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_却是旧时相识 - 卷三 赌书泼茶,只道是寻常


远别重逢

  王国维有句:“人间事事不堪凭。”是啊,人世间一切都依附不得,强求不得。万般物事,真实地存在于当下,转瞬便缥缈无踪,难以触摸。

  你拥有的名利、情爱,乃至年华,都只是一段幻景。也许三年五载,也许一个转身,便物是人非,相顾茫然。

  红尘中人,谁不曾经历沧桑,起落本寻常,得失且随意。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就连帝王都无法左右,更何况臣民。

  崇宁五年(1106),宋徽宗下令,废除关于元祐党人的一切禁令,销毁元祐党人碑。之前被谪贬、受牵连的官员,亦重新被朝廷起用。可谓风水轮转,消长无定。

  这一年,蔡京被罢相,赵挺之再次复出。乱世之景,成者兴之,败者衰之,风云变幻,亦无可惊慌。历史的天空,繁星如雨,明灭无声,都只是顺应天意。

  李清照和赵明诚,顷刻间拨云见日,柳暗花明。她也算尝过人间忧患,此次回京,当是惊喜交集。两年的离别,让人学会了平和,对这不能自己做主的人生有了几分歉意。

  那些被罢黜的官员中有许多意兴阑珊,回归田园,再不入朝为官。或对饮松涛,或垂钓山月,做那闲散之人,看罢几场花事,一生便倏然而过。

  唐伯虎《桃花庵歌》有句:“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真隐士自风流,若无磊落襟怀,亦写不出如此旷达文章。自古多少文人,半隐半仕,患得患失,到底意难平。

  李清照和赵明诚久别重逢,不诉离别的痛苦,不说相逢的喜悦,只静守一处,但求地老天荒。室内弥漫的茶香,柜中的万卷藏书,如梦如幻。唯彼此相依的温度,能真切感受到。

  光阴如旧,诗酒温柔。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事里,做了主角。那些纷至沓来的过客,只是可有可无的风景,再不能惊扰她丝毫。

  赵挺之重登宰相之位,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高度,搅动风云,也观星望月。相府门庭若市,觥筹交错。

  刘禹锡有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无论多么显赫的豪门望族,都有衰落的一天,盛世之景亦会付与残照苍烟。星辰灿烂,终归寂静,不可悲,无可叹。

  李清照不喜这些浮华的热闹,赵府的兴衰,早已不入其心。若非赵明诚,她也不会留在这座无情的府邸,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朝夕相处。

  这年秋日,不知谁人送来几株白菊,无端惹人心事。李清照对菊而饮,念及分别几载,居在老家,倒是似古人隐居一般,不禁唏嘘,取笔写了一首《多丽·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荼。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明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白菊如玉,被无情风霜摧残,不留情面,没有爱怜。然,白菊品格高洁,不似贵妃的醉眼,也不似孙寿的愁眉。只有屈子和陶令孤高的品性,与之相宜。

  雪清玉瘦,白菊对这人世有着无限依恋,奈何浓烟暗雨,损了姿容。世人多是随波逐流,又怎肯珍惜爱护它。白菊孤单,受人冷落,恰如清照本人。她就是这株白菊,在大宋的风雨里,飘摇不定。

  幸好,她有赵明诚,幸好,他们志趣相投,不落俗流。这时间,赵明诚官职尚可,有了俸禄,手头比以往宽裕许多。如此,二人于金石古籍研究上,收获颇丰。

  汴京还是往昔的模样,市井繁华,商旅云集,人流熙攘。她又回到从前姿态,自由散漫,洒脱不羁。白日或闲游街市,饮几壶酒,或去赌坊赌上几把,畅快一番。夜晚则伏案抄写古文经传、竹简文字,默默耕耘。

  一日,李清照独自于室内研究墓志铭的内容。有一张拓片缺了落款,为了弄清楚,她寻了八种字体相近的书法作品,静心比对。

  窗外白云踱步,翠竹高过院墙,好光阴,真是千金难换。在她斟酌不定时,赵明诚引来了一位高人。此人年过五十,不修边幅,然目光有神,不似凡辈。他手执一把精致小壶,随意畅饮,悠然自得。

  不承想,此人竟是大书法家米芾。米芾能诗文,擅书画,精鉴别。他个性怪异,举止癫狂,人称“米颠”。宋徽宗诏其为书画学博士,与蔡襄、苏轼、黄庭坚合称“宋四家”。

  米芾书画自成一家,枯木竹石,山水写意,皆具独特风格,有“米氏云山”之称。书法造诣甚深,以行、草著称。

  这样一位大师,如今在身边亦算是难得的奇缘。李清照趁此机遇,请教米芾帮忙鉴定《隋周罗目侯墓志》的书写者。

  天资聪颖的李清照,经米芾稍微指点,便知此字为欧阳询作品。米芾亦惊叹她的才情悟性,笑言可惜是才女,并非才子,不然,可以收她为弟子。

  李清照忙回,才女不敢当,可是弟子非当不可。米芾的出现,若好雨知时节,可谓恰逢其时——素日里,能与李清照对酒相谈之人,只有赵明诚。

  她之才高、心性,又岂是凡人所能企及的。但自古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皆来自寻常巷陌,乡村人家。天地茫茫,万里关山,同在一个朝代已是缘,相遇相知更让人珍惜。

  人生有了境界,知音更是难寻。文人雅士,多重情不重利,凭着内心的信念,走过万水千山,始终不失志气。亦因了这许多情意,方能穿过时光,抵挡风雨沧桑。

  这一日,李清照欢喜且如意。她取出陈年佳酿,拿了素日收藏的字画,与米芾一起品赏。古旧的书画,隐藏无声的岁月,多少世事随风散去。唯靠这几卷水墨,点点墨迹,寻觅些许历史的温度、古人的气节。

  这残缺不全的文物,落于寻常人手里,也许一钱不值。落于喜好者书斋,则是倾城无价。米芾恃才傲物、放达不羁的性情,令李清照钦佩。他对书画艺术如痴如醉的态度,亦将之感染。他们的谈话,散漫随性,陶然忘机,一酒一茶,可抵尘梦十年。

  米芾曾作诗一首:“棐几延毛子,明窗馆墨卿。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

  他的才情,被岁月肯定,一如李清照,也是被写在历史里的人物。是否流芳千古,是否被人记住,皆不重要。这人间本无多依恋,像草木一样,来过便好。

  他们谈诗画,说古籍,也论人生,亦忧时势。此时的相府,幽庭深院,晴光湛湛,却不知世事飘摇,又有一场风雨,即将来袭。

  任你王侯将相,一旦遭遇动荡,亦薄弱如尘。相府的荣,与她无关,相府的辱,她却要一起承担。这些无理的伤害,都是今生必经的劫,过去了,也就从容。

  《淮南子·原道训》:“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曲终人散,听客纷纷离去,而那多情的戏子,还在别人的故事里,试图演绎另一种结局。


归去来兮

  陶潜《归去来兮辞》有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的醒悟,没有悔恨,是对万物的感知,是超脱于世俗。

  凡尘一切事物,皆隐禅机。人一旦入了禅境,看天下风光都有情意,诸多障碍,也不沾身。可万般幻景,都需用真实的故事,去将岁月填满。

  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这种澄澈,似秋窗外的清光,静得让人不知忧念,愿与尘世妥协。

  奈何,宦海中人,参了朝政之事,动了富贵之思,想要全身而退,总是太迟。那时期,大宋王朝始终动荡,不曾有真正的安定。朝堂上的争夺杀伐,其锐利锋芒远胜过战场的剑影刀光。

  大观元年(1107)正月,蔡京再次受宋徽宗重用,得以复相。蔡京东山再起,令赵挺之措手不及,避无可避。多年争夺,蔡京对赵挺之恨入骨髓,而今得势,又怎肯错过良机。

  赵挺之自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回天无力。这无情的战场,已给不了他丝毫转圜的余地。曾经风起云涌的朝堂,如今只剩一江残雪。这山河,本非他所有,他不过是参与了一场游戏,亦做好落败的打算。

  “并恐花无逃劫地,不如随水成尘。恼他莺燕语殷勤。斜阳余一寸,禁得几销魂?”此时的赵挺之年近古稀,早该疏名淡利,只怪他过于执迷,抽身太晚。此一生,他有过权力,登高处俯瞰天下,亦无遗憾。

  因为清醒,所以忧虑更深。他愁眉不展,却不再是为自己的私利。他所忧的,是赵家的运势,是子孙的前程。为求平安,他决意主动请辞,隐忍退避。然而,请辞并未得到允许。

  山河的决裂无道理可言,亦不给你悔改的机会。当下的彻悟,是为了原谅过往的糊涂和荒唐。硝烟生,兵戈起,茫茫世间已无藏身之所。

  赵挺之病了,懒于家中,卧在床上。“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已是穷途末路,人世再多浮华、功勋,也与他无关。他的目光,没有了以往的飞扬跋扈,变得柔和而慈悲。

  他深知政治斗争的险恶,再不愿看到赵家子孙步他后尘,一生庸碌,不得善终。但为时晚矣。这场病,来势汹汹,他知时日无多,人生幻梦,终归虚无。

  李清照,看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有不忍。她放下笔,弃了诗书,不念旧怨,不计前嫌,在旁伺候,为他端茶递药,为其守护晨昏。

  在此之前,李清照因为父亲李格非被贬之事,对赵挺之心存怨恨,今时恩怨皆散。她看到官场的无情,亦知赵挺之多年来争夺名利的不易。望着其苍老的背影,不觉想起远在他乡的父亲,于无人处,伤怀落泪。

  这是一盘注定要落败的棋,任凭你如何苦心算计,落子谨慎,下场仍是满盘皆输。他们在已知的结局里,做着无谓的努力,只因这过程能够感知到存在的价值。

  赵挺之无力上朝,这年三月,他被罢相。卸下沉重的冠盖,他只是一个沧桑憔悴的老者,虚弱病体,撑不起一草一木。

  赵挺之垂危之际,深知子女无法避免这场政治斗争所造成的恶果。所谓登高必跌重,他自是败了,历史上像他这样的人物成千上万,不过是做了渔樵闲话,酒后笑谈。

  人因平淡而自在,也因激烈而畅快。日子如水,有了波澜,才更明澈。多少事,没到最后,谁也不知该以哪种方式收场。

  不消几日,赵挺之便死了。宋徽宗为了表彰他生前功绩,追封他为司徒,谥号“清宪”。大厦已倾,盛筵散去,再无人记得他曾经有过的闪耀。

  他只是大宋银河陨落的一颗星子,这个原本摇摇欲坠的王朝,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改变什么。蔡京也不会因为他的死去,就放下手段,消解心中的积怨。

  于蔡京来说,赵挺之的死,是一个机遇。他开始竭尽全力报复陷害赵家。凡在京城的亲眷,皆抓捕入狱。这年七月,查无证据,才得以释放。

  他又诬陷赵挺之与元祐党人勾结,曾庇护他们。徽宗一怒,将赠官收回,撤销了他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

  曾经权倾朝野的名相公子,今时却沦为阶下囚,历尽折磨。经过数月查证,赵明诚终被释放。只是往日君王所赏赐的官位,皆被夺回,数载浮华,重回白衣。

  李清照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然这场灾难带来的惊恐疲惫,却日夜难消。她做了一个梦,晨晓醒来,方知梦中一切美好为镜花水月。她心有感触,提笔写下这篇《晓梦》。

  晓梦随疏钟,飘然跻云霞。
  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座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辨,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尘世的几度起落,几番离索,早令她心神俱疲。然她文辞秀逸,有仙风道骨。她梦里的仙人,过着逍遥闲逸的生活,不受凡尘约束,不被名利所缚,不为情爱所扰。

  诗中之境飘然超尘,浪漫美好,让人留恋不舍。她不喜这纷扰熙攘的人间,唯愿风花雪月,一生不羁。

  明代汤显祖写“临川四梦”,将此生所思,寄情于梦。人间功勋,盛世繁华,乃至深情厚爱,皆幻化成梦。千百年来,盛筵不衰,有情意缠绵,也有刻骨惊心。他的梦,给人以警醒、以深思,万般因缘,由梦而起,由梦而终。

  现实的冷酷无情,让人沉醉梦中,不愿醒转。若梦可驻,何必归于人世。若此地可居,何必归故家。她知,这座京城空有浮华表象,已非留人之所。这风雨飘摇的家,更无力保护他们。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或许,风雨半世,只是为了一次归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田园,那是人间的净土,始终不受外界惊扰。

  文人饱读诗书,是为了出仕,济天下。而那次归来,守着篱笆,采菊南山,才是灵魂的归处。陶渊明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归于何处?归去林泉下,隐逸山水间。所有的归去,都是一场红尘梦醒。之前与李格非一同罢官的还有晁补之,他居山东巨野老家,自号“归来子”,修了院落,称“归来园”。

  后来,李清照随赵明诚去了青州故里,并为他们居住的宅院,取名“归来堂”。斗转星移,流年更替,汴京虽大,却不是一个可以寄梦的地方。许多人为了荣华投奔这里,又有许多人舍弃功名仓皇离去。

  经历了这场牢狱之灾,赵明诚身心皆累,苦闷至极。所幸,他身边有李清照这样的佳人,为其消解尘世烦扰,与他煮茶分杯。

  赵明诚原本只是一个太学生,他两位兄长进士及第,而他无功名在身。他痴迷金石书画,无意官爵功利。赵家遭灾历劫,他虽委屈,亦悲愤,却没有太多失落。

  青州为赵挺之故里,他生前便知仕途起伏,早早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那座旧宅,经过修葺打理,是个不错的归宿。他自是回不去了,唯一缕幽魂,可往来山水,游走田园。

  李清照和赵明诚几番思量,决意离开这座无情的修行道场,弃了汴京繁华,于淡泊中度过余生。又或者,青州亦并非最终的归所。但他们天涯携手,又怎管岁月几何,任凭流水西东。

  尔观数载过往,不及花开瞬间。那么多的过去,苍茫回首,恰似几个朝夕。归去后,她自可兰舟独上,把酒赋词,别有清欢。而他沉湎于字画金石,不问春秋。

  这累人的浮名,不要也罢。


红尘深雪

  红尘如乱雪,你我都是倦客。所幸,这世间有一种迷途,叫归来。

  世人多羡闲云野鹤,却疲于俗事,难舍弃名利。愿学陶潜,东篱采菊;又慕林逋,孤山种梅。其实,山水本为天下人所有,只在于你是否真的放下,真的回归。

  我既无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悲悯,亦无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旷达。

  但得一院落,栽几树山花,煮一壶清茶,余生有寄。任你权倾京华,才情盖世,也需一清静之处,安放灵魂。历事太多,难免心生厌倦,涉世过深,更觉人生荒凉。

  李清照和赵明诚不愿周旋于名利,方执意归来。青州本是赵挺之的退隐之所、避世港湾,然他风云一生,权倾朝野,却与寻常百姓无异,葬于巍峨青山,岑寂无名。唯魂魄归故里,与山间的明月相亲。

  归来堂畔,波清水秀;洋溪湖上,绿柳白莲。归来堂在青州城西,傍着烟水,倚着秋寒。青州虽小,却是一座古城,有悠久的文明、秀丽的山水,也有文人词客。

  归来堂不远处,有范文正的范公祠,亦有他所凿之井。他任青州太守,心忧天下。吟咏过“安得遂为无事者,人间万虑不关身”的欧阳修,亦曾任职于青州。

  这里,有达官,也有寒士。有离去的人,也有归来的人。李清照和赵明诚此番归来,给这座古城添了雅趣,亦成了风景。

  小庭深院,亭台楼阁,翠竹梅花,菡萏清风。归来堂畔,才子佳人,对坐煮茗,闲话古今。此番隐逸,是避世,亦为逃离,但她甘愿与山水林泉做伴,省去了浮华熙攘。

  世间隐者,多超然物外,虽不能心系苍生,却安贫乐道,自在怡然。李清照也是见过繁华的人,如今归隐青州,是为养性,更是修行。

  她自号易安居士,此后这个名字,不仅响彻大宋的星空,更闪耀了千古岁月。一个人若无法改变生活,便随遇而安。她可以不要富贵名利,却不能丢了风月草木;可以不要金玉珠宝,却不能舍下诗文。

  归来堂,有清风做客,有良人相陪,她不寂寞。掩门遗世,此间安稳无事,任春奔秋走,河山变迁。

  历了风雨的李清照,不再是当年乘舟采莲的小女孩,却有一种铅华洗尽的静美。她身边,有赵明诚嘘寒问暖,有书有茶,有她喜爱的金石文物,更有赏之不尽的繁花。

  闲中光阴易过,十年也只是几个朝夕,几场花开,几度月圆。十年,李清照和赵明诚居于归来堂,读书斗茶,共著金石,藏阅古籍文物。十年,他们聚多离少,听雨赏月,恩情不减。十年,外面的世界依旧动荡不安,青州古城安稳寂静。

  后来,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记述了在归来堂的十年光阴,寥寥数句,尽显他们那段温情岁月。归来堂,成了世间文人墨客向往之所。室内有藏书万卷,炉中有煎好的新茶,案几鲜花不绝,堂前翰墨飘香。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人生最美的,莫过于和一个志趣相投之人,度一书一茶的岁月。闲居青州,李清照夫妇勤俭持家,日子虽清淡朴素,却衣食无忧。素日里,他们将积攒的银钱,多用于收藏。胭脂水粉,锦衣玉食,皆非他们所喜。

  每得一书,二人便一同校勘,整理成类,题上书名。寻到书、画彝、鼎等文物,亦摩挲把玩或舒展欣赏,道出不足。直到蜡烛燃尽,西山月沉,方去歇息。

  李清照得岁月恩宠,天然之质,冰雪之性,其记忆力超凡,乃寻常人不可企及。平日里,饭毕,她和赵明诚便以烹茶斗诗为乐。看谁能记得,某事在某书的哪卷哪页哪行,以定胜负。

  赢者品茶,败者旁观。每每言中,李清照即举杯大笑,至茶水倾倒,洒在怀中,饮茶不成,倒费心收拾。后来,赌书泼茶之情趣,用以形容世间恩爱夫妻。

  归来堂,是一方净土,可遮风挡雨,寄存风雅,更可安身立命。青州远不及汴京繁华,亦无那么多风流文人、狡诈政客,却能独守一份安宁。她的归来,如寒梅有了栖身的墙院,若幽兰寻得幽静的空谷,更似霜菊有了依傍的茅舍。

  一切风物,恰到好处。夫妻情深,难与君言。世事皆有取舍,以李清照之情思,自比凡人更为清醒超脱。名利如沧海浮云,虽美妙却不得久长。姹紫嫣红亦曾有过,到后来,被岁月摧残,所剩无多。

  归隐青州的李清照,本是风华绝代之时。她愿舍弃繁华,为时势,也为情爱,更为清雅。万般可割舍,唯对诗词,一往情深。堂前的燕子,曲径的修竹,长廊的风,檐角的云,都可入诗,皆为词境。

  她将所有情思、感动、愁怨,乃至叹息,皆倾注笔墨。纵山河无主,天下纷乱,又或是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又与她何干?寄情于诗,托月抒怀,这人间,多了一段历史、一个故事而已。

  诗词重灵性、悟性,李清照之高才,因其冰雪之心。千古才女,岂是虚名,旷世芳华,何需雕饰。世间万物,草木山石,鸟兽飞禽,自可与之相亲,一入其词,便是风景,生了境界。

  平淡岁月,有了诗的姿态、词的风韵,不再清冷薄凉。茶有茶品,词有词韵,一个人的襟怀,可见其心性。所谓厚德载物,便是如此,文人之大气,胜过帝王将相。其柔弱虽不可指点江山,却自有一种惊心动魄。

  这年,晁补之做寿,李清照填词祝贺。词中风物情景,亦是他们隐居归来堂之生活写照。

新荷叶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芝兰的品性,高洁无比,不与凡花为伍。清静淡泊之人,方能意会其出尘之境。自古隐者,皆是一道大美的风景,虽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而懂得之人,则视若珍品,爱惜不尽。

  这些人,或结庐深山密林,或寄居市井红尘。他们的心,却一直在云端之上,高远旷达。尘寰碌碌,太多纷扰与争执,避无可避,让人神伤。

  若为凡人,过一茶一饭的简单生活,但求岁月静好,也就罢了。偏生有了寒梅风骨,芝兰心性,松菊情态,怎能轻易随波逐流。于是,便有了餐食落英的屈子,有了竹林烹茶的七贤,有了采菊东篱的陶潜,也有了梅妻鹤子的林逋。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读罢此句,仿佛看到了那个倚在东篱,静待白衣的五柳先生,正对着南山,对着霜菊,自在悠然,淡泊清远。

  芸芸众生,往来皆是过客,所记住的,能有几人?唯自然山水,千古性情,与生生不息的光阴,经得起消磨。

  天空这样美丽,云舒云卷,则多是幻象,转瞬无痕。这个秋天的霜菊,一如宋朝,清瘦孤独,但不失风采。

  我是那隔了时空的人,纵穷尽山水,亦不能与之产生交集。因了诗文,而知晓她的心事,读懂她的情怀。但仍有许多藏于时光深处的秘密,不可知,亦不必知。

  这个秋日,我亦填词一首,寄情养心。才疏学浅,自不敢与清照相比。但求一缕心思,托付瘦柳残荷,几多年华,寄情绿水青山。

水调歌头

  富贵乃何事?于我怎及茶。
  煮来白雪,纤手轻捻雨前芽。
  对坐茶山御史,还笑诗僧痴念,禅意竟相差。
  一饮起心鹤,同去碧云赊。
  倚秋月,听流水,任年华。
  漫寻风雅,新竹斜过旧窗纱。
  不是东篱逸客,不似孤山隐者,名利且无奢。
  人世不多羡,只在落梅花。


诗风词雨

  记得《浮生六记》里芸娘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那是因为红尘有爱,她与沈复居姑苏沧浪亭畔,山水为邻,旧宅栖身。夫妻情深,相濡以沫,又怎肯远游漂泊。

  后沈夏困于生计,游幕三十年,饱尝流离之苦。乃至饥寒交迫,死于他乡,葬于荒岭,平生所愿,终作草草。

  你我皆是飘零之客,寄身红尘,无真正的归宿。但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值得依恋,有过此生难忘的时光。那里,没有世事无常,没有江湖恩怨,没有杀伐战乱,亦没有颠沛流离。

  归来堂,寄存了李清照今生最安稳的时光。赵挺之修建的庭园,纵使不够富丽堂皇,也足以修养性情,排遣寂寞,释放悲伤。

  那时间,他们的银两只够维持生计,日子清苦,但安逸从容。《陋室铭》有云:“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人生但得一陋室,一琴一茶,一粥一饭,便可安然度岁。若得一人一心,一情一爱,即能地老天荒。

  李清照拥有世间最美的爱情,又有归来堂的梅竹相依,更有满室收藏的书卷字画,当是今生无悔。后来,颠沛流离,尝风霜历雨雪,又有何惧。

  谁的人生,不曾有风浪?山水之外,命运有许多转折与安排。帝王的一生,词客的一生,百姓的一生,没有分别。生命可高贵如美玉,亦可卑微似草芥,一切静美,在于人心。

  归来堂的光阴,李清照多用于钻研金石字画,然其对词的钟情,亦从未消减。这期间,李清照写了《词论》。

  她道:“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李清照认为词有别于诗,重于音律,以及思想内容、艺术风格、表现形式等多方面须有自身的气质与特色。

  词从晚唐五代到北宋末年,一直局限于靡靡之音、婉约之风,有失豪放气势,亦无高昂之调。她在《词论》一文中,评价了先前各家的优缺点。

  她不满柳永的“词语尘下”,不满张先、宋祁等人“有妙语,而破碎”,不满晏殊、欧阳修、苏轼词只是“句读不葺之诗”,也不满贺铸的“少典重”,又不满晏几道的“无铺叙”,还不满秦观的“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庭坚“尚故实,而多疵病”。

  李清照关于词“别是一家”之论,于后世有极深的影响。明清之时,李渔诸人论词,有“上不似诗,下不似曲”之说。诗有诗风,词有词韵,曲有曲律,它们在属于自己的朝代里各抒己态,风姿绰约。

  李清照的《词论》作于战乱前,后局势动荡,词风有了大转变。她之论述,词以婉约旖旎为主。而后来许多词有了豪迈奔放、沉郁之风,亦是她始料不及。

  她的词风,因流年更替,亦有了无声的转变。年少时,轻盈宛秀;到暮年,哀婉悲郁,凄苦深沉。若时光静好,又怎会生出惊惶之态;若幸福安逸,又怎会吟唱哀怨之音。

  世间多少才子佳人,因诗相聚,因诗相知,因词相惜。他们守着温柔的岁月,读懂四季韵致,听到月华流淌,感悟万物起灭,因缘和合。

  归来堂畔,春风亭台,秋雨帘幕,两位诗人词客,或赏荷联句,或围炉煮酒。醉意迷蒙,写下锦句佳词,点评千古情史。

  青州古城人文鼎盛,繁花如雪,翠柳清波,足以养其心性。他们夫妻一起考究金石书画,情意融融。然赵明诚为搜求古文碑刻,时常外出寻觅考察,虽是短暂离别,亦有道不尽的相思。

  南宋张端义《贵耳集》:“易安居士李氏,赵明诚之妻。《金石录》亦笔削其间。”《朱子语类》:“明诚,李易安之夫也,文笔最高,《金石录》煞做得好!”明朝田艺蘅《诗女史》:“德甫著《金石录》,其妻与之同志,乃共相考究而成,由是名重一时。”前贤言道,《金石录》亦有李清照之心血。

  试想,以李清照之灵气才情,凝于一事,巧思动处,当远胜其夫。况她素日多暇,满心雅趣,除了饮酒填词,便是研习字画碑文。于她,这一切乃人生乐事,可赏心,又可寄兴。

  赵明诚出外寻找字画、刻石,每次归来,二人辄秉烛达旦,共同研究,寻山寻水,穿梭古今。故《金石录》虽挂赵明诚之名,李清照亦功不可没。

  况《金石录》本身,笔法娴熟,构思巧妙,非高才无以驭之。夫妻二人,于笔法上面,多有不同,但各有所长。她重灵性妙境,他则偏于历史学术。

  其间,赵明诚曾数次游仰天山,观月赏雪,又几番游览长清县灵岩寺,并几度往返京师。他将途中的奇闻逸事,归来尽诉于李清照,夫妻虽不能相伴,却情牵一心,恍若同游。

  多年夫妻,情深不减。每次离别,或短或长,皆令其牵肠挂肚,魂牵梦萦。词人本寂寞,奈何两情相悦,不得长相厮守,更添惆怅。

  她做不了寻常凡妇,白日打理庭园,夜里穿针引线,倚着门扉,等候远行的丈夫。她将时光,寄于文字,付于相思,留于杯盏。任何时候,她的爱,都如初时,美好纯粹,诗意柔软。

  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却如此缥缈难捉。他,是她心中一盏不灭的灯火,无论身处何境,始终晴光湛湛,恬静安然。

  古城的山水,庭园的草木,天空的流云,檐角的微风,乃至案几上的尘埃,都有着绵绵情思。又无关历史风云,无关沧桑世态,只听从于时序的安排,做了文人的诗料。

  这日她心事低沉,无处可诉,早早掩了院门,独自一人煮酒寻醉。对着烛花,她填下这首《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闺中寂寂,杯深酒浓,对着熠熠红烛,浅酌即已微醺。疏钟晚风,令人魂梦难消。发髻松散,恍然惊觉,相思只在梦中。炉熄香尽,衾寒枕冷,她辗转难寐,脉脉愁情,浓浓哀怨,难以名状。

  倘若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当下的彷徨失落。有些人,一旦遇见,就再也回不去从前。若他们甘守淡泊,又何必苦苦执着于没落的文物,奔走远游,以至于聚少离多,徒添烦恼。

  那年春天,赵明诚游览距青州不远的名刹灵岩寺。她的文字,因为他的离去,于心中流淌,落于纸上,晕染了河山。

  世间因果,不遂人意,万般得失,难以周全。他离去,她自是寂寞难掩,断肠之音,唯寄诗词。一首《念奴娇》,隔了云山万里,人海波涛,仍读得出她的迷惘与清愁。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斜风细雨,天气恼人,重门深闭,饮酒赋诗,欲寄远行的丈夫。奈何闲愁万缕,征鸿过尽,终是音信无凭。

  小楼春寒,阑干慵倚,静坐更添愁闷。日高烟敛,本是晴好之日,可踏青游春,却怕阴晴难料,风雨来袭。

  倘若没有赵明诚,李清照的词,更多的怕是一种荒凉与悲戚。就连愁怨,亦失去了主角,少了柔情,没这般耐人寻味。

  人生因为有情,而有挂碍,有不舍。后来,这一切又归还于时光,但从前有过的故事、情愫,已不可修改。有些,留存于文字,任凭后人赏读。有些则藏于记忆深处,不复提起。

  我知道,在古青州,有过李清照和赵明诚的一段情事,收藏过她的相思。只是,谁又记得,这多梦的江南,也留下过我的红尘,我的烟火。

  这个季节,因为有她,红叶多情,万物慈悲。她是妙景,乘风而来,带着一卷清词,一抹归意。


月满西楼

  造物弄巧,给人以妙思灵秀,又不肯尽善尽美。世间万物,无论贵贱,从不缺主人,爱时惜之,厌时弃之。

  都说物比人长情,岂不知,再深情的旧物,亦不能伴你地老天荒。人生碌碌,却不知所求为何,铅华洗尽,方知所有的执念,都是对自己的惩罚。

  与其耗尽一生的光阴,去追逐一场浮华名利,交付一段无望的情爱,不如,等待一场漫天的风雪,守候一朵寂寞的花开。

  归来堂,是一个清宁的地方,李清照在此度过了一段安逸的时光。一庭院的梅竹,一窗的烟雨,满地的月华,都入了她的词,流传千古。那些金石字画,是她半世心血,无数个日夜熬煎,让失落的文明,重新美丽地绽放。

  她把最纯粹的爱,给了归来堂,给了赵明诚。为了他,她愿放下万丈红尘,与之沉溺书山画海。为了研究金石,她亦可割舍现世安稳。其间的苦与乐,得与失,唯有自知。

  数载流光,转瞬即逝。堂前梅竹依旧,镜里容颜早已悄然更改。她之才名,仍旧响彻宋时城池,游走在市井街巷。尽管,一切都会成为过去,她的文采,以及姿色,乃至她深藏的文物,终付烟尘。

  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赵明诚被任命为莱州太守。多年的隐逸生活,让原本疏淡名利的他,早已心静如水。父亲赵挺之也曾叱咤风云,后惨淡收场,而赵家的浮沉起落,也令他更加厌倦仕途。

  风云变幻的朝堂,怎及诗情画意的生活。那些置身官场、听命于君王的人,怎有闲云野鹤这般自在逍遥。无奈这些年,他们夫妇收藏古籍字画,耗费太多银钱,薄弱的家底,早就入不敷出。

  近几年,李清照的珠钗首饰,也典当得所剩无几。若只是寻常的简单日子,他绝不会让自己卷入官场,接受摆布。念及满室的文物,需要稳妥的安排,他宁可丢下闲逸,割舍林泉,亦要奔赴莱州。

  当年陶潜不肯趋炎附势,辞去彭泽县令,不为五斗米折腰,归去田园,一生再不曾入仕。而今赵明诚与之背道而驰,并非贪恋名利,只是要养家糊口,迫不得已。

  这一次,赵明诚未携家眷,独自赴任。习惯了白衣翩然,洒脱无羁,穿戴官服竟有些无所适从。男儿重志气,女儿重情意,多年的温柔相守,最怕的仍是别离。

  长亭古道,多少依依送别,他们各怀心事与情思。有些人,小别几月,有些人,一别三年五载,还有些人,转身即是一生。

  女子柔弱多愁,如何经得起长久的等待。几个春秋,便是红颜憔悴,风姿不再。宁可平淡地相守几十载,亦不要那虚无的地老天荒。

  世间有一种清欢,是不雕饰,没有束缚,简单纯粹地活着。不被人惊,亦不惊人。李清照守着归来堂,不知坐看多少黄昏,饮醉山河,填词几何。

  奈何总有相思扰人,情思难解,闲愁不散。这些年,不离不弃的,是杯中的酒、长廊的风,更是庭院里数十株梅。

  宋人爱梅,爱其清姿瘦骨,冷傲多情。李清照更是爱梅成痴,她的咏梅词,不胜枚举。归来堂前,梅树成林,飞雪之日,花开有情。厅堂内,炉火不断,煮茶温酒,赋诗填词,乃人间乐事,此生还有何所求?

  若人世无战乱纷争,无灾难离别,年年花开,岁岁月圆,多好。也曾朝夕相伴,风雨不惊,当下却独守晨昏,独饮闲愁。

  因那无边相思,方有了千古才女的名词绝唱。这阕《一剪梅》,清丽婉转,思绪缠绵,被人吟诵至今。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千年前的某个清秋午后,李清照自斟自饮,而后独上兰舟,去往红藕香残处。看大雁归巢,月满西楼,唯她孤影寂寂,旧怨未消,又添了一段新愁。

  范仲淹曾有句:“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纵是有着深远抱负的军事家、政治家,亦有柔情万种、百转千回的愁思。

  这阕词,触动了李清照,她所思之人,亦远隔千山。归来堂南面即是范公祠,相隔不远。千古情怀相似,唯所思之人各异,故有了不同的词韵。

  流水落花,都是无情之物,因了离别,惆怅更深。时光漫长,不可丈量,寂夜无边,听更漏声声,点点滴滴,说着凄凉。

  她于菊花丛中,抱膝静坐,等到黄昏。回首往年秋日,与良人赏菊吃酒,赏文论词,谈笑风生。如今只能依靠回忆,勉强度日。这个秋天,比以往更清寂,更漫长。

  没有谁知道,归来堂住着一位才女,名满京华,在宋朝的文坛,闯下一片天地,流芳百世;在后人的品评中,惊艳了时光。

  纵然知晓,也只是一时仰慕,何曾珍惜。人生本寂寥,别离的痛楚,相思的烦恼,那诸多的况味,难以言说,唯有自知。

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树。望断归来路。

  一个人的时光,是流景;两个人的岁月,是芳华。十余载相处,有小别,有长聚,这次却是久别。春亦孤单,夏亦寂寥,秋也辗转,冬也难眠。

  连天衰草,长夜孤灯,相思千缕,柔肠百结。窗外是漫天的花雨,案几上有她娟秀小楷抄写的新词。这炉香焚罢,便可以沉沉睡去,心中的山水,等候下一场轮回。

  其实,寂寞也是人生的一种修行。这个冬天,她独自看雪赏梅,几室藏书,几阕小词,潦草打发着凌乱的流光。

  这些年,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妻恩爱,亦是人间佳话。世人眼中的金玉良缘,是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但他们的幸福,一直带着不可弥补的残缺。

  当年,赵挺之辞世,最忧心的是赵明诚和李清照无子嗣。然时隔多年,两人仍旧膝下无子,他们虽不理会世俗,却难免心生遗憾。

  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旧时女子,若不能为丈夫生子,再好的姻缘,亦不算完美。李清照经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赵明诚心性如常,对其恩宠不减,却到底有冷淡之时。

  或因夫妻二人整日忙于金石之事,无多闲暇去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又或是,他深爱清照风流,心中不生纳妾之念。然襟怀再宽广,也非金石铸就,世间凡花俗草,亦有娇羞动人之处。

  男人的情感,比之女子,到底浅薄,不够坚定。所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不过是戏文里的故事。他为雅士,也是凡夫,再缠绵的爱情,也经不起光阴的冲洗,经不起离别的寥落。

  他的仕途,并没有春风得意,而只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若得红颜相伴,则可弥补潦倒失落。那时的她,对他朝思暮想,他或许偶尔想起,却不再有当年的浓情蜜意。

  她年华渐老,虽风韵犹存,又怎有妙龄女子的轻盈姿态。那些赌书泼茶、玩赏文物的惬意日子,去了哪里?踏雪寻梅、挥笔泼墨的岁月,不见影踪。独留她,对着西窗,轻剪灯花,曾经的骄傲,成了幽怨。

  世上万般风景,可与人共赏,唯爱自私,不能和人分享。她深信他的情意,却因膝下无子,心中惶恐不安。于他,她怀有歉意愧疚,又不肯轻易低头。

  她的担忧,从不与人言说,赵明诚亦不知。任何时候,她都不想碰触自己内心的柔软,她害怕世俗无情的刀剑,会将之刺伤。

  古时深宫女子,守着一方庭院,所有的日夜,只为等候一个男子。对她们而言,一生似乎格外漫长。李清照的处境,虽胜过她们,却终避不开凡尘的纷扰。

  李清照忧惧之事,似一场浩荡的秋风,她还来不及躲藏,就被伤得体无完肤。但无论遭遇何事,她自可从容面对,一笑而过。她的世界,一如既往,百媚千红,有草木可以衬景,文字可以疗伤。

  而他,万花丛中过,也不过寻常滋味。终有一日,会重新对她俯首称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