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_却是旧时相识 - 卷六 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西湖冷梦

  女子皆是水做的骨肉,良善而温柔。她纤弱不争,慈悲有情,被万物滋养,又滋润了万物。她含蓄婉约,百媚千娇,一个低眉,一声浅笑,便倾城倾国。她之妙处,似日月山川,千颜万色,无穷无尽。

  西湖,是一个可以容纳万物、安放闲情的地方。西湖,苏小小的西湖,白居易的西湖,苏东坡的西湖,也是白娘子和许仙的西湖。这些人,爱雨后烟柳,日出桃花,更爱万丈红尘。

  白乐天有诗:“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描绘了大唐西湖之春景,孤山钟声,白堤绿杨。西湖不仅山水秀丽,更是人文昌盛,千百年来,风光无限。

  而苏东坡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亦把西湖的美写到了极致。西湖便是那红粉佳人,嫣然百态,又贴心知意,愿守天荒。

  这年春天,李清照也随行来到了临安。西湖为文人墨客风云聚会之地,千古繁华,又怎能少她一人?她随波而来,携一身尘埃,晓风霜气,虽已是红颜迟暮,仍使花枝摇动,桃柳失色。

  她不再是当年泛舟溪亭的少女,亦无绰约风姿。今时的她,一身病骨,容颜憔悴,依靠炉上温着的那壶酒,从黄昏坐到日暮,再守着月色到天明。

  也去西湖泛舟,看烟柳如画,观雷峰夕照。去龙井问茶,山寺寻桂,灵隐说禅。慢慢地,觉得寻常的日子,有了一种妙趣新意,亦在风景中淡忘了离愁。

  动荡的局势,似乎远在尘寰之外。这座城,有逐梦寻欢的朝廷,也有安居乐业的百姓。若可以,就此忘记旧日河山,修筑楼台庭园,也未尝不好。

  世间多少飘零破碎的心,总需要一个地方栖息,慢慢疗伤。闲时,她亦蘸墨写诗,提笔填词。有句:“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

  日子如诗,却也淡泊,没有她想要的安稳。她可以不要书生英雄,也不要名利富贵,不要山盟海誓,但长夜清冷,病榻凄凉。寂寞时,她依旧期待有那么一个人,能够嘘寒问暖,让她依靠。

  本想着,此生守着残缺的字画古卷,安度余生。如今是人去物散,她的世界,若初时那般清白,只是添了些岁月风霜。她以为,今生再无人可以敲开她的心门,以为缘绝红尘,入了禅境。

  偏生有这样一个男子,闯入她孤独的人生,来得这样不合时宜,又这样恰逢良机。他叫张汝舟,归安(今浙江湖州市)人。早年是池阳军中小吏,崇宁二年进士,并于绍兴元年,任右承务郎。

  因公务关系,他识得李迒,因此结识了李清照。这时的李清照虽人老珠黄,但气质卓绝,况她词女之名,当年惊动汴京,今时于临安,亦被传唱。

  张汝舟久闻李清照和赵明诚多年来沉湎金石字画,藏书万卷。故投其所好,带了两幅吴道子的画造访她,让其品赏。又言他久慕易安词才,终得相见,足慰平生。

  张汝舟本是文官,生在江南秀丽之地,并非粗犷之辈。他亦是儒生,有功名,且有官职,模样清秀,书生气浓,与北方男子气质不同。

  数日间,张汝舟写得诗词,频繁去李清照住处,请她评点。李清照观其词,虽无奇处,却也中规中矩,不算下品。且他词中,尽流露出对其爱慕之意,相思之情,她怎会不知?

  张汝舟前番丧妻,并未续弦。即与李迒商量,今乱世飘零,贼盗横行,四顾茫然,朝不保夕,清照孤身一女子,江湖漂泊,终是不便。他有心娶清照为妻,让她有个归宿,免去漂泊之苦。

  那时的李清照,尚在病中,觉身似漂萍,总生无根之叹。见落花觉人生凄惨,观细雨觉悲伤,那么多黄昏,独自挨过,其间的苦楚,只有自知。

  数载飘零,尝尽辛酸,她亦想觅得良人,好梦重温。虽知张汝舟不似赵明诚那般风流倜傥,学富五车,却也眉目清秀,懂些诗词,温雅谦和。

  尽管,旧时女子再嫁,便是失节,会惹来嘲讽,不被人祝福。但她于世俗之礼,向来不屑,她之性情,冷傲洒脱,决意做的事,无人可阻。

  他并非爱她入骨,她亦不是非嫁不可。不过是红尘中的一花一木,贪恋了几许春光,愿携手相伴,各取所需。以后的日子,她给他诗情词意,他给她安稳现世。

  于是,一顶花轿,一切从简,李清照与张汝舟结为连理。在她看来,也许,这即是命运安排。赵明诚离她而去,多年孤雁漂泊,历江湖风雨,终于又有了个归处。虽非如花年少,也可半生托付。

  红烛高照,鸳鸯帐里,二人温情款款,尚且欢喜。这个男子,没有给她赵明诚曾给予她的刻骨铭心;两人亦不觉得恩爱,只是平凡的民间夫妻。那个夜晚,月光清明,竹影映窗,不晓得人间欢爱,也不懂世上忧愁。

  才女再嫁,临安城一时议论纷纷。那些闲言碎语,她自是不放在心上。她只想,在这座城有一处安静居所,有那么一个人,嘘寒问暖,对饮西窗。

  她的世界,多了这样一个人,白日伴她诗词,夜里陪她风月。数年孤苦,如今总算有了些许慰藉,若可以,她愿与之平淡相守,共赴急景凋年。

  如此不过数日,张汝舟忽问清照,她的文物还剩多少,莫如取来,让他收起,免得让恶人盗去。李清照如实相告,万卷收藏几经战火,再遭贼人,已尽数遗失。所剩的不过几册寻常书简,毫无价值。

  张汝舟自是不信,之后又几次三番,拐弯抹角,问及李清照古董之事,她皆回没有。一时间,她似乎明白了一切,他之所以与她结合,并非为了其才情心性,而是觊觎她多年的藏品。

  他多次逼问,不得结果。这个男子,开始让她觉得陌生而遥远。此后,他流连于风月场所、烟花之地,半夜归来,皆是丑陋醉态,令她厌恶至极。

  世人都说,赵明诚收藏的文物,数以万计,有些珍宝,更是价值连城。可谁又知道,那些珍藏,随李清照颠沛流离,途中散落,早已下落不明。

  张汝舟以为娶得才女为妻,便可拥有她的贵重文物。如今得知藏物尽失,大失所望,对李清照没了好脸色,不仅冷漠以对,还拳脚相加。

  李清照知自己遇人不淑,眼瞎心盲,悔不当初。可叹迟暮秋颜,清白一生,竟落此劫数。想来尘世女子,若不遇良人,宁如浮萍,亦不要轻易将自己托付。

  挨几次打后,实在不堪其辱,李清照决心离开此人,断绝这段孽缘。她本是高枝上的梅,冷傲孤绝,又怎肯委曲求全。她犯的错,她自会承担。

  李清照《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描绘误嫁张汝舟过程:“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舌,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插图]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视听才分,实难共处。”

  几番思量,家中各处搜寻,试图找出张汝舟的罪状。后发现他考试次数太多,超过了宋朝规定。此乃欺君之罪,一经判罪,自会夺取官爵,流放远方。

  李清照将其告发,并请求离婚,恢复自由。按宋代刑法,妻子告发丈夫,即使属实,亦要判罪两年。李清照宁为玉碎,也不苟活偷安,非豪气无以成之。于是夫妻二人,一个流放,一个身陷囹圄,自是落花流水两无情。

  幸得翰林学士綦崇礼相救,他“廉俭寡欲,端方亮直,不惮强御”,与赵明诚是故交,今得宋高宗重用。他赏识易安之才,亦怜惜她凄凉遭遇。

  綦崇礼于高宗面前,说起李清照追随銮驾,几载漂泊,并将张汝舟骗婚之事,详细告知,方使之得免于刑罚。入狱九天后,李清照被释放。

  宋史上,自此又多了一段逸事传奇。或说她失节不忠,或说她敢爱敢恨,是非对错,皆如烟尘,都已过去。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才。’传者无不笑之。”

  悠悠千古,纵是江山易主,亦只作渔樵闲话,百姓笑谈。她不过是寥廓天地的一粒尘埃,何能得免。

  《道德经》中所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飘风急雨,终将止息,人世万般险恶,最后都归于美好。

  她重新做回易安居士,倚着楼台,独饮春色。她多日未画的眉,有些浅淡。她新生的白发,似那明月霜雪。她铺纸研墨,细写漫漫山河。


豆蔻煎水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写的是诗品,也是气度,亦为境界。

  她也曾是美人,流连于溪亭日暮,沉醉在藕花深处。也曾轻解罗裳,兰舟独上,看西楼月满,雁子归返。

  爱是一场风,吹过袅袅江南,吹过平湖秋月,吹过庭院青墙。万物消长,一起一落;新旧交替,一生一灭。

  人生聚散皆是天意,经历过后,方知尘世多少事,可笑而荒唐。你用尽心力,想要维系一段感情,过好这一生,却总是事与愿违。

  多年流亡道路,唯盼现世安稳,有一旧宅栖身,如此总不至飘零。谁知她所托非人,多年修行,到底还是落入泥淖。所幸她及时抽身,不至于彻底断送余生。昨日同桌同食,今时则成陌路。

  结束这次惨败的婚姻后,李清照觉得自己又苍老了许多。历硝烟战火,贼寇抢夺,甚至牢狱之灾,她还是安然无恙。有过这么多劫数,今雨过天晴,算不算吉人天相?

  不知过了几月,江南的街巷,有了卖花声。这深院人家的朝气,让她还爱着世俗的烟火,人间万事虽无凭,但依旧可信。

  且搁下惆怅之思,愁病之身,亦不管镜里两鬓霜华。有词《山花子》,写她病后境况,婉顺自然,闲适安好。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蕴藉,木樨花。

  时有月光落在纱窗上,又偶有细雨敲瓦。豆蔻煎茶,枕上诗书,就连木樨亦多情,终日酝酿芬芳馈赠于人。洗尽铅华的李清照,仿佛远离了生死愁苦,重拾雅趣闲情。

  宋人原本雅致,喜沸水煎茶,插花填词。若没有国破家亡的屈辱,这该是个令人魂牵梦萦的朝代。这些锦绣河山,也曾让他们得意。但太过美好之物,往往不得久长,安稳之后,则是动乱。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她该隐遁于这湖山深处,煮茶煎药,诗文做伴。然而消沉的朝廷,肃杀如秋山,每当夜幕来临,她总是凄凉难安。

  个人之荣辱浮沉,尚可肩负,这颓败山河,何来良策拯救?帝王爱江山,商人爱富贵,百姓喜安宁。她为词客,于这人间秋色,样样皆爱。

  山河让人落泪,那些遗忘在汴京的过往,亦同秋叶,再难捡拾。月有阴晴圆缺,窗棂檐角,亦有其姿态。转眼望去,斯人已逝,故国难寻,真叫人万念俱灰,有着说不尽的苍凉。

  端起的酒杯又放下,让人不敢追根问底。被金兵掳去的两位大宋皇帝,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是否还在那片萧索之地,写着他端正的瘦金体,又是否在狭窄的牢笼里,唱春花秋月。

  绍兴三年五月,宋高宗派韩肖胄和胡松年出使金国。借探望徽、钦二帝之名,以试金国态度,是否可议和。韩肖胄是北宋宰相韩琦曾孙,拜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这时金国兵强马壮,使金之行毫无把握,怕是凶多吉少。

  临行之前,韩肖胄与高宗道:“今大臣各徇己见,致和战未有定论。然和议乃权时之宜,以济艰难。他日国步安强,军声大振,理当别图。今臣等已行,愿毋先渝约。或半年不复命,必别有谋,宜速进兵,不可因臣等在彼间而缓之也。”

  他深知这次远行,生死未卜,却无所畏惧。他告知宋高宗,若半年没有回来复命,表示金人另有图谋,当迅速进兵,不必担忧其个人安危。

  离别时,韩肖胄泪下涔涔,跪于母亲面前,以述不孝之意。其母劝他道:“韩氏世为社稷臣,汝当受命即行,勿以老母为念。”

  自古英雄身后,总有一位伟大而坚强的母亲。她虽柔弱,却有黄河般汹涌的爱,长江般浩瀚的情。她不能策马沙场,却总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舍命相护。

  宋高宗嘉许韩母贤惠,封她为“荣国太夫人”。她虽只是清淡地走过历史舞台,甚至连影子都不曾留下,却是真实地存在过,且让人肃然起敬。

  李清照知晓其事,深感其德。念及祖父二代,皆出于韩琦门下,虽欲拜望,又因诸多不便,故写下《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以表其心。

  其序为:绍兴癸丑五月,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使虏,通两宫也。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落,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以待采诗者云。

其一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
  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
  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
  贤宁无半千,运已遇阳九。
  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
  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
  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
  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
  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
  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
  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
  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夔。
  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
  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
  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
  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
  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
  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
  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
  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
  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
  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
  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必志安。
  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
  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
  闾阎嫠妇亦何如,沥血投书干记室。
  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
  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
  葵丘践土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
  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
  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
  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消息。
  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
  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
  当年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其二

  想见皇华过二京,壶浆夹道万人迎。
  连昌宫里桃应在,华萼楼前鹊定惊。
  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
  圣君大信明如日,长乱何须在屡盟。

  多少人,面对这已经无法收拾的山河,选择沉默。或贪恋安逸,或随波逐流,自不问明日生死成败。但李清照始终无法漠视,她对故国之情深,皆在文字中有所表白。

  若身为男儿,李清照或与辛弃疾一样,投入抗金前线,豪气万千。但她身为女子,不能策马扬鞭,披甲上阵,亦不能出谋划策,精忠报国。她只能守在深深庭院,望着天外,一阵雁过,一片云来。

  她不赞成宋高宗做法,为了虚伪的尽孝,懦弱地一味求和。她希望有人挺身而出,如东汉大将窦宪那般,勒功燕然,大破匈奴。或如桓温那样,收复山河,重见故处杨柳,翠翠青青。

  韩肖胄品才兼具,出使金国,或可大振国威。当年匈奴惧怕王商,吐蕃尊重郭子仪,现在只盼韩肖胄慑服金人。李清照在诗中,或为激励,或为叮嘱,或为奉劝,皆是心中真情实意。

  那些曾经游赏过的山水,倚靠过的栏杆,已换了主人。想来,怎能不生忧思悲戚。曾经大好河山,残缺过半,那些故乡亲民,亦无鸿雁相通,杳然无踪。

  他们是否安在?流离何处?居于何方?可还植桑种麻,有衣有食?她一无所知,只将豪情志气,付与残杯淡酒,寄给明月青山。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韩肖胄读罢李清照铿锵诗句,颇生感慨,凛然傲气油然而生。一路上,斜阳荒草,离愁别怨,时深时浅。

  韩肖胄到了金国,金人知其家世,乃名臣之后,十分重视。此次出使,往返费了半年光阴。宋高宗即位以来,不曾有使者往来,到今时,金国方派人同来。虽未达成和议,但金国答应暂时停战。

  历史像是一场游戏,纷乱是它,安宁也是它;成是它,败也是它。如此也好,原本胆怯的南宋君臣,又有足够的理由,安居江南水乡。

  他们学会了风雅,泛舟湖上,买醉西泠。临安比之从前,更加繁华旖旎,无遮无拦。细雨浸润深巷,柳絮飞入闲庭,一代江山,有了另一番新景。

  易安居士,则是那出游的花神,仙踪缈缈,恍惚不记归路。只是来年春暖燕归,这枝瘦梅,又将绽放于谁家墙院,为谁语笑嫣然?


莫不静好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说的是民间爱情,柴门小院,桑竹人家,村夫俗妇,虽淡饭粗茶,却恬淡安宁。

  当下之景,亦是天地清明,连梦也澄澈如水,毫无惊扰。窗外的叶,炉上的茶,瓶中的花,以及枯枝横斜的光影,与世相宜,莫不静好。

  那时的少年不再,只剩她半老佳人,守着日色风影,看檐下残阳如血,窗外夜色青森。流水落花,别有一种浪漫意境,而今她暂安于此,已无伤情。唯愁绪萦怀,忽浓忽淡,时增时减。

  彼时江山晚秋,临安却一片华丽景象,草木欣然,西湖水畔,歌舞不休。多年征战杀伐,流亡逃命,他们早已厌倦纷乱喧闹,期待安于一隅,看水色云天。人生匆匆又无常,又何必时刻负重前行。

  李清照铅华洗尽,无心打理容颜。案几上的妆奁,还有残余的珠玉,从中隐约可以看到她过往的年华。想来,那么多苦心收藏的金石字画,以及经营多年的情感,皆已失散。这人间,能留住的还有什么?

  多年前,赵明诚曾将诸物托付她照料,如今剩这断章残纸,又该拿什么跟他交代?到底是天意难违,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却也是漂泊无主。

  赵明诚生前搜寻文物,珍藏把玩,并花费许多时间撰写《金石录》。而今物散人亡,李清照心中愧疚,便趁当下安稳,了却亡夫一段夙愿。如此,她亦心安理得,省去几许忧思。

  客来煎茶,客走执笔,窗外花开又花败,门前客来又客往。撰写《金石录》,亦是在回忆她富足而荒凉的半生。只是谁还会记得,当年汴京城这一对让人称羡的才子佳人?归来堂十年修行,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昨天。

  文物原本无情,是他们投入了太多的真心,留下太多的故事,后来,便有了价值,有了历史,成为令人眷恋的珍品。

  若他还在,该多欢喜。一人伏案,一人焚香。一人煮水,一人分茶。今时天上尘寰,又分明能感到他如影相随,故亦不可以有悲哀。情之至深,没有生死离别,只要她念着,他总是在的。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李时珍著《本草纲目》,陆羽著《茶经》,赵明诚和李清照则著《金石录》。一生所爱,不过春花秋月,碗茗炉烟,以及这金石字画。

  想当年,她不惜典当衣物珠钗,只为换取半卷薄纸。也曾富贵奢逸,也曾清寒闲散,也曾拘泥世俗,也曾逍遥自在,也曾患得患失,也曾去留随意。这一切,都与时光同行,不复归来。

  但人世的荣华清苦都是真实的,且寻常,只是个中滋味难言。古来多少文明,源于百姓人家,方有了帝王将相,有了诗人词客,亦有了兴亡成败。

  绍兴四年八月,李清照完成了《金石录》,多年心愿,尘埃落定。《金石录》三十卷,著录其所见上古三代至隋唐五季以来,钟鼎彝器的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等石刻文字,是中国最早的金石目录和研究专著之一。

  之后,李清照孤影耕耘,提笔写下《金石录后序》,短短数页,道尽其一生悲欢。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她好似天女散花,万般浮华,不着于身。如此修为境界,是山水看尽,而那一场又一场的劫数,亦算是走过去了。

  西湖的荷,好似要倾尽所有,绽放最后的美丽,没有一点保留。她的庭院,昼静夜长,心事如洗。搁笔之后,无所事事,任凭季节变幻,花开月圆。

  平湖若水,风波又起。这年九月,金国发兵数万,与伪齐军联合南侵。这个消息传到临安,举朝震恐。有人主张疏散百司,避其锋锐,也有人力主抗击,与其死战。

  十月,高宗决意御驾亲征,欲率六军与敌决一死战,这也鼓舞了士气。加之,有韩世忠、岳飞等勇将,金兵接连败阵。到了十二月,金兵粮草匮乏,金主晟病重,便退师北归。

  瘦弱的南宋王朝,经多年战乱,已是惊弓之鸟。硝烟起,歌舞歇,君臣奔逃,百姓相随,临安城一片纷乱。

  李清照在《打马图经序》中写:“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

  李清照得了消息,亦逃去金华。金华亦是江南灵秀之地,有吴越文化,更有许多仙山佳景,名寺古塔。

  此番逃难,李清照行囊轻便,不为物所累,倒也从容。金兵虽来势凶猛,宋将顽强抵挡,未能渡江。千帆过尽,再走一次阡陌,经几座长亭,当是无惧。

  江南晚秋红紫,山风清冷,流水淙淙。过富春江,途经严子陵钓台,李清照心生感慨,写下《夜发严滩》诗一首。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严子陵,乃东汉光武帝刘秀好友,助他起兵,后功成身退,隐姓埋名于富春山。他不慕富贵名利,得后人赞誉。范仲淹撰《严先生祠堂记》,有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李清照感叹自己同南宋朝廷一般,不曾挣脱名利网,为求苟安于世,不惜东奔西走。先生之高风亮节,让其羞愧。今路过钓台,亦是一段机缘,留下笔墨,深为敬重。

  古往今来,有几人能淡泊名利,像严光那般,闲钓春雪江风,隐于烟林山影。陶渊明,几番出仕,几番归隐,最终放下名利;朱敦儒,挨不住功名催促,未保晚节;苏东坡漂泊江湖,还是没忘世间营营。而李清照,历半生荣辱,仍存执念。

  有人为争名利出仕,有人为忘名利归隐,到最后,皆是殊途同归。只不过,蹉跎岁月,有人名留青史,有人寂寂无名。

  李清照便是那留在历史中的人物,不修铅华,心思干净。她之性灵、品格、气度远胜赵明诚,她的爱与怨,亦比他纯粹。她是宋史里的女子,与她相好,都是欢喜。

  逃亡路上,晓行夜宿,沿途景致绝佳,倒是怡然自在。往年总忧心携带的文物,怕追兵流寇掠夺,而今一身轻,方知无物心空。

  碧云霜天,如在画中,流水人家炊烟袅袅,山河安然,怎有兴亡之事。孤舟、瘦马、老树、昏鸦,说的是乱世里的景象,而此刻逃亡路上,西风残照,却有现世安稳。

  后来她写道:“易安居士亦自临安泝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窗,意颇适然。”

  李清照十月中旬抵达金华,居酒坊巷陈氏宅第。多年流离,熟识江南风物人情,于此处,李清照毫无陌生之感。

  战火远隔世外,她亦不惊惶,日子一如往昔。小门小户,也有前庭后院;旧宅深巷,不缺静堂明窗。几卷诗书,一壶清茶,她万千姿态,无限雅趣。

  她的闲情,开始如这深秋落叶,无人收管。这薄凉的人世,本不该让自己活得太沉重,太委屈。况她才情绝代,风姿绰约,不负于人,无愧于心,何必隐忍,有何可惧?

  世人皆以为,易安居士晚年孤苦凄凉,却不知,她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年轻时,她不仅痴迷诗词金石,也饮酒博弈。若非多年流离避乱,她应该还是汴京城里,那个潇洒自如的博弈高手。

  女子若有心,比之男子更为慷慨旷达。假如说,她曾输给生活,于赌场,她却几乎未败过。功名利禄,且随它去,她要的,不过是放纵不羁,与世相忘。

  终有一日,烦恼皆消,悲喜不惊。


物是人非

  月色深庭,灯火楼台,草木起了露水,万物静寂。对着小窗独坐,心思随光影徘徊,没有琐事扰心,亦无世事忧心。只觉,人生平淡无争,清冷时不落悲意,欢喜时仍存静好。

  “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何。于是博弈之事讲矣。”李清照,在金华安顿下来,多少情意随流光飞逝,当下一切已无所不好。只是夜长烛明,如此良夜又该怎样打发?她想起了博弈。

  闲时,李清照除了读书填词,余下时间皆用来饮酒赌博。年轻时,她痴迷博弈,甚至废寝忘食。因她天资聪颖,悟性高,且苦心钻研,故逢赌多赢。

  南渡之后,长物尽散,就连赌博的器具也在逃亡途中丢失。世俗之博具简陋不堪,唯一能让她嬉笑的只有打马。

  她不去赌坊,只与街巷小户的邻家聚集一处小赌,免去凄清长夜,消磨闲散光阴。赢得碎银,大家到街市上买酒,买小食,席上谈笑,倒也怡然尽兴。

  她喜博弈,且颇有研究,写下《打马赋》。借打马寄寓心志性情,以棋局比喻政局,行文精妙,用心良苦。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

  可见词女未必都是凄凉之客,成日吟咏哀怨之音。她之聪慧,在这清淡人间,可谓应对自如。只是她精通那么多博弈方式,难逢对手,亦是曲高和寡。

  《打马赋》云:“打马爰兴,樗蒲遂废。实小道之上流,乃闺房之雅戏。”这是一篇精彩的骈文,与游戏博弈相关的作品,在历史上不可多见。

  易安居士喜打马游戏,并沉迷于此。在深闺中,便对博弈有所研究,后嫁与赵明诚,趁搜寻字画之际,与邻家女眷玩乐,赢得碎银,吃酒闲游,甚是痛快。

  她对历史上那些尽兴豪赌的人事,心存无限向往,奈何无缘一争高低。她亦怀高才雅量,愿做一个豁达明净之人,如古人气定神闲,从容淡定。她虽一介女流,填婉约的词,却博览群书,文词绝妙。

  旧时闺中女子,除了荡秋千,便是于花影下刺绣。多才之人,则通音律,能诗会画,闲暇时也以打马为乐。她们的人生,朴素无华,波澜不惊。

  想起幼时过年,村里柴门悠巷,草木青石一片喜气。吃了夜饭,男女聚于一堂,不说一年所得所失,亦不诉离合悲欢。拿着袋里的银钱,投骰子推牌九。牌九是一种古老的中国骨牌游戏,据说起源于宋代,今时民间依然盛行。

  虽是小赌,各人心中却十分在意,走得步步惊心。直到夜深人静,方草草散场,披霜戴露归家。赢了自是欣喜,输了亦不气恼。一年的光阴,恰如一场赌局,很快就过去了。

  夜里博弈怡情,白日则登高怀古,这位女子,哪怕纵身烟火,亦还会留一份诗意。她总是心思过重,又分明不肯悲春伤秋,把索然无味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绍兴五年春,她去了八咏楼,眺望南朝山河胜景,迤逦风光,心生感慨,作诗《题八咏楼》。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悲宋室之不振,慨江山之难守。今时的她,早已风华尽失,似枯草衰杨,虽忧思故国,却再无力挽留什么。她说,江山留与后人愁,带着一种无奈的洒落。

  楼台耸立,离云很近,离天却很远。她素衣白裙,绾一简单发髻,斜插木钗,不饰珠玉,仍有一种顾盼风流。檐角的风,从唐朝吹来,宋朝的江山亦无差别,一样的渔樵人家,街巷阡陌。

  唐人杜牧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么多的烟雨楼台,都成了历史遗迹,有去有留,有成有毁。放眼望去,天地辽阔,风云浩渺,人世间太过真实的东西,反而让人害怕失去。

  江山,便是一盘或聚或散的棋子,既是棋子,落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残局。既更改不了宿命,那么且随它去。

  当下的生活,她是想要爱惜的,和人交好,与风相悦。可到底经历了太多,人生如戏,所有的平和安静,都被悲伤取代了。一个人赏花事,或饮薄酒,或日暮临风,又或寂夜剪灯,皆不免惆怅。

  又过了些日子,风雨来袭,落花铺径。这满地落红,像逝去的年华,又如过往的恩情爱意,何以被光阴摧残至此。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落花成泥,她人困倦,懒得梳头理妆。残春之景,与过往无异,只是物是人非。人生万事皆休,她努力巩固的心河,再次决堤,终泪流不止。

  都说双溪春光明丽,游人如织,她虽人老色衰,亦想泛舟赏景,看山光水色。疏烟几缕,往事低徊,怕这叶小舟,载不动,她内心无尽的忧愁。

  犹记当年李清照,还是亭亭少女,手执荷花,粉黛略施,亦可倾城。《诗经》里有云:“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洛神赋》里有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李延年歌》里有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李清照便是这样的女子,纵不是,于赵明诚眼中,她亦是独一无二的绝代佳人。她端雅温柔,乘着兰舟,在斑驳的花影下,千娇百媚。

  多少动人心魄的美好,皆被流光抛却,无影无踪。她已是斜阳里的风景,纵有一日,江山胜极,故土归来,也只能远远观望,再不可亲近,不能亲近。

  这千年万年修来的莲花身,丢了红珠钗、绿罗裙,又还剩下什么?她的明净清冽,她的浪漫多姿,在这红尘乱世里,全部交还给了岁月。

  我以为她会一直惆怅哀怨,她没有;我以为她会遁世离尘,她也没有。她随了时代的浪涛,行到哪儿,止到哪儿。这些年,她一直在流亡避乱,并没有深隐山林,而是跟着朝廷,东奔西走。

  并非不知疲惫,在她内心,始终期待,有一天可以与南宋君臣,回到梦里的汴京。她是宋朝的才女,怎能轻易败给红尘?活着的每一天,她都能屈能伸。

  在金华,喜悦多过悲愁,清宁洗去了浮躁。战火远离临安城时,亦是李清照与金华告别之日。背着行囊,登上小船,她竟依依难舍。

  长亭相送,终有一别。这座小城,有收容她视她作亲人的陈家,有与她朝夕相伴的街坊姐妹。乱世凡尘,真心实意的照应,于她,是恩宠。这跌宕起落的一生,还是留下了许多贵重的情意,让人难忘。

  又是山河晚秋,风日萧索,李清照乘船沿富春江顺流而下,心情比来时更为淡定。江流漫漫,水汽氤氲,天下山势皆是奇景,形态各异,却带给人惊叹与震撼。

  不几日,李清照回到了临安,挨着西湖,择了一清凉居所。这座城,有一种佛性,让人为之倾心,为之义无反顾,甚至能让她遗忘当年汴京之景。她却惧怕,自己的生命里,有这样的背叛。

  自此,她再也没有离开这座城,没有走出西湖。当年,苏小小说:“ 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可她到底不是江南女子,这里的山光水色,会对她一往情深,护她地老天荒吗?

  山河有信,人间多情,也许固执地守着这座城,大宋的河山,会一点一点地收复。她只是迁徙到此的燕子,但求有枝可依。


两鬓染霜

  倚着楼台,看落叶纷扬,庭空林疏,只觉人世依然清华可贵。金灿灿的黄叶挂在窗前,斜过飞檐,有一种盟誓的庄严,让人忆起年轻时错过的那场佳期。

  一个人经过太多风雨,内心疏旷简明,再不轻易为人世惊动。剩下的光阴,是一池的残荷,留着静夜听雨,简单直白,不必含蓄婉约。

  她居西子湖畔,愿这片湖山净水,可以让她缓慢而优雅地老去。但凡有山水之地,皆清润柔和,就连沧桑也少了些许哀怨。只是南宋王朝的臣民,心中总有一种悲意,任是如何修行,都不能释怀。

  易安居士后来的二十年,是如何度过,又是何时归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人生有得意之时,于宋朝的光阴里,似惊鸿照影,潇洒恣意地走过。

  她,在日月山川里,神秘又温柔。她的词,若清水出芙蓉,又深晓人情世故。乱世里的人家,总是七零八落,她一世珍藏,也是落花残景。但她所有的过往,都经得起询问和推敲,不容猜疑。

  其实,那么多先人也只是存在于历史。他们所发生的故事、有过的情感,乃至生活中许多微小的细节,我们一无所知。谁记得她鬓边几时生了白发,知道她书斋里养了何种植物?谁又记得她心中有过怎样的愁怨,枕畔流过多少泪水?

  从前的一切,都叫往事。她这般才高清绝的女子,自不屑任何人在她的故事里,留下多余的痕迹。她愿如宋朝城池下的一场雪,阳光洒落,万般的美,皆消失殆尽。

  又见梅花映在窗纸上,人生恰如这梅花,傲然登场,悄然而去。她咏了一世的梅,再次相逢,又念起了旧情。初雪过后,天地清冷,她提起久违的笔,写下《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她探身折梅,斜插在满是霜华的发髻上,这是她与梅花的情意。物换星移,戏散场,唯照在瓦当的阳光还在,深庭的梅枝还在。李清照晚年,虽偶写词,却已没有了故事,清净得连梦亦不常有。

  西子湖畔,青山瘦水,西泠草庐,寒梅数枝。西湖的美,又岂仅仅是群芳烂漫、水汽氤氲,更多的是文人墨客,风流俊逸。苏子的豪放,易安的婉约,落于云水间,有着无尽的妙意。真个是,浓妆淡抹,皆有韵致,总是相宜。

  孟子云:“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他并非预测,而是世事常理。每逢天下大乱,必有救世之主。山回路转,于是有了太平。

  这时期,宋金战争仍未止息,只是之前严峻的形势有了转变。宋军经过多次惨败,重新整治,越战越勇。又因有了岳飞、韩世忠这样的英雄,增添收复河山之气势。

  岳飞有一首家喻户晓的《满江红》,风云之势,撼天动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之豪情志气,愿河山收复,王者归来。奈何那些怯弱的南宋君臣,早已被江南的云水浸染,守着柔软的风月,不肯挪步。

  楚馆秦楼,倚红偎翠,他们只想捧着香杯醇酒,低声下气地求和。昏庸的宋高宗,竟不顾朝野上下反对,任命秦桧那样曲意逢迎的小人为宰相。

  秦桧于政和五年(1115),进士及第。或许因他奉迎谄媚之态,于仕途路上,顺风得意。他毫无济世之心,只是一个卖国求荣的奸臣。

  在南宋朝廷内,他是主和派,奉行割地、称臣、纳贡的议和政策。拜相期间,他极力贬斥抗金将士,同时结党私营,打击异己,屡兴大狱。此等见风使舵的小人,使原本脆弱的大宋河山,再次摇摇欲坠。

  绍兴八年(1138),宋高宗诏令定都临安。看来江南这片柔山柔水,比之美人,更让君王销魂蚀骨。当年隋炀帝修千里运河,只为赏看琼花,后梦断江南,也当无憾。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他死在江南,留下运河之水,悠悠千古。后世之人,听着他的故事,在运河之上来来往往。

  岳飞浴血沙场、誓死抗金时,主张求和的宋高宗竟频频命其班师回朝。他明白,他舍命追随的君王,早无收复中原之心。他纵有力挽狂澜之势,亦无用武之地。心灰意冷的岳飞,愿解甲归田,远离朝政。

  绍兴十一年(1141),秦桧诬告岳飞意图谋反,令其蒙冤下狱。后来,岳飞死于狱中。从此,风波亭上,多了一缕冤魂。一代将军,亦逃不过宿命的安排。

  且留在南国这片花雨纷飞的土地上,让弥漫多年的烽火硝烟渐渐止息。也不要王者气势,不说英雄恨意,守着这座风和日丽的城,图个吉祥稳妥。

  李清照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此处,便是她的山河,可裁风剪月,作诗写词。尽管,许多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她也慢慢习惯了掩门遗世,诗书自乐。

  那日,她写诗一首《偶成》:“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花月从来不改,唯人的情怀心性,悄然更换。

  绍兴十三年(1143),李清照将《金石录》进献于朝。如此,赵明诚毕生心血所著之文,方能流传后世。

  她老了,老得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年岁。庭院里花开花谢,岁序寒暖更迭。也不知多少人悄悄逝去,又有多少人姗姗而来。

  红尘深处,有一种糊涂,不算称心,却也安稳。偶尔读书填词,侍弄花草,研习茶艺,自酿花酒,光阴清淡怡然。这些年,她遗忘了许多事情,然对文物的喜爱和研究,从未放下。

  绍兴二十年(1150),这时的李清照已经六十七岁,发如雪,风烛残年。那日,她在翻检所剩不多的书画时,看到一幅米芾写的《灵峰行记帖》,甚是欣喜。

  她深知,当年赵挺之对蔡襄、米芾的书法十分喜爱,赵明诚更是视若珍宝。若此帖得名家题跋,是珠联璧合。

  于是,李清照登门拜访米友仁。多年前,李清照和米芾在汴京有过几面之缘,得其赞赏。如今故人仙逝,人间只留书画,睹物思人,顿生悲情。

  米友仁,字元晖,乃米芾长子。他也是一位有着极高造诣的书法家、绘画家,继承了其父的山水技法,人称“小米”。

  这时的米友仁,已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今日有幸与当年名动京师的才女重逢,自是惊喜万分。回首从前汴京盛景,多少文人骚客风云聚会。或专于书法,或工于绘画,或精于诗词,可谓百态千姿,繁花满枝。

  河山易主,众星陨落。今时还能相逢于湖山,当为世间最美的机缘。他欣然为才女带来的字帖题跋,米芾字帖本就价值连城,再得小米题跋,此帖更成了旷世之作。

  一张字帖,一幅画,一阕词,乃至一方老玉,若遇知音,或值黄金万两;若遇不解之人,不过换取几壶佳酿。

  流光幻灭无情,书香词韵却有心。那一日,临安城的某个小庭院,两位文人于闲窗下,品茶赏画。说一些远去的过往,说岁月的悲哀,也说人世的美好。

  也许此次相聚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重逢。他们的人生已是暮色深深,行将走到尽头,山不再长,水不再远。

  曾经的波涛汹涌,如今是一湖静水,泛不起涟漪。当年慷慨悲歌的词客,经江南微风细雨的吹打,变得柔软安静。

  你以为丢失的万里河山、锦瑟年华,其实只是换了新主。并非假装糊涂,也不是心意阑珊,世间一切聚散,皆是因缘巧合。无别离,不相忘,她的故事,似风吹花落,水流无尽。


心有莲花

  《红楼梦》里说:“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久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但青埂峰下那块顽石不听道人言,动了凡心,非要到红尘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后来,虽享尽人世荣华富贵,却也历百劫千难,方遁迹远去。

  我们虽不是那无才补天的顽石,却也经了修炼,幻化为人。此一生,是安享尊荣,还是忍受清贫,都该从容以待,洒脱无悔。

  那个宋朝女子,比之顽石更通灵性,她的人生清澈坦荡。无论过去多少日子,真实或虚幻,华贵或谦卑,她仍是她自己。

  她也曾透支才华,写下旷世词,后来,一朝病老,亦无须锦句佳词来描绘心事。过往相识的人,早成陌路,那年词客,杳无音讯。一样的寻常风日,不一样的苦乐年华,都成了过往,如露亦如电。

  南宋王朝,在属于它的时空里,演绎着自身的盛衰荣辱,与人无关。尽管这个王朝终究要被取代,成为历史。真个是斜阳余一寸,禁得几销魂。

  没有锋芒催逼,风停雨歇,倒也平静。西湖之景,虽旖旎风流,若无人相陪,也没了兴致。她居深深院子,时看人间芳菲,时观雪絮穿枝。她日子清贫,然夏日有清茶,冬夜有酒樽,也是知足。

  转眼,不知是绍兴多少年的某个元宵佳节。李清照鬓发似雪,身形瘦弱,倚着门扉,望着往来如织的行人,不禁感叹。多年以前,也有人与她执手,看璀璨花树。他给了她半世锦绣,她为他守了半生寒凉。

  这些年,她已经很少研墨、填词,看遍炎凉世态,其心冷似冰霜。再提笔时,才情依旧,星月依旧,只是风鬟霜鬓,与这红尘渐行渐远了。

永遇乐·元宵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时的元宵节,已不似当初欧阳修笔下汴京城的元宵节。当年汴京的旖旎繁华,悄然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忘了前世今生的南宋偏安之景。

  岁月无情,损了佳人,倦了词客。她独自坐于帘儿底下,薄酒一杯,听人笑语。人世若安定,可以不要知音,无须仙佛相护,只这样慢慢老去。

  几十年后,另一位词人,辛弃疾写了一首《青玉案·元夕》。他怀着悲愤之情,描述临安城元宵花树如雨的景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千年悠悠,风物仍旧,她之笑貌去了哪里?在溪山白云间,于花枝竹影下,又或是斜阳日落里。

  光阴如急雨,稍纵即逝。巷陌人家,仍听闻燕子来筑巢,也有悲欢离合的消息。世间千千万万的风景,都是人情,都有故事。但那一切,皆与她无关。

  七十二岁时,易安居士欲以其才学传孙氏。孙氏乃邻人之女,不过十余岁,生得清秀灵动,天资聪慧。然此女,却以“才藻非女子事”拒之。

  后陆游撰《夫人孙氏墓志铭》:“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

  李清照回想一生,经受了太多流离失所、苦楚寂寞的日子。若想岁月不惊,就做那寻常女子,嫁与一个温和男子,过平淡的生活。没有诗词添香,也没了许多虚妄的执念。

  倚栏不为远思,折梅不必伤离。清清淡淡的一个人,布衣荆钗,淡饭粗茶,亦无不好。才女词客与其何干?江山兴亡与其何干?历史沉浮又与其何干?

  可世人心中,易安居士没有老过,韶华如初。她还是那位清丽佳人,对着溪亭,凝望荷花,持了酒杯,轻啜浅饮。她仍是风流词客,携着满袖月华,独上西楼,思念远方那位永不归来之人。

  易安走了,离开这千般喧闹、万种风姿的人世。不知是哪个季节,不知是哪个时辰,亦不知是晴日,还是雨日。更不知身畔还有谁,有她爱了一生的梅花?或只是一卷词?一杯未曾凉却的残茶?

  易安去后,各家议论,不乏怀疑之意,诋毁之词,讥笑之言。然一生烟雨过,是非留人说。那些流逝在诗词中、消散于金石里的岁月,那些停留在酒杯和茶盏间的年华,让她今世无悔。

  《苕溪渔隐丛话》中有云:“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

  朱彧《萍洲可谈》说她:“然不终晚节,流落以死。天独厚其才而啬其遇,惜哉。”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亦载:“然无检操,晚节流落江湖间以卒。”《碧鸡漫志》中说:“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

  笑过,哭过;爱过,怨过;得意过,失落过,如此才是风雨人生,值得寻味。那些说着别人故事、论着别人是非的人,他年亦只是一池落花,一地残雪,又能留下什么?

  以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一生,说结束就结束了。历史是风,舒卷自如,它行经汉唐世界、塞北江南,动过刀兵,而今也是寂然清平。

  都说她婉约心事,素怨轻愁,半生温情脉脉,半生凄凉无依。却不知,她的世界,百态千姿,气象万千,若三春花事,雨后牡丹,难遮难掩。

  她该是固执的,多少动乱流离皆可不在乎,一个人走过了万水千山。

  她该是坚韧的,不与人世妥协,不顺从命运,让自己活到了白发苍颜。

  她该是沉静的,一个人,独自走过了最后的如雪残年。

  她的内心,如这暮秋寒潭,早已波澜不惊。她的故事,如窗竹庭月,众生皆知,众生不懂。

  与她相关的物事,皆有词韵,尽染风情。你想起她的时候,觉时光静美,很是温柔。她怎知,你与她共有山川风日,只不过隔了千年岁月。

  该是说散的时候了,只道人生如戏,竟不知文字亦如戏。千古华梦,如真如幻,烟云而已,转瞬即逝。

  她手捧一卷清词,远离富贵名利,不要姹紫嫣红,在宋朝,婉约清扬。

  她手持一杯淡酒,守着她的字画,她的城池,说一些亦醉亦醒的心事。

  她手拈一枝瘦梅,与江南那场初雪相遇,便难舍难分。

  时光会改变一切,唯这风霜有情,可以让你迷途知返,珍重人生。

  人都道落梅文字如秋水冷月,总是太过伤情,却不知,她早已历经世事,喜乐无忧。无论去了哪个朝代,与谁相遇,皆不生烦恼,从容清安。

  窗外的花,廊檐的月,谁曾经斟满过她清冷的酒杯,如今又轻拂我新生的白发。还记得东坡有句:“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尊。”

  一切妙意,都在宋朝。易安居士,这个宋朝女子,情怀胜雪,风骨若梅。

  千秋万载,唯美好的事物,方能长久留存。

  她说,心有莲花,众生皆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