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唐诗 - 第四讲 李白(上)


诗歌的传统与创新

  初唐对语言和文字的琢磨,已经到了最成熟的阶段。更重要的是,诗的书写,已经不是少部分的文人或者专业者的工作,而是几乎变成当时考试的一个工具,政府的考试都是以诗来做评判,这使得诗在社会上有非常大的普遍性。比较我们现在的社会,不仅写诗的人很少,读诗的人都已经非常少。

  我们的青少年时代,有很多机会接触诗。那时候因为身体的发育,因为情感的萌芽,会很想用语言、句子来表达情感。可能对于一个人的爱,或者是自己的孤独,都会用一些句子表达出来。那是不是诗,当然需要讨论,但是这种情感与动机,以及用这样一种方式做记录,非常接近诗。青少年时代过后,诗成为我们最羞于去回顾的情感。到了某一个年龄,就不太敢再做这个事情。因为写诗好像代表了青少年的伤感、动情。如果去问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最近有没有写诗,对方一定吓一大跳。不仅是写诗,连阅读诗都变成日常生活里很陌生的事件。诗在我们今天的生活里是一种两极化的存在。在青少年世界里,诗很重要;在成人世界里,诗在急速流失。这是成人世界的一个遗憾。没有了这个部分,生命就会变得枯燥。

  而在李白与杜甫的时代,诗几乎是文人生活当中的一个习惯。诗在当时与现在的流行歌非常类似。李白与杜甫的很多诗里有“行”字,《长干行》、《兵车行》、《丽人行》。“行”是从汉代乐府诗歌延续下来的一种音调,也就是歌曲的调子,可以依靠这个调子放进很多字,编新歌词,然后就成为可以重复唱的一首歌曲。《长干行》在当时是可以唱的歌,现在曲调已经失传,但还是保有很明显的歌谣形式。长干是一个地名,在现在的江苏,《长干行》就是在这个地方流行的歌曲的调子。诗人利用这个流传很广的民谣调子,写出自己心里的感觉,编成一首新的流行歌。如果放到今天,可能就是郑愁予或余光中不再写诗,他们给民间的调子填词,编出一首新的流行歌。“行”的创作与传统之间有很密切的关系,不管有没有学过,当时的人们对那个调子非常熟悉,如果有一个诗人想传达他的情感,就会借用这个曲调,把词重新改变一下,变成新的情感。

  唐代的诗有如此高的成就,大概也是因为把传统与创新结合在一起。传统与创新,就是在一个旧形式当中,放进新的思想情感。今天我们所说的现代诗或者新诗,的确有点远离传统,慢慢地失去了广大的读者,因为这些诗好像很难唤起人们心里的共同情感。可是那些民谣的调子,大家熟悉了以后,会有种共同情感埋藏在心里面。我每次读唐诗的时候,总是感觉到这些诗人真是非常厉害,因为那个形式本身,是大众非常熟悉的。宋词也保有这种特性,不完全讲究个人的创新,更注重与族群长久的情感记忆合在一起,惟其如此,才能变成大众最容易接受的艺术形式。台湾的客家民谣,一定有其传承,如果从小生活在这个族群社区里面,一定对那个曲调很熟悉。在社会转型过程中,一个意图创新的创作者怎么将这些曲调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是非常重要的过程。

  陈达是近代台湾非常重要的一位创造者。《思想起》是一首在民间已经被传唱了许多年的歌曲。当陈达将新的词句放进去时,与唐代诗人所做的工作很像。杜甫的《丽人行》、《兵车行》、《石壕吏》,很多曲调形式都借了旧有的乐府形式。唐代很多人称这些诗为“仿乐府”。汉代流传下来的民歌形式,被唐代诗人拿来作为创作的基础。

  汉代的乐府诗,像“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文字和语言真是堪称完美,可是久了以后,语言本身不断重复,没有创新,会有点疲乏。这个时候刚好佛教传入,五胡乱华,一下来了很多新的声音。新的声音不止是音乐,也包括语言。当时讲的鲜卑语、匈奴的语言、梵语,都是新语言。新语言对旧语言会产生很大的撞击。在民间语言当中,外来语大量涌入,使得旧有语言被破解。同时这对于新语言又刚好是一个机会。

  我也期待我们的语言在经过这样的撞击与磨炼之后,产生诗的黄金时代,那可能不是我们可以亲眼得见的时代,可是当下的时代的确在为将来的时代做着准备。陶渊明这些魏晋南北朝的诗人,语言模式有一点尴尬,一直在四六之间调整,试图把新的东西放进来。初唐诗人已经成熟了,经过几百年的酝酿,已经是水到渠成。李白与杜甫好像一出口就是诗,丝毫不费力。


角色转换

  写诗是多么辛苦的事啊,要把情感准确地放在一个句子里,可是《长干行》如此简单,如此活泼。在《长干行》中,李白以一个男性诗人的身份做第一人称的女性书写,其中的转换与书写其实非常困难。可开篇第一个字就是“妾”,是女性的谦称。“妾发初覆额”,五个字就生动地呈现出一个小女孩的画面。中国古代的小女孩,头发往上梳,冲天炮一样。等到九岁、十岁的时候,可以往下有刘海了。头发刚刚盖住额头,大概就是十岁左右的一个小女孩。李白用描写头发来表示年龄,比直接说这个小女孩多少岁要活泼很多,因为这中间有个形式化的过程。这种语言模式,后来延续了下来。在我童年的时候,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小女孩剪刘海时,就知道她大概开始成熟了,一般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覆额”这两个字非常形象。“折花门前剧”,没有事干,在家门前折了一枝花在那边做游戏,“剧”是游戏的意思。语言模式非常自由,创作者身份的转换也非常自由。

  现在很少看到男性诗人在写诗的时候,会转换成女性第一人称,在唐诗中这种情况却非常多,而且常常假设自己是一个幽怨的妇人,情感非常细腻。比如《长相思在长安》,是很典型的闺怨诗。唐诗中很多闺怨诗都是男性写的,如果用今天的社会习惯来看,会觉得有点怪异。这是文学非常有趣的一点,就是在文学中角色可以改换。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一会儿是林黛玉,一会儿是薛宝钗,一会儿是薛蟠,一会儿又是贾瑞。作为小说的创作者,他的角色一直在改换。如果他的角色不改换,就不可能把那些角色写好。当他在写林黛玉的娇弱、幽怨的时候,他绝对就是林黛玉。文学与艺术有趣的一点是使单一角色变成多样角色,从而使生命获得宽容度,对人有更多的了解。

  写《将进酒》的李白豪迈粗犷,写《长干行》李白,却成为一个哀怨的女子。这种角色的转换,使得唐代在心理学上是一个非常健康的时代。角色越能够多样转换,社会心理就越健康。当一个时代封闭、狭窄的时候,个人在社会上的定位是不能改换的。老师就是老师,学生就是学生,父亲就是父亲,孩子就是孩子。如果角色可以设身处地地转换,社会中间的对话会相对丰富。

  唐代是非常豁达、非常活泼,充满生命力的一个时代。在唐太宗或者武则天身上,都可以看到时代文化的多重性。武则天从一个卑微的宫女成为一个帝王,角色转换了很多次。她每一次都扮演得百分之百正确。写《长干行》的李白也在演一出戏,他变成了一个刚刚剪了刘海的小女孩。“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这不是第三人称的客观书写,而是第一人称的直接书写。第一个字是“妾”,其实就是我。李白第一个字是“妾”,之后他的角色就跟着这个“妾”在走。李白已经将自己的角色转换成拿着一朵花在那边游戏的小女孩。

  文学与艺术或者说美的世界,对人生最大的贡献,是把我们带到一个不功利的状态。所谓“功利”,就是每个人囿于自身的角色定位,无法去理解他人。文学与艺术会使人转换,从他者的立场与角度来观察生命现象。设身处地是最合适的爱的基础。只有设身处地才会产生爱。那些攻击、对立,都是因为没有设身处地。因为只有一个自身的立场,所以对方都是错的。


青梅竹马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讲男孩子骑着竹马跑来看这个小女孩,小女孩在那边玩梅花。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的典故就从这里来。当语言变成一粒珍珠后,永远不会消失。这是李白的创作,同时又是我们今天都在用的语言。很多人都会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可是他们不知道这是李白留下的伟大遗产。文学到了登峰造极的阶段,产生了李白、杜甫这么伟大的诗人,同时也为民族留下很多不必特地贴上标志的文学遗产。

  我们可以区分,说这是李白的诗,这是杜甫的诗,可是民间已经将李白、杜甫融合在生活当中。这才是两个大诗人最惊人的成就。我们平常用了多少李白、杜甫的句子,有时根本就不知道。没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不会有“青梅竹马”这样一个成语。这是文学上的巨大贡献,它已经成为活在人们口边的自然语言形式。

  如果要描述小男孩、小女孩的童年关系,任何抽象语言都不如“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来得生动、形象,这两句诗很有画面感。李白生活的时代离我们一千两三百年,但他描写的仿佛就是我们的生命经验。他把清纯的童年玩伴的感觉书写出来了。这首诗里的情感平实到惊人,没有任何起伏,即便里面发生了很多悲喜剧,从头到尾都是最平铺直叙的描述。这里面最重要的是“妾发初覆额”的“妾”字,第一人称一旦定位,就好像展开了一生的回忆。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是对童年阶段的描述,两个句子就把童年的单纯,以及小孩子之间没有任何猜忌的感觉刻画出来。“嫌”与“猜”都是成人世界的东西,对孩子来讲不存在。简练的语言,很精准地把童年世界完全交代出来。


十四为君妇

  到十四岁又开始是一个新的阶段,“十四为君妇”,十四岁嫁到了男孩家。到这里可以确认这首诗是女孩子对一生的回忆,所以“妾”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中年妇人,她从童年开始,回忆自己一步一步成长的过程。就好像是电影的倒叙,一个个画面重新出现。这不是充满戏剧性的伟大爱情,而是一起在长干这样一个南方小镇当中一起长大的两个人的生命经验,非常平静,没有太多的事发生。他们两个顺理成章成为夫妇,“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有一点害羞,所以“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又是一个形象化的画面。几乎令人想到电影《悲情城市》里面那种女孩子的腼腆。语言形式成熟到了自然的程度,就很难去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了。

  我一直觉得《长干行》是不需要注解的。根本没有什么好注解的地方,有一个字读不懂吗?好像没有。这首诗完全口语化,比胡适之写的白话诗还要白话,而且这个白话不仅是语言上的简单,而且形象刻画得这么清楚。从娘家嫁到婆家,也许那个环境平常就是熟悉的,因为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可是关系改变了,她成了这个家族的一个媳妇,她有了一些顾忌,所以“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怎么叫她,她都好像没有听到。叫她的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在“千唤不一回”当中,两个人开始有了新的情感、新的恋爱、新的缠绵。前面那一段青梅竹马不是恋爱,只是童年玩伴。现在则有缠绵发生,也埋下了新婚离别的哀伤。认识这么久,从小一起长大,还会有恋爱吗?当然可能会有,因为关系改变了。她的恋爱是嫁到这一家后开始的,她重新确定了自己的角色,也确定了另一个人的角色,他们之间不再是过去那种打打闹闹的状态。

  “十五始展眉”,十五岁开始开心了,懂得了新妇的喜悦与快乐。“展眉”是因为刚刚嫁过来时有一点害怕吧。“低头向暗壁”与“十五始展眉”,形成了一个对比,其实是在讲新妇的喜悦。“愿同尘与灰”,发愿希望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灰与尘一样,卑微、平凡,只要在一起,是灰与尘都没有关系。可是这个愿望没有达成,因为“十六君远行”。十四为君妇,十五始展眉,十六君远行,是对三个年龄的回溯,仿佛三个电影蒙太奇画面,这里面产生了一种人生的哀伤。十四、十五、十六,是生命里面最好的三年,刚好又堆叠成生命里面的巨大转换,从害羞到喜悦,再到哀伤。

  如果把自己的一生作为电影的回叙,不会是每一年一卷,有的时候是三年一卷,有的时候一年可能有十卷,其中的时间感不会那么客观。十四、十五、十六对于这个回忆的妇人来讲,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速度。这个速度与童年的漫长、男子离开以后的漫长相比,非常不同。十四、十五、十六三个数字放在一起,产生了一种节奏感。一生中最大的变故,就发生在这一阶段。十四的害羞、十五的喜悦、十六的悲哀,是三个重要的画面。我们可以用现代的电影手法,来思考李白这首诗的精彩。这首诗竟然有这么强的现代感,这种现代感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它不仅存在于汉语当中。我曾经用法文将这首诗念给法国朋友听,他们都被感动了。一个诗人竟然可以超越自己的母语。李商隐的诗很难用其他语言转述,可是李白可以。因为李白写的是事件,像电影画面一样直接。“覆额”、“郎骑竹马来”,都可以成为画面,这个画面可以用另外一个语言系统来传达。李商隐对汉字力量的依靠太强,翻译起来非常难。今天在全世界知名度最高的汉语诗人是李白,他的诗被翻译成很多语言,他的创作不仅将汉语诗推到了极致,而且抵达了其他语言系统。

  不同年龄层的读者,对于《长干行》都会有自己的领悟与喜欢。我童年的时候在很无知的状况下背了这首诗,那个时候觉得里面很多东西很有趣,后来慢慢开始觉得感动。李白提供的是一个现象,他将自身角色转换为“妾”,然后开始带我们去回忆。这种文学的叙述最精彩,是一种纪录片手法。杜甫的诗也用了很多纪录片手法,他写安史之乱,完全像纪录片导演在拍片,不加进自己的主观。在创作里加进个人的主观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有了个人的主观,读者就可能与你对抗。

  小说最大的忌讳,是写到一个人的时候,作者跳出来说这个人物如何如何。文学上的大忌,就是作者现身。在《长干行》中,李白戴了一个妾的面具。这是一个很高明的手法,从头到尾读者都没有抵抗,读者不觉得这是李白,认为说话的人就是“妾”。“妾”字一出来,第一人称的定位就非常清楚。如果大家对创作有兴趣,可以试试这个方法。我教学生创作的时候有一个习惯,让他将一篇文章拿出来,把所有主观的句子删掉。有客观叙述的习惯与能力,是创作的开始。“我觉得如何如何”,不会是小说,也不会是诗。

  假设这首诗中,李白说我觉得这个妾如何如何,就会是另外一首诗,第一人称的“妾”的定位作用非常重要。一个男性诗人,当自身定位成为“妾”,其实非常不容易,他必须设身处地。没有设身处地就没有艺术。创作的伟大就是在不了解与隔阂时,设身处地去感知对方的处境。创作与心理学有很大关系,也是因为会解开很多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结。艺术最大的功能就是转换角色,如果我们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僵化,角色就不可动摇了。

  好,我们接着看这首诗,李白在这首诗中一步一步过来,写到十四、十五、十六岁。十五岁,“愿同尘与灰”,这个愿望很卑微,同时又很难完成。不希望两个人富贵,就是在一起,这个愿望没有实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这里用了两个典故,“抱柱信”是一个典故,“望夫台”是一个典故。我们平常读诗最怕典故,可是李白的厉害之处,就是把典故转化成语言的对称形式,让我们好像没有感觉到是一个典故。

  “抱柱信”就是尾生之信,他跟一个人约在桥边,那个人一直没有来,涨潮了,他还抱着柱子没有走,最后被淹死了。这是一个寓言。年轻学生听到这个故事,觉得好愚蠢。在中国的历史上,“抱柱信”是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因为一个信诺而死,极其缠绵与凄厉。我这几年越来越发现,这个故事受大家的嘲笑,可是我想,对于典故来说,已经不是一个合理不合理的问题,它已经成为族群的某一种记忆。

  “望夫台”是讲一个男子远离家乡,他的妻子一直盼望丈夫回来,后来化成一块石头,就是所谓的望夫石。这也是民间传说。这里想说的是即使天崩地裂,发生最大的灾难,她还是可以完成抱柱信的承诺,可是没有想到最后她变成了望夫石。这里的两个典故,是非常精彩的一个转换,对仗非常工整。李白的语言与文字模式,已经精简到可以把典故化成非典故状态。即使不知道这两个典故的读者,阅读时也没有多大困难,因为可以直接从对仗关系里领会抱柱信的执著与望夫台的哀伤。


定格

  十四、十五、十六是电影上的蒙太奇,之后却是镜头的定格。这个女子在“十六君远行”之后,她的生命就停止了。所以下面全部是对十六岁那一天的回忆。三个快速闪过的画面之后,忽然定格,一下停掉。

  我们一生当中,总有一个时刻是永远停在那里的。日本电影《下一站天国》也有类似的表现手法,影片假设人去世以后,到天国之前,要到一个地方,有一个办公厅要帮你解决,问你这一生不管活多久,有没有一个定格的时刻是特别想要回忆的,有的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有的人比较确定,那个定格很快就找到了,找到以后,他们会帮你复原场景,然后让你再拍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就是带到天国去的护照,所谓的天国,就是这一生那个愿意定格的回忆。

  王鼎钧的《左心房漩涡》里面写到一个老作家在纽约,想起四十多年前,曾经在南京火车站等车,一列车是到北方去的,投奔共产党;另一列车要南下到上海,然后坐船去台湾。很多大学生在月台上等火车,有人招呼说过来吃一个茶叶蛋吧,他就过来吃了茶叶蛋,后来就想何必再回去,不如就跟着这些人走。很多人在那一晚的月台上转换了立场,各自踏上了不同的旅程。这就是生命里的一个定格吧。

  丈夫从四川出发,“瞿塘滟滪堆”,狭窄的山谷中大块的石头叫“滟滪堆”,船碰到滟滪堆,就会触礁,所以很危险。然后下一句,“五月不可触”。这个女人回忆当时她一直觉得要跟丈夫讲,五月是潮水最危险、最不可以行船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走。因为枯水期这些滟滪堆还看得到,到了五月,高水期,这些礁石就看不到了,船很容易触礁的。这都是她的回忆,事实上我们知道她的丈夫已经走了,这是倒叙出她的叮咛。当时资讯不发达,在这个女人的回忆当中丈夫很久没有消息了,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个定格是这个女人的定格,这个男子的踪迹我们并不知道,全部是这个妇人自己的感受。“猿声天上哀”,三峡的船过去时,两岸的猴子都在叫,叫声非常悲哀,这些几乎都是当时的路人转述的。这个女人没有走过这条路,可是她觉得她听到了猿在两岸啼叫的声音,“哀”是讲她自己。她在这里一直讲,只是在讲那个定格而已,用各种方法讲,讲“瞿塘滟滪堆”,讲“五月不可触”,讲“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是非常精彩的部分。丈夫走的时候,门口留下来的脚印,旁边的人大概根本没有发现,可是她还在注意;日子久了以后,脚印看不到了,可是那些痕迹还在,只有她看得到青苔底下的脚印。其实那就是记忆当中的定格,永远的定格。缠绵到了这么深的地步,深情到了这样一个状态。而一个新妇的喜悦,忽然转成了好像永远不能够弥补的哀伤。

  我常常觉得幸好在我们的文化当中,有这样的诗存在。我自己出过一本书叫《情不自禁》,就是想谈这种情感。我们的文学传统不太敢触碰私情,比如《陈情表》,讲的是孝道、报恩,一种情感要被扩大到某种状态,才被认可,才可以放在正统里作为典范。一种文化里面,如果私情没有办法被肯定,其他的大爱就会空洞、虚假。私情本身是社会伦理架构里面非常重要的因素。所谓的忠与孝都是大爱,但是如果我们不去眷顾这样一个女性,体会她看似微不足道的情感遗憾,那个大爱也很可疑,就会被架空。一部《古文观止》翻不到一篇有关私情的文章,幸好诗词里面保存了这个部分的东西。

  私情是大爱的一个基础,回到一个个人最能够了解、最能够体谅,有切身之痛的那个私情的时候,他扩大出去的意义会比较不一样。林觉民的《与妻书》,是从林觉民的角度出发书写的,我很希望他的妻子意映也写了一篇文章出来,是她的私情——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被关进监牢,要被杀头,她要带着年幼的孩子长大的那种私情。这应该成为文化的另外一个角度。如果没有这个角度,就蛮危险,大爱会不平衡、不平均。也会害怕这个所谓大爱,容易被某些政治的东西操控。如果没有私情作为平衡,大爱会很盲目。

  “意映卿卿如晤”是非常美的六个字,可是“意映”面目模糊。在唐朝的时候,李白这样的男性诗人替一个女性写了一首诗,其中的设身处地非常有趣。我们应该从心理学上,去猜测李白为什么要写《长干行》。这个女性跟他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悲悯?他把自己假设成这个角色,后面我们会看到“感此伤妾心”,这个句子太女性化了,对不对?

  看到门前的行迹,“一一生绿苔”,早上的时候想把青苔扫掉,可是“苔深不能扫”。生命已经定格,岁月如此缓慢。丈夫走掉之后,好像时间再没有变过。苔深不能扫的时候,感伤就更深了。“落叶秋风早”,怎么好像才刚刚是春天,叶子就掉了?这句诗从电影技巧来看非常惊人,是用扫地带出了落叶,如果从画面来看,这首诗完全可以变成电影。从“苔深不能扫”,到“落叶秋风早”,不仅声音上押韵,而且从女子扫地到叶子飘落,镜头转换完全合理。看到落叶,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是秋天了。在孤独与哀伤中,问秋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在这个定格当中,会看到很多画面,一些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画面,全部变成她的感伤。“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这种感伤是因为觉得大概这一辈子就坐在这里发愁了,自己的红颜就如此老去。这就是定格。生命已经不会再有新的事物发生,就停留在这样一个状态。之前十四、十五、十六的速度那么快,现在一天被拉长,变成一个永无止境的回忆。

  文学艺术里的结尾非常重要,这里如何结尾呢?在很大的绝望中,想想还是有点不甘心,如果有一天还会回来呢?“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如果有一天丈夫真的从上游回来,经过三巴,至少先写一封信,早一点把消息带到家里,让我知道这件事。“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我要去迎接你,至少可以到长风沙这一带。这里是用地名描述自己的期待与喜悦。这种结尾给整首诗一种完整度。

  民间创作个人没有办法超越,像“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民歌本身经过一代一代的口口相传,已经有了最完美的形式,完美度是个人的创作永远比不上的。很少有诗人像李白这样,个人创作达到如此高的完美度。从“妾发初覆额”,到最后“直至长风沙”。所有的音调,所有的文字铺叙,所有的场景发展,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唐朝的文字与语言高度成熟,语言经过了外来语言的撞击,支离破碎之后重新组合,内容与形式之间完全融合。在读这首诗的时候,不会觉得李白费力,好像很自然就写出来了,这个不费力是时代的水到渠成。你不在唐朝,无法写出唐诗,这是艺术社会学的部分。

  在读《长干行》时,我们感觉李白对自己角色的认定的一致性,从“妾发初覆额”,一直到“直至长风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非常期待丈夫归来的女性在叙说,一点没有露出马脚。如果透露出他的真实身份,读者会觉得怪怪的。转换角色这样去写诗,相当不容易,心理上恐怕都不敢这样去转换。这是《长干行》中有关李白的很重要的一点。


《蜀道难》

  《蜀道难》比较难,不是这个路很难,是这首诗真的比较难一点。我觉得中国诗歌——不止是唐诗——当中,大概运用技巧最复杂的就是《蜀道难》。技巧牵扯的东西很多,包括押韵、文法、结构。如果把《蜀道难》分段,用现代诗的方法做排列,就会发现这大概是中国文字结构上,长短句子变化最大的一首诗。我们说《诗经》是四,《楚辞》加入了三,后来四的二二形式变成了五,又变成了七。如果“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在五的形式上发展,《蜀道难》有一、有三、有四、有五、有七、有九,中间的变化是阶梯式的发展。而且我们用现在的句型排列方法,不太容易了解这种诗。

  我曾经试着用现代诗的方法去改写《蜀道难》,发现“噫吁嚱”应该是三个单音,就是三个“啊!啊!啊!”不应该连在一起。这种形式在《诗经》中没有,在《楚辞》中也没有。汉乐府和唐诗中都没有过这种形式,李白在语言的创造上真是大胆。我们要感谢唐诗有过外来语言的基础,可能是鲜卑族的语言,可能是西域的语言,可能是我们到今天都还不太了解的梵文系统,甚至当时的俄罗斯南部的语言。李白的先世住在贝加尔湖畔的碎叶城,他身上有外来血统。汉语有很强的古典性,如果完全在汉文化里长大,习惯于二加二等于四的平衡与对仗,不会写出“噫吁嚱”三个根本不相连接的单音,这三个单音非常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开始时的几个重音。

  音乐家傅聪一直认为他在诠释贝多芬的时候,最喜欢用的是李白的诗。贝多芬、肖邦是西方的音乐家,可是钢琴诗人傅聪有自己的母体文化,他接受过很好的古典文学训练,所以他常常用李白的诗诠释贝多芬。西方人在傅聪的钢琴当中听到某一种热情,好像是贝多芬,又有一部分不完全是贝多芬,他们不知道这部分来自李白。

  在我们的文学中,激情常常被压抑,会以比较含蓄的方法处理,李白是唯一把激情放出来的人,在《蜀道难》中最明显。“噫吁嚱”就像三个惊叹号,把情感一下释放出来。这种描述方法,在我们的文学传统里几乎没有出现过。从《诗经》下来,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浪漫的文学手法。感叹词为什么会出现?是因为觉得情感饱满、洋溢到形式无法容纳,必须这样表达。这里只有声音的存在意义,没有文字的存在意义,“噫吁嚱”是三个没有内涵的字,只是声音。当对一个东西简直无言以对时,就“啊!”。

  感叹之后,才可以写出有意思的字,也就是“危、高”。“危乎高哉”,“乎”跟“哉”没有意思,是感叹词,真正有意思的只有“危”与“高”两个字。李白直接把我们带到这么危险的一条路上,让我们感觉到抬头看的时候,那种高跟危。整首诗先是三个短字,然后出现两个字,接下来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中国诗歌一直五就是五,七就是七,规格严整。《蜀道难》却一直在变化。“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通常断句在“难”,如果我断句,不会断在“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应该是一个连接,两个“难”一起出现的时候,有更大的连转性。

  一个好的诗人不是在写文字,而是在写视觉上的那种感觉。在“高”、“危”的路上,无论从上往下,还是从下往上看,两端的空间都非常大,视觉上就是拉长的感觉。如果没有前面的短句子,“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么长的句子出不来。李白先用三个字的短句子,然后用两个字加上两个感叹词,成为稍微长一点的句子作为衬托,然后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在视觉上也是对比,而且放大了。

  “蚕丛及鱼凫”,这句诗很拗口,我是到了三星堆才知道什么叫“蚕丛”,什么叫“鱼凫”,蚕丛原来是一个皇帝的名字,鱼凫也是一个皇帝的名字。可是如果把典故拿掉,还是很有感觉。我一直把这一段当成人类文明的进化过程,“蚕丛”令我想到宇宙洪荒时的很多昆虫;“鱼”和“凫”,就是昆虫世界已经有鱼与鸟了。为什么我们说“诗无达诂”?如果有人注解说蚕丛是第一代皇帝,鱼凫是第二代皇帝的名字,其实没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希望大家感觉到文字自己的美丽。我们忽然被李白带进了洪荒,好像进入热带丛林当中。

  李白开始追溯这一条路最早什么时候存在。“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他用一个抽象数字,来表示时间上的茫然。“开国何茫然”,也真的是很茫然,这里讲的开国,不仅是蜀国,还有宇宙洪荒的开辟。人没有记忆,文字都没有记录的年代,叫做“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还有一个版本写作“始与秦塞通人烟”,都是在说在漫长的岁月里与中原的秦没有来往。这也说明蜀文化的独立性。这首诗对解读三星堆的蜀文化有很大帮助。不过,文学毕竟是文学,李白只是在描述他自己进入这样一个奇险风景时的情感。


其险也若此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太白山上有鸟可以飞过的道路,人过不去,因为全是悬崖峭壁。“横绝”两个字用得极好,写的是峨眉山的山巅。这里面用鸟类的飞翔,带出俯瞰的角度。太白山在陕西,峨眉山在四川,这些连绵不断的山峰阻绝了中原与巴蜀的来往,他用鸟的飞翔,来书写这一大片领域。李白的“设身处地”不仅可以将自己设身成妾,还可以设身成鸟。他忽然就变成了那只鸟,然后从鸟的视点来看宇宙中的风景。

  “横绝”是讲鸟,通过这种书写,呈现出太白山与峨眉山的状态。这里面可以看到李白与庄子的关系,庄子写过“北冥有鱼”,然后那个鱼忽然异想天开要变成鸟,就变成大鹏飞起来了。庄子从心灵的自由出发,鼓励生命不断转换形式,李白也是如此。李白是一个诗人,他一下变成一个发愁的女人,一下又变成一只飞翔的鸟。在《蜀道难》当中,即使有第三人称的客观性,第一人称的主观性也常常表现出来。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念一下这个句子,感觉一下节奏吧!这是我们非常陌生的节奏,传统古典诗里很少有这种节奏。读“地崩山摧壮士死”时,节奏不会快,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快节奏,可以对比一下。下一句,“然后,天梯,石栈”都是两个字,节奏一定会慢下来,二加二再加二。通常是二加二再变成加三,可是这里李白把速度延长了,如果用音乐形式来解读李白,把“然后”拿掉,直接接到“天梯石栈相钩连”,速度不会这么慢。

  “天梯”、“石栈”是讲在悬崖峭壁上打出木头桩做栈道。这里写的是开辟蜀道的过程。先是炸山、劈山,死掉很多人,然后在峭壁上一个个打桩,铺上木板连成栈道。《明皇幸蜀图》描绘的是唐明皇到四川去的景象,那张画里就有石栈,画面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就是在峭壁上架出栈道。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描写的是眩晕的感觉,他把视觉先拉到上,再拉到下,上面是巨大的天体运行。“六龙回日”用了典故,中国神话里认为是六条龙驾着太阳。“六龙回日之高标”,太阳一定是在最高的位置。“下有冲波逆折”,峡谷里面的水在冲。这是非常精彩的一个描述,整个视觉完全被放大了。

  前面我们说到“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已经在文字句法上对唐诗当中最常见的五、七句式产生了破坏,这里的“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又都是二二二的关系。这两个句子是从南朝的四六骈文变出来的。“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就是这种四六句式。

  再往下看:“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在语言的节奏上,李白似乎一直在给我们设置阻碍,读这首诗会觉得不顺,可又不知道原因何在。其实是因为节奏一直在发生变化,比如“黄鹤之飞尚不得过”是四四的关系,“猿猱欲度愁攀援”又回到了四三的关系。有时候节奏的变化只是一个字的差别,读起来却觉得有很多变化。下面又进入五言与七言,比如“青泥何盘盘”是五,“百步九折萦岩峦”又变成七。我们仿佛在跟着李白去爬山,走在坎坷的山路上。他的语言和节奏也是坎坷的,有很多的阻碍,让我们读起来不那么顺畅。因为他要想让我们体会爬山的艰难,那个艰难全部转成了语言上丰富的变化。

  “猿猱欲度愁攀援”是七言,“青泥何盘盘”是五言,“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的是九言,九言是七言的增加,有时候是四言去对抗五言,有时候是八言去对抗七言。《蜀道难》中的语言变化非常复杂,如果整个念一遍下来,马上就能感觉到。

  下面还是以五言和七言为主调。“扪参历井仰胁息”,“参井”是星的名称,是描述在爬山时,到了晚上,看到满天的繁星,因为山很高,星星就像在你肋骨旁边。“以手抚膺坐长叹”,这是客观的描述,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膛,赶快坐下来,因为两个脚都软了。李白交替用客观与主观两种描述方法,将我们带到爬山的惊险过程。

  有人认为《蜀道难》是写唐玄宗逃难到四川的故事,“问君西游何时还”就好像问唐玄宗,你到西边来什么时候回去啊?我不喜欢这种解读。一首诗有不同的层次,虽然这种解读是最通行的,但我觉得李白关心的不是现实,而是在描述生命的流浪与自我放逐。在他的诗中,生命从人的世界出走到自然的世界,体会到一种孤独感。我更愿意相信李白这是在问自己,这样的流浪、这样的彷徨什么时候会结束,什么时候找回自己,是一种对内心世界的叩问。希望大家在阅读诗的时候,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做更多的对话。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畏途”是讲风景里面最危险的路途,“巉岩”是最陡峭的崖壁。当然也可以引申为人世当中到处是小人陷害的危险的路。我不希望在解读这首诗时离开李白对自然的描述。李白应该不是那种纠缠于琐屑事情上的人,当然历史上李白被小人陷害过,可我总觉得他那么潇洒,也许爬山时就会忘掉这些。你去爬一座大山的时候,会感觉到仿佛在挑战一个精神,然后会把心中的污浊之气全部抛掉。在旅途当中读李白是最大的愉悦,在自我流浪的过程中,会体验到“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所描写的自然世界中苍老的古木,鸟凄厉的叫声。

  “又闻子规啼夜月”,在夜晚的月光下听到子规鸟的啼叫。巴蜀的皇帝死后化为鸟,也就是望帝,不断地叫,一直把春天叫回来。“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几句七言之后,又出现了三言。李白总是带给我们意外,我们无法预知他接下来的节奏,仿佛是行山时的峰回路转。很少有文学作品可以通过语言与节奏的把握直接表现这样一个惊险的过程。

  我们再回头看下:“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这些诗句似乎进入了七言诗的规则当中,忽然又用“愁空山”把七言收住,进入另外一个不同的节奏,有点像交响诗,每一段带我们体验不同的风景。“又闻子规”是平铺直叙,“啼夜月”令人想到很多民谣。这里描述的是一个很苍凉的景象。“愁空山”与“啼夜月”刚好相对,所以这三个字不突兀,和前一句形成了对仗。在荒凉的山里,看到一轮月亮出来,听到鸟的叫声,在山路上时常会看到这种场景。我一直觉得教会我读李白的不是学校,而是山水。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光是听叙述就已经使人变老了。“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是说在时间的迁徙中一个女子慢慢老去的悲哀。现在讲的则是男性在山中经历的惊险,好像一听到那个惊险,整个青春都凋落、憔悴了。这里也是一个强烈的对比。我们说李白是一个浪漫诗人,依据的就是《蜀道难》这类诗的风格。

  “连峰去天不盈尺”,山峰与天接到一起,“枯松倒挂倚绝壁”,绝壁枯松往下垂挂。我们刚刚被李白带着仰望了天,又往下看悬崖峭壁向下生长的松树,然后开始描写峡谷里的水,“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如果大家去过太鲁阁,就可以理解诗里面描述的景象了。大山把水封住,水出不来,立雾溪像一把刀子,用水切割山。我们觉得立雾溪峡谷漂亮,是因为溪水在切割那个山,好让自己有一条路走向海洋,水就变成激流。水碰到石头会转弯,在转弯的过程中不断切割,就变成“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之后忽然出现“其险也如此”,这五个字根本是散文而不是诗。这个时候李白跑出来了。不是说作者现身是大忌讳吗?可是真正有水准的文学家就是可以自由到这种程度,这个时候他觉得就是很想跑出来告诉你:“你看多危险。”一般人写诗的时候绝对不敢如此。李白为什么要这样处理?他要产生诗句上的大变化,各种叙述方法都要用到。“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他的角色又转换了,“嗟尔”是感叹词“啊”,说远道之人,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为什么来这里呢?好像是山水在问人。“其险也如此”是李白说好危险,忽然一个“啊”,好像是荒山在问:“你们这么远跑来干什么呢?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呢?”大概没有其他的诗人可以在一首诗里做这么多角色对换。


浪漫诗的极致

  “剑阁峥嵘而崔嵬”,又出现了新的句型。“剑阁”是极狭窄的山道,“峥嵘而崔嵬”,是描述它的险峻。下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现在常常用的成语出现了。

  李白创造了许多我们今天都在用的成语,他用很通俗的语言,直接把险要的感觉讲出来。从“其险也如此”到“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到“剑阁峥嵘而崔嵬”,再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句型的变化有多大!现代诗都很少这么不对仗,文体如此错落。

  “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又回到五言诗的形式。这是比较叙述性的句子,说只要一个人守在剑阁,几万人都打不开这个城,因为旁边全是悬崖,只有一条路可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个人就非常重要,如果不是亲信的人在这里,那就完了,“化为狼与豺”,意思说他就可能就变成对抗你的豺狼虎豹。武侠小说里都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因为在蜀地有一个人一叛变就完了,四川就独立了。四川一直保有这种山川形势上的特征。下面又出现四个字的句子,“朝避猛虎”,早上躲避猛虎,“夕避长蛇”,晚上躲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是说不仅山路是危险的,还有这么多危险的动物,人还要与动物搏斗。“锦城虽云乐”,在出产锦缎的成都,虽然这么快乐,“不如早还家”。但回家的时候,因为想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所以“侧身西望长咨嗟”,还是要发出感叹。

  这首诗大概是浪漫诗的极致,里面心情跌宕起伏,汹涌澎湃,完全可以用贝多芬最好的交响曲来做对比。我们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情绪一直被李白带着走,越来越高亢,这种带动又不是煽动性的,而是把你直接用视觉与听觉带到山川中去,经历一个危险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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