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_却是旧时相识 - 卷四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武陵人远

  有些人,携手走过一段人生阡陌,不争不闹,不离不散,就那样淡了。人的情感,亦如诗词,有起承转合,平淡浓烈。如四季风景,有春花秋月,也有冷暖荣枯。

  世间没有永远不变的情爱,更无一世不变的诺言。执着于物,执着于景,或是执着于情,都是一种过错。都知世事无常,众生却依旧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努力坚强地活着。

  她该是万水千山都走过,有过荣宠,历经起伏,还有什么不能接受、放下。她成名于京师,锦绣百篇,至今仍被人反复提起。隐逸在归来堂,茶酒不绝,尽享清欢。

  她虽豁达,有气度,亦有难平的心事。她托鸿雁传书,填词诉相思,他自是懂得,却难以唱和。她以为,他此生有了金石字画,有她红袖添香,再不会要其他。若论风流雅致,世间怕再无人能及李清照,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她错了,人生欲求没有止境,浩浩心海难填。处百花丛中,有几人可以片叶不沾身?

  往事依稀,美好的,伤情的,一切皆在梦中。李清照不惧流年相摧,却怕彼此的情意被时光消磨。婉约的宋词,蕴藏了多少风流缱绻的故事,读过的人皆知。每日红香绿玉,推杯换盏,有几人禁得起雨香云片的诱惑。

  赵明诚在莱州任职,因李清照不能做伴,竟纳了妾,消除寂寞。在宋朝,男子纳妾乃常见之事,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文人词客,纳妾有如饮酒喝茶那般寻常。

  风雅倜傥的苏轼,也有侍妾王朝云,伴其宦海沉浮,琴瑟和鸣。纳妾成了一种风尚,甚至有帝王鼓动臣子纳妾,蓄养歌妓,以此为乐事。

  旧时文人雅客,有几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西晋富可敌国的石崇,有宠妾绿珠;唐人白居易有侍妾樊素和小蛮,能歌善舞,伴其身侧,恩爱情长。

  李清照和赵明诚两人的感情,并非寻常百姓的爱,是一种超越红尘,引为知己的爱。自古良朋可三五,妻妾可成群,而知己却是唯一。骄傲如她,又怎肯与人分享心中所爱。

  《浮生六记》里的芸娘,育有一子一女,只因身子柔弱,主动给丈夫沈三白纳妾。他们相爱情深,风雅韵事不输于李清照和赵明诚,可她甘愿默默为之付出,喜乐无悔。

  芸娘心性恬淡,温柔如水,她愿意接受丈夫有侍妾,而沈三白却几番推托。如今赵明诚不与李清照商议,私自于莱州纳妾,这般态度,对清照,对他们之间的感情,都是一种伤害。

  当年,司马相如娶卓文君为妻,两人海誓山盟,她为他历尽风霜苦楚。后来,司马相如得君王赏识,爱慕风尘美女,欲纳茂陵女为妾,后被文君感动,终与之携手终老林泉。

  赵明诚不曾如此,尽管他深知此生再难遇如清照这般高才灵秀的女子,但面对明眸善睐、温柔秀丽的佳人,依旧心动不已。

  他纳妾,或为风流,或仅仅是为了生儿育女,这一切,都掩饰不了他对她的背叛。他纳妾,虽合情理,但没有与清照商量,实属不该。她愿此情不改,与之白首,却未必无容人之雅量。若得一妾为其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又有何不可。

  也许,世间最好的情感,便是一生心动一次,一生只爱一人。余者,皆为擦肩。奈何,人生有太多的际遇、无常因果,让人疲惫不堪。诸多念想,成了痴想,不可求,不可得。

  听闻赵明诚纳妾,李清照心中波澜迭起,但她知道,漫漫人生中,都是过客。再长情的陪伴,也会结束,有一天,甚至相对无言。

  于是,词里字字句句,都是愁怨,皆为心血。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是啊,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李清照心中生出武陵人远、烟锁秦楼之感叹。她憔悴消瘦,非干病酒,亦不是悲秋。平生最怕,是离别,是此生所爱之人与之渐行渐远。

  武陵人远所用的是《桃花源记》和刘义庆《幽明录》里的典故。《幽明录》言刘晨、阮肇山林迷路,与两位仙女共度半载,待他们下山后,世间已过数百年。

  秦楼是秦穆公修建的凤台。萧史极善吹箫,声如凤凰,秦穆公之女弄玉倾慕而下嫁,穆公为二人建造凤台,供这对璧人游玩。一日,萧史箫声引来凤凰,二人便乘凤仙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沧海,一座巫山,不可替代,不可逾越。但红尘往往无情,鸳鸯离散,不能相守。

  有时想来,花好月圆,原是巷陌间的故事,尘世姻缘,多不过是一场幻梦。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怕只是人间佳话,千古奇闻。滚滚红尘,饮食男女,哪儿来那么多的相濡以沫,至死不渝。

  身为女子,原不该用情过深,偏偏又是天性使然,无可逃脱。爱上一个人,或许只在一瞬间,忘记一个人,却要用一生的时光。

  愁似春草生无迹,又若秋鸿杳无痕,万千滋味,说与谁人。他在那儿,已有新宠,怎会理她情态婉然,柔肠百转。他红烛高照,锦被香暖,如何顾及她清凉雪夜,独坐天明。

  流光不问悲喜,悄然而过,对才女,对凡妇,没有区别。红尘路上,有些人留恋雪后的那树梅花,沉于梦中不肯醒转;有些人则匆匆赶赴,那场最早的春光。

  她坐对菱花镜,描眉涂腮,芳华虽逝,春心依旧。又敛眉垂袖,挥笔填词,写下一首《蝶恋花》,任它光阴,往来游走。

  暖雨和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早春的风物,明丽多姿,她愁闷的心情,亦随着万物一同苏醒。她的词,不写春寒料峭,而写暖雨和风,柳眼梅腮。

  酒意诗情谁与共?想当年,初相遇,他还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太学生,二人婚后闲游汴京街巷,欢喜不尽。流连于相国寺,觅得碑文展玩,觅得果子咀嚼。

  他们的诗情酒意,绝非寻常文人花前月下浅醉低吟,而是一种更为高雅的生活方式。对着归来堂的书卷字画,她心生悲戚,过往赌书泼茶的日子,为何一去不复返?

  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万物是点缀,是陪衬,也是负累。这些年,为了他钟爱的事业,不惜数次典当珠钗衣物,只求数册残简,几页断章。

  自知抱着浓愁无好梦,便反复剪弄灯花,盼着远方的良人,亦会在此寂夜将她温柔想起。岂不知,她的思念里,有太多的不安和焦虑。

  她不过假装平静,因为山重水复,未必可以柳暗花明。走过去了,是花好月圆;走不过,是沧海桑田。

  踏过春光,采罢莲荷,宣和三年(1121)秋,李清照打点行囊,去莱州和赵明诚相聚。许是赵明诚念她孤清,写书信令她前往,许是她再也经不起无望的等待,执意要去。

  数载相聚,又多番伤别,她厌倦了万水千山。她闲隐归来堂十年,静心打理书籍文物,草木为诗,风雨成词。她以为,此一生,可以守着归来堂亲植的梅花,再不言别离。

  山河飘摇,你我不过是世间庸碌的凡人,怎可不听命运安排。奔向所爱之人,本是欢喜,可一夜之间,她却形容枯槁,心中止不住地荒凉。

  这种悲意,无以言说,纵她有风流词笔,亦无法描摹。归来堂,让她放心不下的,是他们收藏多年的金石字画。除此,别无长物,亦无可让她萦怀之人。

  闲居归来堂多年,李清照结交了不少闺中好友。她们在她寂寥之时,温柔陪伴过,或游春踏青,泛舟采莲;或红叶题诗,雪中折梅。

  她的离去,并非清冷无声,长亭送别,有许多的依恋和不舍。古道黄尘,带走过多少孤影萍踪,又掀起过多少滔滔世浪。

  那年江湖,她一人,行色匆匆,眉角含几分秋色,鬓边携几缕凉风。


相知相安

  花飞雨落的时光啊,愿一世安稳,此生多珍重。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幸运和悲哀,活在当下,与万物一同修行,是缘分,自当随喜。

  她的故事,发生在宋朝,后人所知的,亦只是一些散落的片段。也许真实,也许虚幻,在天地间,一喜一悲,一言一行,都只是她自己。生为才女,拥有寻常人不可企及的高度,也有着凡人所不能感受的孤独。

  昨夜有梦,去了一处深山道院,树木繁茂,庭台苍郁。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亦不知是何地名山,与我同往的,更记不清是何人。

  山径苔藓斑驳,道观的牌坊以及院墙,有着岁月的深痕。长廊处,刻着魏晋唐宋字碑,未曾细看,也知经了风雨。那里本是修行道场,不该有太多的历史和沧桑,千古风流,唯有绿水青山。

  醒来心中止不住地荒凉和伤悲,茫茫人海,却无可倾诉之人。回到书卷里,又念及这与我隔了千年的女子,为她的人生际遇,心存悲悯和感叹。

  那时的她,羁旅漂泊,转山走水,去莱州。而我用流年,换取了这短暂的安稳,只因,我不知余生还会有怎样的遭遇。

  青州到莱州,不过几天的路程,李清照却觉山迢水远。途经昌乐,她独自歇息于某个不知名的驿馆。寂夜无眠,青灯一盏,听窗外秋风瑟瑟,忧思万千。

  她想起在青州时,那些姐妹送别之景,情思涌动,提笔填下一首《蝶恋花》。

  泪揾征衣脂粉暖。四叠阳关,唱了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若有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人情若酒,或深或浅,一朝伤别,天涯各思。她愿此番离别后,诸多姐妹常把音书传递,维系多年深厚的情谊。

  相逢近在咫尺,为何她心中毫无欢喜,更多的是慌乱和忧虑?这些年,除了日益开拓的词境,还有的,则是日渐憔悴的容颜。

  想当年,他丰神俊朗,她花容月貌。今时,他许是不见沧桑,而她清丽秀美不再。满腹才情,是她所有的筹码,她未必会输。

  莱州,虽不及青州小城文明古老,却也历史久远,有着它自身的风物人情。于她,这里一切皆为新景,但此处的草木建筑,却不陌生。想着这座城,有她熟悉的人,心中竟掠过些许柔情。

  简陋的厅堂,倒也洁净,身边的侍妾,清秀灵巧,很是动人。那女子对她盈盈一拜,她内心酸楚,却强作欢颜。她明白,女子最美的并非绝代才情,而是青春韶华。

  李清照忍不住叹息,她千思万念的人,明明就在身边,为何恍若天涯。她未赌先输,事已至此,倒也坦然。赵明诚心怀愧疚,以往柔情缱绻的眼神,开始逃避躲闪。

  她不说,他亦不语。他知道,再多的解释,都是苍白。他或许可以得到她的谅解,但他们之间的情分,再不能回到最初。

  爱情若美玉,纯洁无瑕,若有了裂痕,被时光侵蚀,再难如初。她冰洁清高,自不喜别人参与他们的事,惊扰她的心情;却忽略了,他生活在这个时代,终不能免俗。

  今非昔比,他入了仕途,居太守之职,有了俸禄。她不在身侧,又有貌美女子爱慕他。加之,夫妇多年未育子女,此时纳妾,当是良机。

  情感路上,没有谁最早,亦无谁太迟。她也曾是新人,窗边夜话,枕畔风流,如今转身成了故旧。

  于是,在冷冷清清的黄昏,几人用罢餐饭,无多言语,李清照独自睡下。那个夜晚,风雨袭窗,她掩门独坐,有意避之,只因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接连几日,赵明诚未似从前一般,与她谈诗论词,饮酒作乐。他忙于公务,偶有闲暇,也不敢亲近于她,始终心存歉意。只盼着某天,择了时机,和她重归旧好。

  莱州的居所,不及归来堂明净雅致。这里窗台破败,桌椅陈旧,无书籍字画,无美酒香茗。如此冷清之所,令她百无聊赖,索性闭门写诗,寻回风雅。

  那日,她提笔写下《感怀》一诗。并在序中,道其遭遇之可怜,实讽明诚。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云。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君,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她不爱浓墨重彩,喜清淡简约。她不要华屋锦具,愿守朴素陋室。她也不要珠钗首饰,只要素衣粗食。莱州陈旧的屋舍,她未心存抱怨,只是过往的良人,为俗事操劳,丢了情趣,令其烦恼。

  若他守着诺言,安于孤独,她所忍受的相思熬煎,都是值得。但此番相聚,他尘虑萦心,有了新欢,她不再是他窗前的明月,心头的朱砂。

  李清照虽心存气恼,但人生还得继续,更何况那个时代,夫唱妇随。李清照接受当时境况,她知道,她膝下无子,于人前终是不孝。

  争闹失了气度,放纵丢了涵养,她一生清高如莲,自不落俗流。世间女子万千,花开数枝,她不过是其中一朵。既已如此,又何必拘泥于一情一物,而心力交瘁,暗自神伤。

  成全与放下,是对别人的悲悯,对自己的饶恕。执念过重,则成了心魔。聪慧如她,想必不消数日便可将烦闷统统抛开。

  李清照在赵明诚心中的地位,从未有过丝毫的动摇。纵使他身边有了侍妾,情之所钟的仍是这位风情摇曳的才女。

  见其抑郁悲伤,他心痛愧疚。如今她宽容相待,更令他心生感激,愿将这多年的缺憾,用所有的深情去弥补。

  既已释怀,便无纠葛,纵使有,亦该接受。于是二人又寄情酒杯,偶填佳词,于静治堂中,夫妇共同整理《金石录》。

  “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

  人之情感,与历史文物相比,似乎太过渺小。岁月无心,记不住你曾有过的离合悲欢,却留下了昨日的丰功伟业。这一切,因为有情之人,细心钻研,努力经营,让其重新有了生命,有了价值。

  这期间,赵明诚与数位幕僚,同登莱州云峰山,极目望远,河山巍然。于大自然中行走,人与草芥无异,仍需怀敬畏之心,谦逊温和。

  赵明诚初来莱州,在南山得北魏郑道昭下碑。遣人往天柱山之阳,访求上碑,在胶水县,得之。

  云峰山,又称“笔架山”,为莱州名胜。山高林密,风景奇佳,古迹甚多。山麓至山顶,有北朝石刻十七处。北魏郑道昭于此留下题刻两处,均在险峻摩崖之上。

  郑道昭,字僖伯,荥阳开封人,北朝魏诗人、书法家。被誉为“北方书圣”,在当时与王羲之齐名,有“北郑南王”之称。他的摩崖石刻《郑文公碑》,为魏碑之精品。其书法谨严浑厚,刚劲雄浑,堪称一代名作。

  宣和六年(1124),赵明诚被调任淄州太守。淄州,即今天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在春秋战国时期,是齐国国都。著名的稷下宫,就在这里。此地文物颇丰,有齐地遗风,亦隐遁了许多文人雅客、智者高士。

  于赵明诚和李清照而言,山水即是风景,文物皆为财富。他们将莱州收集的字画书卷,运回了青州。而后,赵明诚去淄州上任,一同前去的,有李清照,还有侍妾。

  夫妻携手,恩爱同心,何惧流离辗转。纵有不尽如人意处,也不必猜嫌,所有的际遇,都只视作人世的修行。去往何处,留驻哪里,并不重要。

  尽管,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将如幻境,会消失无踪。想当年,白居易年老体衰,再无心红尘,卖了他的白马,遣散他的侍妾,独自归隐。

  也许有一天,他们亦会抛却所有,视万般若尘埃。只要他在,只要她好。

  和时光闲谈,不慌不乱。与命运握手言和,从容安宁。打马江湖,风露酿酒,草木作诗,此一生,可富可贫,亦可起可落。


河山动荡

  一城一风物,一景一年华。

  齐鲁之地,也有微风细雨,小窗幽梦。于世人心中,宋朝的河山,无论何地何城,皆该温软多情。每个城市,都是一阕词,都有一壶酒、一个梦。

  淄州的寓所,亦无归来堂的轩院敞亮。然陋室朴素,也有风流趣事,陈旧厅堂,亦不缺书韵茶香。

  赵明诚本无心功名,官居何职,又或任命何处,都且随意。除了必须处理的公务,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搜集金石字画。而伴他浮世风尘的,终是一个李清照。

  纳妾之事,于他们而言,恍若一场梦,早已无关痛痒。李清照做回了她的主角,在属于他们的风景里,肆意饮酒,即兴填词。

  赵明诚每至一处,即在民间各地寻访,找当地文物。那日,在其治下的一个村子里,得白乐天手书的《楞严经》,欣喜若狂。

  “因上马疾驰归,与细君共赏。”他策马疾驰,拿回去与李清照共赏。赏心之事,爱惜之物,与知心人同享,乃为世间至乐。

  多少次得遇珍稀之物,二人皆于灯下赏玩,直至茶凉烛尽,迟迟不肯入睡。此生,李清照是他唯一的妻,凡尘再无女子,与他心灵相通,惺惺相惜。

  他们的生活,是宋人的生活。他们的岁月里,全是金石书画。他们的爱情,是诗酒词茶。有人说,幸福是一种奢望。然而,幸福亦很简单,是两个人互相偎依,平淡相守。

  那时,他们的世界,如四月的牡丹,韶华胜极。大宋的山河,则冰天雪地,气若游丝。繁华似锦的汴京,将成硝烟弥漫的战场。美酒佳肴,付与残阳夕照。浅吟低唱,换了刀光剑影。

  宋徽宗此生最大的功德不是坐拥大宋王朝,而是他的瘦金体。他无意万里河山,当金兵大举南侵时,他选择仓皇逃遁。

  “皇太子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宣和七年十二月,太子赵桓即位。次年,改年号为靖康。徽宗退位,号教主道君太上皇帝。

  靖康元年正月,徽宗闻金兵已渡黄河,连夜向南逃窜。徽宗仅带蔡攸及内侍数人,借“烧香”之名,仓皇逃出汴京,抵达亳州,接着又逃至镇江,以避祸乱。

  宋钦宗赵桓,极不情愿地登上那把龙椅。宋徽宗传予他的山河,早已残破不堪,他柔弱的身躯,如何抵挡得住大金的铁骑。他想逃,却被困于汴京,无处躲藏。

  金兵包围了都城。因汴京守御使李纲,领兵奋力抵挡,金兵未能破城。当金兵久攻不下,要求议和时,宋钦宗即刻同意,割地求和。

  金兵退后,汴京一片荒烟蔓草,遍地狼藉。大宋的君臣匆忙收拾残局,继续他们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们深知,当下的平静,会在不久之后随着再度袭来的战火灰飞烟灭。

  李纲被贬,堂堂大宋还有谁可以力挽狂澜?那些曾经同仇敌忾、浴血厮杀的将士,已经挥不动刀剑,没有了收复河山的霸气。

  十一月,金兵又来侵犯,汴京陷落。从此,大宋的锦绣山河只能在梦中寻找。那里,帝王将相坐拥江山,挥笔泼墨;诗人词客青梅煮酒,把盏言欢;江湖侠客风云聚会;商贾贩夫四海云集。

  可如今,战火烽烟,幕天席地,生灵涂炭,百姓四散奔逃。歌舞升平的宋王朝,一夜之间落幕,惨淡收场。

  大宋天子,皇子亲王,公主嫔妃,辅臣乐工,内侍倡优,皆被掳掠,成为阶下囚。

  被囚禁的宋钦宗抵达金营,备受屈辱冷落,度日如年。雕栏玉砌的宫殿,成了简陋残败的小屋。暖酒温茶,亦换作冷饭残羹。

  寂寥无主的汴京城风雪连绵,百姓无以为食,饥寒交迫。多少人被抛尸荒野,白骨森森,惨不忍睹。

  然金人仍不罢休,劫掠金银财物,书籍医典,各种工匠,尤其是女子,供他们践踏,死伤无数。

  北宋王朝被洗劫一空,汴京城内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如此惨烈景象,于宋人心中留下不可治愈之伤。北宋亡,史称“靖康之变”。

  《瓮中人语》记载:靖康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开宝寺火。二十五日,虏索国子监书出城”;次年正月,“二十五日,虏索玉册、车辂、冠冕一应宫廷仪物及女童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

  《呻吟语》载:“被掠者日以泪洗面。虏酋皆拥妇女,恣酒肉,弄管弦,喜乐无极。”

  一使臣吴激作《人月圆》词说:“南朝多少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宋徽宗、钦宗被金人掳后,徽宗写下《在北题壁》:“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雁飞。”

  两位尊贵的大宋天子,被关押在五国城,饱受折磨屈辱,最后凄凉死去,就连魂魄也回不了故里。囚禁之时,唯借诗酒,伴其潦倒凄凉。

  靖康之耻乃大宋王朝一场浩荡的劫数,惨烈惊心,不忍听闻。南宋大将岳飞曾写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暮色起,晚云收。靖康之变,致使宋室南迁,康王赵构在南京(今河南商丘)即位。国号仍为宋,史称南宋。后迁都临安府,即今杭州。(1129年,改杭州为临安府。)

  南宋,在纷乱不安中寂寞地开场,演绎了另一种动荡与风情。君臣偏安江南,北国沦陷的山河,已是繁华旧梦,再无人敢轻易触碰。

  不经硝烟的南国,仍自酒浓茶香,歌舞不休。秦楼楚馆,流水画舫,比之北方,风流更甚。南宋的诗词绘画,亦在那时,达到了鼎盛。

  江山坠落,众生无依。李清照和赵明诚亦被这场战火所伤,往后随着皇室南逃,人生有了莫大的转变。

  汴京,是北宋王朝的往事,亦是他们的往事。他们所忧心的,是收藏了多年的古籍字画,是归来堂的安稳庭院。令其怅惘叹息的,是一去不复返的山河。

  生命的琴弦,弹奏出苍凉的悲歌。李清照是有气节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但其柔弱之力,终难抵世事变迁。

  随波逐流非她所愿,能做的,只是填几阕词,留几分傲骨。她不知,未来等候她的,是奔逃流离,孤独荒芜,是漫漫无边的岁月,不可更改的宿命。

  任你才高可笑王侯,桀骜不羁,亦得顺从世运。山河沦陷,她也惊慌失措,心痛难当。悲伤之余,在这荒落之城,又该何去何从,是走是留。

  那年三月,宋徽宗被金人掳走。而赵明诚亦闻得在江宁(今江苏南京)的母亲离世。于情于理,他都要立刻前往。

  夫妻二人忧虑归来堂的文物,几番商议,决意由李清照先回青州,安顿好那些字画典藏。怕多年心血,付之战火,归去时,空留余恨。

  乱世的马车,亦是仓促恐惧;古道奔走,人心惶惶。他们紧握的双手,又将松开,再相逢,不知是何年。

  抵达青州,归来堂尚未被烽火侵扰,亦未受刀剑相逼。平静之下,暗藏着风浪,这场劫数,从都城蔓延至青州的天空,经久不息。

  匆忙中,整理了归来堂诸多的文物。《金石录后序》里有记载:“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经过百般取舍,运走的文物有十五车之多。而留于青州的,仍占了十余间屋舍。数载春秋,不过一花一叶。她岂知,多年所得,终将归还给天地。

  深爱过,方知离苦。乱世中,犹见患难。此番作别,比之寻常更为不舍,泪眼相看,也只能转身。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归来遗恨

  世间万物,皆有来处,亦有所归。我们若微尘一般,寄居于此,善待每一种风物,也被风物善待。

  都说旧物有情,可伴你流年经世,与你风雨同舟。奈何,此刻你是它的主人,几番辗转,谁又取代你的位置。

  那些字画金石,曾有过无数旧主,承载了无数的情感和故事。后来,被明诚和清照带回归来堂,细心呵护,重新有了温度与价值。

  每一册书籍,每一幅字画,见证了他们的青春、爱情,也深知他们数载离合悲欢。

  江山易主,亦如花开花谢、月圆月缺这般寻常。只是,置身于这个朝代的人,难免深怀悲楚。处乱世,纵有再高深的修为,也不能做到毫发无伤。

  看那庭前花树,门外翠竹,檐下鸟雀,安然人间,物物有情,不与世争。见得堂前主人收整藏物,亦不免惊慌失色。不久之后,这些草木生灵,随着战火的蔓延,亦将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灾劫。

  赵明诚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她,独守归来堂,满目繁华,却有着道不尽的悲凉。

  夕阳晚照,投林的倦鸟,已在巢中。人的一生,宛若漂萍,看似有所寄,却无所依。

  容颜在等待中,慢慢憔悴,人也柔弱无力。眼前的景,珍藏的物,因为山河飘摇,显得虚无缥缈。

  曾有过约定,此生隐于归来堂,守着室内的残卷古籍,庭院的梅竹,双双终老。他不离,她不弃。

  并非是谁背叛了诺言,而是世事转变太快。烽火连天的岁月,前程未卜,任何停留处都有可能是终点,任何转身,都可能是诀别。

  大宋的帝王臣子,退避江南,在温山软水中,回忆那场远去的汴京遗梦。他们尚未从悲痛和惊恐中醒来,每日纵声歌酒,只为掩饰那亡国之耻。

  南宋王朝,带着前世残存的气息,在杏花烟雨的江南,慢慢疗伤。这里有小桥春柳,庭院月光,秦淮画舫,更有无数的风流才俊,绝色佳人。

  沉醉于此,他们甚至淡忘了中原的大好河山。捧着酒杯,握笔的手,再也执不起刀剑。或许,浩浩江山,能者居之,只要百姓安乐,谁为主谁是奴,有甚重要?

  建炎元年(1127)七月,赵明诚任江宁知府。北方战火肆虐,青州城,却未能幸免。城中的官府士绅,市井百姓,皆整理好行囊,随时准备举家搬迁。这座曾给了他们温情安稳的城,如今却要无情离弃。

  十二月,青州发生兵变。青州郡守曾孝序派遣手下将官王定去平乱,后者兵败而归。曾孝序严厉训之,若不平乱则军法处置。王定气恼,发动手下败兵倒戈,曾孝序父子惨遭叛军杀戮。

  郡守被杀,青州城陷入战火中,城里烧杀抢夺,一片混乱。偌大的城池,以往人文汇聚,商贾往来,而今草木皆兵,再无可寄身之所。

  壮丽河山,经不起战火的摧残;至美红颜,耐不住岁月的磨损。叛军纵了一把火,不仅烧毁了万家屋舍,更将归来堂十余间的字画典藏全部烧作灰烬。

  历史一直在创造美好和神奇,同时又无情地毁灭了它们。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销毁了太多的经典,而不能传世。更莫说,各种珍奇名贵,不知有多少毁于战火。

  惋惜之余,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之物,不缺主人,纵然在手,亦只是一段陪伴。你能拥有的,不过是几个朝夕,而后许多载春秋,都形同陌路,无处可寻。

  人事或已凋零,珍奇落入他人之手。此间,有太多人迷失本性,成了名利的奴仆。本是爱物之人,到后来,竟丢了初心,落了俗流。

  过美的文章,绝妙的词华,才学之士一挥而就,写尽了人间沧桑。造物主深怕人间自此再无灵秀可言,故收了许多回去,留些与后人撰写。

  谢灵运曾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可见文人皆冷傲,而自恃高才者又岂是他一人。

  只是文章乃天下人所有,才高者不计其数,奈何都被岁月湮没了。多少人满腹才学,一生寂寂无名,做了山野村夫,无声老去。留于人世的,不过是斜阳下一座荒冢。

  人如此,物亦如此。万物皆背负自己的使命,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记。生命没有贵贱之分,一切在于人心,你视若珍宝便价值连城,你薄情待之则一文不值。

  “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这冰雪女子,遇兵荒马乱,也难做到处乱不惊。想来,当时定是有成群的叛军闯入院子,一把火,将归来堂点燃,火势瞬间烧开了去。

  数载珍藏,每一件都是她之心血,如朋似友,怎舍得轻易弃去?无奈她柔弱一人,奔逃保命尚来不及,怎顾得了这些文物。

  想当年,锦绣辉煌的阿房宫,亦躲不过一炬,更何况这青州城的小小院落。没有人知道,她是名动京师的才女,纵知,亦是同等对待。也不知,这十余室的藏品,价值几何,承载了多少历史文明。

  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李清照自是挥泪泣血,悲伤之情不可言喻。归来堂的房舍草木,鸟雀虫蚁,随着这场大火,也消失无踪。

  青州城里,百姓奔逃,尸骨遍野,叛军所到之处,肆意地杀伐掳掠,惨不忍睹。

  李清照于大火中,抢回了有限的几件物品,其中有蔡襄所书的《赵氏神妙帖》。此帖为赵明诚钟爱之物,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

  她尽力了,独自背着残卷,一路匆匆南逃。当时落魄狼狈,惊慌恐惧,不言而喻。

  她回首西楼,曾经的月满,那年的雨落,一场无情的大火过后,只剩断壁残垣。任凭后人如何去修葺,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溪亭日暮,熟悉的残荷,怕秋风,更怕世情。曾经那乘舟采莲的少女,被风霜急摧,容颜失色,灵秀的词,描绘不了消逝的风景。

  这座城,见证了她灿烂年华的绽放,也给了她风雅。此番作别,今生怕是难再归来,转山转水,所去之处,所到之城,又会有怎样的际遇?

  绝代才女,仕宦之妻,沦落到此番境地,与平常百姓一般,在逃难的人流中,不知所往。

  褪去了绫罗绸缎,着素衣青衫,背单薄的行囊,她也只是一名凡妇。用银钱,换取一个馒头;拿珠钗,换来一碗淡酒。

  也是经过风浪之人,当下的落魄凄苦,并无多少可惧。她心痛的是破碎的河山,是耗尽心力亦保全不了的文物。

  倘若那些藏品落入他人之手,倒也作罢,至少存留于世间,不过是换了主人。而今化作灰烬,与这个朝代一起灭亡,怎能不令人伤悲。

  乱世中的人,日子得过且过。人世的忧患和荒凉,只有经历过才能深知。滔天大难之后,天空异常平静。

  秋风瘦水,古道寒鸦,过往历历在目,只是看不见未来。她要去江宁,那座南国古城,于她早有过字里相逢,如今终于可以去看清它真实的模样。

  朱雀桥边,乌衣长巷,王谢风流,百姓人家,等待她的会是另一种现世繁华,又或沧桑巨变。

  世事恰如人生,时而萍聚,时而云散。天地苍茫,总有日光照不进的地方。人世纷扰,我愿顺流而下,寂寂无名。


荒烟枯杨

  宋人有词:“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说的是当年的他,亦是此时的我,又或是将来的你。

  十年心事,江湖风雨。想来此生无论身寄何处,或寥落清贫,或赢得功名,皆无真正的安稳。人若漂萍,无根无蒂,万里的江山,亦填不满内心的荒芜。

  原谅我的怯懦,多少次与世界背离,只为活出纯粹的自己。但命运顽固,不为任何人更改初衷,到最后,都只能妥协。

  也曾有赏梅吟诗、交杯换盏的静好岁月,只是不惊时光,终有波澜。亦如那时的江南,其温润气质,掩不住乱世的悲凉。

  斜阳晚照,荒烟蔓草,她一个女子,带着一点残余的书画,狼狈逃亡。跋山涉水,见炊烟人家,皆盼为其隐身之所。

  人世大悲,莫过于王朝倾覆,英雄末路,红颜无依。倾覆的是唐宋元明清。末路的是不食周粟的伯夷,是自刎乌江的项羽,是壮志未酬的岳飞。无依的是,漂泊中的李清照,寂寞中的朱淑真,和烟花中的苏小小。

  时势无常,唯有亲历了,才知忧患是那样真。人遇逆流,明白连艰难都贵重。其心婉约,纵为残照瘦水,亦是风光无际,恣意徘徊。

  路上行人纷纷,皆不相识,但患难相同。都说修行千年百年方得人身,可这烽火硝烟时代,一落劫数,卑微如尘。

  驿站留宿,寂夜挑灯,往事依稀,闲愁如水。上一次远行,是因为朝廷党派斗争。一转眼,十数年已过,这一次远行,则是山河飘摇。

  平常之人,虽可针砭时弊,或生怨意,但不可不爱家国,更不可为些小利,丢了气节风骨。

  自古以来,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激越,亦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壮烈,更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之悲怆。

  然再多的苍凉世情,亦不能让一位寻常女子背负。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花蕊夫人。她乃五代后蜀主孟昶的贵妃,容貌出众,且能诗善赋,才情惊世。她曾仿王建作宫词百首,为时人称许。

  孟蜀亡国后,花蕊夫人被掳入宋宫。因宋太祖慕其诗才,召她陈诗。于是,她在朝堂之上,写成一首:“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史料记载,当时破蜀宋军,仅数万人,而后蜀则有十四万人之众。以强敌弱,易守难攻,哪有兵败之虑?然而,却因蜀君久耽淫乐,君臣毫无斗志,方有了这场悲剧。

  十四万将士,无半点血性男儿之豪气,甚至不及女子之慷慨。他们的懦弱,致使不战而败。刀光剑影下,自免不了烧杀抢掠,百姓遭殃。就连明哲保身的投降派,怕也逃不过身首异处的悲惨结局。

  当下南宋之境况亦如此,瘦弱的君臣守着江南的半壁河山,艰辛度日。面对横行肆虐的金兵,那些豪气冲天的男子,那些钩心斗角,于政治斗争中,呼风唤雨、吹毛求疵的人,到了这时节,再无气势可言。

  遇乱则逃,能避则避,更有投降派从中作梗,给金兵提供便利,乃至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道理不是不懂,只是浩浩山河,不是谁都可以做主。李清照虽有气节,心存大志,奈何一女子,江山败落,只能跟着朝廷辗转他乡。

  建炎二年(1128)春,李清照独自南行。山回路转,陌上花开,若无战事,尚可脱离尘俗,赏这毫无保留的春光。千古兴亡之事,如花开花落,然百年不遇的乱世,她遭逢了。

  一路上兵荒马乱,贼盗横行,李清照途经江苏镇江,遇着了强人。贼盗挨个搜身,取尽财物,李清照携带的字画大多被抢走。唯独那幅《赵氏神妙帖》,她机敏巧妙地躲过了搜寻,幸运地保存下来。

  神工之妙,凡尘不多,高才之人,世间也稀。故于此两物,一则易存,一则易亡。妙质之物,或惹祸患,终是你来我去,珍惜爱护,故能存身。

  才高之人,多生坎坷,不逢时运,故可长时间钻研所学,才气得以久持。若得富贵加身,或累于案牍,或忙于俗世,消了志气,才气也必受其累,失了灵性。

  正如赵明诚在《赵氏神妙帖》题跋中所说:“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师,予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变,余家所资,荡无遗余,老妻独携此而逃。未几,江外之盗再掠镇江,此帖独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护持也。建炎二年三月十日。”

  李清照历尽坎坷,跋山涉水,总算抵达了江宁。战火纷飞的年代,夫妻重逢,恍若隔世。惊喜惶恐之余,亦算重新有了依靠,却不能消除彼此心中的感慨悲情。

  世事无常,不过数月光景,江山皆变。她一路风尘,难掩憔悴之态,几经流离,仍存仓皇之感。这几月,她日夜惊恐,如今与赵明诚相聚执手,方寻得些许安稳。

  这时的赵明诚,早已是江宁太守,对于他出仕为官,李清照并无喜意。而于这些偏安江南的宋室君臣,终日借酒消愁,她亦觉可悲。眼前的一切,是浮花浪蕊,虚幻而迷离。

  对坐西窗,挑灯夜谈,自是有诉不尽的风霜冷暖,道不尽的阴晴圆缺。提及青州兵变,那场无情的大火,焚毁了他们数年心血,夫妻相拥而泣。

  半生收藏,尽付灰烬。带至江宁的文物,亦不知可以留存何时。又或是,某一日风云突变,这残余之物,将再次化为乌有。

  回首当年汴京城携手寻访古籍字画,灯下把玩赏鉴。归来堂满室藏书,分类整理,夫妻赌书泼茶,无限雅趣。原以为可以枕书入梦,茶香盈怀,却不料,世间种种美好,只是擦肩。

  此时的赵明诚两鬓已生华发,而李清照亦是美人迟暮。说好了,一生给她恩宠,为其遮风挡雨。诺言还在,并非他背信弃约,而是天意难违。

  老天可以给你一切,又可以摧毁一切。然而,被摧毁的又岂止是山河,还有人的感情,不改的是江南不变的春花春柳,是秦淮画舫的桨声灯影。

  江宁,亦是旧时的金陵,金粉之都,风流之地。这是一座多灾多难的城,弥漫着无法消散的脂粉气,它本该有王者的霸气,却被温柔俘虏。

  这是梦里的南国,山清水秀,画廊烟雨,美得让人落泪。曾经多少次,她在书卷里,邂逅了它的旖旎风华,今时于水色光影下,却看见了它柔弱的哀怨。

  唐人杜牧有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想当年,陈后主沉迷于酒乐生活,误国并丢了江山。陈朝虽亡,但那种靡靡之音却被流传下来,为秦淮歌女传唱。

  杜牧诗中含有讥讽之意,他不知,这座脂粉之都,因了许多秦淮女子,而有了风骨。多少乱世佳人,比起许多风流雅士、七尺男儿,更有气节。要知道,美人不仅会流泪,还会流血。

  水烟生于湖泊,莺燕啼于柳岸。这座城,果真可以避乱,可以疗伤。若非因了战争,逃命而来,李清照今生怕与这座城无缘。

  烟雨之地,温婉之所,可以酝酿诗情词境,却无力支撑一个王朝的沧桑。若非山河变故,国破家亡,仅仅只是人生单纯的生老病死,又有何可惧?

  与这座城相遇,是人世机缘,更是一场美丽的意外。李清照知道,她在这里,也只是短暂停留。这动荡难安的天下,随时会有更大的破碎。

  荒芜乱世,将来之事,何以算得到。守着当下,小院轩窗,庭桂玉树,亦是一种深稳。总有一天,这古老的时代,连同这悠悠世相,都要消逝湮灭。

  但人存于世间,自有一种清光,明净了岁月。若春风与秋水,唐诗和宋词,不相负,无悔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