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_却是旧时相识 - 卷二 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弱水三千

  人海茫茫,不过一个你,一个我,擦肩而过的缘分,执手相看的身影。都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然而这一瓢,亦是在汪洋大海里觅得。缘起于此,亦尽于此。

  一样的春风,不一样的心情。细草柔柳,百花入眸。李清照坐于花枝下,百无聊赖。她本明朗之人,万物不能轻扰其心,对人世亦无惆怅悔意,如今心中却因相思起了悲伤。

  大宋王朝,在那时也有了悲凉之气。宋哲宗病逝,端王赵佶在向太后等人的极力推崇下,得以即位。他便是那位“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的宋徽宗。

  宋徽宗,能书善画,师从诸家,取意天然。他自创瘦金体,落笔清瘦,又风姿绰约。他在画纸间,绘高山流水,描阳春白雪。他曾说:“朕万几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耳。”

  徽宗精于工笔画,花鸟、山水、人物、楼阁,无不喜。提倡诗、书、画、印结合,相映成趣。他的画,形神兼具,用笔灵活清秀,舒展自如,有祥和宁静之气。

  他亦注重写生,体物入微,以精细逼真著称。相传,他曾用生漆点画眼睛,使之更加栩栩如生,令人惊叹。

  宋徽宗爱茶,撰写了《大观茶论》,为历代茶人所引用。宋朝盛行茶事,有点茶、斗茶、茶百戏等。徽宗精于茶艺,多次为臣下点茶。蔡京《太清楼侍宴记》载:“遂御西阁,亲手调茶,分赐左右。”

  这样一个帝王,可以将花鸟画入山林,将飞云起于泉石。他品百草,饮花露,却不能打理万里江山。他倘若不做宋徽宗,当与万物众生更加相亲,坐于他宽敞的书房,安稳地写着他的瘦金体,淡然闲适,不扰不惊。

  宋朝的山水风月,诗词茶酒,原本足以滋养他一生,他却被困在龙椅上,看着日渐萎落的河山,无能为力。他只想做个散淡的闲人,品茶作画,风雅无边。岁月待人总是好的,缘何辜负了他。

  所幸,世间还有一段美丽的尘缘,等着一些人相聚,相守。自那次匆匆邂逅,李清照再不能回到纯粹的自己,只因心里住了一个人。满腹幽怀,万千情思,皆付于词中。

浣溪沙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女子的爱,水远山长。她心中的欢喜,胜过了忧愁。这段缘分,于恰好的时间出现,亦算不负她韶华。她知道,以后与那人相关的一切,皆是称心的。一旦付出,此生亦无怨无悔。

  而他,自逢了那倩丽身姿,相思难忘。每日捧读她的锦词秀句,更是魂牵梦萦。那时的赵明诚未得功名,还是太学生,但他博览群书,深谙金石书画收藏,也算出类拔萃。

  一日,赵明诚趁太学歇课,约了李清照堂兄李迥,一同前去拜访李格非。赵明诚虽是赵挺之的第三子,但他生性豁达,不拘小节,无党派之分。他此次前去李府,说是拜谒李格非,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到时,李清照正于庭院打秋千,香汗淋漓。闻得有客来访,慌忙躲避,偶然一瞥,知那俊朗公子正是多日来想念之人。倚门回首,院中青梅似通灵性,风过处,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打秋千,为古代闺房女子消遣的娱乐。她们素日里,除了女红,再无别事。东坡曾有词:“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李清照便是那墙里的佳人,赵明诚则是那多情的过客。她知他心意,故不刻意回避,只藏于门扉后,悄悄窥看。后来,便有了那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沾衣透。
  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女儿娇态,婉转情思,落于纸上,生动且真实。在她心里,他便是她的词,字字如珠似玉,愿惜之爱之。有缘之人,如见花开,不必经受时间的消磨,便已情难自禁。

  赵明诚和李格非品茶对话,自是心不在焉,有些拘谨,甚至不知所措。他脑中浮现的,是方才李清照荡秋千的模样,似飞燕,若彩蝶。辞别时,他亦见得门前的青梅,暗香盈盈,春光那般明媚,一如他们的情缘。

  奈何这缕梅香,入了心扉,自此再也挥之不去。赵明诚归去后,比之从前,相思更紧。他迫切想娶清照为妻,却知彼此之间,隔了一片难以逾越的沧海。

  赵明诚虽是太学生,却知道父亲赵挺之和李格非因党派之分,素来政见不合。他知道,倘若自己直接对父亲坦露心迹,必遭拒绝。百般思量,赵明诚打算以一种婉转的方式,对父亲诉说心事。

  元代《琅嬛记》曾记载,有一日,赵明诚做了一个梦,醒后,甚觉怪异。他便告诉赵挺之,说梦见一本书,其间内容皆模糊不清。唯记下三句话,他不解其意,盼父亲解答。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赵挺之看罢,知这只是简单的文字游戏,不足为奇。然赵明诚之用意,他已心知肚明。

  此三句话,是“词女之夫”之意。赵明诚费尽心机,以梦为由,亦只是转达父母,他早已心有所属。那时的汴京城,才女如云,然享誉京师的,独李清照一人。

  赵挺之是何等人物,他身居高位,城府甚深。如今宋徽宗登基,朝局动荡不安,形势暂不明朗。他素来和李格非政见不合,又怎肯轻易答复儿子和其女的婚事。

  赵挺之是王安石变法的拥护者,与保守派苏轼、黄庭坚等结怨甚深。李格非作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自然也成了赵挺之猜疑排挤的对象。

  在苏轼看来,赵挺之贪婪无比,学问和品格,无可取处,难当大任。曾有言:“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赵挺之心胸狭窄,是有仇必报之人。在那之后的政治斗争中,他对苏轼以及苏轼的门生,丝毫不留情面,可谓冷酷至极。

  赵挺之不能让任何事情,撼动其多年来苦心谋求的地位。他坚守的城池,亦不容许任何人侵犯。所以,这场联姻,他必须谨慎,稍有差错,将身入险境,难以脱身。

  所谓高处不胜寒,赵挺之看似游走官场,春风得意,内心无日不惊慌。兴时,则天高云淡,繁花似锦;败时,则功名散尽,人走茶凉。只是一入官场,又有几人甘愿随遇而安。

  赵挺之的拒绝,让赵明诚苦思而来的方法未能奏效,心中不免懊恼颓丧。然父命难违,他不得做主,只好埋头读书。闲暇时,继续寻访、收集金石书画,沉浸其中,不问春秋。一旦闲暇,那入骨相思,比梦还长。

  光阴似水,不为谁驻,年华若梦,欲画难成。光阴消逝于指尖,捉不住;光阴藏于鬓间,拂不去;光阴落于履下,且行且少。

  等待,对于一个男子来说,虽漫长,却也还能承受。而于一个女子而言,花季短暂,没有多少时光经得起消耗。

  他们心意相知,灵魂相通,却与凡人无异,抵不过世俗的隔阻。李清照每日于寂寥深闺,怅然难言,唯有尘埃落定,方能彻底释怀。

  那时的她,名动京师,才貌皆是上品。如此声名,不知惹得多少达官贵人、风流名士为其心动。况她芳年华月,待嫁闺中,去李府提亲之人,自是络绎不绝。

  庆幸的是,李格非通情达理,一直对李清照宠爱甚深。这样一位旷世才女,冰雪心性,他又怎忍心她受半分委屈。他不容许自己草率的决定断送她一生的幸福。

  官场纷纭,党派之争,成败输赢,尚有转机。漫漫人生,婚姻之事,一旦出错,则再无回转余地。这不是一场赌局,纵是,他们都输不起,也不能输。

  岁月无欺,虽说女子一生凄凉,却也平稳。嫁了那么一人,也就有了归宿,无论是爱是怨,是喜是忧,守一辈子便好。至于这一生有多长,早有定数,无须猜测,亦不劳挂牵。


之子于归

  我喜欢旧式婚姻的庄严稳妥,又喜欢当代婚姻的自由。婚姻本是人生一桩大事,牵系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这是一场修行,有人早些,有人迟些,也有人可以省略这个过程。

  旧式男女,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素未谋面,便要厮守终生。那种相守,需要非凡的勇气与决绝。他们之间可以没有爱,但要和对方同担风雨,共赴人生。

  并非我执着缘分,听信宿命,而是尘世种种际遇,早有安排,竟半点由不得人。若是男女相悦,情投意合,愿朝暮不离,任凭地老天荒;若是相嫌相厌,则余生漫漫,忧思难安。

  兵荒马乱的年代,瞬息万变,无人能猜测其中变数,亦不能预知结局。那时的赵明诚,每日郁郁寡欢,他的幸福,成了父亲用来巩固地位的筹码。旧时的帝王之家,官宦之家,虽锦衣玉食,却亦有寻常人不解的悲哀。

  有一个钦慕、思念的男子,于李清照而言,是一种幸福。原以为,此生寄情寒梅冷月,如今,她愿依附于他,将日子过成一阕婉约的词。

  只是他们明明同在汴京,情意相知,却隔了越不过的山水。她虽多情,饮佳酿清茶,写风流词句,静下心时,独对月色,想着这段情缘,又不免黯然伤悲。

  若干年后,有一位叫陆游的诗人写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世事变幻莫测,通达时或遇坎坷,入险境或有转机。这背后,有机遇,也有个人信念,结局或喜或悲,都要坦然。

  宋徽宗即位后,为平息多年来的党派之争,执行了一个折中政策,既不偏袒新党,亦不偏袒旧党,定年号为“建中靖国”,以示“本中和而立政”之意。

  宋徽宗爱山水自然,这把龙椅,他本就坐得漫不经心,甚至不屑一顾。守旧派和变法派日渐激化的斗争,令其神伤。如今不偏不倚之策,让原本纷乱不堪的朝堂,暂时有了些许的宁静祥和。

  那些往日相争的官员,亦觉彼此都有误会,愿自此消除偏见,不再兵戈相向。矛盾有了缓和,但谁也说不清这平稳之态能持续多久,也许一月,也许一年,也许更久长。

  自古朝堂变幻万端,这场风,吹拂千年,不愿止息。个人的起落,与江山的浮沉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然女子朴实无华的一生,可胜却王者的叱咤风云。

  正是当下平稳的时局,促成了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姻缘。赵挺之和李格非,虽分属新旧两派,但毕竟不是首领,不曾有过正面的纠葛和冲突,亦无深刻的过节。再者,二人同朝为官,彼此都不必太过气盛。

  赵挺之反复思量,应允这门亲事,合乎皇上之意,也顺了儿子之心。他知李格非之女李清照才貌双全,名满汴京,儿子能娶这样一位才女过门,亦是一件幸事。

  更何况,赵明诚对李清照早已青睐有加,几番央求,遇此良机,又岂有阻拦之理?才子佳人,两情相悦,且门当户对,可谓天赐良缘。

  几番衡量,赵挺之终于欣然同意了这门婚事。于是,赵挺之请了一位政治上相对中立的官员,去李家送草帖。

  李格非为人清正,视李清照为掌上明珠,她之婚事,自是慎思。他不为自己的仕途前程,但求女儿有个美满归宿。

  李格非深知赵挺之的为人,他们之间,永远有越不过去的沟壑。更何况,局势动荡,纷争难平,他不愿李清照卷入浪涛,负累一生。

  奈何生于官宦之家,又岂能过上平静安宁、毫无纷扰的日子。李清照的心意,他早已深知,如今赵家提亲,亦算其好梦成真。

  赵明诚的学识人品,可谓百里挑一。他少年有志,磊落澄澈,与其老谋深算的父亲,自是有别。李格非虽有顾虑忧思,却始终以女儿心愿为重,故欣然答应。

  宋徽宗的政策,赵挺之的成全,李格非的准许,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许,这就是缘分的可爱之处,亦是可怨之处。

  倘若没有这段良缘,便没有日后的无边风雅,斗酒斗词,赌书泼茶,共著金石。自然,亦没有她奔波流离的窘迫,天涯失夫的孤苦,以及美人迟暮的凄凉。

  或许,李清照游走于汴京城,亦能邂逅另一位才子。伴她诗酒年华,与她耳鬓厮磨,远离政治纷扰,相守终老。那么,她的人生,将是另一番际遇。她的诗词,亦会是另一种风致。

  她本独行,因了这段缘分,和他相聚一起,自此共度春风秋月。只是缘来难推却,缘尽则自散,万般是非荣辱,聚散离分,总难自主,唯求命运成全。

  人处世间,最大的幸运,并非拥有多少名利,而是遇到一个与自己灵魂相通的人。恰好,年岁相仿,恰好,相识相知。又恰好,真心相悦,不生恼怨。尘世知己,纵使不是夫妻,不是亲眷,亦不枉此生。

  俞伯牙摔碎了瑶琴,只因人世苍茫,再无钟子期这样的知音。若是心意相知,怎管那贫富有别,又怎管那关山迢递,唯愿超凡脱俗,不渝此心。

  古人有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读来有一种真切的无奈,刻骨的感伤。人间多少情缘,被世俗阻隔,难遂心意。只那般,无端付了春红,匆匆,太匆匆。

  唐时才女鱼玄机有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无价之宝,于达官贵人之手,代代相传。而有情有义的郎君,却是自古不多。天下男儿多薄幸,纵使相爱一时,也难守一世。

  自古动情容易守情难。女子的爱,不染尘埃,却念念不忘。男子的爱,似流水花开,消长难定。赵明诚不是画眉的张敞,不是偷香的韩寿,他只是赵明诚。

  汉时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博得卓文君欢心。她愿为之放弃富贵,不惧流言,与其夤夜私奔。后于街市当垆卖酒,甘苦相随,誓守终生。

  司马相如写《子虚赋》,蒙汉武帝赏识,又以一篇《上林赋》被封为郎。拥有名利的他,生了异心,欲纳茂陵女子为妾,故而冷淡卓文君。那时的他,全然忘记她为其私奔时的决绝之情,伴其风霜苦楚的爱意。

  若非卓文君用其惊世才情写下《白头吟》,让他羞愧难当,想必司马相如早已将她遗弃在千里之外,不肯问津。他自觉愧对文君,之后再不提纳妾之事,自此白首相依,于林泉安稳度日。

  才子佳人的故事,有良缘,也有孽债,李清照怎会不知。奈何她钟情于他,日后或荣或枯,或爱或怨,当是无悔。人生在世,无论以哪种方式行走,都是历劫。

  她只管当下,当下一切称心如意,便好。李格非给赵家送去了定帖,具列了房奁、首饰、金银、宝器、帐幔等物。李清照和赵明诚依了当时士大夫的习俗,商量之后,便简单行过婚礼。

  宴席上,满堂亲宾,鼓乐声声,执壶把盏,衣影杯光。一番喧闹后,万物静默,夜色清明,繁星满天。洞房里,红烛高照,她敛眉端坐,略施脂粉,妩媚倾城。

  两位玉人,深情对望,自此共一窗月色,几缕清风。以后的日子,她便是这里的新人,镜前他为她描眉插簪,厨下她为他煮茶熬汤。几千年来,大多夫妻如此,新人成了旧人,当下成了过往。

  宴尔新婚,郎情妾意,不知时日。她初为人妇,虽是官宦人家,亦无须过于拘谨。依旧如院外新竹,庭中飞蝶,自在翩跹。闲暇时,饮几盏小酒,填几阕新词,才情不减,风韵依然。

  那日,春花盛开,赵明诚携了她,去明光宫苑赏花。从晨起至日暮,直到秉烛,情致未消。李清照即兴填词,聊记一段风雅。

庆清朝

  禁幄低张,雕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竟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里,几枝先向日边匀。金尊倒,拼了画烛,不管黄昏。

  容华淡伫,绰约天然。妖娆艳态,妒风笑月。暮春三月,盛世升平,词人赏花亦惜花,有情更情深。她赏的是牡丹,或是芍药,名花或是凡品,皆不重要。时光静谧,春色花影,金樽玉露,又怎管烛尽黄昏。

  恰似当下之景,漫漫茶香,袅袅炉烟,不知吹去哪个朝代,何处墙院。窗外的世界,草木闲庭,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悠远。我在别人的故事里,赏花读词,漫不经心。


沽酒换词

  诗人词客眼中,世间万物皆有性灵,与人相亲。日色阡陌,微雨庭花,自是温柔。红尘中不论才子佳人、村夫俗妇,万般景致,都有情义,也有故事。

  她寻得美满姻缘,不贪富贵;她读书填词,不慕功利。这样一个绝世无双的女子,心思简单,无近忧,也无远虑。她像早春的梅枝,迎雪开放,不急不缓,又争到了佳时。

  若是寻常女子,初做新妇,当穿针引线,煮饭烧茶。往后的日子,侍奉翁姑,相夫教子。

  李清照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居父母家,还是寄身夫家,她都安然无忧。对月饮酒,凭栏赏花,人世自有一种清华。

  赵挺之每日奔忙于朝堂的事,毫无闲暇去拘管他们这对小夫妻。赵明诚的母亲宠溺儿子,对这位满腹才情的儿媳也甚是喜欢。故李清照婚后,和以往闺中生活,并无两样。

  不同的是,以往待字闺中,作词遣兴,无人问答。如今身边,有一位知心解意的郎君,让原本就静好的日子,多了几分趣味,几许温情。

  夫妻相处之后,李清照才知道,赵明诚的世界,远比她所想的丰富多彩。之前听闻赵明诚喜收集金石字画,不知他竟痴迷至此。他的私人书房,堆满了他素日收藏的字画。橱柜内外,一件件藏品,看似杂乱纷纭,其实皆有出处和标注。

  李清照精通琴棋书画,对金石却无深入了解。如今,因了赵明诚,她对这些文物,亦结下一世的情缘。她对金石字画之喜爱,甚至不逊于赵明诚,一旦陷进去,怎管晨昏。

  幸福的人生,莫过于和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过细水长流的日子。这中间的珍贵与妙处,似宋词悠扬婉转,耐人寻味,千金难买。

  那时的赵明诚还是太学生,初一、十五方能归家。他们离别多于相守,尽管不能总团圆,但也有寄望,故不生愁烦。

  相聚时,他们或携手郊外,赏陌上繁花,看明山秀水。又或同游街巷,酒馆喝上一坛佳酿,去相国寺觅寻珍稀的文物。

  分离时,李清照便独自居家,静心整理金石字画,井然有序。偶觉时光清冷,亦可独饮薄酒,提笔填词;或寄幽情于冰弦之上,弹几曲古调;或裁纸泼墨,画竹影松涛,月圆梅开。

  光阴清寂,平静如水。自古文人心性高洁,喜静不喜闹。当下的生活,亦是她人生岁月里,一段美妙的修行。万物皆在变幻,流光最是无情,纵使后来她亦有这般清雅诗意的生活,却不再年少。

  那时,李清照和赵明诚收集金石,鉴赏文物,需要许多银钱来维持。赵明诚为太学生,本无经济收入,后来出仕,亦只是七八品的小官,所得俸禄,仅够家里的日常之需。他们又从何处得钱,去购买那么多的金石字画?

  李清照后来在《金石录后序》里有过一段细致的描写:“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邪?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赵挺之虽为朝堂大员,身居高官,却也不是钱多得用不完。而李格非更是清正廉明,贫寒之士,怎有多余的闲钱。李清照和赵明诚为收藏金石,日子很是困窘,但彼此惺惺相惜,纵然清苦,亦是欢喜。

  每月初一、十五,他们便结伴去当铺,典当衣物。取五百铜钱,去大相国寺购买碑文和果子。归来后,相对而坐,一边把玩碑文,一边咀嚼果子,只觉像远古时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和快乐。

  丞相于政府工作,亲戚故旧中也有人在秘书省就职的,常有《诗经》以外的佚诗、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从鲁国孔子旧壁中、汲郡魏安釐王墓中发掘出来的古文经传和竹简文字,于是他们尽力抄写,只觉趣味无穷,欲罢不能。

  自此,如果看到古今名人字画,或夏、商、周三代奇器等一些稀奇之物,即使脱下衣服当掉,也要买下。

  曾记得崇宁年间,有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所画的《玉堂富贵图》,要价二十万钱。宋代沈括形容徐熙画“以墨笔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

  牡丹乃花中之王,国色天香。徐熙的牡丹,多了一份清气,超逸清雅。赵明诚和李清照见到闻名天下的《玉堂富贵图》,赞赏不已,却苦于囊中羞涩,毫无良策。

  当时的贵家子弟,要筹备二十万铜钱,亦属不易,更何况窘迫的他们。于是,将画留了两夜,挑灯观摩,还时,恋恋不舍。为此,他们夫妇惋惜怅惘多日,不得释怀。

  后来,他们苦心收藏的诸多文物,或毁于战火,或被人盗取,一生心血,付诸东流。李清照说:“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世事叵测,天地苍茫。相逢一瞬,相别亦只是一瞬。一切所得,必要失去。这时的千般恩情,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

  乾隆年间姑苏的沈三白,与其妻子芸娘,亦是夫妻相知,恩爱情深。芸娘多番不惜为他当钗沽酒,典衣换食。闲暇日,夫妻剪裁盆树,花木作屏,围炉填词,西窗夜话。

  芸娘的才情,虽远不及李清照,但冰雪之质、草木心性、端淑之姿,或许胜她一筹。她静室焚香,妙趣天然,取荷露制茶,别出心裁。她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后来,芸娘香消玉殒,沈三白伤心道:“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

  芸娘的早逝,可谓是红颜薄命。而赵明诚的亡故,亦让李清照后半生流离失所,于迟暮之年孤苦无依,尝尽人世酸楚悲凉。但相爱时,两心无猜,自是不顾一切,怎管那尘世的骤雨疾风。

  词中存日月,句里留春秋。古往今来,多少风流韵事,聚散悲喜,皆散去无痕。李清照若非才女,遗留了几卷诗词,几篇文稿,我们亦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

  那个秋天,宋朝的城池,不知又有过多少风流韵事,几多别离。而她,看着那满枝的桂子,诗性大发,随即写下一首《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她以温柔之笔,赞赏桂子的色淡香浓,可谓花中第一流。梅花当妒,迟开的菊应羞。秋日里的百花之首,桂花当之无愧。缘何屈子那般没有情意,他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可谓百花皆赏,独不见他诗文里有桂子的痕迹。

  这年冬天,赵明诚歇息在家,逢着一场好雪。夫妻二人围炉煮酒,推杯换盏,可谓人间仙侣,令人称羡。有词《渔家傲》为证。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她爱莲荷冰清玉洁,爱桂子风流有情,更爱梅花孤傲遗世,不与群花相比。李清照的词里,有数篇写梅之句。她自是爱梅成痴,群芳竞艳,独梅超凡脱尘,不与争,不必争。

  她便是冰雪里的那枝梅,得大自然眷顾,晶莹清冷,也玲珑有致。金樽绿蚁,举杯畅饮,青春做伴,夫妻情深,当是人生赏心悦目之事。她嫁给了爱情,她的幸福,于字里行间,随处可见。婚后次年春,她仍是新妇,填词《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宋都的街巷,常有卖花担子,一肩春色,将带露的鲜花,送与千家万户。她买来一束,见此花泪染轻匀,楚楚动人,生怕郎君怜爱春花,而疏了她。她簪花于鬓,愿与春花平分秋色,博他欢心。

  世间一切美好,皆因两情相悦,才有花开,有月满。庭院花事落尽,又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荷塘有了新枝。

  安稳的现世,时有初春的闲情,时有秋色的愁楚。宋朝的汴京,到底繁华热闹,宋词里的女子,连哀怨都那般清丽婉约。


宦海风云

  窗外大雨如倾,这场雨后,又有多少生灵无处栖息。世事无常,昨日风姿万种,今朝憔悴枯损。

  李清照和赵明诚如此诗情画意的生活,不过维持了一年之余。词人眼中的世界,清纯如莲,万般皆好。待到乱红飞过,方如梦初醒,却再不是当时的趣味。

  政治风云瞬息万变,他们本生于官宦人家,想要置身事外,谈何容易。若不是当年宋徽宗初即位,朝廷纷争有过短暂的歇息,亦促不成他们这段良缘。

  这位风雅帝王,对万顷河山视而不见,每日伏案泼墨,写他的瘦金体,描他的花鸟图。他不知,汴京城外硝烟弥漫,朝堂上已风云再起。他的臣子,每日不安分地争斗谋算,他的百姓,早已陷入无涯苦海。

  1102年,宋徽宗改年号为崇宁。他不辨忠奸,赏识蔡京,重用他为相。之前两派言和,本相安无事,如今又议恢复新法。朝堂上下,顿时乌云蔽日,纷争又起。

  历史上,蔡京是一个奸佞小人。先后四次为相,共达十七年之久,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方轸评价蔡京:“睥睨社稷,内怀不道,效王莽自立为司空,效曹操自立为魏国公,视祖宗神灵为无物,玩陛下不啻若婴儿;专以绍述熙、丰之说为自谋之计,上以不孝劫持人主,下以谤讪诋诬恐吓天下,威震主上,祸移生灵,风声气焰,中外畏之。大臣保家族不敢议,小臣保寸禄不敢言。颠倒纪纲,肆意妄作,自古为臣之奸,未有如京今日之甚者。”

  这样一个人物,借着宋徽宗对其赏识,指点江山,他的存在,注定会带来悲剧。时局混乱,他们趁势而起,肆意打击报复旧党之人。刀光剑影,足以撼动山川,极目眺望,草木皆兵。

  宋徽宗令中书省把元祐时期反对新法的官员们,以及在元符时期曾有过激言行的大臣们,全都记录下来呈与他。蔡京便把文臣执政官文彦博、司马光等人姓名,以及待制以上官员苏轼、晁补之、黄庭坚等人姓名,皆刻于石上,定了罪状,称为“奸党”。宋徽宗亲笔书写姓名,刻在石上,竖于端礼门外,称之“元祐党人碑”。

  李格非和秦观等官员,同为苏门学士,平日多有来往,遇此政乱,也是在劫难逃。

  “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当下的汴京,恍若换了时空,诸多不如意,又无从解脱。那些曾经被命运赐予过繁华的人,今时却不能远离伤害。

  这时的赵挺之,凭着他的圆滑世故,与蔡京投合,自是青云直上。赵挺之原非等闲之辈,当下境况,他可谓如鱼得水。后来,经过他奋力钻营,百般攀附,终登上宰相高位,一时风光至极。

  浩瀚官场,风烟啸傲,起落幻灭,不可预测。有人拔剑起舞,有人俯首称臣,这是宋朝的天下,慷慨中见哀音。所谓落棋无悔,成者王,败者寇,是旖旎,是幻灭,自随天道运数。

  彼时,李格非和赵挺之在官场上分道扬镳,生活中也是拒不往来。李清照和赵明诚这对恩爱夫妻,被莫名其妙地卷入这场纷乱的政治风波,惶恐终日,不得安生。

  风花雪月、诗词茶酒的日子,被错综复杂的时局扰乱。在生死存亡面前,夫妻俩表面上相敬如宾,实际上感情却脆弱不堪。那段时日,他们无心去大相国寺购买字画,更不去街市沽酒寻欢。她明净如水的心,于浮烟乱世中,亦黯淡失色。

  赵挺之若早知今况,当初断然不肯同意这门婚事。花有开谢,月有圆缺,山重水复,未走到最后,谁也不知输赢,难料兴衰。

  李清照见父亲一再被贬,落魄失意,又爱莫能助。她虽有春风词笔,能描万物锦绣,却无法让河山逆转,更难改昨日风云。

  素日里心高气傲的李清照,为了救父亲,不顾尊严,写诗向赵挺之求情。其中有句:“何况人间父子情!”应是借用了黄庭坚的句子“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来诉说心情。世景荒芜,这样的局势,再多的繁华,也是曾经了。

  家父近老,一生为官清正,磊落光明。况他文人心性,高洁端正,焉能斗得过那些奸邪蛮横之人。李清照心忧之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李格非的败落,赵挺之避之不及,哪肯在风口浪尖伸出援手,雪中送炭。对李清照的恳求,他视而不见,不予理睬。

  对于赵挺之的冷酷无情,李清照愤懑气恼,但也无可奈何。崇宁三年,李格非被贬象郡(今广西象州县)。于崇宁四、五年,李清照再次上诗赵挺之,其中有句:“炙手可热心可寒。”此句化用了杜甫《丽人行》中的句子:“炙手可热势绝伦,慎勿近前丞相嗔。”杜甫原句,是讽刺杨贵妃兄妹骄奢淫逸。而在这里,李清照只取文词,不取诗意。

  李清照的诗句,率真直白,她心中自有丘壑,无须遮掩。这时的赵挺之,官至右丞,如此高官,何不尽些绵力,将李格非奸党之名除去?况李格非不过是余官之列,放他自由,做个散淡闲人又何妨?

  奈何,李格非的“苏门后四学士”之名太过招摇,也太过敏感。赵挺之本是谨慎之人,他贪名夺利,怎会为了私情危及自己的地位。人至高处,寒意森森,看山看水,皆与常人不同。

  世态本炎凉。聪慧如李清照,亦不会为他的薄凉而意志消沉。只是父女之情,浩浩如天,看着老父打点行囊,一家人遭贬返乡,心有戚戚。

  晚秋之景,万木萧瑟,是离愁,闻哀音。汴京繁华如梦,这座城,承载了多少记忆,又上演了多少兴亡。不变的,是城池的荡荡清风,亦是汴河的悠悠瘦水。

  西风瑟瑟,古道依依,那来往奔逃的过客,有你,也有我。

  离开杀伐纷乱的汴京,于李格非来说,是福不是祸。被贬象郡,他栽松种菊,亦是雅事。当年,陶潜是辞官不做,李格非则是被贬遭灾,境遇不同,但也算殊途同归。

  李格非无意荣辱,他担忧女儿以后在赵家该如何立足。他怎不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理。他能做的,也只是留下几句叮咛教诲,愿她孤身一人,无惧风雨,喜乐平安。

  自古送别,多是长亭古道,车辚辚,马萧萧。含泪挥别双亲,苍茫天地,独留她坐看风云。那时间,她觉青春已是迟暮。

  自此相别,不知山高水远,再见是何时。回到赵府,李清照不能假装若无其事,但她更不能因父亲的灾劫,而失了气节。

  她依旧读书写词,唯寄于酒杯里的清愁,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内心的万般牵挂,在斜阳的余光里,于月色的清辉中,由淡至浓,无法消减。

  朝廷这场漫长的斗争,持续到第二年秋天,旧党之人,接连不断被贬谪。赵挺之却是春风得意,在这场政治游戏里步步高升。

  李清照和赵明诚亦因诸多纷扰,感情疏离不少。为了李格非之事,赵明诚也求过父亲赵挺之,但皆被训斥驳回。他不敢违抗,也无从抵抗,他的一切,全部倚仗于这个家庭。

  似水年华,悲喜交织。多想回到从前,夫妇情深,饮酒填词,灯下赏玩金石字画。他们愿做寻常百姓,如此便可以不问尘间是非,官场斗争,唯在静庭幽院,栽花种草,打理日子。

  这年九月,朝廷下令,不许祐党人子孙留在京师。接着又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及有服亲为婚姻,内已定未过礼者并改正。”

  赵府的繁花似锦,与她无关,甚至于她是一种讽刺。这座浩大的府邸,已无她容身之处,她必须离开,唯有离开,方可以让赵明诚置身事外。

  对于李清照的辞别,赵家的人自是不肯有半分挽留。人心薄凉,她已习以为常,亦伤不了身。赵明诚虽有千般依恋不舍,却深知李清照数日来艰辛的处境。也许,放她离开,是对她的成全。既然不能护她平安,何不挥手作别。

  时光匆匆,离别迫在眉睫。他泪眼迷离,她却嫣然一笑。似乎,刻骨铭心的感情,抵不过无情的流年,输给了世事沧桑。

  这一年,李清照离开汴京,独自去了故里章丘,徒添遗憾。这一年,赵明诚入了仕途,开始为官,但并不顺遂。

  汴京,以及官场,迎来者,也送归客。他们不过是万千行人中的一个,有甚可怨,有甚可悲。


人世无惊

  暮霭炊烟,古道驿站,茅舍柴门,竹篱人家,民间朴素的风景,这样平淡。她虽乘着归去的马车,竟无落魄哀愁。天地渺渺,她只是大宋朝里一个柔弱的女子,福祸爱恨皆不由身。

  故乡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山光水色,一如当年。但她不再是那位撑着小舟,采摘莲荷的少女。她孤身而来,携着相思,以及满面风尘。

  李格非罢了官,归隐田园,反而闲逸自在。他劈山栽松,修篱种菊,白日邀约三五邻翁饮酒下棋,夜晚于月下翻读诗书。那些朝堂的争斗,险恶的人心,恍如隔世,再与他无关。

  陶渊明辞官写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东坡几番遭贬,仍有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们皆是旷达豪迈之人,不拘俗礼,不畏悲苦。李格非深受恩师影响,此次归来,内心从容,淡然处世,无意荣枯。

  有人寄情于山林,纵然身处繁华,亦有寂静归处;有人寄情于江海,纵然一世坎坷,亦能守住诗情;也有人寄情于红尘,他的世界,该被名利、情感纠缠,不得清宁。

  山中明月,江上清风,水流花开,皆是自然之韵。若懂得赏阅,自有无限雅韵。若是贪名利,享奢华,入了俗流,纵花好月圆,又能鲜妍几时?

  李清照见老父抛却功名,远离官场是非,每日读书品茶,栽花弄草,便放心了。她原本无处安放的灵魂,因了父亲的淡泊,也有了归处。

  世间可托付真心的,不只是爱情,还有诗酒琴茶,草木山石。她虽相思成疾,但有白云清风相伴,也足以令其释怀。如此也好,可以重拾酒杯,再提起笔;一个人,管它黄昏黑夜,无牵亦无碍。

  李清照和赵明诚年少夫妻,恩爱情深,如此两地相隔,又怎能不生相思。幸而有鱼雁传书,驿寄梅花。她将万千心事,皆填入词。于是,有了《醉花阴》,有了“人比黄花瘦”的妙句。

  薄雾浓雰愁永昼。瑞脑销金兽。时节又重阳,宝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元朝伊世珍《琅嬛记》卷中引《外传》:“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政易安作也。”

  李清照之才情,于整个大宋,乃至许多朝代,都无人超越。但她也只是平凡的女子,她的情,付与一人,为他欢颜,也为他惆怅。

  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多少佳人,在无情的岁月中,无声凋零,一去不返。纵她眉目如画,落雁沉鱼,世人亦不知她曾来过,行于灿烂,止于清宁。

  若有幸遇得一人,纵容颜已衰,徐娘半老,也是风华不减。被人宠若明珠,又怜又惜,怎管韶华已逝?若遇一凡夫,纵青春年少,貌美如花,也只是固守孤枕,花了残妆,何来妙年?爱在,韶华在;爱去,韶华失。

  一个人,守着珠帘,坐看黄昏,不知光阴几何。唯看落木无边,寒梅傲雪,春去夏至。万物坚定,荣与枯,不与人商量,是无礼,还是敬畏?

  淡月疏帘,秋风清凉如水,时值七夕佳节。往年他们庭园赏月,花下饮茶,自是相看两不厌。今日隔山隔水,相思成疾,锦书难托。

  他为求功名,留在汴京,于浊浪激流里存一点斗志,也争几分豪杰风姿。她在堂前檐下,酿酒煮茶,于凡尘美景中,持一份洒脱、一份快意。

  七夕之词,以秦观《鹊桥仙》为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人间天上,一年一会,如何不生忧思愁怨。李清照和赵明诚离别算来已有一年之久,往日耳鬓厮磨,今时唯有在梦中与他相会。

  此时的她和他,虽各在人间,身处红尘,却隔了一条世事的河流。她转身沧海,他已是桑田。那场政治纷乱,始终没有风平浪静,他们该以何种方式越过俗世的藩篱,从此自由如风?

  这夜,她独自举杯,畅饮过往。提笔填了一阕《行香子》,以慰佳期思远之情。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色,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牵牛织女,尚有相会之期,而他们,重逢又在何日。春秋冬夏,四时更替,唯相思不改,如烈酒,似浓愁,挥之不去。

  这个秋天,很是漫长,窗外芳草连天,空远辽阔,看不到尽头。虽处忧患,但她不恼不怨,心底是安静的。这世间,还有那么一个人,值得她有情有义地活下去。

  流光无所惧,心事不曾闲。李清照在章丘已有两年,两年的时间,她早已学会处乱不惊。若非汴京有赵明诚,她甘愿守着这片山水,简衣素食,老死故里。

  父亲俨然成了一个高蹈世外的隐者,官场里的那些风云变幻、你争我夺,于他,是前生之事。在官场,他敢于承担;于红尘,亦可从容放下。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更何况,他从来不是霸主,不曾被人仰望,如今的败落,亦不会被人讥笑。他不期待自己的名字留存历史,唯愿超然物外,藏几卷诗书,辟几亩农田,不至山穷水尽。

  他清风朗月,人生平淡。赵挺之却是扶摇直上,气吞山河。崇宁四年(1105),赵挺之任尚书右仆射,兼任中书侍郎,位高权重,可与蔡京相比,俯瞰众生,却又活得胆战心惊。

  那时,元祐党人已经彻底失势。而新党之间的斗争,却悄然拉开了序幕。宋徽宗依旧醉生梦死,不是他不想做个好皇帝,受百姓拥戴,而是他力不从心。朝堂之上诸多臣子,看似不过是他的政治棋子,任他摆布棋局,实则被别人摆弄。

  这年六月,赵挺之为避蔡京锋芒,以生病为由,乞求罢尚书右仆射。蔡京是历史上出名的奸臣,在朝中拉帮结派,甚至将徽宗孤立起来,倒行逆施,黑白颠倒,致使民间怨声载道。《水浒传》的故事,便发生在蔡京掌权时期。

  赵挺之置身于这场斗争中,自不会错失机会,在徽宗面前编排蔡京。他说的,宋徽宗都知道,但因诸多顾忌,又不能弃用蔡京。思忖一番,便准许赵挺之罢相。但是又给了他头衔极高的虚职,让他留在京城,牵制蔡京。

  赵家的三兄弟,也因此得了封赏,各有官职。赵明诚授鸿胪少卿,长兄存诚为卫尉卿,二兄思诚为秘书少监。思诚管着宫中书籍,故有些图书,明诚可借阅。每遇奇书,则流连不已,此事在《金石录后序》中,皆有记载。

  他自有金石字画,伴其流年寂寞。她亦有诗词茶酒,慰她光阴孤寂。岁月不会亏待有情人,所有的离愁别恨,以及凄风苦雨,都是暂时的。走过去,便是两情相悦,是执手相依。

  人生数载匆匆,多少事物都将付诸云烟,什么也不会留下。那些无关的人事,虚幻的名利,又何必多去理睬。可叹的是,但凡灵性之人,总是过于透彻,然太过清醒,又难免自伤。

  若可,且将遗憾,还给大地;再让慈悲,留在人间。但使万物清平,岁月从容;人世无惊,红颜不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