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_却是旧时相识 - 卷五 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踏雪无心

  时光无情,却又有一种庄严,让人敬重。人之心境气度,因情势而改变,经历得越多,则越谦逊。

  人世有许多忧患悲苦,而且真实,不让人逃脱。只愿做个寻常百姓,种茶植桑,年年耕织,年年丰收。纵外界千般风光,亦无多诱惑,只守着几亩薄田,几间瓦屋,闲散度日。

  但历史多灾,岁月多劫,千古兴亡之事,遭逢的皆是众生。帝京的王气,是市井巷陌有的气息,而如画江山,也尽在炊烟人家。

  她所经之处,如长廊的一缕清风,又如檐下的一阵落雨,含蓄而飒然。这座城,因她的到来,没落中有了风致,苍凉里添了韵味。

  谁的江山不曾是深墙高院,不曾有姹紫嫣红?朱雀桥边,乌衣巷口,旧时王谢风流,随了王朝更迭,而散落民间。多少人,撑着岁月的长篙,于秦淮河畔打捞,那场远去的金陵旧梦。

  远处是斜阳古道,萋萋荒草,当下的江宁则细雨微风,云水迷离。南宋的君臣,被这场江南的暖风吹醉,早已无视旧日河山依旧沉陷在缭绕烽烟里。

  靖康之耻谁能忘?只是偌大的朝堂,众多将领,竟没有收拾旧河山的豪气。万般早有定数,这出戏已然散场,是他们还没有做好离别的准备。

  这看似莺歌燕舞的江宁,实则亦不太平。大金的铁骑没有停止掠夺,他们以征服大宋的河山为目标,策马扬鞭,所向披靡。

  赵明诚身为江宁太守,自有制止动乱、维护百姓安康之责任。他整日忙于政务,忧虑国事,再无闲暇醉心于他的金石字画,就连陪李清照看花赏景的时间亦没有。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不见影踪。

  西楼月满,小窗幽梦,那些吟诗赋词的日子,去了何处?世相荒凉,她的心,对人生不曾有丝毫怠慢。纵山穷水尽,她仍可结庐而居,落魄江湖,依旧风雅翩然。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想当年,安史之乱,曾经的盛世长安,亦在一夜之间萧索衰败。历史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战火连天的日子,所见的是老百姓仓皇奔逃,流离失所。

  雨中登高,看旧城古塔,忽略了它们的朝代。世人记得历史上的良臣名将,却不知,那些贩夫走卒,和他们共有一片云天,一样的溪山斜阳,竹林平畴。

  我和李清照,相隔千年光阴,都见证了世事沧桑。在古人的笔墨中,找寻有关她的片段,或假或真。又在她的词中,怜惜她的心事,说悲说喜。

  这年冬天,李清照因战事不定,而烦闷忧惧。赵明诚空有太守之职,于这动荡之时,万事只觉力不从心。懦弱的宋高宗,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随时做好南迁的准备。

  尽管如此,李清照骨子里的诗人气质,不改从前。江宁雪落,万物洁白,华丽的城墙,俨然没有经受一丝伤害。这喜欢白雪寒梅的女子,怎能辜负造物美意?她生了诗情,戴笠披蓑,循城觅诗。

  宋代学者周辉《清波杂志》卷八有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

  飘飘雪落,玉树琼枝,旧日的江宁,该是壮美如画。那时的李清照,年过四十,曾经的佳人,已然半老。但她风情不减,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走在平平仄仄的宋朝风华里。

  南朝多少事,抵不过她的一卷词。这飘摇不定的日子,藏了太多的心绪,所有感触只能付诸笔墨。文能寄情,可达意,若风景中没有历史,没有故事,又怎能深邃,打动人心?

  那时期,李清照写的诗,到今天已经散失。留下几个断句,亦是心情所寄,后人读来,只是赏玩。

  她每得雅句,必邀赵明诚吟和。观雪赏梅,煮酒论诗,本为文人雅事。但当下浊浪激流,多少人,可以独守清安,仍自平静。

  《诗说隽永》记载,有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还有句“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李清照为北方沦陷深感悲愤,对于偏安的南宋朝廷,甚觉不满。她期盼有王导这般英雄人物出现,力挽狂澜,风云再起。如今王朝衰落,却没有刘琨那样的能士,可恢复河山。

  西晋八王之乱和永嘉之祸时,当年境况,与这时相似。北方大片土地在内乱后,陷落他人之手,五胡乱华时代,逐渐开始。一时间山河破碎,社稷沉沦。大量的汉人遭戮,北方士族纷纷南渡,以避祸乱。渡江南去的,占十之六七,史称“衣冠渡江”。

  王导便是其中之一,亦为主要人物。他曾劝司马睿招贤纳士,并一起稳固了东晋政权。他有句名言:“当共勠力王室,克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尽管最后也成了虚言浮辞,但比起南宋偏安之境,则好太多。

  而刘琨镇守并州,与诸多少数民族周旋,颇有成果。在李清照心中,南宋正缺少这种智勇双全的将领。

  家国已破,万种豪情,一腔热血,都是徒劳。观赏闲游,品酒赋诗,也无多少兴致。人间春色,花开数枝,年年赏花人不同罢了。

  平生所爱,是那一窗絮雪,满院梅花。当年在归来堂,亲手植数株寒梅,后被大火焚毁,她逃亡弃之。那无人修葺的房舍,想必已是断垣残壁,败落之景,不忍思忆。

  江宁虽好,风流俊逸,于这,她是他乡之客。若非这场战乱,此刻的她,该在归来堂,踏雪寻梅。屋里茶烟袅袅,案上梅香缭绕,她心事缱绻,才思如涌。

  如今飞雪依旧,梅花清绝,不因时改,不为境移。她不再是那缕清雅的春风,也不是雪后的那剪梅开,她的心,自南渡以后,愈发苍凉沉郁。

  那日,她百无聊赖,提笔写下一首《临江仙》,词中之境,如诉其心。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客建安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灯花空结蕊,离别共伤情。

  “灯花空结蕊,离别共伤情。”幼时读这首词,只当是闺怨。一代才女,居深深庭院,感月吟风,相思成疾,容颜日渐憔悴。每日守着云窗雾阁,看柳梢梅萼,空负了锦绣妙年。

  知道了这段宋朝历史,再去读词,则超越了个人悲愁。我喜历史的沧桑,厚重如古玉,耐人寻味。却又害怕碰触内心的柔软,怕解说人事兴亡。每每读到古道残阳,斑驳墙院,冷落秋风,皆要掩泣。

  历史是一段往事,是朝代的记忆,也是人所停留的驿所。有时想着,那浩荡的时空里,曾居住过贤君名相、樵子桑女,有过鸟兽虫鱼、流云清风,都会心生温柔与感动。

  人世间真是物物有情啊,任时光糊涂,河山冷漠,但总有许多微妙的细节,让我喜之不尽。一树梅花,一炉熏香,乃至一片叶落,皆真实得如泣如诉。

  白雪红梅,如调琴瑟,多么美好的事物,为诗人钟爱,被词客所赏。但她忧于时势,愁绪满怀,词里婉转倾诉的,不再是她一个人的悲叹,而是那个时代万千臣民的心情。

  我深切体会她之所思,亦是惊动,生出敬畏。大灾大难过后,世界该是一片寂静。那无人游赏的河畔,无人采摘的梅花,干净得不晓忧念。也是,烽火连天,王朝变迁,与它们何干?

  恰如这女子,你看她两鬓霜华,晚风暮色,但仍旧端庄雅致。她敛眉挥笔,似一场美丽的花雨。世事经历多了,也就不会过于在意,故她心中有悲歌慨然,文辞却没有扰乱。

  我与她不同,世事随缘喜乐。不是不争,不是不惧,只是人生如逆旅,我早已学会了宛转柔和。纵有诸多不宜,当知万物相逢皆有机缘,又怎可视若不见,傲慢无礼。

  那一年,雪落无声,梅花开得难舍难收。那一年,她还在人世历劫,不知明日聚散。


丢城弃甲

  《诗经》有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么美好的诗,一如爱情,一如诺言。

  三千年前,蒹葭苍苍的河岸,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她空灵曼妙,飘然若仙,让人心生爱慕。他锲而不舍地往来寻找,只为换取她的一个回眸。

  自古情爱,令人黯然神伤。它轻浮又深沉,在佛经里是尘劫,在诗里是恋慕,落在词里又为缠绵。

  乱世荒年,莫说名利富贵,连爱情都动荡不安。她在江宁的日子,不缺诗酒风月,不忘金石字画,但登临城墙,寻访古迹,看暮霭炊烟,落日楼台,总不免伤怀。

  赵明诚虽忙于政事,每天却会给她一盏闲茶的时光,她也欢喜知足。她的爱,似落雪白梅,洁白无瑕。

  想当年,他的世界也曾蜂喧蝶舞,她深晓人世知心难求,亦从容接受。数十载的陪伴,分分合合,来来去去,她的生命里也只有一个赵明诚。

  若非他懦弱弃城,丢下江宁百姓,丢下她,她亦不会心灰意冷。对这个男子,从相识到相知相守,她都是称心的。纵有些许缺憾,亦是忽略不计。

  春寒料峭,万物半梦半醒。李清照每日炉火中温着酒,这清寒天气,唯酒可以消闷释怀。

  南宋王朝的君臣也是握着手中的杯盏,浑浑噩噩荒唐度日。他们不知道,哪一天,当下拥有的一切,又会在顷刻间破碎。被伤过的心,总是那么脆弱无助。

  果然,御营统制官王亦准备利用江宁知府调动间隙,在江宁城内起兵作乱。此事被江东转运副使李谟察觉,并及时告知赵明诚,寻商对策。

  然赵明诚接到调任湖州太守的诏令,故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亦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李谟深知军情险急,于是未雨绸缪,自行布阵,以防不测。

  是夜,王亦纵火为号,起兵谋反,试图肆意烧杀抢掠。好在李谟早有防备,成功击败王亦,制止了这场叛乱。

  拂晓,李谟匆匆前去给赵明诚汇报平叛详情。竟不知赵明诚与通判府事朝散郎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于夜间趁兵乱之际,从城楼悬下绳索,弃城而去。如此劣迹,史称“缒城宵遁”。

  自古天地有成有败,成者得意,败者谦逊,倒也无妨。然他未战而逃,于月黑风高日,不顾全城百姓,丢下相濡以沫的妻。此番作为,为世人不齿。

  若当日叛军攻了城池,那满城百姓,谁来保护?陪伴他浮沉数载的李清照,又该何处躲藏?这个怯懦的男子,一生痴迷金石字画,辗转风花雪月,早失去了一腔正气,一身傲骨。

  他仓促弃城,让李清照心灰意冷。在她眼中,他虽是文弱书生,却不失气节。虽做不到力挽狂澜,亦不至于丢城弃甲。

  想来,大宋河山会如此不堪一击,皆因了这些软弱无能的君臣。若他们放下手中的杯盏,金戈铁马,纵横沙场,天下或许会是另一番境况。

  多少巾帼不让须眉,李清照的爱国之心,胜过赵明诚。柳如是的风骨,钱谦益也汗颜。而李香君血溅桃花扇,让亡命天涯的侯方域,亦羞愧得无处躲藏。

  情到深处情转薄,若无太多期许,今时亦不会这般失望。事已至此,怪怨只是徒劳,她不说,他心存歉意,错误已不可挽回。

  因为缒城宵遁之事,赵明诚被罢了官,原本要调任湖州太守,也就作罢。一时间,江宁城有了许多闲言碎语,嘲讽讥笑。但战乱未息,人心惶惶,这些流言,若粉尘一般,转瞬飘散。

  不可畏惧,亦无所畏惧。人间无处不纷扰,梦里向往的林泉,还在遥远的地方。这个春天,来得有些迟,微微凉意,却刻骨难忘。

  三月三日,为传统的上巳节。这天,古人会宴饮、游玩、踏青。《宋书》引《韩诗》:“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

  杜甫有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说的是旧时长安水边的曼妙之景。这一日,文人雅士、清丽佳人携手踏青,饮酒清谈。或为一场花事,或为一个约定,或仅仅只是出门晾晒清冷的心情。

  这时的秦淮河畔,嫩柳新芽,春波潋滟。江南是这般富庶锦绣,倘若金国战马不踏足这片净土,那么南宋王朝守着这半壁江山,也没有什么不好。

  风景千姿,世情百态,多少无理的争夺,习惯便好。任凭岁月荏苒,李清照诗心还在,她的文采,恰如河畔的春风,吹之不尽。

  这日,李清照召集亲族聚会饮宴,心有感触,写下一阕《蝶恋花·上巳召亲族》,记述一段心情。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当时,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一个美丽的春光月夜,宴席散去,她却心事恹恹,毫无欢意。几番辗转,所梦的,依旧是汴京的宫阙城池,水色山光。

  江南繁花月影,美酒佳肴,一切恰到好处,雅致风流。她本该如南宋的君臣一样,偏安于此,迷醉这里的风物。可她内心始终激荡不已,当下纷乱的政局,如何能安?

  醉里插花,不过是强作欢颜。欧阳修《洛阳牡丹记风俗记》:“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想那城中,每逢春来,皆遍插鲜花,饮酒尝鲜。然三春易逝,红颜已老,家国不再,前庭的花,后院的竹,不过是幻景。

  人生无不散之筵席,赵明诚此次被罢官,心中也再无意于仕途。江宁亦非久留之地,他们需寻一静谧之处,重新打理心情,安身立命。

  风雨乱世,时局不可逆转,能做的便是避而远之。只是苍茫人世,何处才有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可避灾躲祸,得一世安宁?

  《金石录后序》有记:“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

  这个春天,百花纷纷争放,而他们又开始仓促奔走。远山逶迤,流水淙淙,那遥远的路亭,又将会邂逅怎样的风景,遭遇怎样的灾劫?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赣水之滨,那里的日月山川,会不会是另一种悠远明净的景象。

  来不及与江宁的草木作别,便已登上远行的船只。晚霞如画,世事沧海,他们携带了大量的金石文物,于江水之上,慢慢漂流。

  过芜湖,途经乌江,李清照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曾经那个词风婉约的女子,有了如此舍生忘死之气概,令天地为之惊心,鬼神为之改色,奸佞为之却步。

  当年项羽兵败垓下,逃至乌江,乌江亭长劝他渡江,回到江东之地,重整旗鼓,以图霸业。项羽却觉无颜重见江东父老,回身苦战,杀敌数百,终拔剑自刎。

  不肯过江东。他不迟疑,不退步,不逃避,此等英雄,令李清照心生敬畏。而大宋的君臣,先是割地求和,后又偏安江南,如此软弱,令其愤慨交加。

  至于那个曾经与她苦乐相随之人,弃城逃逸,更令她无言以对。想来人世无成无败,无可有,无不可有,这种种恩怨悲欢,到底是要解脱的。

  江山已改,志士犹在。多少南宋名将,如岳飞、韩世忠、宗泽等人,仍怀悲愤之情、报国之心,愿挥师北伐,收拾旧日河山。

  若有男儿之身,李清照定会如岳飞般,拔剑起舞,奋力御敌。奈何,岳飞这样骁勇善战、精忠报国的名将,亦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在风波亭,成为千古之叹。

  天地间,熙熙攘攘,前路渺茫。只是,硝烟过处,万里江山,空无一物。平畴远山,樵夫在耕作;闲庭风日,凡妇在织布。谁还记得,他人曾经有过的成败荣辱。


故人远去

  午后,静坐冬阳下,温暖中仍存清冷。

  时觉光阴流动,一寸一寸,在尘间游走。苦乐年华,悲喜交织,皆随之散去,寂然无声。

  堂前兰草欣欣,窗外落叶满径。当下之景,悠悠荡荡,清淡里有一种妙趣,难以言说。那是遗世独立的宁静,也是细水长流的感动。

  世间的深稳,莫过于巷陌庭院里的小户人家,茶烟日色,素衣粗食。无闲情雅趣,却也无执念怨恨。

  紫陌红尘处处都是好景致,都有门庭院落。可他们分明漂泊在人海,暮雪千山,烟波浩渺,不知何处是归隐之所。

  途中尽是江南风物,山水明媚,若不是逢硝烟战乱,于风雨中走上一程,亦是好的。天地无穷,光阴无尽,世事虽几经变幻,伴随他们的文物,亦曾经历过王朝迁徙,如今仍自安然无恙。

  山水迢递,所见的虽是陌生的事物,但竹林桑园,流水炊烟,却大抵相同。每行至一处,皆有历史的韵味,想到千古江山,王侯将相,百姓平民,当下的忧患也不觉可惧。

  斜阳古墓,也曾是人烟鼎沸处,号角声声,两军对垒,后来竟成了遗址,供人游览。歌舞升平之地,或已成桃林田畈,荣华过后,一切如常。

  建炎三年(1129)二月,金兵奔袭扬州,宋高宗戎装出行,狼狈渡江。先到瓜洲(今江苏扬州南郊),后经镇江府到临安。金人占领了扬州,并火烧扬州城,一时间,整座城池,哀鸿遍野,浮尸满地。

  宋高宗抵达临安,迫于舆论压力,他罢免了汪伯彦、黄潜善等人。待五月,时局稍缓,方离开临安,到江宁,驻跸神宵宫,并将江宁府改为建康府,有诏云:“建康之地,古称名都。”

  不久后,宋高宗下诏命赵明诚任湖州太守,并让他立即前往建康觐见。他们隐居赣水之滨的心愿,如今因宋高宗的一道诏令,将永远不能兑现。

  赵明诚罢官,又复太守之职,并非他才能卓越,亦非他功绩卓著,而是金兵步步相逼,朝廷风雨飘摇,朝堂之上有用将才屈指可数。

  宋高宗尚且逃命天涯,居无定所,罢免谁,留用谁,全凭他一句话。赵明诚也是一路追随君王来到江南,况他两位兄长在朝廷身居要职,重任太守之位,亦属寻常。

  仕途之路,变幻莫测,重新任职,实非他所愿。然君命不可违抗,赵明诚只好结束当下的行程,即刻前去面圣,再赴任湖州。

  原本是想携着老妻和满船的文物,去赣水之滨,寻个小庭旧院,与金石为伴,再不入红尘烟火。可兵荒马乱的时代,纵贵为天子,也无法自主,更何况他们。

  《金石录后序》记载:“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

  他们在池阳(今安徽贵池)作别,一切来得那么仓促,竟无别离之伤。这些年,离别已作寻常,或几月,或几载,都有重圆之日。故此番离去,亦不觉悲伤,仿佛不过是厅堂和窗下的距离,并未走远。

  临走时,李清照问赵明诚,倘若发生变故,该怎么办。赵明诚告知,一切从众,若迫不得已,则先弃辎重,再丢衣被,而后再舍书册卷轴,最后才舍古器。但宗器务必要随身携带,人在物存,不可忘。

  他这番认真托付,她怎能不依。他自是策马疾驰,匆然离去。留她独自暂宿池阳,于这陌生之地,守着千百卷古籍,茫然无措。

  都道来日方长,可谁知,世事无常。她宁愿这场等待没有尽头,静守于此,不问春秋,不问归期。

  人世的生离死别是这样的真,让她措手不及。他一个转身,似烟花,若残雪,便再也回不来了。花之将谢,人之将死,方知寸阴如金。那漫长悠远的岁月,亦会在某一日,瞬息停驻,无可防备。

  她记录:“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简短的几段文字,道尽了赵明诚去世的前因后果。那年七月,李清照接到赵明诚的书信,她有预感,并非好事。

  因皇帝急召,赵明诚一路纵马奔驰,加之他遭遇大暑,患了疟疾。如今于建康城的病榻上,等待她的到来。

  疟疾本不算大病,只是或冷或热,令人烦厌。若病情不重,便不会危及性命。怎知赵明诚急求康复,自行服用了柴胡、黄芩等药,导致病情转危,已是膏肓。

  李清照读罢书信,忧心忡忡。当即乘舟启程,幸而有好风相助,一日夜行三百里,赶至建康。

  夫妻相见,泪眼迷离,这等境况,焉能不伤悲。多年的恩爱情深,有过隔阂、有过疏离甚至有过争吵,多少裂痕都可以不计较,当下,她只要他身体安康,福寿双全。

  生命很脆弱,似蝼蚁,若秋叶,只需一瞬,便化作尘泥。或因小病,或因药物相克,不消几日,人鬼殊途。

  人来到世间,路途漫漫,不知尽头。人去之时,忽如雨至,太匆匆。一朝离去,或为永别,纵有千言万语,再无人说。或恩或怨,或荣或辱,皆为幻梦。

  赵明诚虚弱之身,恍若冬日残荷。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但已没了往日精神。霜雪爬满的双鬓,依稀可见当年风华。那个痴迷金石、能诗善画的男子,那个与她赌书泼茶的男子,再不能陪她徜徉红尘,漫步今生。

  此后半月,李清照于病榻前端茶递药,嘘寒问暖。但他已气若游丝,纵华佗再世,也无可逆转了。

  八月十八日,赵明诚带着满腹悲愁,抑郁离去。没有分香卖履之嘱,没来得及安顿侍妾,静静地走了。

  他让李清照取了纸笔,放于枕侧,挣扎着虚弱的身子,写下绝笔。写罢,笔落枕旁,斯人离世。或随白驹,或乘仙鹤,自是辞别这人世万水千山,飘然远去。

  “取笔作诗,绝笔而终”。他放不下的,是他尚未完成的《金石录》,是那些他耗尽青春、倾注心血求来的文物典藏。

  他曾是汴京风流倜傥的少年,如今客死他乡,亦不过将此身交还给天地,有甚可憾?离开这个乱世,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许会有他想要的清平。

  他该是宋朝的一个学者,而不是一个没有多少作为的官员。然而,让世人铭记的,则是词女之夫。他活着的时候,不能改变一事一物,离去之时,亦带不走一草一木。

  世间并没有多少人记得他。若有,大概也是因千古才女李清照吧。他们也曾花前月下,小楼厮守,说过地老天荒,情长一世,但他终不能守诺。

  人最多情,也最无情。他把她留在尘世,让她独自收拾这残缺的岁月。从此,一个人,江湖风雨,漂泊无依。原以为,他是归人,却也只是个过客。

  这座古城,灯火灿然,花木繁盛,有着无上尊荣,也背负了太多厚重苍凉。岁月无情,她的世界,唯留寂寞与凄清。

  他离去后,自此再无音讯。多少个夜晚,她焚香研墨,待他推窗入梦而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形神俱疲,多年奔走亡命,都没有像此次这般绝望过。

  人世再无至爱,她以后该是悄然凋谢了吧。一个人,过了多少时日记不清,风弄影动光阴移,她还在悲伤里,难以自拔。

  那日,她填下一首《孤雁儿》,借梅抒怀,实则是悼亡之音。其序为: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此序何其狂哉,世上唯有易安敢言此!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一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细雨春寒,让人心思倦,再无情趣。眼前的景致,当下的风物,没有可畅谈之人。如此伤怀哀悼,箫声萦绕,却无余韵。折罢梅枝,人间天上,寄往何处,寄与谁人?

  有时,天下的纷乱,不及一个小女子的悲伤。春雨瓦屋,庭梅纸窗,搁下笔,她泪如雨落,倾动山河。


梧桐待老

  宋人贺铸有词:“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每读此句,总是心生伤感,潸然泪下。

  人世能割情断爱的,也只有生死。本该携手天涯,静守天荒,谁承望,一个转身,再无重逢之日。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千古伤怀,莫过死别。东坡悼念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元稹写:“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沈约说:“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 而今她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经历了乱世,她的世界已是一片荒芜。记忆仍在,汴京城的欢声笑语犹在耳畔盘桓,归来堂的对酒赋词还历历在目。

  他为她理妆,画眉,描唇;为她研墨铺纸。归来堂前,春风无限,绿纱窗外,细雨缠绵。

  他不是英雄豪杰,只是一个谦卑学者,爱好字画。世间喧闹,江山起落,他并不那么在意。她则是画中的寒梅,一旁有太湖石或翠竹相配。想来赵明诚便是那石、那竹,陪她走了一段红尘路,便提前离开了。

  佛经里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皆有因果,都合情合理。今时他离去,是缘尽。冷月如钩,繁星依旧,他该是做了一枚星子,以另一种方式相随相伴。寂夜时,或有魂梦归来,与她在厢房清坐,共饮禅茶。

  她为梅,虽历尽沧桑,虬枝冷落,仍花香蕊静,秀逸安详。她心虽豁达明慧,但鸳鸯失伴,伤悲难免,几番哭泣,叫人心疼。

  那日细雨,赵明诚下葬,乱世荒年,也不过是天地山冈,多了一座新坟。朝廷并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改变什么,世事难料,谁也不是谁永久的依靠,谁也给不了谁一世安稳。

  李清照强忍悲痛,写下《祭赵湖州文》,“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万般心事,无言可表,唯寄文字,哀悼那场刻骨亦庄严的爱情。

  宋代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庞蕴居士,“将入灭,令女灵照出,视日早晚,及午以报。女遂报曰:‘日已中矣,而有蚀也。’居士出户观次,灵照即登父坐,合掌坐亡。居士笑曰:‘我女锋捷矣。’于是更延七日(而亡)。”

  居士庞蕴寂灭之前,让其女灵照出去探看时辰。女儿回来答道,这时正中午,有日食。庞蕴出门观看,回来见女儿灵照已在他的座位上,合掌坐化了。庞蕴七日后,方才往生。

  刘向《说苑·善说》载:“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

  杞梁战死,其妻悲恸欲绝,向城哭泣,竟将城池哭倒。清照用这两个典故,一言赵明诚身亡,竟先于己;二言所悲之深,亦非寻常。

  红尘滚滚,无所恋,亦无可恋。那先去之人,早早勘破生死玄机,留下她,孤枕寒夜,听细雨润梧桐,直到天明。

  “料也觉、人间无味。”这无味的人间,也还是要挨过去的。始知,还有华枝满春,有天心月圆,有夏日清凉的荷风,有冬夜暖炉上的热茶。有这许多微妙的情景,再多的委屈与怅惘,亦可释然。

  夫妻是姻缘天定,千万个人中,那少年是她的夫,这女子是他的妻。夫在,她万千心事,尚有所寄;夫亡,她此去天涯,再无故人。

  这时的李清照,是寄于檐下的花枝,沾了夜露,又被风寒欺。加之悲到深处,忧思难忘,终是大病一场。

  命运究竟是什么?这般捉摸不定,不可更改,难以抵抗。数十年来,她待他尽心尽意,夫妻一场,当无悔无憾。

  想当年东坡被贬,朝云患难相随,她虽是侍妾,却伴之风雨浮沉。她本是西子湖畔歌舞明媚的女子,貌美聪慧,爱他高才雅量,为他煮饭烧茶,情深意切。

  后朝云病死惠州,东坡万般哀伤,为其写下伤心词句。并亲手写下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如今赵明诚死,建康成了他孤寂长眠之地。将来,李清照之荒冢,又将落于何处?世间,还有谁为她写下一段词,几句碎语?到那时,三生石畔,又是否还能与他相逢?

  人之力量微薄,任你王侯将相,或是花容月貌,也终走不出生死。无论身处哪个朝代,都有其不可忽视的妙意和皎洁。纵落毁灭,也不觉悲,毕竟曾与时代的一切,有过朝夕相见的缘分。

  若相守,有过亏欠,离去,或是解脱。他自是做了天上皎洁的月,她仍是红尘娇艳的花。造物主无情,给了他们佳节良辰,今时皆要了回去。两情相悦,终成错过。

  卧病在床,无人端汤递药,无人铺纸抄经。她跋涉的山水,穿过的荆棘丛,远胜常人。庭园的花木,都曾泪眼相寄,当下之境,该是凄惨破落。她虽如秋花,却还是保持端正,怕牵愁惹恨,惊动了风月。

  又不知经过几度月圆月缺,院里的菊花,一如人之情感,不敢轻言爱恨,妄动悲欢。窗外的天,辽阔无云,像远去的江山,虽是败了,却这样干净。

  到底不是太平之世,战乱还在,烽火硝烟弥漫了天地。如今赵明诚死,留她在建康城,何以安放。心中怨苦,所托的,还是一阕清词。

  这个深秋,她移情于物,借古寄怀,写下一首《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秋光冷清,照在锁窗上,草木摇落,似在诉说她的心事。酒后醒茶,梦醒闻香,形单影只,让光阴更觉漫长。故国何在,若非乱世无定,她亦不会流离他乡,落此凄凉之境。

  晋时陶潜,采菊东篱,悠然南山,何等境界。她亦想借杯盏的酒,醉了忘忧,不负篱院里娴静盛放的霜菊。此时的她,只是墙角边遗落的一株花草,未曾临风绽开,便行将凋零。

  病愈后,她登高远眺,看乱山平野,落日风烟。万物皆在,唯山河换主,家破人亡。归来,填罢一首《忆秦娥》,几多秋色,几多寂寞,唯有自知。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词境如心境,风景若情景,万物似飘尘,但都有归处。独她清洁如莲花,竟不知在何地可以安身立命。她本不信时运流年,可这接踵而来的灾劫,让她深盼日子回归平静,纷乱消止。

  或许,她的世界,再不见春日的艳阳,丝竹之妙乐。曾经,她少女心事,浪漫无邪,或泛舟采莲,或街市嬉戏,毫无保留。如今,她秋水迟暮,悲苦凄清,或饮酒消愁,或借景伤离,也无遮掩。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自古情爱之诗,断肠之句,早被先人写尽。人世间的爱怨情仇,大抵相同。高山流水,总有那么一个知音,让你不要自己,不要选择,守着残缺的回忆,慢慢老去。

  万叶落尽的时刻,才知道,人生真的有永别。当年繁盛,且珍惜着相守的情意,一旦萎落,亦可不悔。

  夜色深浓,似这离愁,有千钧之重。花影幽静,凉风游走,当下的一切,是这样真实。只一个瞬间,我从原本沉重的文字中走出,如诗经之句,婉兮清扬。


残山剩水

  佛说,万般皆苦,聚是苦,离是苦;得是苦,失也是苦。佛也说,万般自在,随缘喜乐。

  自古英雄豪杰,并非都出于世家,美人绝色,也并非皆来自名门。始觉有悟性聪慧的女子,皆是佛前的莲,为历劫而流落红尘。她奔走阡陌,古道逃亡,也不过是敷衍世情,活出自己的境界。

  大病初愈的李清照,虽虚弱瘦削,仍要寻思一个去处。流水汤汤,日色湛湛,天下一片纷乱,又寂然若水,仿佛从未有过战乱,亦未有过兴废。

  彼时个个遭逢大难,帝王亦如飘蓬,不知所归。皇上散尽后宫嫔妃,多少红颜粉黛,仓促地收拾行囊,天涯亡命。暮色里的阊阖炊烟,让人生出一种归意,却又无处寄身。

  听说长江要禁渡,李清照忧心池阳的文物,尚有书两万卷,金石拓本两千卷,以及器皿、茵褥等。念及赵明诚一生心血,为保文物周全,她踏上了返回池阳的船只。

  与这座满是伤痕的名城古都作别,她心悲戚,难免怅然。沿途的山水与来时无异,只因季节变化,更改了容颜。江涛翻涌,似有愤慨之意,她却心思简明,柔顺谦逊。

  船至池阳,斜阳如金。薄暮灯火,桌上简单的菜肴,只觉亲和深稳。若是生于这寻常的小户人家,或许她的人生,会是另一种景象。

  月色澄澈,照影惊心,若不念过往,不惧将来,守着当下的纸窗瓦屋,也是感激。然对着万卷藏书,诸多文物,她苦思寄处。若可,她愿将一世的修行,换取它们的安稳。

  念及赵明诚有一妹夫李擢,在洪州(今江西南昌)任兵部侍郎,掌管兵权。洪州尚未被战火影响,若将文物运送他处,或是妥帖。李清照便遣了两位故吏,雇了船只,将所剩文物器皿,运往洪州,投靠彼处。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事与愿违。冬十二月,金兵攻陷了洪州。因战事吃紧,李擢无力携带众多文物,后尽数毁于战火,荡然无存。

  《金石录后序》记载:“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昔日的秦皇汉武,王谢风流,在战火中散作云烟。读历史让人清醒通透,人生或有枝繁叶茂,也有残山剩水,如月满月缺,都要从容接受。

  半世心血,存留无几,而她也是佳人近老,鸳鸯独宿。文物虽是贵重,却抵不过赵明诚托付于她的情意。千般爱惜,依旧逃不过这场浩劫,她已尽力,他何以怪怨。

  汉唐石刻,南唐写本,她于病中闲时把玩,入了历史,荒芜深处有一种静美。她为人本是大气磊落的,对物的私情,皆因骨子里的喜爱。但凡好的事物,或金石字画,或庭园花木,都有禅境。如今历了浩劫,销毁殆尽,未尝不是解脱。

  于万物,她不曾辜负,当下际遇,她也顺从。只是,人生之路迢遥,风雨还在前方。这让人爱惜的文物,有灵有情,却也给人带来负累,添了磨难。

  “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

  赵明诚在时,有位叫张飞卿的学士,带了玉壶去探望他。那时赵明诚病重,不便见客,张飞卿便带走了。这玉壶乃是用一块似玉的石头雕成。

  后来,竟然生了传闻,妄言赵张二人要将此物进献给金人。更传言,有人暗中上表,要检举和弹劾。因事涉通敌之嫌,李清照自是惶恐万分。若罪名成立,不仅残剩的文物被查抄,还会有性命之忧。

  李清照和赵明诚多年收藏的文物,经过青州和洪州两场浩劫,剩下的已是屈指可数。但仍有许多人觊觎她的藏物,并不是对物有什么深情,而是在乎其价值。

  她再不是当年太守之妻,有高墙栖身,不被人攀折。今孤身一人,携着残存的文物,东躲西藏,无处可托。与其被物所缚,莫如就此舍弃,换个自在心安。

  于是,李清照收拾了现有的文物,打算将之尽数献给朝廷,以避其祸,为求安稳。可那时的皇帝,自顾不暇,为逃避金兵追杀,奔走于江南各地。李清照则随了宋高宗之萍踪,辗转漂流,居无定所。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

  短短数语,难以道尽李清照几载飘蓬之苦楚。一个柔弱女子,带着文物,行路缓缓,怕追兵,又怕流寇。她就这样沿着宋高宗的逃亡之路,狼狈追随。

  一个人,风雨之旅,吉凶未卜,祸福难料。曾经引以为傲、珍藏深爱的文物,如今却成了前行的羁绊。可见,于人于物,皆不可过执,情之深,则负之深。

  若明达透彻,则对人清淡,不轻易动心,对物平和,不占为己有。也许可以免去许多挂碍,减少无理的纠缠。

  李清照就这样载着重物,紧追宋高宗,仓皇之态,可想而知。旧时皇权至高无上,时势虽乱,李清照却不敢携文物,隐居山林。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天地苍茫,江水澄澈,王者虽败,这天下仍有其礼制。于朝政,她怎敢不谨慎恭敬,稍有闪失,便是物毁人亡。

  此时谁还有闲情,静坐下来,听当年名动京师的词女弹一曲清音。又有谁,欣赏她的词,倾诉一段婉转心事。

  几番周折,李清照来到了台州。彼时,台州太守已弃城逃跑,她便到了剡县(今浙江嵊州)。后丢掉衣服、被褥等物,急奔黄岩,雇船入海,一路追随逃亡中的朝廷。

  后由海道到温州(今属浙江),再往越州(今浙江绍兴),一路风餐露宿,狼狈不堪。御舟轻快,她如何都追不上高宗的步履。十二月,高宗遣散郎官以下的官吏。清照到了衢州。第二年春天,到越州;后又到杭州。

  李清照知道一路凶险,不敢把诸多文物留在身侧,之前便寄放在了剡县。后来,官军搜捕叛逃士兵,文物丢失了。她听闻,那些她惜之如命的文物,尽数落入一位李姓将军之手。

  “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塌下,手自开阖。”

  然就是这残存的卷本,有一日,亦要与之诀别。世事难料,风飞花坠,无处问前程。

  李清照奔走于明州(今浙江宁波)、温州等地时,写下了一首《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渡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天接云涛,星河欲转,此时的她,在风浪中行走,历无数荣辱。路长日暮,空有才华,却遭逢太多不幸。今翻山越水,愿随风而起,逃离尘劫。这一叶篷舟,寻得仙山而去,再不入世海颠簸。

  庄子《逍遥游》有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而李清照一弱女子,有此豪迈之气,壮烈之概,实在令人敬畏。

  这年九月,南宋叛臣刘豫,在金人的扶持下,成立傀儡政权,被立为“大齐”皇帝。建都大名,后迁到汴京。他是继张邦昌后,又一位傀儡皇帝。他统治河南、陕西之地,按金朝旨意,残暴压迫百姓,聚敛财物,以供金国,并操练兵卒,配合金兵攻宋。

  李清照痛恨至极,写下《咏史》一诗,以抒心怀。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她借古讽今,愿南宋如东汉一样中兴,谩骂那些篡改历史、建立新朝的傀儡小人。用嵇康与山涛绝交之事,来贬低朝堂上那些贪生怕死之辈。一曲《广陵散》成为千古绝唱,这苍茫人间,仍存浩然之气,如泣如诉。

  《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李有诗,大略云:‘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云云。‘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汤、武得国,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宋朝女子李易安,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她是有志气的烈性女子,她的词,婉转清绝;她的诗,气象万千;她的气度,倾动了浩浩山河;她的人,端正沉静,淡然有情。


晚来风急

  世间妙事,无非是守着所爱,相偎相依,以度锦年。那时芳华正好,青春年少,那时花好月圆,岁月安宁。

  世间憾事,莫过于美人迟暮,孤苦无依,渐至白发苍苍。此时,日月山川,也怕丢了风韵,失了灵气,迷乱人眼。

  逃亡路上,渡江越山,辗转了整个江南。她想着,此地曾有过多少帝王将相、名媛闺秀。若可以,她愿留在某个柴门小院,做个采桑摘茶的女子,不要人间富贵,不要金石字画,只安心于此,看桃李春风,流云急雨。

  她过去的人生,本就华丽明媚,琴棋书画,金石丝竹,无所不有。纵是战乱时期奔逃,披星戴月,朝不保夕,也比常人多一份刚强。

  若在以后的岁月,斩断了情缘,放下了文物,她亦不必追忆,更无遗憾。如此,可看风景不留心,读历史不落泪,遇皇族亲贵,也只当作市井凡人。

  不在意江山,不追慕英雄,却放不下薄酒清词,细雨微风,翠竹冷梅。只是,她的词,再不见往日的百媚千娇,更多的是秋色愁黪。

  那日酒后,她独守小窗,看黄花满地,梧桐细雨,脉脉情思涌动。提笔写下一首《声声慢》,万般愁肠,绵延千古。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只见一迟暮美人,于秋日黄昏,浅斟低唱。奈何几杯淡酒,怎抵红尘晚来风急。赏花无兴致,摘花无心情,唯在醉后,听细雨敲窗,任世景荒芜,闲愁不绝。

  这时的易安居士,再无当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雅趣了。她的半生,经历了常人几世的风雨和聚散。她对人世有太多的不确定,但凡她所看重的事物,最后都离之远去。

  舟行万里,不见人烟,涛声激流,水汽氤氲。她和赵明诚不过几载沧桑之隔,却似有千年之久。

  她的愁,入情入理,不需要解脱。又或是,乱世中人,他们喋喋不休的哀怨,都值得谅解。他们也许没有大志,只愿消灾化吉,一世平安。

  明杨慎《词品》卷二:“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其词名‘漱玉集’,寻之未得。《声声慢》一词,最为婉妙……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

  1131年,宋高宗取“绍祚中兴”之意,改年号为“绍兴”。越州(今绍兴),只是南宋皇帝暂居之所,烟雨江南,或许一无所有,却足以让你有一个做梦的空间。在这里,你会忘记汉唐风烟,忘记云水漂泊,只守着这片秀丽山河,觉万物清润有灵。

  这年三月,李清照抵达越州,择一民间瓦舍,住了下来。在这里,她与弟弟李迒久别重逢,数载离别,相见已是白头。

  一桌肴馔,几盏淡酒,谈及过往,不禁生悲。多少成败荣辱,几多爱恨悲喜,到今时,已是万念俱寂,不值一提。

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蕊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再捻余香,更得些时。

  她似乎总是醉着,发髻上插着梅花残枝,春睡梦断,始终到不了故乡。人悄月依,手上轻捻梅花残蕊,这沁骨的幽香,消磨了光阴。

  黛瓦白墙,青石小巷,江南水乡有一种静美,而且清明。她亦爱这巷陌人家的风日晴和,内心却还在漂流,没有归依。

  有诗句:“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她所思之乡,是曾经繁华的故国,是青春里的良人。

  曾经如瀑的长发,已被风霜慢慢染白。春水清颜,也添了许多沧桑。她愿安稳度日,却总是忧思过度。她不惹世事,世事频频将之惊扰。

  《金石录后序》中写:“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得活,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

  李清照外出之时,有贼人挖开了墙壁,把她藏在床下的文物,尽数盗走。李清照千般央求,亦不得他们动心,邻人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来李清照处求赏,其余的,已被贱价卖给了福建转运判官吴说。

  这些肤浅的盗贼,怎懂文物真正的价值?于他们而言,古董字画能换些银钱,盖几间华屋。然而,来日风吹雨打,终会倾塌。或沽数坛酒,几多珍馐,仅此。而那个吴说,或只是为人作嫁衣,一朝货空,家财散尽。

  浩大的历史舞台,不乏这样的无知小人,他们目光短浅,为一点贪念,致使大厦倾倒,社稷不再。

  “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人间邪?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天地悠悠,造化又肯放过谁?李清照和赵明诚视金石为一生的知己,耗费心力,亦不能将之留住。更何况,那些怀着贪念、不识佳物的俗辈。得失幻灭,也只是一瞬,何必太过沉迷留恋。那些古老的文明,残缺的风物,连同当下所有的景致,终究都要逝去的。

  原本所剩不多的文物,再次被盗,她的心情,不言而喻。曾经节衣缩食收藏的文物,如今只剩零散的一两件,不成部帙的书三五卷。这些平庸的书帖,如今还去费心珍藏,真是愚笨啊。

  厅堂房内,门外檐下,像下过一场大雪,一片澄澈。她再不必东躲西藏,也不用苦苦载着重物一路追献。剩余的几幅残卷,想来再无人问津。

  这些年,岁月带走了太多东西,战火焚毁了一切。留给她的,是腹中取之不尽的诗书,是镜中迅速滋长的白发,还有那几程未走完的山水。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仿佛没有一座城池,可以真正承载她的孤独,哪怕是给她短暂的安稳。她的人生,一直在十字路口,时刻做好离别的打算。

  窗外的雪还在落,天地有情,还人间清白。庭竹墙梅在忧患中,亦是简净慈悲,无论哪个朝代,都冰洁风流。从来,更改的只是人心。

  绍兴二年(1132)初,宋高宗到了临安。这里的湖光山色,恍若人间天堂,他一见倾心。于是开始兴建太庙,自此,这里成了偏安朝廷的国都,收留了许多柔弱无依的灵魂。

  那些王公贵族,被江南的暖风吹醉,忘了国耻家仇,忘了江湖风雨。在这里,修建宅邸,娶妻纳妾,寄情歌舞,醉生梦死。

  有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西湖之景名闻天下,风帘翠幕,烟柳画桥,多少文人词客为之魂牵梦萦。

  南宋的君臣,为避战乱,落败休憩于此,亦不算是对风景的亵渎。人世好山好水,何处不可治国成家平天下,过往的兴废炎凉,且当梦一场。只要志气不坠,天地间山远水长,风光无际;银河里繁星鼎沸,灿烂澄明。

  乱世里,也有富贵喜气,有春风盛景。天地往来从容,百姓平淡清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