湖山水减弱了一些王气,多了几许柔情。山河更替,粉黛春秋,人世这般山长水远,千古游人亦是这般善感多思。

  江南风流之地,总让人生出怀古之心。临安旧迹,南宋遗风,此地出过多少帝王将相,又走出多少才子佳人。每次邂逅山水小桥,途经寻常巷陌,都想安居下来。愿长留平凡百姓宅院,做个街坊小户人家,守着简约日子,淡泊无求。

  说不爱世间富贵荣华是假的。我内心深处到底眷念烟火人间,时常为一些微小的事物感动不已,对伤害自己的人从不生恨意,相逢是缘,皆要温柔相待。无论今生爱与不爱,终有离散的一天,愿我可以与你微笑道别,从容不惧。

  看罢世间多少流离,犹惧尘海飘零。湖山亦有情,不负众生山水痴心。当年苏小小也是舍不下西湖的秀水灵山,用尽一生的情感,埋骨于此。千百年来,唯留一座孤冢,在西湖之畔,静看四季风物,过往碌碌行人。

  泛舟西湖,晴光水色,青山半隐,过小桥烟柳,远离人烟。平湖如镜,皆是水气,偶有鸥鸟飞过,终是无有牵挂,成了转身即逝的风景。尘世与湖心只是一桥之隔,竟恍若前世今生,此处水墨氤氲,桥的对岸雾霭迷蒙。

  我此生错在多情,对草木山石,春风秋水,梅花翠竹皆有无限情意;亦错在重诺,为了一个飘忽的诺言,倾付一生的情爱与热忱,至死不渝。于西湖,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西湖于我,则是过尽万水千山所寻得的归宿。

  西湖本没有故事,这里的山水两情相悦,不与世人争欢。是我们贪恋这儿的景致,让原本清简的风物华丽深藏。后来,这里的草木砖瓦都成了古迹,长亭短巷亦都生出故事。我爱它淡妆天然,亦爱它风流雅意。

  我曾在深冬时节去西泠印社赏梅,迈过门槛的那一瞬,邂逅那株盛放的梅,仿佛和前世的自己深情相认。此后,梦里千回百转的,始终是那个惊艳的瞬间。那场迷蒙的烟雨以及西泠草庐里氤氲的茶雾,温暖了整个寒冬。

  此时江南清秋,本该桂子绽放,明丽芳香。奈何一场风雨使之繁华落尽,丝毫闻不到它馥郁的芬芳。难道是我这株梅花遮掩了整座杭州城的桂子?自古梅花多傲骨,亦只是暗香浮动,又如何会与别的花木争艳?

  倒也惊奇,西湖归来,满城的桂子又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盛开。开在江南美丽的午后,文静亦喜气,华丽亦淡雅。它走时潇洒决绝,来时风情妩媚。不为世间任何一桩情事叹息,亦不为红尘任何一个背影守望。

  而我的魂灵还留在西湖的浩渺烟波中,始终不得归来。那日,水光潋滟,西湖泛舟,途经曲院风荷,过石桥杨柳,抵达漫漫湖心。船夫似亦被那人间画境所感染,桨声缓缓,不忍流转。西湖的鸥鸟不惧生人,掠水而过,栖于枝头,怡然自得。

  船夫顺水撒网,捞得几只螃蟹,笑容满面。只道夜里归去与家人品酒食蟹,浮生如梦,一醉方休。西湖的船夫经年累月地被山水浸润,自是有情。他说,十年修得同船渡,这数十年的泛舟生涯,不知结下多少缘分。我于他只是西湖波心的一个微小涟漪,转瞬即逝。

  杭州有句名谚:“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择一雨日,再次泛舟西湖。蒙蒙烟雨中,西子湖仿若打翻了墨盒,千年的翰墨静静流淌,水天一色,无有边际。而我亦成了西湖的风景,在山水中烟视媚行,风姿绰约。

  张岱《湖心亭看雪》写:“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西湖之景,亦如浩浩人世,风晴雨雪,无有尽藏。但凡静美山水,照影惊心,皆生旷远禅意。人在日月山川里,终不忘烟火俗世。回到紫陌红尘,古城闹市,还是做那个煮茶烧饭的寻常女子,守着斜阳庭院,随缘喜乐。

  每每于桌案品茶写字,自觉端庄安详,入情入理。窗外四时风景悠然而过,不必说盟言誓,所历之事,件件皆真。世事无定,怀中之锦袋里藏着金银细软,沉甸甸方觉稳妥踏实。日子亦是如此,安享粗茶淡饭,一切自然平静。

  世事山河,多少兴亡沧桑,恩怨离合,亦不过是流年里的云影日色,不落痕迹。虽历秦汉硝烟,唐宋风云,明清雨雪,到底江山依然,岁序如故。看似年景凋敝,飘忽仓皇,百姓人家依旧平淡,人间现世终究无恙。

  西湖的山水就是这般从容坦荡,千百年来,陌上行者皆是过客,亦为归人。春风桃李,秋叶白雪,四时无常风景,皆让人谦逊喜爱。明明遭遇过劫数,历经过沧桑,却始终清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故事,干净美丽。

  我此生愿如山水,惊鸿照影,含蓄风流,美得清明亦贞静。无论到了什么年岁,皆千娇百媚,端正安详。人生一世,修行一世,我亦不过是在悠长岁月里修身克己。宁愿落入俗尘乱世,做个凡妇,也不肯常伴春花秋月,悲情一生。

  来时秋阳明净,恰如最好的年华,走时唯有烟雨,淡淡送离。不知是割舍不下西湖的山水,还是舍不了那段注定的尘缘,又或许都不是。内心空落,无处安放,仍是静静的,不需要任何安慰。一切留待给将来,山水还在,日子亦是长长的,无有尽头。


04. 十年尘梦

  冬阳温和,阳光细碎地透过萧疏的枝叶,斜斜地洒落进来。弥漫的粉尘不知从何而来,不知飘去何处,却到底不能着于我身。六祖惠能有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内心的清透明净可以抵挡世间一切浮尘乱烟。我的世界似乎越来越安静,简单,无论晴雨冷暖,案几上摆放的永远只有一盏茶。这盏茶可以洗去铅华,抵消万千风景,令我过世事而从容不惧,遇灾劫而无恙无伤。

  是的,我心坦然,人生多少悲欢浮沉,已是经过。名利似烟,情如朝露,皆是来去匆匆,纵算你尽心尽意,依旧若滔滔逝水不可挽留。宿命无常,起伏难测,唯内心波澜不惊,方可止息。我说了,什么都可以失去,万事皆可放下,只要余生有喝不尽的茶,赏不完的花。

  半世风雨,十年尘梦。周作人把茶喝出了境界,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十年,短暂亦漫长,不过是几个春秋的更替,足以让一个人经历无数次生死离别。十年,不过几场花事,几度飞雪,又足以让红颜成白发,让沧海变桑田。

  沈从文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个人是张兆和。在年华正好时,他们发生过一段铭心刻骨的爱情。可最后,他们之间亦生了隔阂与疏离,没能同生,亦没有共死。留下赏心悦目的文字,让世人去追忆他们当年的情投意合。

  十年前,我亦年华正好,一个人背着空空的行囊,有踏遍河山的决心和勇气。带着天南地北的尘土,来到山水江南,这座有梅花的城,有大佛的城,这座有人文气息的城市,亦是孤独的城市,后来便再也没有离开。然而这里并无故交,亦无可依恋,我看似安稳富足,实则依旧形单影只,空无一物。

  我想着,有一日就算离开,亦不过是回到从前,一贫如洗,又能如何?我所改变的,只是被岁月老去一点沧桑,该我有的,依旧还在,不该我有的,早已远离。或许这世间本无故乡,亦无旧土,你所喜爱的人在哪儿,家便在哪儿。又或者你将梦搁置在哪儿,你的归宿就是在哪儿。

  有些人,相逢刹那恍若故知,有些人,走遍千山形如陌路。我当是心性淡然从容之人,一生良善磊落,不攀附于权贵,不牵挂于世事,亦不相欠于众生。我眼中的人情物意,皆是好的,虽与我无多相亲,却到底不生纠缠。我心中的山水草木,皆有禅心,纵不能朝夕做伴,亦是情深不减。

  那日见一上了年代的青砖,中间凿开,栽种野生菖蒲,十分古意。心存欢喜,将其购来,摆放于桌案,煮上闲茶,与之相看生情。菖蒲叶片飘逸而俊秀,安然于老砖,苔藓裹茎,若深山隐士,被移居红尘,不改淡泊之心。

  有位故人一生清简素淡,她说,万贯家财要的也只是平淡的衣食住行。她不爱金银珠宝,亦不喜玉粒金莼,远离奢华骄纵,亲近简约朴素。她若兰草般清雅素颜,衣饰干净无华,却又是世间好山好水所不能及的。她生活中的物品没有华丽修饰,总是那么安静天然。

  我多年文字修行,不及她片言只语。素日里,尽心费神想要删减的物件,于她从来都是空无。多好的一个人,一如雨后洁净的清风,如晨晓那朵含露的茉莉,更似这山野中寻得的菖蒲。十数年不见,以为添了世故尘霜,换了情怀初心,再相逢,还是旧时模样,离我不远不近,无情胜有情。

  人生当知取舍,我亦不爱繁复奢侈,对玉石草木之心却始终有增无减。于茶,更是情深意长,一日无茶不宁不欢。我又说,世间万物我皆可割舍,千金散尽亦不惆怅,甚至有些期待,有那么一日,一个人往返于天地间,了无牵挂:或藏身于尘海乱世,或寄情在山林乡野,或漫步于幽庭小园,皆一样心肠,万事无关。

  那日宝钗生辰,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其中有一支《寄生草》,填词极妙:“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而后宝玉好似顿悟,自觉心无挂碍,从前碌碌真无趣。他生来不喜名利,爱胭脂红粉,恨自己生在侯门公府之家,愿此身漂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而化。他最后梦断尘寰,亦是因为林黛玉的仙逝,情绝缘尽,不然他于这人世尚要纠缠不休。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一件物,一桩事,是你放不下,割舍不了的。我虽不是一个忧深虑远的人,亦终有了却不尽的缘分,有不得释怀的情事。只是,曾经那个足以让我地动山摇的人,有一天与我离散,甚至不复相见,我亦该让往事随风。从今以后便再无可牵缠之事,无可知之心,更无可喜之人。

  是啊,做个空无一物之人,无论行至何处,都轻松洒逸。屋舍里诸多旧物,皆付出过情感,甚至与之有过故事,待到转身之时,又怎会换不了一次回眸?一事一物皆为负累,一花一草总是关情,莫如当下便慢慢舍弃。把日子从有过到无,把一壶茶由浓喝到淡。然后,天地清明,梦也多余。

  十年光阴,倏忽而过。放不下的人,早已丢失,舍不下的事,早已忘记。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安排一个结局,千百年来,多少旧事被岁月的风尘遮掩,成了永远解不开的谜。是我们太过认真,还是人的一生必定要用这些风景来填满?

  之后,还有多少时光可以用来消遣挥霍,不得而知。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亦是听之任之,不再计较,不生愁思。端然行走在阡陌之上,风和日暖,多么庄严的太平盛世,沧海一瞬,桑田随缘。


05. 往来的光阴

  白居易有诗:“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写的虽是他谪贬江州司马时的孤寂心情,却淡雅清新,韵味无穷。那时白居易落魄江州,无有佳人相伴,偶遇琵琶歌女,与之惺惺相惜。写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句。

  今日大雪节气,时令徙转,刹那芳华,这般仓促,这般不由人。儿时闻得大雪,心中喜悦,得知年关将近,辞别旧岁,换上新颜。母亲腌制咸鱼腊肉,晒满了庭院的竹篙和竹匾。幼时记忆里,年年逢瑞雪,岁岁是丰年。

  大雪无雪,不见皑皑苍茫之色,亦无萧瑟寒冷之意。我独自坐于暖阳铺洒的榻前,喝茶吃果子,安然静雅。当下的一切万般皆好,不忍亦不许谁轻易闯入我的生活,惊扰我的平静。但凡再有丝毫的变动,我自是不愿,纵千金散尽,亦未必可以换取人世清欢。

  电话里母亲教我腌制萝卜干,乡音亲切又熟悉,那阔别已久的音容,仿佛又在眼前。母亲虽心里挂念千里之遥的我,却多番劝慰,告知心安。她说,以后的日子,只要我平安开心便好。过往的愁虑依旧,丝毫无减,却愿意为我妥协,自此听信缘分,不再强求。

  母亲虽为乡间凡妇,一生不经繁华,也未曾去过更远的地方,看山看水。但她内心始终有一潭清泉,明澈见底,惊艳我心。这些年若非她的纵容,我亦不能漫随心性,任意浮沉。内心有彷徨与不安,却到底不被拘束,来去自如。她的恩宠成就了我现在诗酒琴茶的生活,也注定了我的孤独寂寥。

  有时我在想,前世我定然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凡妇,把贤良淑德都用尽,此生才会落不了烟火俗尘。素日里,我喜爱将屋舍打理得齐整干净,收叠的衣物,摆放的器皿,皆是恰到好处,一尘不染。亦爱一个人静静于厨下,细致地烹煮美食,心存感动和欢喜。更爱酿造花酒,腌制腊味,仿佛可以留住那些轻轻远去的光阴。

  人生若可以重来,我想依旧会以这种方式存在。尽管我期待世间平凡的幸福,但我不能违背心意以及今生的使命。幸福到底是什么?有一个安稳的家,相夫教子,一生平淡亦未必是幸福。每个人心中所求不同,万物有得有失,你拥有了美好的梦想,就会失去简单的幸福。

  我今日所得种种,亦是付出了代价的。世人只见我花团锦簇,诗酒琴茶,可知我寒窗孤影,红颜白发;见我栖居江南,山水如画,可知我漂泊流转,老去韶华。结缘文字,寄身梅庄,拥有小茶,以及心中的山水草木,足以抵消十余载的风尘漂泊。还有什么可争,又有什么不满?

  庭园的叶子一天天地落,心中时有不安,恍惚还有未了之事,未尽之缘。与西湖相约已有数日,眷念西泠印社的那树梅,以及楼外楼的那壶酒,那盘龙井虾仁。还有那座似水年华的镇,总想着某个黄昏,独自背着行囊,悄然投宿在一家不知名的客栈,临水,看乌篷船往来,与每一个路人擦肩,却不回眸。

  是我太过贪恋深居梅庄的安逸恬淡,还是骨子里已然厌倦了风尘,又或是始终有放不下的事和牵挂的人。江南仿佛没有冬天,唯有雪落之时,才觉寒意侵骨。阳光这般静好,园中的蜡梅已开,杨柳还没发芽,窗外云来云往,一切如我所愿。

  人总说,去遇见未知的风景,以及未知的自己。而我所留恋的,则是那些曾经熟悉的景致。因为相遇过,便生了情愫,总会在百无聊赖之时,期待与之重逢。比如某座许下过心愿的古刹,或是西湖的山水,比如我买醉过的一家酒铺,或是一间清淡的忘记名字的茶楼。

  我心中想要去的地方真的不多。那些未曾谋面的风景,在书中读过便可作罢,无须亲历亲尝。千古人事相同,多少历史风物,多少锦绣河山,都散作尘烟。纵使我途经了它的时光,留下了故事,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我愿自在如风,不为古物迷茫,更不为世人停步。

  是的,我宁可静坐窗下,于一盏茶中消耗光阴,也不愿去看市井繁华,亦不慕名胜古迹。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地向往安稳与平静,期待做一株山林的老树,一直修行,一直不被迁徙。也许,永远看不到人世的喧闹,看不到更辽阔的云天,但是不必飘零,无须相争。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我的梅庄早已掩上世味的重门,偶有客人来访,亦只是小坐片刻,匆匆离去。如此守着江南的一小片天空,翠竹晴光,梅花冷月,只要一位故人,足矣。再无可忧之事,可遇之人,我陪衬着光阴,光阴亦陪衬着我。

  我是个散漫随性之人,内心又端静细致,于生活不喜计较,却过得丝毫不糊涂。焚香的香炉,喝茶的茶具,插花的花瓶,乃至用餐的碗盏,都不肯将就。却从不过问柴米油盐酱醋茶,不问价值几何,不知物价涨跌,亦无谓人情往来。

  如此随意,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报?那些烦急忧愁的日子已然过去,余下的是闲淡和清欢。无论去往何处,流落何地,或是遇见怎样陌生的风景,都无所惊惧。因为有一个地方,会将我收藏,这里不华丽,却简净;不宽广,却安逸;不繁闹,却隐蔽。

  倘若可以这样藏身一生一世该多好,与院里的草木,安静相处。怕人生浮沉多变,世事变幻莫测,多少念想,难遂心意。此生最忧心的,是居无所定,怕寄身檐下,连搁放茶盏的地方都没有。其实人如草木,草木无非经历荣枯,而人不过经受生死,我之所忧,看来真是多余。

  母亲说,她以为此生会留在那个古老的村舍,竟不想,也要经历几度迁徙。她又说,虽已是暮年,却依旧不知离开的那天会葬身何处。但母亲是个通透之人,她说天下河山皆可葬身埋骨,多少帝王将相尚且如此,更何况百姓乎?原本伤感之事,在母亲看来,太过寻常,我听罢亦内心平和。

  她是万般不要,只图平安。人生原该如此,疏淡,清宁,从容,是时候放下执念和妄想了,宽恕别人,谅解自己。这个节气,既无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也无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窗外阳光静好,坐下来,煮一壶沸水,冲泡一盏普洱,不争不扰。风过处,乱红飞舞,美到无言。


06. 游园惊梦

  习惯了一个人掩门遗世,碗茗轻烟的闲静光阴,竟忘了红尘还有许多未曾触及的风景。始终觉得,安静的独处远胜于和万千行人摩肩接踵。人性散淡,唯山水草木清欢,不增不减。内心清淡,方为真正的从容旷达。

  《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当为旷世经典,无可超越。杜丽娘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读罢令人心神摇荡,好处难言。也是,春日园林,画廊金粉,池馆苍苔,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

  这是杜丽娘的园林,而林黛玉的潇湘馆,则是这般光景:“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地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千古佳人,薄命一般同。但人生不只是被孤独冷落占据,还有许多明净的风景等着你去赏阅,有许多温暖的故事等着你去倾听。我喜静,世间万物,我亦皆爱,但钟情尽意的,寥寥无几。大美河山,有时于我也只是一种简单的存在,不及那明窗下的一件老物,一盏清茗,一株草木。

  我心淡泊,从来都是人珍我弃,人弃我取,名胜古迹,亦在于一份心得。午后,踩着细碎的阳光,素妆缓步,游园惊梦。江南的古园林婉转灵秀,庭台山石,水榭回廊,处处景致皆可乱人心目,不能自持。

  寄畅园曾为惠山寺的僧舍,后辟为园,名凤谷山庄,又名秦园。江南园林带着江南的精致和温丽,亦带着江南的妩媚和风情,更寄寓了主人的幽思和情怀。清时几代帝王几番巡游江南,皆行至此处,喜其古韵天然,爱其淡雅幽致。取泉涧,煮一壶佳茗,于案几上泼洒宝墨,亦藏文人之风雅。

  初冬的园林自是不及春日那边姹紫嫣红,百媚千姿,却亦是良辰美景正当时。整座园林被千万盆菊花所环绕,顿生淡泊清远之意趣。只是晋时那位一生爱菊的雅客不知去了何处,若他见今日园林风光,又会生出怎样的感叹,写下怎样的辞章?

  或许,陶潜独爱的,是他南山的菊花,是那村庄田园,竹篱院落里的一小片宁静岁月,无有大的风雅,只是浅淡的情致。仕途功名于他早是前生之事,那时的陶潜,只是一个寻常的百姓,在自家小院栽菊问松。偶与山庙的僧侣对弈吃茶,读经说禅,量晴校雨。

  花草与一个王朝的命运相关,亦和人的性情相关。陶潜寄情于菊,自知误落尘网三十余载,终携淡泊之心,隐逸南山,此生再不入仕。“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那日林潇湘一首《咏菊》夺魁,所吟的亦是陶公爱菊花高洁的品格。

  都说宋人独爱梅,难道我的前生有一世曾风流于宋代?在宋朝的某个山林,某座庭院,栽梅煮茗,和三五知己,填词作令,风雅无限。又或是如同林和靖那般,有幸得一雅地,隐于西子湖畔,结庐孤山,和梅花与仙鹤做了一生的人间仙侣。

  数十载的寂寞光阴,独有梅花相伴,仙鹤作陪。偶乘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几位高僧诗友往来,再不与红尘有任何的交集。心性恬淡之人,山水皆有灵性,草木皆禅,人世间的富贵荣华,恰似云烟,稍纵即逝,不存于心。

  我喜爱的梅,当在寒冬绽放,于江南的某处园林,疏影横枝,斜倚在雕花的瓦檐下。梅的幽香冷韵,自是百花所不及,于霜雪下,开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其余的季节,它只是一株寻常的树,纵有过客打身旁走过,亦是不肯回眸。

  一如此时的我,寻幽在一间修竹阵里的茶馆,青石上覆满苔藓,落叶满径。讨得一杯龙井,打发冬日午后清寂的光阴。池亭静水,往来如织的行人,于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风景。我心清宁,不过借这幽静之所,喝杯淡茶,寄怀远思。

  古时深宅大院,红墙绿瓦,又岂是人人可以游园观赏的?如今,已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蜿蜒青石的路径,斑驳锈蚀的铜门,仿佛还有当年帝王将相走过的影子,留存着他们的温度。世事沧桑,老旧的只是风物人情,时光仍旧静好,不改初颜。

  世人皆爱寄畅园的静雅风光,我却独喜惠山寺后院的一处清幽之所。唐人有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里的草木,比之别处,自有一种风流底蕴,灵气逼人。小小园林因四时不同,而景致不同;人心不同,而情境不同。

  我与这里无有约定,却年年相逢,至今已有十余载的尘缘。它伴我走过漫长的岁月,陪我历尽尘世坎坷,亦知我种种人生境遇。这里的一花一叶,一石一木,皆有禅心,通晓过去和未来。我于它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行客,它可以预知我的前世今生,亦可以转瞬删去一切,当作我从不曾来过。

  佛说,圆融自在,万境皆空。这座千年园林,看似有历史人文,有情感故事,却也只是空山空水,空无一物。而我亦不过是空空一人,忘记过往,不知将来,只存活于当下。人世三十余载,除了一身的风尘,还有些什么?又能带走些什么?

  日影飞过,落叶萧萧,光阴流去匆匆,有痕亦无痕。世间所有的缘起,都有缘尽之时,纵有万般放不下,亦要割舍。比如这劈山修园的僧者,这凿池筑亭的主人,他们亦只是借住了一段时光,和我们一样,是这里游园的过客。在自己所爱的季节里,做了一场梦,不惊扰山神,不惊扰佛陀,更不惊扰众生。

  恰如我那前院栽花,后院煮茶的庄园,恰如庭院里那几株梅花,有一天,它们的主人亦不是我。而今生陪我做一场游园惊梦的人,又会是谁?你听,那执柳的书生,低低地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07. 自由的风

  说好了到了这年岁再不理是非,不问尘事,不取悦别人,更不为难自己。果然,我成了一缕自由的风,独自行走于江南山水之地,邂逅一些想要遇见的风景。以为可以如此背着行囊,在某座城市,任意停下来,不再离开,然而,我只有短暂放逐的勇气。

  和喜欢的人看世界,残山剩水也风流有情,与喜欢的人过日子,粗茶淡饭也弥足珍贵。经历了十载的风雨沧桑,辛苦奔忙,方有了今时的散淡闲逸,温暖富足。是的,我应当把日子过成诗,天涯处处皆可藏身。任何地方都有一间安稳的屋舍,有一盏属于自己的茶。

  往日,内心总是多生忧惧,看到湖光山色,翠绿桃红,虽心存欣喜爱慕,亦不敢逗留。遇见有情怀的城镇,有眷念与不舍,也只做过客。或许是此生注定情多,见山水有泪,感草木有心,不轻易承诺谁,更不敢轻易背弃谁。看似洒脱自在,然所走之路,所做之事,皆有所羁绊,不可随心。

  时常想着,一个人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无有牵挂,亦无愁思。就那样被遗忘地活着,安静于某个小院,看流水轻烟,赏春花秋月。流年匆匆,一半岁月给了过往,剩余一半给了未知的将来。也许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稳妥地过好当下,不生猜忌和惆怅,也不留遗憾与悲凉。

  看到一段话,心生感触,甚是喜欢。“多艰难的日子,也会经营出一碗饭,一盏茶,一张床,一束光,一些爱。我知道我可以活得很好。在某座寂寞城市的一角。”

  曾经的我,亦是一个人飘零于寂寞的城,那么卑微又骄傲地活着。我甚至羡慕攀附在这座古城墙院的青藤以及石阶上的苔藓,纵是刹那芳华,亦可根深蒂固,无须迁徙。不似我,途经迢遥山水,为一个虚幻不实的梦劳心费神。

  也罢,多年耕耘,亦算是得偿所愿。我典当了青春,与草木相约,也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情缘,终是匆匆而过,不留痕迹。那么艰辛的日子,长情相伴的,是小窗的月,帘外的雨,以及亭畔的柳。慢慢地,便有了一檐一舍,一茶一饭的生活,可以安静无忧地焚香抚琴,临窗看雪。

  我自是不再年轻,在这座应当熟悉却始终陌生的城里,过着散淡不争的日子。来时无有亲朋,十载之后,依旧如故。所识得的不过是旧园的几树梅花,湖山后面的故事,以及隐藏在大佛脚下那一卷终究读不懂的经文。

  我心如水,澄澈清净。一如往昔,徒步去庙宇听一场禅事,于深山吃一碗素面,在茶社喝一碗清茶,所有的错过缺憾,哀怨离愁,皆可消散。以往把飘零当作落魄,如今且作归宿。我所行经的地方,所遇见的风物,与众生相关,却又都是美好宁静的。以为此生与这座城缘定,内心却隐隐预知,有一日我会辞别此地,去往更隐蔽之处,和所喜之人,相伴不离。居小院茅舍,有旧书陈茶,几畦菜地,一院花墙,一束阳光,静静地相守便好。

  歌者刘珂矣唱:“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说到底,看山看水,饮酒吃茶,也只是盼着有那么一个相知之人,陪你风霜雨露,共赴人世烟火。来世或为放生池中的莲,或在佛陀脚下听经,或仍是浮生中的一粒粉尘,都不重要了。

  从不曾期待在红尘深处,或某个城市,会邂逅一个温润如玉的人,与之发生一段情事。唯愿缘分切莫自作主张,给平静的日子增添无端的愁烦。而我便可随心做那缕自由的风,行经唐宋盛世,明清华年,不留踪影,无有相欠。

  我多次去西湖观山玩水,最难忘的还是西泠印社那一树梅。无论它是枯树虬枝,还是繁花胜雪,皆从容静婉,不急不缓。你来与不来,去与不去,它都如此,不等候谁,亦不挽留谁。千百年前,苏小小乘着油壁车,往来于山水间,可有一树梅,为其年年绽放,不离不舍?

  就算有,那树梅终是抵不过那位骑着青骢马的男子,她为他魂断西泠,无有怨悔。她一生痴恋山水,多才多艺,若非为情所缚,又何曾不是一缕自由的风,行走在湖山之间,毫无牵绊?她葬身于山水,不为来往过客,只为那曾经一见倾心之人。

  红颜千娇百媚,亦只是画堂前的一阵风,不及湖畔的柳,梁间的燕。人生一世,但求无有所愧,不负于人,也不弃于物。你若情深义重,我自温柔相待,如影随形。年景凋敝,在我眼里,亦是好的。浩荡江山,看似繁华胜极,到底有隐患,我置身于其间,却无跌宕,无忧惧。

  人在得意时,只觉天地旷远无穷,失意时,又觉河山曲折逼仄。胜者固然可喜,败者亦无悲歌,千百年后不过成了街坊巷陌酒后茶闲的笑谈,落于江湖,一丝涟漪也不会有。如此想来,有何可悲,有何不舍?给心灵找一处栖息之所,纵是处落叶空山,也觉安稳踏实。

  有时想着,日子当平实凡庸,微薄的银钱,只需把米缸的米买好,素菜清茶,人闲物静。万般富贵荣华,也只是云烟一朵,唯自身清好,方是圆满。柴米油盐是一生,诗酒琴茶亦是一生。我愿这样富足又拮据地过下去,像诗又不是诗,看似烟火迷离,又清澈无尘。

  我心恬淡素雅,又渴望人间情味,被幸福填满。如若可以,此一生简净,无有厚重之感,过着寻常日子,不生怨念,也不生悲哀,不凌乱,也不困顿。虽说飘逸如风,行经人间陌上,看日暖花开,内心则期待有一处清凉小院,和所爱之人朝夕相见。

  然后,说好了,一生一世安静地走下去,不相离,不相负。每一日都是良辰佳节,一刻千金,无须痴心爱意,相看便已惊心动魄。过最朴素的日子,把人世喧闹转成一种静意,直到地老天荒。

  漫长看不到尽头的一生,也许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走过,像梦幻一样,恍惚又真实。而我们苦苦经营的那盏茶,是暖是凉,是浓是淡,已然不重要。如有一天重回落魄,也无怨尤,也不怪人。我知道我可以活得很好,像风一样,自由又安然地在寂寞城市的一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