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宋词 - 第一讲 五代的变革——李煜


为什么唐诗会变成宋词

  大家对词这个文学形式有兴趣,可是也许我们应该关心的一点是,为什么唐诗会变成宋词?我们会发现由于唐诗的成就太高,它经过初唐的成就,到李白、杜甫、李商隐、杜牧,唐诗的成就高到这样的程度以后,其实大家会发现,老百姓、民间慢慢读不懂了,因为它已经高不可攀。凡是艺术形式意境越来越高的时候,其实也就说明它远离了民间。可是民间本身不可能没有娱乐生活,所以他们自己就会写一些乱七八糟的歌来唱,这时士大夫会看不起说,你看那些歌多难听,真是靡靡之音。结果这两者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而一旦当这两个东西被拉近的时候,它就会产生新的艺术形式。就是我们现在讲的词。

  大家千万不要误会,认为宋朝没有人写诗,其实多得不得了,甚至他们的诗比词还要多。可是他们的诗都没有词的成就高,这是个有趣的事情。其实苏东坡写了很多诗,可是你会发现他最重要的东西都是词,因为词比较自由。它的整个音韵的形式当中发生了变化,当我们在读“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我们会发现唐诗的七、五都在变化,甚至四都出现了,九也出现了。它的音韵的跌宕起伏产生了很多节奏上的新的韵律感,这个韵律感推展出词的一个新的境界出来。

  讲到词,首先要提到五代词,因为五代词是唐诗过渡到宋词的一个关键桥梁,但是这个关键桥梁的关键人物是李后主,其实李后主的作品不多,可是不多的作品,却在文学史上发生了那么大的影响力。有时候的确可以看到在文学艺术的创造性上,一个人会有旋乾转坤这么大的力量。

  李后主是战争的失败者,又是文化上的战胜者。因为他的词征服了汴京,整个汴京的文人都开始填词。我们看到北宋时“词”变成文学的主体,诗不再是主体,大家还在写诗,可是诗不再是最重要的文学形式,从中可以看到李后主的影响有多大,他令原来属于贩夫走卒的歌声,忽然变成士大夫抒怀的工具,他们以它来抒解生命的某一种情怀。那些伶工,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的作品可以变得这么有意境。

  我们今天谈词这一文学形式的出现与成熟,要重视两个方面:一是民间创作,词最初不是文人创作,而是民间歌曲。它产生于民间,产生于大家认为要有一点低俗的民间文化。后来当文人开始用这一形式去书写自己的心情感受,它变成民间创作与文人创作合作产生的文学成就。二是李后主,他把民间创作与文人创作成功地连接在一起。


前半生的醉生梦死

  李商隐、杜牧创造出晚唐靡丽的风格,没过多久,大唐完全崩溃了,进入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这一阶段,有两个朝代比较安定繁荣。一个是定都在南京的南唐,延续了对唐朝的向往与崇拜,他们一直自认为延续了唐朝的正统,被称为南唐。李煜是最后一位君王,被称为李后主。另外一个朝代是建都在四川的后蜀,四川本来是很富有的地方,也产生了非常华丽的艺术、文学创作。五代十国是战争频发的乱世,在乱世当中,江南与西蜀保有了文化上的稳定力量。南唐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诗人,而且是一个帝王,这就是李煜。

  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李后主的地位一直存在巨大争议。他是一个亡国之君,背负着原罪。一个帝王竟然亡了国,当然受指责。另一方面我们又会发现,他创造了文学世界当中最精彩的作品,而且对后代影响很大。这个时候就产生了矛盾。宋代文学中最重要的词起源于唐,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李后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李后主评价极高,说他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如果中国文学史上没有这个人,也就没有后来的士大夫之词。什么叫做士大夫之词?什么叫做伶工之词?伶工是写流行音乐的人,是职业性地演奏音乐的人,他们的音乐形式在民间流行,在社会上的地位一直不高,人们一直把伶工之词当成消遣。士大夫之词就是后来的苏东坡、欧阳修写的词。这些人是士大夫,是社会文化的领导者。他们认为词可以变成上层的文学形式。打个比方,今天有一个人,利用民间卡拉OK形式,填进自己写的词,改革了流行歌曲,提高了流行歌曲的意境。李后主就是第一个做这种文学改革的人物。

  李后主身上有两重有趣的矛盾,他的前半生与后半生决然不同,简直是两个很不同的人。他的前半生是什么?他的祖父是皇帝,他的父亲又是皇帝,到他做皇帝的时候,有一点不耐烦了。李后主是第三代的富贵,祖父那一代要北伐中原,到了父亲那一代,已经不太想了,再到了孙子辈,连想也不想了,就是玩。江南又非常富有,皇宫里面天天吃喝玩乐。读他的传记时,会发现他整天都在调情。

  调情是李后主生命里面最大的重点,我想大家都听过他与大周后、小周后的故事,一对美丽的姐妹,是他的皇后、妃嫔。当时的皇帝可以娶很多太太,他觉得那样还不过瘾,他就去玩偷情的游戏,他有几首词就是写他从大周后的房间跑到小周后旁边,“手提金缕鞋”,让他的脚走路没有声音,从窗户爬进去。他是非常奇怪的一个人,在玩一些情欲的游戏。他生于富贵之家,长于华丽的宫廷,根本就没出去过,不知道外面的民间疾苦。他完全是一个淫乐的皇帝,每天关注的都是自己的吃喝玩乐。可是他喜欢文学,他就去写词唱歌,唱的东西全部是艳情的内容。我觉得他的艳情与李商隐全然不同,李商隐有感伤,他没有。比如李后主著名的《玉楼春》,里面没有任何感伤,你在读这首词的时候,会感觉到他描述的是绝对的女性。

  李后主一生,最喜欢描述的就是宫里的女子。我们会感觉到唐代画家周昉画里的女子,与李后主所欣赏的宫廷女子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关系。我为什么要先介绍这首《玉楼春》?这是他在亡国之前的作品,是他享乐时代的作品,里面没有任何感伤。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黄昏以后,刚刚入夜,白天的妆已经有一点乱掉了,这些华丽宫廷里的女子,要再化一次妆。从这句词里可以感觉到女子皮肤上的细腻,白,像雪一样美。“春殿嫔娥鱼贯列”,在他的宫殿当中,那些妃嫔,那些美丽的女子盛装像鱼一样排在那里。“凤箫吹断水云闲”,宫廷里面养了非常多的伶工,唱着美丽的歌,吹笙、吹箫,音乐竟然让宫廷里的烟雾都散开来了。“重按霓裳歌遍彻”,音乐演奏完了,开始重新演奏霓裳曲,“霓裳曲”是唐代的大曲,是穿着彩色华丽的衣服去跳的一种舞。《长恨歌》中也提到霓裳羽衣曲。

  “临风谁更飘香屑”,这么美的音乐,这么美的舞蹈,是谁锦上添花,随着风,撒了很多花瓣?“醉拍阑干情味切”,好像已经喝醉了酒,在那边拍着栏杆唱歌。这都是在写皇宫里面的娱乐生活,是追求感官愉悦的华丽生活。“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宴会结束的时候,李后主跟旁边的侍从说,不要点那个红色的蜡烛,因为今天的月光特别好,他想趁着月光踏着马蹄回家。这个皇帝就是一个诗人,他大概注定非亡国不可,爱美爱到这种程度,享受美享受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不敢相信可以把政权放到他手上。

  在李煜早期作品当中,我们读不到感伤,他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感伤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富贵的第三代,也可以说是最幸运的人。祖父打天下,父亲守成,孙子干什么呢?当然就是花钱,就是挥霍。所谓富不过三代,大概就是讲这个意思。所有偏安江南的朝代到第三代,常常出现这种现象。华贵、富丽,又有点糜烂的生活出来了。


后半生的亡国之痛

  等到宋太宗大军南下的时候,李后主吓了一跳:“怎么打仗了?”他曾在诗里写过“几曾识干戈”,什么时候想到要打仗?从来没有想到要打仗。从皇帝忽然变成俘虏,巨大的命运转折,使他在文学史里扮演了重要角色。王国维说李后主的第二个角色,是他后期的诗担负了基督、释迦牟尼的原罪感。他是一个亡国之君,觉得所有的罪都由他来承担吧,不要让百姓受苦,所以他后期的文学忽然跳到很高的境界。王国维对他有两个评价:一是说他是词的改变者,把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的革命者;二是他后期亡国之后,担负了人世间最大的苦难,所以认为他同基督、释迦牟尼一样,有巨大的赎罪感。这样一个角色,也许是非常值得我们去理解的。

  作为一个帝王,李煜身份很特殊。我们很难要求他前半生会有不同凡响的文学表现。因为他的生活,在某一个部分,可以说已经被注定了。祖父是皇帝,父亲是皇帝,他顺理成章要做皇帝,又有这么富有的国库,你真的不知道他能做什么。在《玉楼春》里面,我们看到他对于整个生命的态度,跟后来亡国以后的感觉非常不一样。《玉楼春》还不能代表他早期最典型的淫乐风格,如果读他的“手提金缕鞋”,真是觉得这个皇帝玩得有点太过头了。

  王国维在评论他的时候,有一种很特殊的悲悯。王国维说李煜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从小在一堆女人当中长大,没有办法要求他不写这样的诗。他根本没有机会出宫,没有机会到宫廷外面去看人生百态。他生命另外的一个开始,就是亡国。他前半生面对自己追求感官上的愉悦,是诚实的,后半生亡国以后他的哀伤也是诚实的。


《破阵子》

  《破阵子》是李后主一首重要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在亡国之际生命形态的转折,好像忽然感觉到自己过去的富贵繁华都幻灭了,这首词大概是李后主对他自己一生最诚实的回忆。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是讲李氏王朝在江南四十年的历史,不是讲他自己,是从他的祖父到他的父亲再到他,三代李氏王朝。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国家会灭亡。他们大概拥有了三千里土地,所以说“三千里地山河”。他回忆南唐四十年来的统治,将近半个世纪的繁华,“凤阁龙楼连霄汉”,皇宫里面盖的那种非常漂亮的房子,装饰着凤和龙的楼阁,简直已经连到天上去了,像摩天大楼一样。“玉树琼枝作烟萝”,皇宫里面种的树木像玉,树枝就像宝石,华丽珍贵,在园林当中流荡的烟雾,薄得像织出来的纱一样。他在写一种富贵,富贵之下,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打仗,“几曾识干戈?”

  王国维对他的评价中有很大的悲悯,一个偏安江南的皇室的第三代,大概也没有其他路可走,北方的宋王朝已经建立,虎视眈眈,宋太宗正要挥兵南下,一个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深情男子,根本没有想到什么叫做战争。顾闳中画过一幅《韩熙载夜宴图》,画的就是当时在李后主的朝廷里面做大官的韩熙载,他曾经建议加强国防,北伐中原,可是朝野上下没有人想打仗,韩熙载后来也放任起来,在家里通宵达旦举行夜宴。后来李后主就派顾闳中住到韩熙载家,把他们家里繁华的夜宴画下来。

  在这首词里,可以读到李后主对自己成长经历的描述,如果从比较悲悯的角度来看,也会感觉到这个第三代帝王,大概也只能有这样一个结局。有了这个结局之后,他觉得有一种难堪,他又有一点像天真的小孩,不知道亡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忆到“一旦归为臣虏”,那一天忽然他变成了俘虏,宋太宗把他抓到北方的汴京,封他为违命侯。凯旋了,自然要庆祝,宋太宗招待群臣吃饭,对李后主说:“听说你很会填词,我们今天宴会,就填一个词,再找歌手来唱一唱吧。”李后主就写了词给大家唱,宋太宗称赞他说:“好一个翰林学士。”这里面有很大的侮辱,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帝王。

  但是李后主变成俘虏以后,想到的竟然还是美。“沈腰潘鬓消磨”,用了两个典故,“沈”是沈约,“潘”是潘安,是南朝时的两个美男子。这个皇帝真的非常有趣,被抓变成俘虏了,心情很不好,原来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很自豪的身材容貌都开始要憔悴了。王国维对他的欣赏,是因为他的一派天真。他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亡国,什么叫战争,什么叫侮辱。他还在讲他自己的容貌之美,担心自己的容貌要憔悴了。下面是他最哀伤的回忆。他觉得一生中最难过的时刻,是亡国的那一天。古代有一个习惯,君王亡国后,要到祖宗的坟墓前面去磕头,跟自己的祖先告别,然后辞庙。“最是仓皇辞庙日”,李后主用了“仓皇”两个字,敌人没给他很长时间,他就跑去拜庙,拜完庙就被抓走了。他觉得很惨,“教坊犹奏别离歌”,“教坊”是皇室里面的乐队,乐队觉得皇帝要走了,就演奏起充满离别意味的曲子。他看到平常服侍他的宫女,就哭了,“垂泪对宫娥”。这首诗被骂得非常厉害,大多数选本都没选这首作品。

  人们觉得到这个时候李后主还“垂泪对宫娥”,真是亡国之君,实在太过贪好女色,亡国的时候还惦记着宫娥,如果他说“垂泪对祖先”好像还可以被原谅。王国维却认为他作为诗人的真性情就是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他觉得要走了,最难过的就是要与这些一同长大的女孩子们告别。所谓的忠、所谓的孝,对他来讲非常空洞,他没有感觉。这里颠覆了传统的文以载道,绝对是真性情。李后主没有感知到家国,他就是感知到宫娥,因为他是跟这些女孩子一起长大的,没有其他机会去感知到底家国是什么。家国对他来讲,只是供他挥霍的富贵。“凤阁龙楼连霄汉”或者“玉树琼枝作烟萝”,对他来讲,这就是家国。至于“三千里地山河”,他哪里去过?疆域对他来讲,有一点像卡尔维诺写的《看不见的城市》,他从来没有真正看过,他一直在宫廷里,连南京城都没有出过,一个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第三代帝王,“垂泪对宫娥”就是他应该要讲的一句话。

  王国维对李后主的评论,有非常动人的部分。文学的创作,艺术的创作,最重要一点就是是否真实。如果存在作伪,就是有问题。可是当文化传统要求文以载道时,我们不得不作伪,不能不载道。李后主写的“垂泪对宫娥”,如果以现代视角来看,刚好颠覆了人的伪善部分,所以王国维认为他从此以后背负了释迦牟尼与基督的原罪。他到北方之后,觉得身上背负亡国之君的原罪,后来的宋徽宗也是如此。他们完成了文化上的角色,却输了政治上的角逐。


政治上的失败者,文化上的贡献者

  在政治历史上,李后主、宋徽宗都是亡国之君,是受诟病与批判的,可是在文化上,没有李后主就没有宋朝的词,没有宋徽宗就没有南宋和元以后绘画上这么高的成就。他们在文化上的贡献是非常惊人的。

  宋徽宗留下一个传统,作为一个执政者,如果没有文化方面的收藏,是不配作为执政者的。后来的人接受了这种理念,因为他代表了正统。正统并不是政治,不是政权,而是一种意识。正是这种意识,使一批文物一直被保存下来,在任何战争当中,执政者最先要带走的就是这些文物。没有宋徽宗,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观念。在文化创造的历史上,李后主和宋徽宗这样的人,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在传统的美术史上,他们两人是被批判的,政治上的评判被带到了美术史的评价上。如果写政治史,宋徽宗被批判是正常的,可是写美术史批判宋徽宗如何立论?宋徽宗的个人创作丰富到了惊人的地步,他的收藏、他编纂的画谱的影响力都极大。这说明政治史一直都在干扰着文化史,我们还没有独立的文化观。我想这是我们在美术史、文化史上,将来一定要纠正过来的一个大问题。一篇文学作品被选入国文课本,常常不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而是从政治的角度出发。在这种状况里,一代一代人会被牺牲掉,无法看到真正的文化创造力。

  我们可以知道文天祥的《正气歌》、方苞的《左忠毅公轶事》、林觉民的《与妻书》为什么被选进课本?不见得因为是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们才会觉得当李后主写出“垂泪对宫娥”的时候,颠覆性有多么大,他等于是打了已经习惯于伪善的文学传统一个耳光。他就是不要挥泪对家国,而是挥泪对宫娥,这是他的私情。这在我们的生命当中,是令人羞怯和难以启齿的部分,只有天真烂漫的李后主,才如此坦然地写出来。我一直很感动于王国维在写《人间词话》的时候给予李后主新的定位,不然在整个文化传统中,我们甚至都会怀疑,到底应该把他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王国维说没有李后主,就没有宋词的成就。李后主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给予文学形式一种新的可能性。王国维最喜欢讲“境界说”,原来的低俗文学,被提高为有境界的文学。李后主亡国之后,被软禁在宫廷后院,唱着这些歌,忽然对生命有了不同理解。“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们大概从中学时代对这些句子就非常熟悉,熟悉到已经觉得李后主不是在写自己,而是在写生命从繁华到幻灭的状态。

  “朝来寒雨”、“晚来风”,华贵的生命面临着巨大的外在坎坷。在不断的打击下,自己的生命应该如何去坚持?“胭脂泪,留人醉”,他还是如此深情眷恋。“胭脂泪”当然是讲女子,胭脂是红色的,红与泪变成了一个意象。我之前提到李后主的词与李商隐的诗有文化血缘上的继承关系,在整个意象处理上,红色与泪变成他后来的重点。李商隐曾经用“醉”去形容流霞。“泪”、“醉”、“红”或者“胭脂”,都是他们喜欢用的字眼,基本上可以总结成从繁华转成幻灭的感觉。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定都于南京的朝代,对于长江东流去的感觉特别明显。在文学当中,李后主把这个意象用到最丰富的状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个意象在他的诗中一直被重复,他晚年在北方做俘虏的时候,时常感叹时间的消逝。时间的消逝当中,有一个意象是“故国”。南京三面环江,等到他被抓到北方的汴京,地理上对长江的怀念,其实是他的乡愁。


命运的错置

  《虞美人》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词,很多人认为这是导致他失去性命的词。写完这首词之后,他被毒死了。我想一般人对于李后主这样的人没有任何的芥蒂心,他是“垂泪对宫娥”的人。可是玩政治的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逼迫的机会,宋太宗读到这首词的时候非常生气,他觉得李后主还有故国之思,就下令给他毒酒。李后主的命运有一种错置,一个一点政治细胞都没有的人,被放到最残酷的政治格局当中。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不过是对时间的感叹,日子还是一样过,春天花在开,秋天的月亮会圆,已经没有当年的雅兴要等伴着月明踏着马蹄回家。“何时了”是一种无奈,生活在被俘虏、被侮辱的境况里面,春天的花开、秋天的月圆都已经变成令人悲哀的现象。“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好像他的一生就停格在“辞庙”以后的状态,他的生命都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他在北方的生活中,活在回忆里。

  “小楼昨夜又东风”,他在讲一个失眠状态,因为失眠,知道东风吹得很急。这个“东风”也是李商隐写过的“东风无力百花残”里的“东风”,东风吹起时,春天快结束了,百花都要残败了。这句词是说好像又一次经历了春天将要过完的惨伤感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在月圆的时候看到月亮,对自己过去的家国已经不堪回首,不敢回忆了。他的生命落差实在太大,从一个帝王忽然降为俘虏,这使他觉得不堪回首。前半生作为帝王经历了富贵、荣华,现在成为俘虏,我想在物质生活上,他不见得有欠缺,但是作为俘虏的心情、亡国的心情,以及作为亡国之君在家国沦亡之后的原罪感,让他内心非常不安。

  “雕阑玉砌应犹在”,皇宫里雕饰得很美的栏杆,玉堆砌出来的建筑物应该还在吧,“只是朱颜改”,大概只有人改变了。这个“朱颜”讲的是谁?是李后主自己?还是那些宫娥?我们不清楚。但总归是在描述美丽的容颜,他对于容颜的眷恋,是他对青春年华的眷恋,或者是对与他一起生活过的那些美丽的人的眷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心里面的忧愁澎湃汹涌,像春天上涨的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原本属于民间流行曲的低俗的词,竟然被李后主拿来作为对人生的感慨,获得了很强的社会性与历史性。

  如果没有李后主,后来的苏东坡、欧阳修不会把词作为他们的文学形式。在李后主之前,词是很被文人看不起的文学形式,就是酒楼、歌楼里面歌妓们唱的艳曲,非常低俗,完全是表现感官与艳情的。李后主把这个局面改变了,也就是王国维说的“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让词进入了属于知识分子的境界。李后主作为一个皇帝,前半生耽于淫乐,这种生活让他接触了词。士大夫从小的生长环境是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词的,李后主有机会接触到,他在皇宫里就是玩,那些大臣也帮助他玩,请酒楼里面的歌妓来给皇帝解闷。他真的接触到词之后,一开始也是很感官地描写,比如《玉楼春》对于女子肌肤的美的描述,甚至还有很多情欲的描述。等他亡国之后,被抓到北方,李后主开始用自己熟悉的文学形式书写家国之思,借着这一特殊的契机,让词这种文学形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李后主很特别的地方在于,他根本没有关心过文学,他喜欢的就是流行歌曲,但是有一天他利用流行歌曲的音乐形式,把他自己亡国以后的心境放进去,力量出来了。这是他完全不自知的状况下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艺术创作中有一部分不见得创作者非常清楚。词这种艺术形式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根本看不起,他们不会用,可是李后主用了,传唱出来让大家很感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以讲亡国之君的愁,也可以讲我们在生命不如意时候的愁。大家被这个句子感动了,这个句子的意义也扩大了。

  有时候你会感觉到一种宿命,好像是注定了要让一个诗人亡一次国,然后他才会写出分量那么重的几个句子出来。就是如果不是遭遇这么大的一个事件,李后主的生命情调不会从早期的有点轻浮、有点淫乐的东西转到那么深沉。真的就是一个大的亡国,忽然让这个聪明绝顶的人领悟到繁华到幻灭。所以我们读到《虞美人》,读到《浪淘沙》,读到他这些后期的作品的时候,忽然带动了一个很不同的生命经验。有时候非常矛盾的一件事情是说,这个所谓的宿命这个事情,是不是一个亡国在等着李后主,是不是一个亡国在等着宋徽宗,为什么宋徽宗的书法写出这么华丽而感伤的瘦金体出来,是不是里面有一种不可逃避的命运的赎罪感,这些都是非常难以解释的现象。我们就不能了解,宋徽宗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书法,因为在整个历史上,没有人写出这种锋芒毕露的书法,可是他真的是用这样的字面对了亡国的命运。这种在亡国之后产生出来的创造力,其实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我想在座的各位一定同意,如果李后主没有经历亡国,不会有后期的这些作品,说不定他继续写他的靡靡之音,可那样他在文学上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了。所以,好像真的是亡国换来了历史上的几首千古绝唱,而这样的东西对整个宋朝文化又发生了那么大的影响。大概宋太宗都没有想到,他抓来了一个人,会对他的朝代的文学发生这么大的影响。宋太宗是关心政治的人,是个手段残酷毒辣、心机重重的人物。我们讲的“烛影摇红”是在讲宋太宗,他觉得那个哥哥老活着,老活着,不死掉,然后大家在外面看到“烛影摇红”,然后看到有人掐死了皇帝。继位的宋太宗,这个赵光义是这样登到帝位的,所以他在政治上是特别特别阴狠的一个角色,可是刚好对比着李后主那种天真烂漫,完全不知世事的孩子一样的人物,我想这里面就可以看到文学的成就跟政治的成就的两极性。李后主哪怕只要有一点点,甚至万分之一类似宋太宗的心机,他也写不出那样的词。正是由于他的一派天真,他才会那样写,他才不会想到“故国”两个字最后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是完全不懂政治的一个人。


李后主应该是最喜欢流行歌曲的一个诗人

  我们先来看李后主的《乌夜啼》,也有叫做《相见欢》的。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乌夜啼》)

  大家在阅读李后主这些脍炙人口的句子的时候,我想我没有必要一个字一个字解释,因为大家都非常熟悉了,像“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到今天它好像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感受。像“剪不断,理还乱”,你在写信、写日记时可能都用过,也许在你不知道李后主这个名字之前就用过。我记得自己小学五六年级就开始“剪不断,理还乱”了,写毕业纪念册的时候也在写这个句子,所以李后主的影响力是很惊人的。

  不过大家也会发现,李后主的文学成就其实来自于民间,我说民间是说他早期的生活并不是一个文人,也不是一个诗人,他反而是在流行歌曲里出来的,“剪不断,理还乱”是非常类似流行歌曲的感情,你会发现后来包括像苏东坡这些人,都不会写这样的句子,因为这种东西很女性化,好像是女性在刺绣的时候一堆东西解不开来,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的那个感觉,而这种感觉常常不是文人的感觉。所以我觉得,李后主应该是最喜欢流行歌曲的一个诗人。我们今天如果常常去卡拉OK唱歌,你会发现那些流行歌曲跟我们读过的许多文学名著的来源是不一样的。一个人如果整天唱卡拉OK,他去写诗的话,他的文字跟在中文系出来的人,绝对不一样。因为他们的渊源是不同的。比如说我们在江蕙的《酒后的心声》里面,会感觉到一种民间的酒家喝酒悲夜的情感,那个东西是你在书房里想象不到的。

  我常常觉得,要了解李后主,恐怕要了解他前半生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而在花天酒地当中,他跟那些女性的厮混——对不起,我用到了这么粗俗的字眼——厮混。可正是这种厮混,他才会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感受。因为这种感受像我们在前面说的,是非常女性化的感情。我相信男性都不太容易懂得“剪不断,理还乱”,它就是纠缠,是在做女红的时候发生出来的生活体验。“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其实非常浅白,就是离别的哀愁,就是一种滋味,可是这个滋味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我们看李后主用到了“滋味”,很味觉的东西,可是大家有没有发现,流行歌曲里这种感觉很多呀,就是心头呀,或者滋味呀,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诗里面很少用到这种语言?也就是说,词的语言更接近民间了,当然这跟李后主了解民间最底层的文化有关,讲得更白一点,就是歌妓的文化,那些歌是歌妓唱的东西,不是士大夫的,当时士大夫阶层恐怕对这种东西很不屑为之,可是李后主他的天真个性里有这个部分。我都是皇帝了,你敢说我低俗吗?他反而敢去玩。

  不知道大家在读这首《乌夜啼》的时候,会不会联想到我们今天听邓丽君唱它的感觉,你会觉得邓丽君唱得很对,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感觉。这首词直到今天跟民间的流行歌曲还可以在一起。像“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各位看,这四句完全可以变成流行歌曲,完全是流行歌曲的形式。所以在情感的传达上,词是比较倾向于跟通俗文化接触在一起的。通俗文化的出现有它重大的意义,因为文学艺术的形式,已经艰难到远离了通俗。虽然有时候我们在文学形式上说通俗不好,可是有时候通俗是好的,通俗不好是说它可能太过于模仿,或者人云亦云,这个通俗是不好的。可是在美学上,当我们说一个文学创作在形式上越来越难突破,越来越跟民间脱节的时候,这个时候通俗的意义就是回到世俗,俗世文学自有它的一种活泼和力量。


词在宋代就是流行歌曲

  我自己一直有蛮深的感慨,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今天台湾所谓的现代诗跟流行歌曲之间的断裂非常严重?今天会去读现代诗的人,跟听流行歌曲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有一段时间大家希望把它们拉在一起,比如有人想要把余光中的诗用吉他伴奏来唱一唱,让它可以流行。可是大家会感觉到,它毕竟没有真正流行过,比起今天在商业排行榜里销售到几十万张、上百万张的伍佰或者张惠妹的歌,毕竟还是不同。所以这里面我们该会发现说上面的这个士大夫阶层,所谓的今天的诗的创作者,能不能关心到民间的流行形式,而同时民间的流行形式,有没有机会去看一下上面在做什么,我想这个话题就是我们谈五代词的变革的时候,应该需要关注的问题。因为五代词刚好是这两个东西的连接,因为在唐诗的黄金时代之后,你要写诗超过李白、杜甫,想都不必想了。所以他要另辟蹊径,另辟一条新路出来,反而走到了通俗的这个世界上去,把通俗重新开创出新经验。当时有一批傻傻的人,还在那边继续模仿唐诗的,全部都完了,全部都毁了。反而走到流行歌曲的这批人出现了新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今天讲的五代词的变革的意义,就是词根本就是流行歌曲。

  由于是流行歌曲,所以它们有点调皮,有点不按常理出牌,整天混在酒家歌妓里面去唱歌的这些人,结果变成新的文学创作者,从他们开始走出了一条新的路。所以我想这样大家也许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们今天读到“林花谢了春红”这样的句子,我们会隐约感觉跟唐诗不一样。“太匆匆”,就是一个很直接的民间感情,就是觉得好快啊,时间这么快过去。所以你会发现,把这些东西变成歌,变成现代的流行歌曲非常容易,因为它本来就是歌。我们现在读的《虞美人》、《乌夜啼》都不是文学的名字,是音乐的名字,等于现在我们讲的“降G大调”之类的意思,升调、降调的意思。《乌夜啼》、《满江红》、《虞美人》都是词牌,每一首词里有一个音乐的调性在里面。《乌夜啼》通常是比较悲哀的调子,就像我们今天把《雨夜花》这个调子拿来填词,你大概很难填成悲壮的感觉。《满江红》是壮大的感觉,所以《满江红》它一定是中东韵,是那种洪亮浑厚的声音的感觉。我们看到的词牌,是它音乐的调性,所以你可以看到两首《乌夜啼》,说明《乌夜啼》并不是诗的名字,不是文学的名字,它是音乐的名字,诗人只是按照这个音乐把词填进去。

  非常遗憾的是,经过一千年,我们今天的词大部分都不知道怎么唱了,我只听过有一首在广东被整理出来,现在在广东用粤语唱,叫《长亭怨慢》,就是姜夔的《长亭怨慢》,南宋的词,它还有古谱。可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完全是古谱,还是中间也经过部分的修改。所以这是非常奇特的一个现象,就是文学留下来的东西比较稳定,音乐很容易流失,非常容易流失。所以作为词来讲,它应该有一部分是音乐史关心的,有一部分是文学史关心的。可是音乐史的部分能够找到的可唱的已经非常少,而属于文学的全部都还在。所以我们今天读到的《虞美人》、《乌夜啼》,都是文学的部分,至于音乐的部分,我们已经遗失掉了。


今天还在用“车水马龙”

  下面大家看一下李后主的《望江南》、《望江梅》和《清平乐》。这几首词也有不同的音乐形式,比如有人叫做“小令”,像《望江南》就是一个小令,就是比较短的,有点像诗的绝句形式,可是它可以反复唱,可以重复唱。也有比较大的,像《长亭怨慢》就是大曲,它是从唐的大曲延续下来,所以它的文字就比较多,或者像苏东坡常常喜欢用的《水调歌头》、《念奴娇》,都是比较大、比较长的大曲形式。可是李后主很好玩,他有很多小令,大概都是在酒宴当中偶然唱的一些小调性的东西,本来也许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有一点调笑的艳词。所以你在这里大概已经看到李后主的词的背景,他很喜欢歌妓唱的这种小令形式,由于他是在亡国之后写的,你会感觉到其中有很多对繁华的追忆。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他又做梦了,每次在做梦的时候,他都会回到故国,所有的恨、所有放不下来的心事,都是因为梦里面他又回到了故国。“还似旧时游上苑”,在梦里还像旧时,还像没有亡国以前那样,在他的皇宫里面游玩,“上苑”就是皇宫的园林,皇宫的后花园。“车如流水马如龙”,是讲当时南京城皇宫的繁华跟热闹,我们现在讲“车水马龙”,就是从这个词里面出来的句子。

  一个好的文学创作者,他对于文化的影响是非常有趣的,就是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用他的文字。介绍李白的时候我们说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李白的句子。我们可能没有读过《长干行》,可是那些句子都在我们的生活里变成了成语,发生着影响。像我们今天会用“车水马龙”形容城市越来越热闹,但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是李后主的句子,所以这个影响是渗透到生活当中去了。大概最重要的文学家,他的影响都是在不知不觉当中产生的。“花月正春风”,我们看到这个结尾很好玩,开始是“多少恨”,而现在结尾是“花月正春风”,是回去的停格,有没有发现他好像有一点拒绝现在了,他一开始是现在,可是他不喜欢这个现在,所以他是倒叙回去,像一个电影的倒叙。“多少恨”当然是因为现在,因为做俘虏,可是“昨夜梦魂中”,就已经开始往回了,“还似旧时游上苑”是回到以前,回到“车如流水马如龙”,然后“花月正春风”,那个时候的花、月亮、春天的风都到了最完美的状态。我一直觉得这首诗是最有趣的一个倒叙的文体,就像我们在看录影带的倒转。


玩,变成了他对于繁华的回忆

  我们再看《望江梅》。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望江梅》)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梦又出现了,他的梦一定会带出江南、南国,因为他不在江南了,他在北方。那么在梦里想一想,江南应该是到了秋天了,江南清秋的时节。“千里江山寒色远”,一个曾经的帝王,现在作为俘虏,提到江山两个字,大概也感触良深吧,因为他跟一般人讲的江山是绝对不一样的。在统治者的文化当中,江山一直代表政权,比如说打江山、坐江山,都是这样的意义,所以说“千里江山”跟前面我们看到的“三千里地山河”其实是同样的意思。“千里江山寒色远”,当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掌管过的千里江山的时候,用了“寒”、用了“远”,是冷的、是远的,已经非常遥远,那个繁华热闹全部都过去了。“芦花深处泊孤舟”,在芦花最深的部分,好像停泊着一个孤舟。这里有点像李商隐在用意象讲他自己,好像在一个隐居的深处,秋天芦花都白了,苍茫的芦花当中躲藏着一只孤独的小船。“笛在月明楼”,可是好像还听到月明的时候,在楼上吹出的笛声。这个又是他的梦境,他在很多早期的诗里都写到,当时只要是月圆的晚上,他的皇宫里全都在演奏音乐,都在吹笛子。

  他是一个会玩的皇帝,这个玩变成了他后来对于繁华的回忆,一直在追忆这个部分。这有点像法国的文学家普鲁斯特写的《追忆似水年华》,那样大的一部书,我很少看到有人把它读完。因为每个人都觉得怎么老在吃饭,老在那儿形容他们的衣服。因为他的回忆就是这些,这就是一个贵族的回忆,就像《红楼梦》也是老在吃饭。其实你会发现那个繁华的回忆里面,好多东西就是吃喝玩乐,没有伟大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生命的回忆里,全是生活中繁华的东西。


唐诗的规矩被打破

  我们再看《清平乐》,这可能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一个作品。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

  大家注意一下“拂了一身还满”,这个句子是非常民间化的、流行歌曲式的句子,就是那个花瓣掉下来,掉了一身都是,很白话的文字感觉。在唐诗当中你看不到这种文字,这种句法。所以大家可能会注意到,你读到一个句子,你忽然觉得很新奇的感觉,它不是诗的延续,而是词的创造。“拂了一身”,就是我们在身上掸一掸东西的感觉,它是非常白话的一个描绘。“拂了一身还满”,唐诗里面的四跟三的规格,忽然在这里被打破,所以它是从“流行歌曲”中发展出来的一种新的语言形式。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注意里面的节奏感,“雁来音信无凭”,其实都是二、二、二的关系,有一点回到了南朝的四六,因为四跟六都是二跟二的关系。所以他的断句的方法,不再出现唐诗“三”的状态,而是“雁来”、“音信”、“无凭”。“雁来音信无凭”,是说照理讲大雁来了,在春天的时候大雁从南方回到北方,雁应该是要带来信的,可雁竟然没有带来信,因为这个时候你是俘虏,你关在监牢里面,你被看管,当然不能跟外面通消息。所以雁来了,可是没有信,所以他也不知道故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路遥归梦难成”,因为路那么远,他不是老做梦回到自己故国吗,可是想想看路这么远,所以连回家的梦都很难做成。因为要回家,路这么远,这个梦也要做得很长,可是他又常常失眠,又常常惊醒,所以你会觉得“路遥归梦难成”,这里面已经到了很绝望的状态。就是李后主越到后期,越觉得他本来希望停格,就是一直活在他的回忆当中,一直活在他的梦当中。最后发现连做梦都有一点难了,因为那种憔悴、哀伤跟被侮辱的心境,越来越变成连梦都没有办法去做。“离恨恰如春草”,这种离开自己故乡,离开自己故国的恨,这种心里的难过,就像春天的草一样,“更行更远还生”,你越走得远,它越是生长得茂密。

  大家会发现从“雁来音信无凭”开始,到“更行更远还生”,你看到有多少个二、二、二的堆叠?这个间奏是非常奇特的。完全没有“三”,因为在唐诗的时候,我们一直会觉得“三”是很重要的元素,所以“怅卧新春白袷衣”中,“白袷衣”就变成三,去平衡这个二的关系,可是在《清平乐》中,我们可以看到十二组双音节,就是“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十二组双音节,全部是堆叠,把自己的阻碍、困顿、一走一停的感觉全部发展出来,这个形式其实完全是因为歌曲才能够做到的。所以你可以感觉到,如果当时《清平乐》可以唱,这个唱的过程当中,这个地方一定有顿挫。尽管那个顿挫的具体音乐我们今天不知道了,可是你会在文字里感觉到它的一转三折,所以我觉得,词的音乐性今天不知道了,可是在文学的词汇当中,我们可以隐约地感觉到它的这个堆叠性的特色。


《蝶恋花》在民间一定是艳情歌曲

  我们再看下一首《蝶恋花》。《蝶恋花》是宋朝写词的人非常喜欢用的,原来在民间一定也是一个艳情的流行歌曲,蝴蝶那么依恋着花,这样的东西,它变成了一个曲调的名字,非常漂亮的曲调。我想大家都知道苏东坡写过非常有名的一首《蝶恋花》:“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所以《蝶恋花》是比较俏皮的调子,比较缠绵,有一点恋歌的形式。李后主的这首词,你可以感觉到是在用音乐形式表达一种轻快的情绪。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蝶恋花》)

  “遥夜亭皋闲信步”,夜晚的时候一个人在亭边散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暮春的时候,刚刚过了清明,觉得春天快要过完了,有一点感伤,因为凡是到春天过完诗人的感伤情怀会特别深。“数点雨声风约住”,清明前后还有一点点稀稀落落的雨,然后风也不大了。“朦胧淡月云来去”,月亮在整个春雾的弥漫里面,有一种朦胧、云飘来飘去的感觉。在这里我们看到是一幅非常好的素描,对一个春天情景的素描。

  下面他转到《蝶恋花》的主题,也就是情感部分来讨论。“桃李依依春暗度”,讲桃花、李花都还处在开放季节,春天却已经慢慢在过去了,“春暗度”是双关,一方面在讲春天,一方面在讲男女之情,所以用“暗度”,好像是一个偷情的东西。我跟大家提过,李后主在早期的词当中,有非常大的偷情的兴趣,他一直觉得“暗度”那种感情是他很着迷的,他很喜欢用这种方法去写艳情的诗。“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我们看到这两句就是《蝶恋花》的感觉,写女孩子在荡秋千,在玩,然后听到她们的惊叫,或者笑这种感觉。刚才讲的苏东坡的那首也是在讲女孩子荡秋千。“谁在秋千”,他没有讲是谁,就是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很娇的笑声,可是不知道她在哪里。这样的一个描绘,用了《蝶恋花》这种比较轻快的调子来带,带出一个情歌、恋歌的这种形式。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变成了诗人替她去想,春天来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在青春年华,大概她的一片芳心要有所寄托吧。“一片芳心千万绪”,有好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思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完全是白话,唐诗绝对没有这个句子,意思就是在这个人间到底怎么去安排自己啊,好像有一点无奈了,就是一个思春少女的情怀,那种思绪万端的情绪。你再回想一下李白、杜甫、李商隐,都没有这个句子,这种句子绝对是从民间的流行歌曲里出来的白话的东西,而且我相信,当时的文人一定很看不起,什么叫做“人间没个安排处”?我们现在还在用“安排”,它是非常白话的语言,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民间的这种流行歌曲,反而能够在语言的一统模式当中,出现一些比较活泼的词汇。因为唐诗已经有一点固定了,固定了以后它没有办法再去描述那种很新鲜的感觉了,可是在流行歌曲里面这种语言就出来了。


从流行歌曲的角度理解

  我们一再希望大家注意到李后主对于整个文学形式的巨大改变,那就是敢于用俚语去入歌,就像我们今天用民间语言去入歌一样。入歌以后,它慢慢会变成古典。我们今天会觉得这些词是古典的,对不对?《蝶恋花》是一首古典的杰作,可是当时完全是民间的流行歌曲。

  我们再看《长相思》。《长相思》也是一个小令,我们看到“令”这一类东西都是很小的,比较短的小调形式的东西。像李白、杜甫的诗,很多都是歌行体,而歌行体是从南北朝大的民歌形式出来的,所以我觉得“歌行”比较接近我们讲的民谣,可是“令”接近我们现在讲的流行歌曲。那民谣跟流行歌曲不一样对不对?我们说“小河淌水”之类的,我们叫做民谣,而流行歌曲是现代商业文化里面的东西,其实就是排行榜里的文化,它是比较诉诸感官的东西。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长相思》)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有没有发现,琼瑶用了很多李后主的句子,她最大的祖师爷大概就是李后主。这很好玩,李后主把伶工之词变为士大夫之词,可是在现在的文学创作里,可能会把士大夫之词又还原到伶工之词,还原到通俗。我们看到琼瑶很多的小说,的确用到很多古典,尤其她早期的什么《六个梦》、《烟雨濛濛》、《窗外》,她常常用到李后主的东西,可是又把它们回到通俗化去使用,所以大家慢慢就会看到,好多跟琼瑶作品中的情感有关的东西,恐怕是来自于李后主的词当中。“相思枫叶丹”,枫叶是红的,可是加上了一个人的主观的“相思”这件事情,好像是被想红的。“相思枫叶丹”,有没有感觉到真正很像流行歌曲,一直到现在流行歌里面最喜欢用的“枫红片片”什么的,大概还是来自于这里。所以你会发现,他的东西都可以跟流行歌曲搭在一起。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后面部分文人的气味比较多,尤其是“塞雁高飞人未还”这些文字,比较像文人的调子。可是前面“相思枫叶丹”、“一重山、两重山”,都比较像流行歌曲的东西。而且用到“一重山,两重山”、“菊花开,菊花残”,你都感觉到像歌。所以你在唱流行歌曲的时候,把流行歌曲的情感跟现在读到李后主这一类词的感受,把它混合一下,大概会对他多一点了解。可是有时候在很多场合我们常常不太敢讲,因为李后主在文学史上,尤其经过王国维的定位以后,他变成了文学大家,成为文学的正统了。所以你说他的词是流行歌曲,大家会很不以为然,可是我一直希望大家能够从比较流行歌曲的心情上,去体会李后主创作的渊源,不然的话你很难了解,他为什么会去用这样的方法来创作。

  我们再看《捣练子令》。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捣练子令》)

  在这一首词当中的三个词,可能大家都会感觉到,它的时间性不是很清楚,有可能是在亡国前,也有可能在亡国后。基本上这里面的情感还没有到亡国后那么重的感觉,所以它是一种小令的文学体裁。有一点点小小的感伤,不会像刚才我们读过的《虞美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那么沉重的感觉,它是非常简单的对生命情怀小小事件的描述。“深院静,小庭空”,会让我们想到李商隐的“微注小窗明”,它不是一个大的开阔意境的描绘,而是对一个生命角落的安排和处理。

  “断续寒砧断续风”,这个句子就很像李商隐了,“断续”,“断续”,用了两个断续,因为是不断传来的风,不断传来的女人在晚上捣衣服的砧声,所以变成“无奈夜长人不寐”。李后主这个人大概是一个失眠专家,你总看到他在失眠,人家睡觉的时候他不睡觉,所以他就写词了。“无奈夜长人不寐”,在那个漫漫长夜当中,他是失眠的,他是睡不着觉的。这个失眠到不见得是亡国之后才有的,亡国之前好像他就已经发生了这样的状态。

  “数声和月到帘栊”,“数声和月”,跟着月亮的移动,他在唱词,所以“数声”其实是合唱,是跟月亮合唱,是他在填词的歌声。所以他对于音乐,对于文学的喜爱,在这里也就表达了出来。


《浪淘沙》:李后主在美学上的极品

  下面我们看到的,应该是他亡国以后最重要的一个作品,就是《浪淘沙》。我一直觉得这应该是他最后定位的作品,因为这里面把他后期的这种亡国的情感,以及把亡国情感扩大成为对生命的一种繁华幻灭之间的一个最高的领悟。我觉得这是他成就最大的一件作品,虽然一般民间以为李后主的代表作品是《虞美人》,或者可能是《乌夜啼》。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

  我自己一直觉得《浪淘沙》是李后主在美学上的极品,为什么这样讲?因为我觉得它有很多象征的感觉,它已经没有再描述什么“故国不堪回首”,这些梦魂都没有了,忽然是一个很奇特的梦的惊醒。“帘外雨潺潺”,有时候我们在春天的时候,当然如果你住在都市里,你不太容易感觉,如果我在东海的校园,因为院子很大都是树,所以一阵春雨来的时候,夜里你常常会忽然醒过来,因为那个雨声非常大,就是帘外雨潺潺,忽然有一阵雨声过来。这里面很像李商隐的一个句子“曾醒惊眠闻雨过”,李商隐曾经说他忽然从睡眠里面惊醒过来,就是“曾醒惊眠”,然后他就抱着被子坐在那边,“闻”是听的意思,“闻雨过”,那个雨“哗”这样就过去了。我用李商隐的这个句子来形容“帘外雨潺潺”,其实是李后主在被抓到北方某一个春天的夜晚,听到雨声忽然醒过来了,听到皇宫的窗帘外面,一片雨声过去。

  “春意阑珊”,“阑珊”这两个字很难形容,其实有一种慵困、慵懒、迟延的感觉。“阑珊”是民间歌曲里,特别是在唐宋时代的流行歌曲里面喜欢用的,就是形容一种情感,这个情感很拖带,不干脆,好像没有办法一刀两断的感觉。我们讲“夜阑珊”,好像那个夜晚老是过不完,那种漫长、牵连的感觉。“春意阑珊”,春天用了“意”,所以不是在讲春天,是在讲他自己的心情,在春天时心情的一种黏腻,一种不明朗、忧郁烦闷的感觉。

  “罗衾不耐五更寒”,惊醒过来了,他盖着“罗衾”,可是这罗衾很薄。南方天气都很热,通常被子都是比较薄的,所以你会感觉到“罗衾”这被子,盖在身上挡不住黎明即将到来时的春寒。可是我想“罗衾不耐五更寒”,更大的感受是心里面的荒凉,而不只是肉体上的冷,是披着衣服在那边发呆,从梦里面惊醒,听到雨声过去,那个心里面的荒凉感。

  这首词是我最喜欢的李后主的一首词,我觉得它对于意境的处理非常迷人,特别是下面两句。我常常把下面两句抽出来单独写成书法,就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什么叫“梦里不知身是客”?因为刚才他在做梦,可是雨声起来以后,他被惊醒了,惊醒了以后,才发现刚才做梦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北方。他一做梦,一定回到南方去了。这里面非常苍凉,刚才做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客居北方,还以为仍在故国。“一晌贪欢”,“晌”是一刹那的时间,我觉得“贪欢”这两个字用得非常迷人,用“贪”这个字去形容“欢”,忽然感觉到自己年轻的时候这么去吃喝玩乐,这么去追求感官享受,想到那个一刹那之间贪欢的经验。

  所以我们在这里一再强调说,一个诗人的诚实跟他用字有很大的关系。也许今天我们写文章用到“贪欢”两个字,我们大概都会稍微斟酌一下,我们要不要用“贪欢”,因为它是非常感官的。我一直觉得王国维在这样的东西里面看到了李后主最感人的东西,所以他会说李后主在最后其实是担负着释迦牟尼、基督的苦难的意义,其实是赎罪的意义了。我为什么自己常常喜欢把这两个句子单独抽出来写成书法,因为我觉得我们不一定是在写李后主,我会觉得每一个人自己就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因为可能我们今天就是一个被流放的形式,我们今天就是一个被宅居的形式。

  我们刚才读到李商隐说“上清沦谪得归迟”,所以在死亡没有发生之前,我们不太知道我们今天是不是在一个大梦当中,我们今天可能是一个客居的形式。我的意思是说,从很多的宗教哲学来讲,我们有一个最后的归宿,可是我们不知道那个归宿在哪里,所以我们是在梦中。在梦醒之前,我们是一个客居的身体,这个身体有一天要到哪里去,我们其实不太知道。在这样的状况里,“梦里不知身是客”,其实是在讲自己目前在一个大梦的状态。在大梦的状态当中,我一晌贪欢,我看电影,我去吃很好的菜,我认识很多很好的朋友,其实是在梦里的贪欢而已,因为你不知道将来各自到哪里去。这有一点像《红楼梦》里面讲到那个繁华最后散尽,叫做“树倒猢狲散”,那些人在大观园当中,那种情爱之深,贪欢之深,可是到最后你会发现其实真的是“食尽鸟投林”,食物已经光了,所有的鸟回到自己要回到的树林当中去。

  所以我觉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个句子非常惊人,大概是在整个的中国文学史上,它的宗教感和哲学感是最强的。我觉得它可以用来做任何一种生命形式的告白。所以我自己常常写这个句子,我觉得它让我感触到自己的生命其实是在这样的状态,就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其实有一天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应该这样执著,包括最深的感情,跟母亲的眷恋,跟自己最爱的人的眷恋,好像也不过是一晌贪欢,因为你知道后面会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等着。所以我把这个句子抽出来,我想李后主在写这个东西的时候,他后期的心境已经完全沉淀下来了。他怀念的已经不是故国了,其实是在思考自己这一生到底在干什么。

  下面的“独自莫凭阑”是连接上面的情绪的,一个人不要随便靠在栏杆上,因为眺望其实有非常哀伤、孤独的感觉。这个地方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是“独自莫凭阑”,一个是“独自暮凭阑”,黄昏的意思。这个字是通假字,古代是可以通用的。“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我想上过我讲的中国美术史课的朋友都记得,我特别写过一篇散文叫做“别时容易”。“别时容易”也是张大千的一方印,在《韩熙载夜宴图》上面有“别时容易”这个印,是因为当时大陆要求张大千把这张画送回去,所以张大千送回去之前盖了一个印,就是“别时容易”。其实这张《韩熙载夜宴图》画的是李后主朝代的故事,这方印上面的“别时容易”也刚好就是李后主自己的句子。“别时容易”只有四个字,很白的句子,“别时容易见时难”,非常的直接,其实我们会想到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那个两难在这里忽然变成绝对,因为两难是人跟人的关系;“别时容易见时难”,是你跟自己生命的关系,我在这里已经感觉到无限江山不再是讲国家了,其实是在讲你自己的生命所可能看到的一切。

  我一直觉得这首诗好像是他应该到最后的时候了,就是你会感觉到他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所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没有以后了。“流水落花春去也”,水在流,带走了所有凋零的花,春天也要结束了。所以他已经觉得他的生命也可以去,可以消逝了。如果诗是庙里的一个签的话,我想这个签应该是他最后的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对“天上人间”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很多人认为他是说过去在故国是在天上,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现在被打入人间去受罪。我对这个版本的解释不是很喜欢,我觉得“天上人间”其实是一个生命在面临最后的死亡状态的时候,忽然迷惑了:我以后到底会在哪里?我会在天上吗,我会在人间吗,我会是那个流水吗?还是我是那个落花,我是那个春天?他对自己梦醒之后将要去哪里,其实是一个迷惑。

  我刚才引用李商隐的“曾醒惊眠闻雨过”,下面一个句子是“不觉迷路为花开”,李商隐说他有一次走路忽然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因为他一直迷恋那个花,他跟着花一直走,最后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李后主最后用“天上人间”这样一个方式来结尾,可能是一个扩大出去的东西,由于夜晚惊醒过来那一刹那的生命感伤,他忽然有了一个生命里最后的谶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