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唐诗 - 第三讲 王维


政治带给王维的恐怖经验

  王维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充满了野心,很想做官,很想出人头地。二十一岁中进士,觉得生命此后就是飞黄腾达,没有想到后面还有些什么东西在等着他——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什么在等着我们。

  等着王维的是“安史之乱”,安史之乱也不仅是在等他,而是等着很多人。大家逃难,仓皇逃奔,王维很悲惨,没有逃出去,在洛阳被安禄山逮捕了。王维是一个音乐家,当时是乐臣,管音乐的。安禄山要做皇帝,登基的时候,命令王维为他谱乐。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不写,然后死亡;一个是写。

  王维写了,因为他想活下来。皇帝登基的时候,王维写的音乐在演奏,他在旁边哭。在标准的儒家道德看来,这是叛国。因为儒家道德不从个人角度出发去思考,你做过唐朝的官,就不能背叛那个政权。王维的遭遇可以看出政治给知识分子带来的恐怖经验。如果他不背叛唐朝,安禄山就认为他是另外一个匪的下属——对立的政权都说对方是匪。这样的命运,对他的生命发生了极大的影响。

  后来安禄山失败了,曾经跟随他或者说屈服于他的人开始受到惩罚。王维被抓进了监狱,受到非常大的折磨。他有一个弟弟叫王缙,当时逃出去了,就被分封为官。因为王缙曾经帮助唐肃宗继位,他把官位拿来保他哥哥的性命,王维才有了一条活路。


孟城坳、白石滩

  放出来之后,王维到了陕西的辋川,开始去写完全山水的东西。我们先讲一首《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在孟城的废墟旁边建了一个新家,从此他不跟朋友来往。“古木余衰柳”,周边是一些古老的树木,看起来很残败。这个地方原来很繁华,现在荒废了。王维到辋川去,他的弟弟帮他买了一块地,说你在这里就种种田吧,以后也不可能在政治上有什么发展了。所以这是他的新家。可是这个新家是旧的孟城,有过一个诸侯住在这里。不过他来的时候,都是废墟了,只剩下一些残败的柳树,所以他有一种很大的哀伤。

  “来者复为谁”,以后还有谁在这边兴建家园?这个家园繁华之后,会不会又会衰败?这其实是对废墟的感觉,什么叫做废墟?曾经繁华的地方没落了就叫废墟。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现在居住的繁华的地方,有一天也会变成废墟。王维觉得生命里面有种无奈,对生命有种哀伤,因为他看过繁华。他是开元年间的进士,他经历过开元盛世,又经历了安史之乱,所以他作了这些诗。

  曾经台中街头一个建筑工地外面是白白的围篱,我跟学生花了三到四天的时间,在一个个好长好长的围篱上面,画了《辋川图》,一共二十个景和二十首诗。有一次我走过那边,有人说你们那个时候写的东西,大家都每天去读。街道上的工地围篱,忽然变成古代的《辋川图》。其实这里面有我的诡计,如果让学生去读王维,会很难,他还没有繁华过,你就叫他去哀伤,他怎么会愿意?可是让他们去写去画,就会很开心。这些学生现在都会背这几首诗。等他们到了中年,经历了生命的巨大变迁,至少会有一句“来者复为谁”与他呼应,不然诗有什么用呢?

  我常常觉得诗只是在最哀伤最绝望的时刻,让你安静下来的东西。最近我碰到一些早年间的学生,他们经历了繁华,有些忽然就发生了变化,比如离婚,比如事业失败,比如至亲死亡。一般在接近四十岁左右的时候,生命里面开始碰到这些事情。如果能想起这些诗句,会有面对生命的平静,不然就会手足无措。文学与诗,在生命里面发挥的作用,常常是在某一个时刻变成你的心事。

  王维是水墨画南宗之祖,但王维的大部分作品今天看不到了,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收藏的《伏生授经图》,被认为比较接近,大概也不是王维的真迹。《辋川图》是陶渊明之后,第一个把文人的理想世界真正表现出来的园林图画。王维晚年,最崇拜的是陶渊明。在唐朝,很少人知道王维的重要性,到了宋朝,苏东坡开始注意到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就是这样留在历史上,可能一两百年之后的人来做见证。

  王维将辋川分成不同的几个景,有孟城坳,还有白石滩。《白石滩》很简单:“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这是王维晚年最重要的诗作,就是纯粹的白描,里面没有个人的情绪,没有个人的爱与恨。他只是把我们带进纯粹客观的自然世界,五言绝句,非常简单。《春江花月夜》是长诗,气魄辽阔。但王维的诗不一样,王维被称为“诗佛”。禅宗有种偈语,就一两句话,内含机锋,能不能领悟不在于话多不多。所以诗变得很简单、很纯净,把该拿掉的杂质都拿掉,然后变成非常单纯的句子。

  其实我跟学生在建筑围栏上画画那几年,是台中的建筑商最荒谬的时候。一栋一栋大楼盖起来,然后变成现在所有的空屋——一种荒谬的繁荣。所有的工地都有长长的围篱围着。我们大概只是在那个空地变成大楼的过程中,保有了一点点自己的净土,在围篱上面写了一点诗,画了一点点画。事实上,楼一盖起来,围篱就拆了。但这对我来说有很多的记忆吧,对他们来说也有很多的记忆。我一直觉得我喜欢的艺术跟文学,都不是在学院的,艺术和文学如果不是在街头,就没有什么意义。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日子。


“无人”的意境

  下面讲《辛夷坞》。“辛夷”是一种花,“坞”是水边的空地。“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山里面的辛夷花在绽放红色的花萼。“涧户寂无人”,因为在水边,所以山泉的泉口附近,寂静到好像没有人。整首诗里,都没有人。因为他根本就住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纷纷开且落”,在一个没有人的世界当中,花开了又落。简单的四句诗,总共二十个字,可是王维令我们有种领悟。

  我们常常为别人活着,不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你会用什么方法活着。王维经历了大繁华、大幻灭之后,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朵开在山中的花,没有人来看,自开自落。这是生命的本质现象。正是对这个部分的触及,使得王维在历史上非常重要。王维等于开创了一个诗派,用简单的四句诗,对生命进行提醒:我们能不能找回自己为自己发红萼的时刻?在孤独的山中,没有任何人来,是不是可以茂盛地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在这里,儒家思想被老庄或佛教所代替,讲的是绝对的个人生命的完成,这个生命不是为了别人而存在,非常单纯。

  我一直很希望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庙,这个庙里面有一个签筒,这个签筒抽出来的签就是这样的四句诗。我不知道抽到签的人会怎么样想,应该非常有趣。我觉得王维的诗非常像庙里的签,他讲的是生命本质的状态。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情感受挫,你抽到一个这样的签会怎么理解?如果最近忽然事业有一点不如意,抽到这样一个签,又会怎么反应?

  王维的诗非常精炼,把很多人的主观的东西拿掉。中国的诗跟西方的诗很大一个不同,是常常把主词拿掉,所以中国的诗里面,“我”和“你”都没有了。这种东西没有了以后,你会发现,那个芙蓉花是它自己,那个红萼是它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一个单纯的独立的个体,是一个本身在那里又开又落的状态。诗人如果不安静到某个程度,其实写不出这种句子。当初王维所在的辋川是一片荒原,根本没有人居住,他是从自然的角度去看自然,而不是从人的角度看自然。“无人”是王维诗的一个重要主题,特别是在他的晚年。

  下面这首是大家比较熟悉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弹弹琴,高兴了吹吹口哨,大声叫叫。“深林人不知”,树林很大,外面即使有人,也不知道有人在弹琴、长啸。对王维来讲,弹琴和长啸不是表演,而是娱乐自己。接下来是“明月来相照”,月亮照在身上,好像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唐代诗人似乎纷纷从人群中出走,走向自然,去跟月亮对话、跟山对话、跟泉水对话、跟花对话。


山水中生命的状态

  “飒飒秋雨中”,是秋天里萧飒的雨声;“浅浅石溜泻”,在石头的当中有水流过。“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这里没有任何人的主观,纯粹的白描。这是《栾家濑》,诗人看到一个濑,“濑”是有很多鹅卵石的水滩,水很浅。“跳波自相溅”,就是波浪自己跳来跳去。“白鹭惊复下”,有鹭鸶站在那里,水冲下来,鹭鸶吓了一跳,被惊动得飞起来,等一下又停下来了。诗人在白描,讲客观的风景,却透露出他自己的心情。安史之乱的时候他是被惊吓过的,坐过监牢,要被处死,现在觉得事情过去了,又可以停下来安安静静的。生命里的惊吓,过了以后再去看的时候,有一种平静。

  他在看水,在看水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生命状态,跳来跳去、彼此冲突,过一会儿都好了,也没那么了不起。“跳波自相溅”,是生命的冲突、践踏、侮辱、对抗,可是白鹭飞起来又下来了。他在讲自然的状态,可是这种自然状态,如果不经过一个心理阶段,走在山水里也领悟不到。王维领悟到了,把它变成诗句,对后来的人发生了很大影响。

  我不认为王维只是一个书写田园与山水的诗人,他笔下田园与山水同时也是心里的风景。所以要特别注意“溅”、“惊”这种字,其实是他的经验,是他的心事,绝对不只是风景而已。所以,我们读王维的诗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因为他在描写风景时,将人的生命状态带出来了。

  “吹箫凌极浦”,在船上吹着箫,船一直划一直划,一直到了对岸上去。“日暮送夫君”,就像在黄昏的时候,送自己的爱人远去。“湖上一回首”,有千般眷恋,已经到了湖中心,还要回头去看一看。“山青卷白云”,距离很远,看不见人,只看见青山、白云。王维经过巨大的灾难之后,发现人的是非、人的变迁,在大自然里面非常渺小。所以在王维看来,青山与白云才是永恒的。这是《欹湖》。

  为什么我们说王维是山水画之祖?因为王维的诗影响了后来的山水画,人都画得很小。人在自然当中几乎是看不见的,只是一个非常卑微的存在。

  “轻舟南垞去”。王维的《辋川图》有二十个景,里面有一个南垞,有一个北垞,就是南村、北村。这首诗就是《南垞》。他们划着小船到南垞去,“北垞淼难即”,因为船在水上走,要回头看北村的时候,已经渺茫难及。“隔浦望人家”,隔着岸去看人,刚才认识的人、聊过天的人、留他吃饭的人,“遥遥不相识”,已经觉得很陌生,都不认识了。

  这里讲的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在时间与空间上,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陌生人。在佛教的因果中,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轮回当中再次相见,大概不会认识对方了。我们不记得曾经有过的眷爱,一起上过课,一起读过《春江花月夜》。“遥遥不相识”是在巨大的劫难与流转当中,生命形式得到转变。王维的诗暗示性很强,非常像禅宗的偈语。他讲的好像是现实,又不是现实,只是讲生命的一个状态。

  再看《木兰柴》,“柴”是“寨”的意思,一个用木头围出来的寨,里面种着木兰花。王维晚年离开政治之后,在辋川一手开辟出来二十个景。有的地方是一个园林,种了很多木兰花。“秋山敛余照”,秋天的山上,晚霞已经开始慢慢收掉,已经要入夜了。“飞鸟逐前侣”,黄昏的时候鸟会回来。“彩翠时分明”,黄昏时候的光变幻万端,有时候是彩色的,有时候很亮,有时候很暗。“夕岚无处所”,傍晚的岚东飘一下,西飘一下。这四句完全是白描,把人的主观全部拿掉,只是纪录片一样重现。

  王维走在这样的山水中,记录了自己看山、看水的过程。曾经有一个阶段,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现在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一切风云诡谲之后,大地、宇宙、自然还是原来的状态,宇宙不会因为人事而变迁,只是人自己在夸大喜悦与哀伤而已。王维用完全平静的方法,进入宇宙真正的内在世界。进入以后,他就产生了绝对平静的心情。对他来讲,晚照、秋山、飞鸟、夕岚,有它们自己的状态。

  他还写过一首《漆园》,漆园是以前庄子住的地方,庄子曾经做过管油漆的小官,王维就用这个典故来写。“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这是在讲庄子,偶然做了一个管漆园的小官,留下了几棵漆树。有人认为辋川原来就有过一个漆园,王维是去整理,他特别有感慨,因为以前有人在这里居住过、繁华过,现在完全荒废了。


另一种生活

  他接收了一个荒废的园子,重新经营、整理。过去这个地方有皇宫、有大槐树,有条路,所以这首诗叫《宫槐陌》。“仄径荫宫槐”,窄窄的一条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槐树,有很大的树荫。“幽阴多绿苔”,树木很多,底下生了很多绿苔。“应门但迎扫,畏有山僧来”,怕有山里面的僧人来拜访,就把那个苔扫一扫。

  王维在这个地方纯粹是隐居,不像做官时送往迎来,没有那么多人整天来。路上的苔很多,也不去管它。因为可能同样喜欢佛教的山僧来了,所以才把苔扫一扫。一个做过官的王维,一旦离开政治以后,开始重新寻找自己生命的定位。很多人丧失政治前途后,会不得意,有很多牢骚,王维没有。王维想把前面的东西都丢得干干净净。在经历政治灾难之后,他在辋川把另外一个生命建立起来。

  王维的这种状态对后代影响很大,苏东坡一生都在接受政治打击,可是他很高兴,因为前面有王维。苏东坡知道这是自己要完成自己最重要的部分,不能因为政治上的起落影响到自己。起起落落,就当花开花落一样,没什么不得了。

  《茱萸沜》,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茱萸?那种一粒一粒的花。“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山中傥留客”,住在山里面,如果有朋友来,留这个朋友住下来。“置此芙蓉杯”,大家在喝酒的时候就把茱萸泡在里面,来喝一杯茱萸酒。

  诗句越来越像禅宗的偈语,表面上微不足道,没有很难的字,没有很深的意思,所有的意思又都在里面。这样生活,才具备真实的意义。如果不这样生活,也许读不出味道,觉得很平淡。这是经过繁华之后的平淡,有特殊的意义,精简、不累赘,单纯地去描述生命的状态。

  《鹿柴》描写的是养鹿的围栏。“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王维此时生活在山中,看不到人,又远远地听到好像有人在讲话。那些人,有点像陶渊明说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远远听到,可是那些人跟你没有关系。“返景入深林”,听到人语以后,不愿意再见到人,就回到树林当中。“复照青苔上”是讲阳光,那个光线照在了青苔上面。如果用电影镜头来看,不是人的视角,而是阳光的视角。《鹿柴》是辋川这一系列诗里,大家可能最熟悉的一首,非常单纯。

  我小时候读这首诗的时候,觉得蛮无聊,好像没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生命经验,其实不太容易进入王维的诗歌世界,因为太单纯,所有的色彩、华美都拿掉了,只有一个非常单纯、安静的生命,就好像打坐打到最后的那个状态,绝对的静定。

  《文杏馆》,文杏是一种树木,树干可以做屋梁,所以“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上面用茅草铺成屋顶,“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这里面的关系很有趣,画在栋梁上的云,已经飞走了,变成了山里面的雨。住在山里,常常会有云飘来。分辨不出哪些是栋梁上画的云,哪些是真正自然当中的云。

  唐朝喜欢华丽的装饰,可是对王维来讲,那个云可能不愿意只做栋梁的装饰。我们有时讲栋梁之材,就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王维本来要做栋梁之材,结果他宁愿在自然当中,变成一片飘去的云,遇到冷空气,变成了人间雨。这里有很多王维自己生命的经验。我们在追求欲望、物质,王维刚好在放弃。他已经追逐完,现在选择了放弃。这时候他有一个很不同的诠释过程。“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他讲的不是建筑里画的云,也不是讲下雨的雨,而是在讲他的生命状态。伪装和虚饰,还不如人间的一片雨水,对生命有更好的滋润。解读王维的时候,必须进到哲学层面。

  《柳浪》,西湖有一个景叫“柳浪闻莺”,春天来的时候,柳条被风吹起来,像“浪”一样。在整个文学史上,一直这样形容。“分行接绮树”,一棵一棵的柳树,“倒影入清漪”,柳树的影子倒映在水当中。“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这里又有一个与“不知栋上云”有关的意境。通常柳树会种在皇帝上朝的御沟两旁,如果臣子与臣子告别会摘一个柳条送给对方。王维很有名的诗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就是描写这个景象。此时他忽然觉得“不学御沟上”,希望这个柳树是种在自然里,不是在皇帝的御沟上。御沟上的柳树,带给他的回忆是一个哀伤的离别。现在他觉得不必了,因为就住在这里,柳树也不用摘了,已经活在自然当中。“不学御沟上,春风伤别离”,是对政治、君王的消极的远离。


《洛阳女儿行》:贵游文学的传统

  王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角色,在写辋川的这一套诗当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王维,我们也把王维定位为山水画的开创者,一位诗佛。佛或山水,在王维的世界的确非常重要。但在充满了矛盾的唐代,每一个个人的生命当中,都有很多不同的追求,可能追求贵族的华丽,可能追求侠士的流浪、冒险,也可能追求塞外的生命的放逐,在王维身上,这些追求都有。

  如果我们认为王维只是一种样貌,可能是非常大的误解。当然,王维“晚年惟好道,万事不关心”。但我们不确定王维如果有其他的机会,会不会去发展出生命的其他几种可能性。我的意思是说,王维、李白、杜甫,是我们生命里的几种状态,他们分别把某一个状态变成了典型。在文学当中变成典型是很大的危险,当我们一致认为王维是隐居的、安静的,会产生一个误导,影响我们理解王维的所有诗作。我绝对不相信一个人一味追求佛道可以写出很好的诗,因为最好的文学是在生命的冲突中发生的。

  在《洛阳女儿行》中,可以看到王维所继承的南朝贵游文学的传统。什么叫做“行”?“行”就是歌行体,也就是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汉以后一直到魏晋南北朝,都有所谓的歌行体。这种“行”已经有固定的调子,比如“少年行”、“丽人行”、“洛阳女儿行”。诗人利用这个古调,把新的文字放进去。王维、李白与杜甫,都写了很多“行”。

  读《洛阳女儿行》,会很讶异,会觉得不像王维的诗,会觉得跟在辋川写诗的王维是两个王维。可是这个王维,也代表了唐代贵游文学的传统。在这首诗里,王维写他住在洛阳,对面有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十五岁,还不算很大。她的生活非常惊人,王维用了很多华丽的字来描写这个女孩子的生活。

  南朝非常善于辞藻堆砌的骈体文,在唐代初年被继承下来。我们刚才讲的王维把所有的色彩都拿掉,只留下很干净的白描。可是现在要讲的王维,表现出唐代初年的华丽,里面很多金色、红色,很多明亮的、感官的东西。看《洛阳女儿行》,可以看到比较早期的贵游文学发展出来的文学形式。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是形容这个女孩子;“良人玉勒乘骢马”,“玉勒”是说拉马的缰绳是用“玉”镶起来的,这里面已经出现了贵族讲究华丽的感觉。“侍女金盘脍鲤鱼”,“骢马”对“鲤鱼”,“玉勒”对“金盘”。这个句子一拿出来,就可以发现文字上的讲究,“玉”对“金”,“勒”对“盘”,勒跟盘都是名词。文字上的讲究,构成了一种华丽性。这不是主观的描述,而是客观地用很多很多东西堆,堆到整首诗产生一种物质很多的感觉。再往下看会更明显。“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画阁”、“朱楼”都是物质,讲这个女孩子家里的建筑。“画阁”、“朱楼”对下面的“红桃”、“绿柳”。“阁”、“楼”、“桃”、“柳”都是名词,“画”形容阁,“朱”形容楼,“红”形容桃,“绿”形容柳,画阁、朱楼、红桃、绿柳,一直在堆,堆出一个很华丽的画面。看到这些,会想到唐代的绘画,里面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感,非常华美。这与“晚年惟好道,万事不关心”刚好是两个不同的感觉。

  “罗帷送上七香车”,“七香车”是用各种不同的香料陈木雕出来的车子,走出去的时候全是香味。“罗帷”,是说上面挂了罗的帐幕。“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注意一下对仗关系,出门的时候要坐七香车,七香车上垂着很漂亮的罗帷。回来的时候要有宝扇迎接。阎立本画的《步辇图》中,唐太宗坐在步辇上,后面有人拿着两个宝扇。宝扇本来是印度的习惯,后来被唐代的宫廷所接受。车上面有一个九华帐,也是一个华盖。“七香车”、“九华帐”是对仗,“罗帷”与“宝扇”是对仗,“送上”、“迎归”是对仗。唐诗的讲究在《春江花月夜》中还不那么明显,到了王维、李白、杜甫,文字的精准度已经非常惊人。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这些诗很好背诵?有了上一句,下一句一定会出来,因为存在对仗的关系。唐诗中的押韵与对仗都非常明显,也用这种对仗方式去堆出一个非常华美的感觉。

  “狂夫富贵在青春”,唐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一个时代,对青春有非常直接的歌颂。宋以后很少听到歌颂青春,“青春”在我们的文化,尤其在农业伦理中,并不是正面的存在。跟希腊的文化完全不同,中国文化不歌颂青春,而是歌颂中年以后的成熟与沧桑。青春在唐代会特别被歌颂,我想与很多《少年行》有关。这里的“狂夫”讲的是这个女孩子的丈夫。如果这个女孩十五岁,丈夫也不过十七八岁,“狂夫富贵在青春”,这首诗讲的是纯粹的贵族文化。

  农业伦理对贵族文化不敢夸张,会要求一种平等。贵族文化不同,贵族文化强调个人的奢侈。王维的《洛阳女儿行》、李白的《将进酒》,都有一种对于挥霍无度的歌颂。“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骄傲与奢侈比南朝时的石季伦还要厉害。石季伦是石崇,他家是一个大富贵人家,不止是富贵,还敢于一掷千金。最有名的故事是他家里院子很高的墙外面,永远有很多穷人在徘徊,为什么?因为他们打猎都是用纯金的子弹,大家就在那边等着,希望能拣到。唐代的贵游文学对奢侈进行了非常夸张的描写。

  唐代的文化灿烂华丽,里面有我们很害怕的成分,阶级性真的很严重,在王维的诗和李白的诗中看不出来,到杜甫写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写出了阶级性,所以杜甫是一个转折,又转回到农业的伦理平等性,用农业伦理去批判唐代。杜甫所处的时代,刚好是唐代由盛转衰,盛的时候也有穷人,但那时候描写奢侈华丽,不会有太多人反对。杜甫开始指责,让人觉得骄奢不对。

  为什么在初唐、盛唐,人们觉得这么骄奢是可以的?这个文化、这个政权中有种贵族气,在中国历史上非常少见。宋朝的词曲中基本上没有这个部分,没有这么华丽,这么夸张。我特别把这首诗挑出来,是为了印证唐初的贵游文学。贵游文学继承了南朝王谢子弟的这个系统,有一种奢侈,有一种豪华风尚。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这个狂夫对于女孩子有种怜爱,亲自教她跳舞、唱歌。“不惜珊瑚持与人”,这里与李白的贵游文学有一种呼应,就是对物质一掷千金。一掷千金这种行为,我们在现实当中常常觉得或者是没有这个条件,或者不敢,或者看到别人这样会觉得恨恨的。但在美学上,一掷千金却是一种美。因为对物质有一种不在意,自然会产生某一种生命情调。初唐、盛唐时期的贵游文学,构成了浪漫主义的华丽。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璅。”很漂亮的画面,“九微火”是一种贵族用的非常讲究的灯,九个不同的灯芯,九个微微的光。九微火一直要烧到春天,“春窗曙灭”是从外面看,一直到曙光初透,黎明快要来了,里面的九微火才慢慢灭掉。这些贵族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一般老百姓点一个油灯,早早地就把它吹了赶快睡觉。可是贵族可以有“九微火”,这些华丽的灯,一直点到黎明才灭掉,灯花灭掉的时候,像花瓣一样一片一片掉下来,非常漂亮。

  唐代很注重审美,不是仅仅在追求华丽。王维一定常常出入于有钱的贵族家庭,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句子。接下来我们要读到白居易,白居易最提倡朴素文化,他的诗都要拿去给不识字的老太太念,老太太读懂了,他才定稿。但如果白居易没有泡过温泉,没有看过九华帐,绝对写不出《长恨歌》。这些人是经历过繁华的。经历过繁华,一种态度是歌颂繁华,一种态度是觉得惭愧。觉得惭愧的是杜甫,愿意歌颂的是李白,构成了唐代两种不同的美学。在王维的诗里面,可以看到唐代曾经盛极一时,宫廷文化当中的华丽性历朝历代都比不上。唐玄宗开元时期的国家交响乐团叫梨园,编制有一千人之多。在帝国形态中,有一些东西非常吓人。文学当中自然会有一部分呼应这种豪华的贵族文化。

  “戏罢曾无理曲时”,刚刚演完戏,跳完舞,好像已经没有感觉去唱歌、去弹琴、去整理曲调的时候。“妆成只是熏香坐”,妆化完了,一个盛装的唐代女子坐在那里。唐代的妆化得很吓人,额头上画整只凤凰,低胸的高腰长裙,非常华丽,大概就是十六世纪、十七世纪欧洲宫廷里面最华贵的巴洛克风格。“熏香坐”,“熏香”是熏衣服的,有一种很大的香炉,中间烧檀香、沉香,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衣服蒙在上面,衣服穿起来是有香味的。王维在描述繁华、华丽,可是又有一点空虚。这个十五岁的美丽女子,生命状态华丽到了极致,可是华丽的内在又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王维对这样的华丽,又喜欢又批判。他的批判到最后才出来,这么长的一首诗,前面全是歌颂。如果他觉得不需要这样华丽,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玉勒、金盘、骢马、鲤鱼,写到最后忽然有一点空虚。在繁华里面不断去享有繁华,刹那之间又体会到空虚。初唐时,这两个东西会混合,当然也隐藏在王维身上,变成王维走向佛教的重要理由。他看过繁华,只有真正看过繁华的人,才会决绝地舍弃繁华。如果他没有看过繁华,会觉得不甘心,总想多抓一点名和利。真正看过繁华,就会走向完全的空净。

  近代最明显的例子是弘一大师,他能在佛教上修行到如此地步,是因为他经历过所有的繁华。没有经历过繁华,恐怕没有办法像他这样放得下;经历过了,就甘心了。人在没有经历过的时候,怎么修行,心还在那边,很难纯粹。看尽繁华的人,往往在领悟空时,有更大的基础。《红楼梦》如此,弘一大师如此,王维如此,都是经历过大繁华的人。等到去修行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一笑置之。西湖边虎跑寺里面挂着弘一大师的一件僧袍,上面全是补丁,可是他二十岁时穿的衣服,真是绫罗绸缎。他到日本演戏的时候,中国最好的服装和欧洲最好的服装他都穿过。这样一个人出家的时候,衣服上的补丁,是另外一种华丽。

  生命很复杂,繁华与幻灭有时候是一体的两面。进入繁华有时候是幻灭的修行过程。王维对洛阳女儿的哀悯也好,他的空虚感也好,转回来要引发出下一个时期,比王维晚一点的,像杜甫这样的文学的出现。对比洛阳女儿的华丽、豪华又空虚的生活,那个在河边浣纱的女孩子,长得那么美,可是没有人知道,所以他会写出“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这个时候的王维很奇怪,他还是觉得浣纱女子是贫贱的吗?相对于洛阳女儿,她自然是贫贱的。可是此时的王维觉得“自浣纱”才是生命的华贵。他用“贫贱”去描写浣纱女子,又有一点不平,有一点不甘心,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如此漂亮,可是没有人知道,一辈子就是在浣纱。其实王维后来的思想是回归到生命的主体性,不是在比较社会里面的高下贵贱。那是杜甫关心的主题。不过在《洛阳女儿行》当中,我希望大家看到的是贵游文学当中的华丽。


边塞诗

  唐代的贵游文学与鲜卑族的游牧文化有关,很豪迈,与物竞天择的自然律有关。所以下面我们就会看到王维的跟边塞有关的诗歌,比如说《观猎》,写的是看人家打猎。唐代非常尚武,打猎对他们来说是比武训练。在观猎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另外一个王维。

  “风劲角弓鸣”,一开始就是一个绷紧的场面。塞外的秋风吹过来,吹到用牛角拴住的弓的边缘,发出响声。这是非常精彩的形容,我们可以感受到风的劲烈与塞外环境的力量。王维在辋川的诗都很平静,这里面却是绷紧的状态。“将军猎渭城”,是说在西安的渭城打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这两个对仗的句子,非常漂亮。秋天的时候所有的草都枯掉了,老鹰的眼睛变得非常锐利。当时的人们手上架着老鹰去打猎,当猎物中箭掉下来时,人是找不到的,老鹰“哗”地飞过去,找到猎物。这个习惯从北朝延续下来,一直到元朝、清代,人们都是把鹰架在手臂上去打猎。“雪尽马蹄轻”,一场大雪之后,马走起来非常轻快。“草枯”与“雪尽”,“鹰眼疾”与“马蹄轻”,对仗非常工整。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唐诗里面有很多描写速度的感觉,最有名的是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其他朝代的文学,很少这样描写速度。“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这里用两个地名“新丰市”与“细柳营”形容马跑得快,一下到了新丰市,一下又回到细柳营。“忽过、还归”两个词把整个空间转过来了。这是唐诗当中所谓的技巧部分。唐诗的形式与内容如此完美,以至于很难去做分析,王维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是不假思考就写了出来,因为他对这个形式太熟了。这些诗句已经内化为他的思维方式,他对于节奏与结构的感觉非常清楚。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也是将好几个地名这样连起来,体现出速度感。两个地名一下就将空间感表现出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回头看一下刚才打猎射雕的地方,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草原,这个时候会感觉到真正的空旷。速度感一下又得到了加强。

  大家会不会觉得,这哪里像我们刚才看到的王维?我们之前看到的是一个安静的王维,已经修行到一尘不染,古井无波。可是写《观猎》的王维如此年轻,意气风发,对生命有很大的征服性——一个没有经历过灾难,还对生命怀抱着巨大的热情的王维。但他的热情像一块烧红的铁,忽然被放到水里去,一激之后,完全冷掉了。他经历过非常两极的状态。如果没有燃烧,也就不会有灰烬。王维心如死灰,是因为曾经剧烈燃烧。结论要跟过程一起来讨论,不然的话就很难了解。

  我一直觉得修行是与自己过去生命的对抗。从繁华到幻灭是一种修行,从幻灭到繁华是不是也是一种修行?不同的生命,有不同的修行状态。每当看到一个没有过热情,没有过燃烧,只是在庙里面枯坐的生命,我会感到害怕,因为我觉得那样是修不出什么的。这样的生命没有沉淀,也没有积累。王维经历了初唐、盛唐,看到了大繁华、大幻灭,他的个性形成,他选择去经营辋川,都跟他年轻时候的经历有关。

  《使至塞上》,是王维非常有名的一首诗。王维曾经做过监察御史,后来到节度使所统领的边塞做过官,他的生命经验里有过真正的旷野、大漠。这绝对不是在书房里面空想出来的一首诗,对后来的文学影响很大。在各种讨论唐诗的文章当中,不断看到有人歌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台湾流行抽象表现主义绘画,很多人认为这两句诗是对抽象艺术的完美概括。大漠,是水平的;孤烟,是垂直的。这是最简单的视觉造型。长河、落日,也是最简单的视觉造型。当时许多画家,都用王维的这首诗为自己的画作命名。他们觉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直”与“圆”,是最大也最精简的几何造型。我们曾经讲过,张若虚的“皎皎空中孤月轮”,也有类似的东西——唐诗一开始就表现出宇宙意识中的单纯性。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唐诗当中,“出走”是重要的生命经验。我常常觉得诗当中的“边”可能是帝国的边疆,也可能是生命的边疆。你走到那个临界点,才看到生命另外一个峰回路转的可能,后来的文人、诗人都在书房里面,没有与自己生命临界点对话的经验。所以这一句是讲王维在陌生的瀚海、戈壁中的生命经验。“征蓬出汉塞”,诗人自比飘零的蓬草,离开汉的帝国。唐诗当中讲的“汉”就是唐,唐朝人非常奇怪,他们习惯称自己的国家为“汉”,而不是“唐”。“归雁入胡天”,人们认为雁是住在北方,天气冷的时候,才到南方来避寒。天气暖了以后,就要往北飞,所以叫归雁。

  第三句才是重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个人的生命在这样的经验当中感觉到宇宙的苍茫、辽阔与精简。“直”与“圆”是很精彩的两个字。这个场景视觉性很强,画家、摄影家、导演,都在寻找表现这种空间感觉的画面。王维用简单的十个字,就把整个景象表现出来了。

  很少人用“直”来形容“烟”。“烟”怎么会直?烟不是弯弯曲曲地飘上来吗?不是风一吹它就会动吗?因为是大漠,所以烟是直的。在如此空旷的空间中,人与烟距离非常遥远,平常的曲线也就变成了直线。我自己去走丝路的时候,亲身感受到了这两句诗所描绘的意境。夜晚的火车开过新疆的天山,好大一个月亮照在常年不化的积雪上,完全就是唐诗里面的感觉。这种的诗句,在江南根本写不出来,因为没有这种视觉经验。在大漠中,空间忽然变得很难掌握,空间的比例关系,与平时完全不同。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唐诗中非常重要的句子。其实你会发现,全首诗八句只留下这两句就够了。后面的“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是一个收尾。前面两句太重了,后面其实都是放松的。诗人也知道有那两句诗就够了,是千古绝唱。


《少年行》的代表性

  《少年行》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诗,可以用它来总结贵游文学、边塞诗与侠三个精神。初唐诗人很喜欢写《少年行》,《少年行》本身就在歌颂青春。如果把所有的《少年行》翻译出来,会觉得是一些违反伦理道德的诗,里面写的那些放到现在大概就是飙车之类。王维“老年颇好道”,但他也写过《少年行》。年轻时候的王维很得意,二十一岁就考取进士,头上簪着花出游,那是生命里面非常美的时刻。对他来讲,后来的追求与少年时候的野心,形成强烈对比。从他的几首诗里,可以读懂贵游文学与侠士文学的对比关系。

  “新丰美酒斗十千”,这很像李白的诗句。“咸阳游侠多少年”,游侠与少年是联系在一起的。少年会有点莽撞,有点冲动,有点意气风发,会有生命的发亮与燃烧想跟人分享,所以“相逢意气为君饮”。大家第一次见面,从来都不认识,可是意气风发,彼此都在生命的最发亮的阶段,就为你喝这一杯酒。“为君饮”,没有别的原因,就是为了你,为了一个难得遇到的生命。唐朝社会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性就是个人的美被释放出来了。即便在今天,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做到“相逢意气为君饮”,可是在唐代,年轻人就有这样一种生命情调。

  这种情调与游牧民族的生命状态有关,也与当时流行的侠士的肝胆相照的生命经验有关。几乎每个时代,影响力最大的文学都是武侠小说,男孩子都在读武侠小说,武侠小说大概带给他们一些浪漫经验。写得好或不好的武侠小说中,“侠”的精神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我在少年时代有点臭屁,去读《简爱》、《咆哮山庄》那种古典文学。可是我的同学都在读武侠。我是到巴黎留学时才开始读金庸。现在想起来,在少年时代,一个男孩子,对于侠的世界有很大的向往。那个“侠”里面,有一种与我们现在的生存伦理很不同的东西。只有这个年龄段才会相信某一种浪漫,相信在某一个青春时刻里面,会碰到知己,会肝胆相照,会一起去追求生命中的某一个理想。

  唐朝的《少年行》是一个正统文学中对当时的时代有正面影响的东西,也可以想见当时的少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们今天的教育不敢劝少年多喝酒,为什么唐诗里会歌颂“豪饮”?这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关,游牧民族的血气在唐代文化中发生了极大的作用。在农业伦理中,这些可能是负面的,游侠要出走、杀人、嗜酒,都不会是家庭、学校赞美的事情。有时候我会想到,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待其他不同的文化,而不是单向度地从农业伦理出发?

  每次去那些台湾少数民族的部落,我都会感觉到一种与唐诗接近的生命力。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有很多祭奠鼓励这个年轻人去变成少年的过程。你要走出去,你要打猎,你要成为维护这个社区生存下去的一分子。里面有很多的挑战。比如八月十五的丰年祭,必须要爬到树上,以很快的速度把树的枝叶砍完,然后宰杀一头山猪。里面有一种意气风发,可是也残酷。我们现在的矛盾点在于,农业伦理怎么去看待这一类的文化形态?汉族会觉得这些仪式太血腥了,可是在他们的文化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唐朝是一次中国文化少有的出走。我们在读诗的时候觉得很过瘾,如果我们身边真出现一个“新丰美酒斗十千”的少年,大概就该把他叫来训话了。从王维写的《少年行》中,一方面可以窥探到王维年轻时候的生命状态,与晚年的状况完全不同。同时也可以了解到,王维不是个别现象,《少年行》在初唐是一个普遍存在,或者可以说,《少年行》是唐代少年教育的普遍教材。当时的人都是在这种文化里长大,后来的诗都有这种生命的豁达。他们在少年时代接受的教育当中就有这个部分。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第一次见面,难得碰到这样一个朋友,就下马来喝一杯酒,把自己的马绑在高楼旁边的柳树上,上酒楼去喝酒。四句简单的诗,什么重要的内容也没有,与忠孝都无关,可是令人觉得过瘾,因为里面有一种生命状态,这种生命状态是我们年轻时最渴望达到的,不是伦理,不是爱情,不是法律,不是道德,是一个生命对知己的渴望。只有青春时才会有这种渴望。这其实书写了青春时刻的美,青春时刻在这里忽然绽放开来。

  这首《少年行》没有碰到任何跟世俗有关的东西,就是讲青春在一刹那间的发亮,一刹那间的光彩。每一次读都会勾起我们自己生命当中曾经有过的一刹那的快乐、狂喜。遇到知己、两肋插刀,一起逃家,一起去做一番事业,是很多少年人的梦想。很想证明自己的成长、自己的独立、自己的背叛,觉得群体保护的爱是一种耻辱,很想走出去,“咸阳游侠多少年”,构成了唐诗的主体精神。

  在第二首《少年行》中,这个少年好像慢慢长大了,去做官、从军了。初唐时,从军是非常大的荣耀。唐朝早期不是募兵制,而是征兵制,必须自己准备盔甲服装、战马和武器,才能够去当兵。穷人当不了兵,都是贵族子弟去当兵。贵族子弟当兵简直像一个嘉年华会,因为武器、战马、战袍都跟别人不一样,所以诗里写到“出身仕汉羽林郎”,“羽林郎”等于是现在“总统府”的宪兵,就是当时皇室的警卫队。当然服装最漂亮,气派也很大。在唐诗里面常常读到羽林郎,就是这种少年军官。“初随骠骑战渔阳”,唐朝喜欢用汉朝的典故,这里用了霍去病的典故。这样一个年轻的军官就跟着一个大家崇拜的大将到渔阳去打仗。

  “孰知不向边庭苦”,他难道不知道到边疆是很苦的吗?这是一个问句,但实际是说他知道去打仗多么辛苦,到边疆多么辛苦,可是“纵死犹闻侠骨香”,即使死在边疆,留下来的骨头都有一股芳香的味道,因为崇拜侠的精神。

  这一段,把唐代的精神全部描写出来了,没有强调保家卫国这种伦理道德,反而是说“纵死犹闻侠骨香”的浪漫精神。我们有时候觉得这些人好爱国,其实大概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看这个衣服漂亮、炫,觉得这样死亡的形式也很棒。在辛亥革命前也有这种浪漫精神,比如林觉民、秋瑾。他们把革命当成是一种浪漫去完成。年纪再大一点的人都不会这样去做,但在十八岁到二十岁时,热血沸腾。那个年龄的美是非常令人珍惜的,在某些时候,又会让很多政权害怕,通常没有机会发展。可是在唐朝,生命的状态被开发出来了。在唐代初年,唐太宗取得政权,武则天取得政权,唐玄宗取得政权,都不是合法的。那种争斗,使得个人生命得到很大的释放。他们不用道德去判断,而是注重生命的自我完成。侠当然不守法,侠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不合法的。

  台湾民间很喜欢义侠廖添丁,可是他在日据时代所做的事情不合日本法律。凡是喜欢侠的时代,就是讨厌当时法律的时代。如果有一个人胆敢去触碰法律,而且提供了一个比法律更高的生命道德,大家就会喜欢他。不然就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台湾民间这么喜欢廖添丁。历来的统治者都很怕侠,侠是中央政权最大的威胁,只有唐代很奇怪,非常歌颂侠。当时所有的正统文化都在歌颂侠,李世民继位之后歌颂的风尘三侠,就是这样肝胆相照的一批人。这构成了唐代文化中很美的一个部分。李白为什么一直想要做一个侠?他大概最恨自己变成了一个诗人,因为他一生想要做的是仙与侠,结果两个都没做成,却成为诗人。我们今天说他诗写得好,是因为他的诗中侠的精神在发亮。他“十五学剑术,遍干诸侯”,当然是一个侠,而且是流浪的、孤独的侠。

  王维的第三首《少年行》,可以感觉到侠的精神与贵游文学之间的关系。“一身能擘两雕弧”,“雕弧”是说雕得很漂亮的弓箭,一个人能把两个弓同时张开。“虏骑千重只似无”,打仗时面对的敌人有上千人,看起来像面前没有人一样,直接杀到敌人队伍当中,这当然是在描述血气奋勇。“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注意一下“金鞍”,贵游文学的特点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并不只是强调保家卫民,如果只是保家卫民何必要做“金鞍”,还要“白羽”?其实是在歌颂贵族文化。个人生命在追求一种华美,所以才用到“金鞍、白羽、雕弧”这几个物品来形容;“纷纷射杀五单于”,也只是说在面对敌对力量时自己生命的一个绽放过程。

  再看第四首《少年行》:“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四首《少年行》好像有一种连贯,曾经的咸阳少年,后来慢慢有人赏识,就跟一个大将去打仗,建立了功业。因为“纷纷射杀五单于”,所以到第四首皇帝要封官。凯旋后,天子赐宴。“云台”是唐朝皇宫的廊,上面画着很多的像,凡是对国家有大贡献的人,像会被画在上面,等于是一个国家画廊。大家在讨论谁的战功最大,应该被画在云台上。“天子临轩赐侯印”,天子在一个开阔的大厅当中开始封侯,然后发印,封官。“将军佩出明光宫”,羽林郎变成了将军,佩了印,走出“明光宫”,明光宫是皇帝的宫殿。

  四首诗连起来读,可以看到少年长大的过程。这个过程非常有趣,侠是追求一种浪漫、一种热情。这种浪漫与热情引导少年到边疆上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回来后,他变成贵族,这大概是唐代所崇拜的生命经验模式。一般我们看到《少年行》也就一首,可是将四首连贯起来读,会看到一种发展模式。


山水诗中的画意

  《终南别业》则可以看到年轻时代对生命怀抱着巨大的浪漫与热情,不断在这个热情当中燃烧自己的王维,忽然转向了,转到了“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中年以后喜欢修道——这个道可以是老庄,可以是佛教——居住在终南山边,不再问政事。“兴来每独往”,高兴的时候就一个人在山里面走一走,感觉到的美好,也只有自己知道。我们看到原来的“相逢意气为君饮”,现在忽然变成“胜事空自知”。

  这个巨大的转变,其实是生命两个不同的阶段。年轻的时候喜欢朋友,跟朋友分享生命的浪漫。而“中岁”以后有一种很大的孤独,自己回来寻找生命的修行。这首诗描写的是王维中年以后的生命经验,与《少年行》形成非常明显的对比。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最漂亮的句子出来了,我常常觉得王维在这一时期的诗,到最后只剩这两句就够了,其他都不重要。为什么这么说?他在山里走,领悟到很多,他领悟到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能够跟别人讲。那他领悟了什么,其实就是这两句。有一天没事,他就跟着水一直走,到了那个水没有路可走的地方,坐下来,看到云飘起来了。一个很安静的诗人坐在山水里,发现水与云是同一个东西。

  “穷”是什么?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每天要找一条路走,走到没有路了就哭,叫穷途而哭。穷是绝望的意思,穷是生命里面最悲哀的时刻。不止是讲物质的穷,也是心境上的穷。“行到水穷处”,走到生命的绝望之处,如果那个时候可以坐下来,就会发现有另外一个东西慢慢升起来,“坐看云起时”。在他经历最大的哀伤与绝望的时刻,忽然看到生命有另外一个转机。我们刚才讲到《洛阳女儿行》,那时他还有点气愤,为什么有人在贫贱地浣纱?他现在大概应该庆幸她就在河边浣纱,因为她的生命还算自在。这其实是另外一个生命的转机,王维觉得生命的绝望之处恰好是生命的转机。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有庙的话,一定把这两句放在那里做最重要的签王。所有人的生命领悟不过如此,这两句送给所有在绝望当中的朋友都是最好的礼物。你的绝望刚好是你的转机,可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常常认为到了“水穷处”,只有大哭;我们没有发现水穷之处,就是云起之时。水穷之处是一个空间,云起之时是一个时间。在空间的绝望之处,看到时间的转机,生命还没有停止,所以还有新的可能、新的追求。年轻的时候写“纷纷射杀五单于”的王维,这个时候看到了生命的另外一个状态,也许他要与原来所有敌对的东西和好,与他自己认为是绝望的那个部分和好。这是王维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给王维一个“诗佛”的称号,是因为他留下了很多的禅宗的机锋。

  后来很多画家喜欢画山水画,画完就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是讲山水,不是讲风景,是在讲心情。宋朝画家李唐有张小册页就叫《坐看云起》,王维的诗句成为宋朝以后画家用得最多的题目,因为提醒人们去观察自然,从自然中去领悟自己的生命状态。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在山里面走的时候,偶然碰到一个在山中砍树的樵夫,“偶然”是说不是有意的。我们生命里面很多有意安排的东西,王维这一时期住在终南山里,在山水当中人不必有意,全部是天意。今天碰到谁,走到哪里与谁谈话都不必在意,谈完了也就走开。这个时候生命对王维来讲,没有了“相逢意气为君饮”,“相逢意气为君饮”是热情,这个时候是安静。

  我觉得安静是更大的热情,更饱满的热情。很多人觉得安静是因为热情幻灭,但也许是因为热情到了更饱满的状态以后,开始平静无波。王维看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樵夫,跟他谈谈话,谈到都忘了回家。这样子是不是也是一种“相逢意气为君饮”?不到中年,大概很难了解这种人生态度。以前一拍胸脯,马一绑,就上楼喝酒了。那是年少时代的意气风发。现在是“谈笑无还期”,大家又谈又笑,一面说一面走,忘了回家了。“还期”当然也可以是张若虚讲归宿时用到的“归”那样带有象征性的字眼。

  你的生命本来应该与这些人在一起,与这些最自在的田野当中的生命在一起。他不是知识分子,也不是做官的人,没有太多心机。王维在这里有很多感慨,因为他在政治上受过巨大的惊恐与压迫。他在这里“偶然值林叟”,谈谈笑笑可以忘了回家,因为这就是家。长安的繁华早就成为过去。

  唐诗的规则叫“起承转合”,“转”非常重要,不能“转”就没有合。最重要的通常在第三段,第三段是生命的转,经过少年时期的追求和热情,再到生命里面的某一种受伤,然后到第三段要有一个领悟。很多生命不能转,如果能够转就是“坐看云起时”。“合”的部分非常平凡,碰到一个老伯伯,跟他聊天,忘了回家。回到平凡没有什么不得了,不得了的地方是转。“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非常了不起的两句,你会发现,很多重要的句子常常是这样一个结构形式。

  《渭川田家》是农村生活的描述,可是这种描述与农业伦理关系不大,而是描写一个人在土地里的自在与随意的感觉。“斜光照墟落”,黄昏的时候太阳光很斜了,照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村落。“穷巷牛羊归”,一个小巷子里,牛羊在回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那个老翁站在那边念叨着他的孙子早上就牧牛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老翁靠着一个手杖,在用柴编成的门边等他的孙子回家。这些画面很像纪录片。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山鸡叫的时候,麦子苗开始发芽了,这是讲季节。你不必那么担心这个世界上没有规则,没有秩序,大自然当中本来就有秩序,山鸡叫了,就知道麦子已经抽芽了。看到蚕眠,就是蚕要结茧了,桑叶就没有了。这是在讲自然规律。

  王维把我们带到自然规律当中,安慰我们人世的幻灭繁华没有那么重要。大自然本来就有秩序,只是我们有时候不安静,看不到这个规则。王维用文学把我们带到了自然面前,让我们知道水原来就是云,云碰到冷又下雨,变成了水,这是一个循环。我们希望自己是云,不要是水,是我们自己在分别。在佛教因果中,水与云根本是同一个因果。我们要的与我们不要的,是一个循环。

  “田夫荷锄至”,王维住在这个地方,是一个特殊分子,他是做过官的,是知识分子,这个地方大部分人是农民,农民扛着锄头跑到他家,然后就聊天。两个人靠在门口,“相见语依依”。这个是我在乡下常常看到的景象。我在巴黎的时候住在一个宁波老太太家里。宁波老太太在那边住了十几年,不会讲法文。有一天我听她一直在讲宁波话,觉得很奇怪,难道这边还有一个宁波人?她的宁波话我听不懂,跟她沟通非常困难,每次都不知道她在讲什么。她讲了好几个小时,我很好奇,就把窗户拉开,看到她跟对面的法国老太太在聊天,那个老太太讲法文,她讲宁波话,她们这样聊了好几个钟头。那个时候我就想到王维的“相见语依依”。王维与那个田夫没有什么共通语言,两个人出身不同,世界不同,可是也可以聊。生命到了某一个状态,就没有区分了。在王维的这首诗里,我们看到的是他生命的宽阔与放大。

  王维进士出身,做到高官,但此刻的他真的与田夫完全一样。我觉得他经营的不是山水,而是他自己的心境。“即此羡闲逸”,这个时候才开始知道闲逸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事。他原来不是羡慕那个洛阳女儿吗?现在竟然羡慕闲逸。“怅然歌《式微》”,还是有点感伤,因为前半辈子没这样过,所以唱着《诗经》里面的“式微式微”,这是一首劝人退隐的歌,可是以前没听懂。以前只是拿它去考试,虽然中了进士,可是没有真正懂过。

  《送别》也是王维很重要的一首诗。“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没有人会不懂这些诗句,可是也许很难体会王维写这首诗的心境。这里面写的是知识分子进入官场之后的告别,在唐代文化中,终于产生了与政治告别,与繁华告别,去找回自己。“下马饮君酒”,还是延续着《少年行》中的“相逢意气为君饮”。今天还是能喝一杯酒,可是喝完就走了吧。没有了之前巨大的热情,可是看到了生命更长远的可能性。

  我们再看《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很棒的两个句子。“明月松间照”,月光照在松树之间,“清泉石上流”,泉水在石上流。很简单的诗句,简单到让写诗的人生气,因为我们觉得写诗是要很用力才行的。可是王维曾经用力过,他写《洛阳女儿行》的时候非常用力,现在回到自在了,自然不需要那么用力。“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首诗是写给朋友的,当时大概很多人都想结交王维这样一个人。

  再来看《汉江临泛》:“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这首诗是在描述一个风景,里面有两句比较重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两句诗在美术史上影响很大,因为“江流天地外”,使中国的绘画出现空白。我们看到一条河流,一直流,一直流,然后远到看不见了,到了天地之外。比天地还要大的空间,就是空白。山是什么颜色呢?绿色?蓝色?怎么画你都觉得那个颜色一直在变,因为山最美的是颜色会跟着光线变化,山色最美的地方是在有与没有之间。看到这两句就知道中国绘画要出现留白,水墨画也要出现。唐朝的绘画都是彩色的,王维的诗却预示了墨色要战胜彩色。后人提出来“墨分五彩”,“有无中”与“天地外”开创了一个新的绘画派别。

  如果不是长时间地看山水,不会发现王维所描绘的意境。他真的是一直在看山看水,一直看到山与水的本质。一千多年来的水墨画,以留白与水墨为主体,与王维贡献出的这种生命经验有关。

  他还写过《酬张少府》:“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如果要问生命是否绝望,是穷还是通,就去听听那些渔人唱歌吧!真理不在哲学里,不在宗教里,而是在民间生活中。在河边捕鱼的人,让王维领悟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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