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宋词 - 第三讲 范仲淹、晏殊、晏几道、欧阳修


范仲淹首先是个政治家

  下面我们先来看范仲淹的两首词,我记得这大概是我上中学的时候,我父亲一直要我读的。因为他发现我很喜欢文学,所以他要找到一些可以跟我一起读的东西,大概他很怕我去喜欢《鹊踏枝》中“日日花前常病酒”那样的东西。所以我记得,那个时候好长一段时间写毛笔字都在写《渔家傲》。当然,范仲淹的词还是很有趣的。

  我们前面提到范仲淹是一个政治家,所以他的发之为文不是为了文学,不是我们所说的狭义的文学。当然我觉得对于文学的定义,我自己一直不采取狭义性,而采取广义性,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当中对于生命的感慨、意见,都可以是文学的状态。

  范仲淹所处的时代,由于宋朝开国没多久,边疆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他自己本身又承担着负责边关的重任,所以他的生命情调跟宋祁是不一样的。在他的词当中,有着宋代开国词人当中几乎唯一的苍茫之感,就是有点“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味道。这是跟他的身份有关的,跟他的位置也有关,因为他身在陕西,面对西夏跟辽,强敌环伺,随时可以进攻宋朝。所以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他写《渔家傲》,里面多是比较高亢的声音。“渔家傲”,是民间渔家传出来的声音,可是有个“傲”字在里面,就是一个高亢的感觉。所以这个词牌跟《满江红》有一点近似,是比较悲壮的。

  我特别把范仲淹选出来,是希望大家了解,虽然北宋词是以宋祁、欧阳修这一派为代表,可是对于范仲淹,应该给他一个特殊的定位。从他身上也可以说明,宋代在它的整个和谈经验还没有成熟的时候,还是有焦虑感的。所以大家都记得我们在读《岳阳楼记》的时候,其实里面有一个政治上的焦虑感跟他的某一种祝福的意义。他讲:“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文章开头,他描述这个岳阳楼的建筑景观,然后描述在岳阳楼上看到的景象。我觉得最有趣是宋代的这些文人,他们在写散文时的角色跟诗人的角色之间,界限非常不清楚。我常常会问一个朋友说,你觉得《岳阳楼记》到底是散文还是诗?因为其实它的界限很不清楚,如果我们从“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来看,它有事件交代。按照年代这样讲下来的时候,它是一个散文,可是当他说“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文章开始出现三跟四的句型了,它的诗的意义出来了。


良好的文字修养

  我希望大家可以从这篇文章了解到北宋开国时这些文人的文字修养。我说的是文字修养,不是文学修养。他们的文字修养太好了,也就是文字传统,刚才讲的二三五七的传统,太好了,所以他其实无入而不自得,他可以非常有趣地在变化。所以当我们看到他说“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时候,全部在三跟四的句型当中,他可以排列出很长一段,都在讲景象,可全部是诗句。但是有没有发现结尾的时候,他忽然又变成议论了。他忽然又觉得,人在看过了晴天的开朗,看过雨天的淫雨霏霏的心情之后,你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所以他总结出“不以物喜,不以已悲”这样的结论,然后总结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岳阳楼记》非常有趣的是,开始是散文,中间是诗,结尾是议论。为什么会这样写?因为在整个宋代科举的考试里,对一个知识分子的考试,要从策论考到诗词,所以他们必须同时兼具这几样能力。我们前面提到苏轼在考进士的时候题目叫做《刑赏忠厚之至论》,讨论司法制度,当然是议论,那个时候你写词就没有用了。可是到最后你考取了,你要面试,皇帝殿试的时候,就是即席作诗跟写词。皇帝本身水准也极高,所以你也不能写得很差。这样我们大概可以看到宋代的知识分子身上所兼具的养分非常丰厚,因此他在不同的环境下,能够扮演政治家,扮演诗人,扮演评论家的角色。

  策论是非常理性的,讨论政治、司法,你要非常理性,要有逻辑的。诗完全相反,它可能是知觉的,要有很多感觉上的东西。我们在读《渔家傲》的时候,看到范仲淹出入于这几种不同的状态之间,他要写出一个边防司令带领军队的那种悲壮和勤奋,同时又要写戍边的辛苦,边疆士兵常年回不了家的辛苦,他要用一个司令的心情去感同身受。这个时候,我们会看到他的两种身份的这种对比关系。大家可以看一下。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渔家傲》)


身兼数重角色的范仲淹

  一开始“塞下秋来风景异”,非常像唐诗,就是写边塞嘛,唐朝都是边塞诗,有所谓的《塞上曲》、《塞下曲》之类的。其实宋朝大概边塞都已经失去了,没有很多的边塞,范仲淹是少数到过边塞的文人,所以“塞下秋来”,又是秋天,那个风景肃杀的感觉要出来了。“衡阳雁去无留意”,衡阳是在湖南那边,秋天来了,大雁往南飞,往衡阳那边飞,它不想留下来了,而将士们大概是中原来的,到了陕西,到了边疆,感觉到秋天来了,连鸟都回家了,可是自己回不了家,这里面是在讲乡愁。“四面边声连角起”,“四面边声”是在讲胡人的队伍,胡人吹起一种用动物的角做出来的乐器,这样的乐器,有一点感伤的感觉,因为胡人的音乐非常高亢和悲凉。“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千嶂里”,是讲陕西秦岭的千嶂,在这么多山峦的阻隔当中。长烟、落日、孤城,是三个意象,这是用到了类似像“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手法,里面有一种肃杀与荒凉的感觉。“长烟落日孤城闭”,因为当时他是守在被西夏包围的一个孤城里,情势非常危险。

  下面第二段可以看到,范仲淹非常明显的文人气质出来了。我们几乎很少在一个政治家身上看到这种情感:“浊酒一杯家万里。”作为一个边关的司令,这个时候他却喝着一杯浊酒,那种没有过滤完的含着很多渣滓的浊酒,心里的感伤是说不尽的,里面有凄凉、荒凉,又有雄壮,完全是从他的身份里面流露出来的情感。“燕然未勒归无计”,“燕然”,他用了一个汉朝的典故,是汉和帝的时候伐匈奴,一直打到了燕然山。当时的大将刻石为界,在上面刻了字,说大汉帝国的边疆在这里,刻石勒功以后才回家。而现在的范仲淹也觉得他身负国家的使命,一定要完成这件使命以后,才能够谈他自己回家这件事情。所以“燕然未勒”,是说他还没有完成任务。

  “羌管悠悠霜满地”,是说那些羌族胡人用像管一样的乐器吹出来的悲凉声音,这时秋天已经飘霜了。“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在失眠的一个境况里,将军、白发、征夫,同长烟、落日、孤城,都是三个意象,一个用“闭”做结尾,一个用“泪”做结尾。“闭”跟“泪”,变成了在极大的孤独感里面的一种忧伤。刚才我们讲到宋词里的单字的性质都非常强,所以注意那个“闭”怎么去把三个意象联结起来,那个“泪”怎么去把将军、白发、征夫三个意象联结起来。自己已经是一个老将军了,头发都白了,跟他一起来的那些被征兵的兵士也都已经老了,所以白发跨在将军与征夫之间。将军老去了,兵士也要老去了,可是好像还没有完成这个边功,还没有勒石燕然,所以那个悲哀的心情用“泪”来做了一个总结。


宋代知识分子的分裂个性

  北宋开国,范仲淹代表了一种试图要恢复大唐的气象的愿望,可是我特别希望大家了解,它并不是主流,因为这牵涉到我们刚才提到说宋朝本身并没有特别去发展边功的意图,它在开国就没有,它希望发展文人政治。所以很自然就会带出另外一个部分,大家看到范仲淹下面一首《苏幕遮》就会发现,怎么范仲淹变成了一个多情男子,完全不像一个将军,也不像一个政治家了。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幕遮》)

  这首词大家很熟,它进入了现在民间流传的流行歌曲里。“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这些文字好像是被琼瑶拿去做书名的。“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大家都会发现,这样的文字非常像山水画了。“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就是斜阳已经是一种无情,已经是一种时间的无限,你没有办法在花间留下晚照,所以斜阳是无情的。可是芳草也是无情的,芳草是在斜阳之外的空间的无限性,所以时间的无限性是人的第一个感伤,空间的无限性是人的第二个感伤。这个里面是在讲思念,这个思念是时间上的不可及与空间上的不可及,可是他可以把我们现在分析议论的东西转成这么优美的句子。

  其实我们在读的时候,我相信很多人并不追究他的意思,我有时候问学生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是什么意思?他们好像讲不清楚,其实我觉得无所谓,因为你在听那个歌的时候,歌本身会传达出那个很深的情感。所以我刚才提到说人类其实最深的两个悲伤是时间的不可寻找跟空间的不可寻找,也就是时间的无限性和空间的无限性。宋朝因为有一个理学的背景,所以文人们都在碰时间跟空间问题。“斜阳”是一个时间的哀伤性,“芳草无情”又是一个空间的无限性。所以他用无情去拟人斜阳跟芳草。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觉得,它完全像口语白话,我们会发现经过一千年,它的语言其实还是我们口语的语言。原因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因为它是歌,歌靠听觉传达,你不可能用太过艰深的典故、词汇,所以它非常的平淡,我们今天还可以用到这些句子。“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几乎没有人会不懂。“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么通俗的一个对于离家的情感,或者思念自己亲密的人的情感,这种情感无论在历史上,还是今天包括流行歌曲在内的整个通俗文化当中,都是一个重要的主流,一个一直没有中断的主流,可它的起点是从宋朝开始的。

  我之所以把《苏幕遮》和《渔家傲》放在一起,是希望大家看到我刚才讲的宋代知识分子的分裂个性,那就是他作为将领的角色与他作为一个柔软多情的男子的角色之间,竟然是这么不同,可是又可以合在一起。我刚才说分裂,是因为我们不了解,他可以和解,如果可以和解,这个分裂反而是一个完美。就是人性当中有上朝时的你,还有一个下来游玩时的你,可以不一样,如果一样那就是可怕的事情了。

  我觉得宋朝在这方面是我特别希望谈的,下面我们讲到欧阳修、苏轼、柳永时,更可以看到这种多重性。尤其是苏轼,我觉得他是一个性格大分裂的人,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历史上人格这么分裂的人。我们那么爱他,是因为他大分裂,因为他的身上什么都有,佛教的也有,儒家的也有,道家的也有。又是政治家,又是一个多情男子,他什么都有。不过在他身上你会发现不矛盾,他可以变来变去,他可以上朝把王安石骂得狗血喷头,下来的时候就跟他下棋,然后还说王荆公的诗写得多好多好,这个当然是分裂,可是这种分裂真可爱。其实这反映了他看到了人的多重性,也尊重人的多重性,他看到了生命的丰富,也就不去阻碍生命里面任何特异性的发展了。


炉香静逐游丝转

  在范仲淹之后,我们很明显地看到大概到宋仁宗,北宋的政治开始稳定下来,所以它的文化特质也就在文学创作里表现得非常直接。我特别用晏殊跟晏几道这两位来做比较明显的代表,下面为大家介绍晏殊的四首词,以及晏几道和欧阳修的作品,我想用他们三人来作为苏轼之前的一个引带的过程,因为晏殊跟欧阳修都算是在文学上对苏轼发生比较大影响的人物。

  我们先来看晏殊的《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踏莎行》)

  我想大家可以特别注意“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的句子,我们前面曾经提到,宋代在开始有一个静下来的心情以后,它会去静观一个在唐代不太容易看到的事物。香炉里放一点檀香末或者沉香末,然后香炉上面的孔会冒出细细的烟出来,这就是“炉香”。炉香“静逐”,是说因为非常安静,没有风在吹,所以烟在慢慢慢慢地绕,变成一道游丝在转。这个场面,这个过程,很可能是诗人坐在书房里面对着香炉观察到的。

  所以我们可以进一步印证,唐代的很多东西是在描述大的景象,或者是生命里面必须有目的性的一个事件,可是到宋代以后,因为政治的安定,或者经济上的繁荣,会使它可以很安静地去看一些几乎是无谓的小事件。我现在用“无谓”这两个字,是说我们会发现这一句“炉香静逐游丝转”,好像是一个没有目的性的描述。因为它在人生整个的意义上,不代表任何东西,好像是无谓或者无聊。可是所有的无谓和无聊,在生命里面又占据了蛮重要的时间。我们生命当中并不是每分每秒都具有生命的重大意义,有些时候是属于静下来的那个时刻,以及休闲的时刻。

  所以从“小径红稀”开始,描述一个诗人走在掉满了落花的小路上,然后在郊外游玩看到绿色的树,再进一步用“高台树色阴阴见”,去形容人在树底下对于树荫所构成的那个光影的层次。一直到“翠叶藏莺”,就是在翠绿色的叶子里面藏着春天的黄莺鸟在跳跃。我们在台北故宫一张宋代的画里可以看到,一道竹帘,外面有燕子飞过来,这就是“朱帘隔燕”。过去的文人有的时候在一个比较接近轩或者廊的地方读书,然后有很多的鸟会飞进来,他就会用竹帘挡住,让光线没有那么明亮,同时也让禽鸟或者昆虫不容易飞到这个空间来。可是这种隔帘的经验,变成了很特殊的一种生活空间里的美学形式,就是他在室内与室外的空间没有绝对的隔断,而变成一种通透的感觉,人可以跟自然之间有隔,可是这个隔又是可以连接的。

  所以到“炉香静逐游丝转”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他在追求一个完全静下来的心境跟画面。这样一个描写的特殊之处在于,它跟五代词最大的不同,就是所谓愁的东西稍微少了一点点,虽然它后面还是要讲到愁,可是不太像《花间词》里有那么多哀伤和惆怅的东西。它会描述生活里面的一些微不足道,过去在唐代不太会拿来作为创作题材的内容,会被刻意地拿来描述。

  这首词的结尾是:“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有感觉,有时候你午睡,尤其是夏天午睡醒过来,然后有一种呆呆地看着院中斜阳的愿望。在那一刹那之间,你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坐在那儿,可好像还有另一个你在看着自己。所谓“一场愁梦酒醒时”,是在喝酒睡着以后醒过来,不只是身体的苏醒,同时也是心灵上的苏醒,在这个苏醒状态里,看到斜阳在院落里面越来越深。所谓“深深院”,就是感觉斜阳在移动,时光在慢慢消逝。这种“斜阳却照深深院”的描述,跟《花间词》或者是南唐的诗句里面直接的感伤不太一样,它只是一种观察,比如说斜阳慢慢消失的感觉,而且他不用很重的句子,他用“深深院”,本来是照在他身上的阳光,慢慢在退后。


宋词之美就在于享受生活中的平凡和平静

  北宋词最精彩的部分在于它对意象的掌握,这个意象经常是一个非常平淡的意象,里面没有大事件,也不过就是愁、醒、梦这些小小的生活体验,然后再讲一些自己身边最具体的景象,像“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的东西。可是我很希望可以通过北宋像晏殊的词,找到我们生活中类似“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经验的诗句。我们可以用什么样的方法,去描绘自己生活里面最安静的空间和状态呢?如果不选择李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大气魄,我们希望今天的创作保有宋词的某一种安静,那我们今天生活的安静又在哪里?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了解,我们一直在沿着“文学之美”这个话题谈下来,其实是希望找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之美将在哪里。如果它不是盛唐时代的那种豪迈,那它是不是能够有宋词的那种安静,还是好像两个都没有?那么两个都没有并不是说它们不可能有,而是说可能在摸索的过程当中。

  我们讲生活美学,是说生活里面升华出的一个特殊的景象,也许在饭后把牛奶倒进咖啡,然后拿着小调羹去搅,这样的场景可能就是一个现代诗的画面,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句子。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牛奶跟咖啡在融合的场面,其实跟“炉香静逐游丝转”是同样的东西,如果我们觉得“炉香静逐游丝转”是非常小的一个事件,可是它可以入诗,那我们今天的诗句将要从哪里去寻找入诗的生活细节呢,我想这个部分其实是我们在读晏殊的词的时候要思考的。因为尽管晏殊做到了很大的官,而且影响到一代的文人,可是他的诗句当中,你会感觉到他没有像范仲淹的《渔家傲》那种很大气魄的东西,反而回到了平凡的生活本身。

  我们为大家选出来的晏殊的四首词,可能都非常平淡,完全是一般人会有的生活细节。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撼庭秋》)


超越喜悦和悲伤,是宋词追求的境界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大概不过是讲一个失眠的经验吧,一个朋友离开以后,连要让对方知道自己情感的机会都不多。“碧纱”,也就是淡绿色的纱垂下来,它跟珠帘非常类似,都是宋代生活里为了不让昆虫随便跑进来而设的,有一点像纱帐。台北故宫的宋代文物展当中,有一张画是描绘宋代文人生活的,可以看到他们怎么用屏风,用帘,用纱来作为生活空间。现代生活中我们的空间大概只有墙,可墙其实是一个蛮僵硬的空间,而帘、屏、纱是隔,它在生活空间里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关系。我们有时候到日本,会发现日本的居住空间里还常常用到屏、帘这种东西。可是在我们的生活空间里,大概除了墙我们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隔断可能。

  纱跟帘绝对是非常可以入诗的东西。因为它是隔断,可是它又通透。我刚才说隔着帘跟纱的光线是非常特殊的,所以“碧纱秋月”是说人在室内,可是透过绿色的纱帐,他可以看到外面秋夜圆满的月亮,所以那个月光是透过纱跟他发生关系的。跟上一首词提到的那个“珠帘”,透过珠帘去看到燕子,其实都有一个视觉上很特殊的迷离效果。“梧桐夜雨”,一种夜晚雨水打在梧桐叶上发出的声音效果。“碧纱秋月”是一种光线,“梧桐夜雨”是一种听觉,他把视觉的经验跟听觉的经验组合成为诗的美学记忆,然后变成“几回无寐”。一个夜晚常常失眠的人,他才会看到碧纱秋月,听到梧桐夜雨,在孤独不眠的夜晚,他可以感受到某一种特殊的朦胧的月光,以及听觉上淅沥的雨声。

  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问,他这个时候感伤吗?可是恐怕也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喜悦,就是某一个夜晚的月光被你看见了,你在失眠的夜晚,看到了户外的月光。其实我们刚才一直在谈,可能生命里面喜悦和感伤都在一起的时候,它会形成另外一个超越感伤和喜悦的心境,我觉得这种心境是比较接近宋词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我们在读“心长焰短”四个字的时候,也许很容易就错过了,它好像只是描写一个人在看蜡烛的情景,而这个蜡烛不过是在唐代曾被李商隐描述过的,那个“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蜡烛。可是到宋代的时候他对蜡烛的感觉是不同的,“心长焰短”,大家知道蜡烛当中有一个烛芯,这个烛芯还很长的时候,可是火焰已经越来越短了,因为蜡烛快要烧完了,所以“心长焰短”。张爱玲说她最喜欢这四个字,因为她觉得“心长焰短”是一个生命的状态,它不是在讲蜡烛,是在讲一种极大的热情已经燃烧得要到最后了,就是你内在的激情还那么多,可物质能够提供给你燃烧的可能性已经那么少了。所以我想这也是宋词有趣的地方,大概一个好的创作者,他才能真正体会到“心长焰短”这四个字,是这首词当中最重要的四个字。我们以为它只是描写蜡烛的一个境况,可事实上它把人生的某一个热情成为灰烬、将要结束的状况讲出来了。“向人垂泪”,当然这是在延续唐诗里面蜡炬流泪的意象。

  大家可以看到,我们介绍的晏殊的两首作品都很明显,没有大事件,没有大野心,都是在安静地描述生活周边的事物,无论红烛也好,燕子也好,秋月也好,夜雨也好,都是身边景象。大家也知道从宗教上面来讲,唐代的佛教追求菩萨的庄严跟华丽,可是到宋代的罗汉,就变成了非常平民性的东西,比如说济公这样的形象,他其实觉得修行原本就是生活里的一部分,他不会刻意地把自己提高到佛或菩萨的伟大。罗汉你不觉得他伟大,你觉得他亲切。你看到的十八罗汉、八百罗汉,他们都很可爱,他们都有一种夜市里面人的样子。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宋代整个从宗教跟文学艺术都在往生活化走,往世俗的生活走,也是我们前面说的,回来安分做人反而变成了重点。当一切的野心都向外征服完了以后,回来安分做人的愿望,成为他们真正追求的东西。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下面我们看晏殊的第三首词《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恋花》)

  这一首也一直是争议最多的,很多人认为是冯延巳写的,到现在都没有定论,尤其是第二段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很多人认为是冯正中的句子。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注意前面讲的珠帘,讲的碧纱,现在讲到的罗幕,是用夏天做衣服的一种丝、罗来做成的帘幕。所以你会从宋词里面感觉到宋代的生活空间非常有趣,很多这样的空间,它不是一个墙,而是一种转换空间。“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下面这一段是特别重要的,因为在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里把它作为人生的第一个境界。王国维选了三段宋代不同的词,来说明人生有三个不同的境界。第一个境界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为什么王国维会选这一段来做人生第一个境界的描述呢?如果从现实上来说,“昨夜西风凋碧树”,就是昨天晚上因为一阵西风吹起,绿色的树叶纷纷都掉了,繁密的遮掩不见了,变成枯枝了,所以“独上高楼”,一个人走上高楼,可以“望尽天涯路”,当然也有人用到“望断天涯路”,可以看到很遥远的路。我们可以说这个诗句对于创作者来讲,它只是一个画面,可是王国维引申它来做人生的第一个境界,是说凡是活在繁华当中,其实对于生命是很难有领悟的,对生命的领悟常常开始于繁华下落的那个时刻,就是我们前面曾经讲过的“颓废”,这个颓废不是我们世俗讲的颓废,而是有很高的反省和自我沉淀的意义在里面。因为如果你一直在春天和夏天,你没有机会去留恋春天和夏天,你留恋春天和夏天是因为春天和夏天要过去了。所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王国维认为这是生命的第一个层次,因为你才开始有感悟,你才对生命有眷恋跟珍惜。

  王国维认为第二个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你必须痴情,必须像柳永讲的身体越来越瘦,“衣带渐宽”,可是你一点都不后悔。“为伊”是为那个人,那个对象,“消得人憔悴”,这是痴情。第二个境界是一个痴迷、执迷的过程,这个痴迷和执迷的过程大概是最长久的,也最痛苦的。大概人生的很多境界都在第二个层次,有一点像世俗说的第一个境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个境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时候非常的难堪,非常的尴尬,也非常的分裂。有人过不了这一关,达不到第三个境界。

  王国维认为第三个境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是你几乎要放弃了,因为你“众里寻他千百度”,怎么找都找不到,已经绝望到不找了,可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其实就在那里。一直在那边却看不到,是因为我们太执著了。所以又回到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它并没有变。王国维用这样的一个引申的意味讲了生命三个不同的境界。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一直是我向许多朋友推荐的一部书,因为我觉得他虽然是在谈词,可是他借助词谈了生命中非常复杂的内容,非常丰富的过程。因此我希望我们在读像晏殊这一类的词的时候,能够了解到它不只是一个客观景象的描述,它其实有暗喻的东西。这个“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不止是一个景象的描述,同时是对心境的处理。王国维对此还有一个意思是说,晏殊是北宋词最早的领悟的开始,他必须要经过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再到辛弃疾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国维用了这三个词人,通过三个不同的词句来比喻人生的三种不同的境界。


三种境界不存在高低之分

  当然这三种境界不存在谁比谁高明的问题,比如说我在第一个境界,你在第二个境界,所以你比我高明,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第一个境界、第二个境界、第三个境界,必须是自我完成的,它只是对个人来讲,所以并没有比较性。但是要想自我完成或达到第三个境界,一个感悟的开始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要选晏殊的原因,因为我觉得晏殊的词,分量可能不如柳永,也不如苏轼,甚至不如辛弃疾,可他是北宋词感悟的开始,感悟的起点。他的分量不重,可是他有一个思考的开始,特别是他自己尽管荣华富贵一生,却可以用一种很平淡的方式写他的生命中现实的东西。

  “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收尾收得很通俗,是我们很熟悉的东西,比如我要写信给一个人,可是没有一尺的素——“素”就是那个白色没有染色的丝,要写信连信纸都没有。“山长水阔知何处!”其实不是没有这个素,而是说这么远的路,这个信到底要怎么传达。晏殊的词里常常要表达一个想要传达的情感,而这个情感却无从传达。这个无从传达其实跟山长水阔并不见得有直接的关系,而是表现了一种落寞感,对于人生里寻找知己感觉到茫然。我觉得光有荣华富贵而没有落寞之感其实是庸俗的,所以你看到最精彩的贵族常常带有一种奇怪不可解的感伤和落寞,你会觉得他都这么荣华富贵了,为什么他还会这么落寞?可是你看看,如果一个人很有钱,地位很高,可是他没有这个落寞之感,大概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财大气粗”。


感伤与温暖并存

  下面这一首《浣溪沙》是晏殊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我想也是大家最熟悉的。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浣溪沙》)

  它的每一句都是七个字,完全像七言诗,各位可以通过它再一次去印证,为什么我们说词不等于诗,为什么“一曲新词酒一杯”,不像诗而是词的句子。“一曲新词酒一杯”,是说他在那边一面填词一面喝酒。“去年天气旧亭台”,想到去年同样的天气,也是在这个地方。大家有没有发现,前面一句跟后面一句可以相连,也可以不相连,其实是独立的,所以我们一直在讲词句有独立性。“夕阳西下几时回”,看到太阳越来越往下沉落,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了,什么时候夕阳会再回来呢。三句都没有绝对的关系。所以只有歌词会有这种非常奇特的意象的连接性,因为它通过声音的方式把它们连接在一起。

  下面出现的是北宋词开创时候最重要的句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感觉花凋落了,加入了个人的主观意念,花要掉落是你无法挽回的事情,“无可奈何花落去”是生命宿命里的哀愁和感伤的基础,可是,好像又为自己找回一个生命的希望,那就是“似曾相识燕归来”。那个回来的燕子,大概是去年春天认识过的。一个是消失的感伤,一个变成找回的喜悦,两个东西在里面,感伤与温暖并存。

  我觉得这是北宋词里面最美的句子,而这样的句子当然不止是在讲花的凋零跟燕子的归来,其实是在讲生命里两个不同的状态。我们会发现很奇怪,在好的诗词里,你是可以把它的句子抽出来作为对联的,比如说你把它用毛笔字写出来挂在家里,它真是最好的一副对联:“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它在告诉你生命存在两面,缺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完全。那么你在生命里也常常处于“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之间,有许多的生命在跟你发生“无可奈何”的关系,大概是要结束了,缘分已尽,然而又有很多生命在开始发生“似曾相识”的新的喜悦和快乐,所以它是两个生命的状态。

  大家可以把“花落去”、“燕归来”,同上面抽象性的“无可奈何”跟“似曾相识”,作为完全是生命的升华性的讨论。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它从一个很平淡的对生活事件的描述慢慢扩大,变成对生命真正触碰的东西。所以一直到今天,这首词过了一千多年,每次读到这两句的时候我还是有震撼,这个震撼会呼唤起我自己生命里很多的经验和状态,你会觉得你永远活在“无可奈何”和“似曾相识”之间,有很多无奈的东西,亲人的去世,朋友的告别,以及青春的消逝。同时生命里面又有似曾相识的新事物在涌现,因为它还是在循环。生命并没有因为前面的无可奈何,而掉落到沮丧和绝望当中,“似曾相识”挽回了一种对生命里面的冀望熟悉的感觉,我称它为一种体温。“似曾相识燕归来”是一种体温,是你感觉到你接触到一个新的事物和生命,你感觉到他不是第一次认识的,他是似曾相识的。这个时候生命里面的意义、生命的循环性出来,因为“无可奈何”是非循环性的,可“似曾相识”是循环性的,因为相识过,再相识它就是循环性的。

  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晏殊积累了《花间词》以来的这种经验,把它提高到了最精彩的状态。这样的抽象好像在很多的场景都很合用,可以用在很多不同的生命状态里,比如一个人在情感上的受伤,或者在事业上的挫折,大概都可以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它变成了抽象性的解释,它的涵义就是要看到生命的起落跟循环,以及潮来潮去、月圆月缺、花开花谢。全部是两面性,这种两面性才使他在所谓的“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时候,有所谓生命领悟的过程。

  记得我跟大家讲过,我最大的野心是盖一座庙,然后把庙里所有的签都变成诗句。当你因为担心女朋友分手而进到庙里去,你抽了一支签,结果抽出来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你会领悟到什么呢?我们会发现领悟到最后,是你一个人独自徘徊的过程,因为没有人可以给你解这个诗句,大概只有自己在那个时刻里面,在一个落满了花的园子当中,自己在那边思考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下面我们讲晏几道。大家会看到他基本上延续了晏殊的风格,而且比晏殊更婉转、更深情。我们知道宋代有所谓的歌妓文化、乐妓文化,在这种文化中,很多以唱曲为职业的歌女,与文人士大夫的关系非常亲近。这种亲近使她们扮演了文学传达者的角色,文人的词要透过她们弹奏乐器或者歌唱表达出来;另外一方面,她们扮演了这些在朝为官的文人下朝之后的一种心理安慰的知己,扮演了很特殊的、部分情人的角色。这些歌姬年纪轻,容貌美,会一点歌和舞,当然她们的文化非常高,可以跟这些文人进行对话。

  下面这几首晏几道的词,很明显是在跟女孩子对话。在晏殊的作品里对此好像还回避一些,可是到晏几道的时候,比如在《临江仙》里,你会感觉到这种直接性。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多漂亮的两个句子,各位注意,完全是典型的意象,没有任何心情的描述,就是花在落,人站在花下;天上飘着微微的雨,一对燕子飞过去。有没有发现完全是意象,意象的高手是点出画面,而同时透过画面去传达心情。所以这里面到底在讲什么,可能是感伤,可能是落寞,可能是生命的领悟,它变成了一个可以有无数种解答的句子。

  如果你把“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变成一支签放到庙里去,抽出这样签的人,他大概会想好久,然后庙里的住持也不会解答了。签一定要写到住持都不会解答才精彩,因为它本身对生命的指引性其实是更高的。我们都在透过各种的解诗的方法,想了解生命的神秘性,不管是星座,还是看手相,可是我们又始终对那个神秘性无法完全掌握。诗本身也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可解的时候是因为你把生命投射进去了,不可解是因为可能冥顽不灵,因为你始终不愿意去解读生命的本质现象。有人问,“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到底在讲什么?碰到这种场合,你怎么去跟他解这个诗呢?很简单,不可能看不懂,就是花在落,人站在那里,下着雨,燕子飞过去。你怎么会不懂?你不懂的是什么?不懂的是字句背后你自己生命的状况,而那个东西不是不懂,是有时候你拒绝懂。

  举一个这样的例子,假设你去对一个人说,我帮你用《易经》卜一个卦,然后你对他讲卦的内容,你会发现,他永远要听到他想听的东西,他不想要的部分他是不听的。其实诗也是这样的东西,所以诗在不同的生命状况里会得到不同的领悟,每一个人去解读“落花人独立”和“微雨燕双飞”的时候,都会有很多不同的诠释,所以我们讲“诗无达诂”,诗是没有固定答案的。在古代就讲“诗无达诂”,诗不能够有固定答案,所有的固定答案都是对诗的扼杀和伤害。应该给诗一个最大的释放空间,它只是一个意象,而把这个意象丢出来以后,我们的生命经验跟它会发生永远不停止的、不定型的一个互动关系,一个对话的关系。

  下面看第二段,各位看到“记得小初见”,这个小就是一个歌妓,晏几道直接把他所爱恋的女子的名字放进去了,有没有发现口语化和生活化?唐诗很少有这样的句子,因为唐诗有它强烈的沧桑感,所以很少有这么细腻的句子。“初见”的感觉,是一个创作者对他生命中情感的萌芽永远不停的回忆,有点像前面讲过的“记得绿罗裙”。“记得小初见”,生命中的记忆看你自己愿不愿意记得,生命里可以永远记得的事其实也不是很多,所以“记得小初见”,反映出她对于创作者是多么的珍惜、多么的眷恋。

  我说北宋词比五代词好一点点,因为五代词就像我们讲过的,它是一直在镜子里看自己,可是到了北宋词的时候,有了一个眷恋的对象。它会把自己的某一个眷恋跟另外一个对象扩大出来,所以它的颓废感比五代要少一点点。“两重心字罗衣”,又是一个意象,非常有趣,他记得小身上穿的那个衣服,是用两重心的图案织成的,很像“记得绿罗裙”。从唐诗的角度,这些细节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到宋词里都变得非常重要。

  一个人的记忆对别人可能是没有价值的,你听到一个人讲他那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它只对那个人有意义。“小”这个名字用得极好,我们不知道“小”是谁,可是对晏几道来讲,那个名字太重要了,如果没有这个名字出来,这首诗不会这么动人,这个名字只对他有意义,所以他记得那个“两重心字罗衣”。用两重心的图案织出来的罗衣,“罗衣”是夏天的衣服,因为“罗”是一种透明度最高、经纬线最疏落的丝织品,所以夏天穿起来非常凉快,有一点像纱,里面织出很多的图案。我记得我们讲中国美术史的时候,讲过周昉有一张《簪花仕女图》,里面穿的就是两重心字罗衣,它是完全透明的衣服,可是上面有图案勾画。所以“两重心字罗衣”,一方面是在讲衣服,同时又在讲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一种双关语开始在这里出现。


追求伟大的题目会伤害人的真性情

  接下来是:“琵琶弦上说相思。”小是一个歌妓,是弹着琵琶去唱歌的,可是这些琵琶里的歌声全部在讲一种相思,彼此之间的思念。“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记得那天晚上月亮那么亮,回家的时候,明月照着所有天上的云,都变成了彩色。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在晏殊和晏几道这些北宋开国初期的词当中,的确是把五代的无力感拿掉了一点,比较喜悦,对不对?我们读宋祁的《玉楼春》,再读晏殊跟晏几道的东西,会感觉到后者有一个对生命里喜悦的描述。就是不管晏几道以后多么“去年春恨却来时”,可是他记得小那个晚上的时候,他的生命曾经是喜悦的,他也把那个饱满的喜悦作为他一生重要的记忆。当然这是非常私人的,我刚才一直提到是非常私情的。

  如果你觉得文以载道,文学要有一个更大的题目的时候,你可能不一定会喜欢这一类词,觉得它太个人了,可是个人的东西并不见得好写。我们往往不能在自己的生命里去发展一些真性情的东西,有时候我们会很害怕,所以我们总是要写一些很伟大的题目,而伟大的题目有时候会伤害私情,让你越来越不知道,你自己内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我曾经跟很多朋友讲过,在我们成长的年代非常明显,写作文永远要谈大题目,什么“写给大陆同胞的一封信”之类的,永远没有机会讲自己感受最深的那个很小的事件,宋词在那个年代,你也会感觉到其实蛮被忽略的,讲宋词至少要讲辛弃疾那种比较慷慨激昂的东西,不太能够去阅读晏几道这一类的句子。


夜晚经验是中国文学中的重要来源

  我们再看下一首《蝶恋花》,大家可能已经发现《蝶恋花》是五代到北宋最常用到的一个词牌,所以它绝对是一个当时最美的流行歌曲。《蝶恋花》本身是一个讲深情的,甚至有欲望在里面的东西。包括晏几道的《蝶恋花》,以及我们下面要讲的欧阳修的《蝶恋花》、苏东坡的《蝶恋花》,大家可以把《蝶恋花》变成一个美学形式来看。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不过是一个文人在回忆自己曾经喝醉酒,在西楼和朋友的告别,或者跟爱人的告别,他是宁愿一直睡下去而不愿醒来,因为醒过来就会回忆起这件事情。所以经过了季节的转换,经过春天、秋天,“春梦秋云”,想想人们时聚时散,却根本没有办法把握聚散,所以“斜月半窗还少睡”,又是一个半夜失眠的人,在透过窗户看月亮。下面是“画屏闲展吴山翠”,大家如果去台北故宫,可以看到文物展里有一个文人的客厅,它的后面的床上就放了一个画着山水的屏风,所以这个画屏本身是空间里的一个状态,就是人躺在床上看书、睡觉的时候,旁边就是一个屏风。所以这里我特别希望大家了解宋代文人日常生活的这种空间的设计,以及家具的使用状况。

  下面是非常有名的句子:“衣上酒痕诗里字。”在跟朋友告别时吃饭、喝酒,酒滴到了衣服上,但不容易被发现,干了以后往往也看不出来,可衣服上面滴酒是一个渗透的过程,这个“酒痕”,其实是一种记忆,也寄托了一种深情。“诗里字”是一种形式,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诗人,他要写一首诗去感动别人,可是他又觉得真正感动人的是“衣上酒痕”,因为那是情感,而不是形式。

  我们再一次发现,唐诗里很少讲到“衣上酒痕”这种东西,宋词里面有“衣上诗痕夹酒痕”,所有的这些部分它会总结在一起,把诗、泪、酒这一类的意象经验总和在一起。

  “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点点行行”可能在讲酒痕,也可能在讲诗里的字,所以又变成双关了。“总是凄凉意”,不管是衣上的酒痕、或者诗里面的字,不过在讲生命中一种凄凉的状态。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又回到红烛的意象,回到了夜晚的经验。所以我一直觉得,其实可以有人写一篇很有趣的论文,就是中国文学里的夜晚经验。因为尤其对男性来讲,白天他扮演了一个社会的角色,只有夜晚他会找回自己。我们前面通过“碧云天,黄叶地”,才知道范仲淹作为一个边关的司令,他会有那么柔软的部分。如果没有这个文学的世界,我们也看不到中国男性创作者的两面,也就是他作为一个社会人的角色,同他回来做自己的这种双重性。

  夜晚经验其实是中国文学里非常重要的经验,因为白天的时候他们大概都在上朝吵架,可是夜晚那个时刻他会有红烛,会有碧纱秋月,他会听到梧桐叶上的雨声,这个夜晚经验是他自己非常重要的内省经验。所以我认为,这个夜晚经验其实也就是北宋文人的词的经验,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对于后代人的词反而不喜欢。其实到元明都有人在填词,一般人说这个形式已经死亡了,可是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为写词而写词是很难感动人的。其实宋代的这些人都不是词人,欧阳修不是,晏殊不是,范仲淹也不是。可就因为不是,他去写词的时候,那个词恰恰是比较饱满的。

  所以我一直觉得创作作为一个职业,其实是蛮麻烦的。因为创作一般来讲是生命里有感而发的一个东西,所以你每天都要有感而发,职业性的有感而发,就有一点辛苦,真的有一点辛苦。你想想看,我们平常去打卡上班,可是一个诗人你给他八个小时,说你八个小时是要有感而发的,真的大概就很痛苦了,因为衣上酒痕的经验不是随时可以找来,也不是随时可以故意做出来的,他是真的在衣上酒痕被发现的时候,在诗里才会有体现。所以我们为什么会觉得宋代的文学很好,其实这一批人都不是文人,严格讲起来都是在朝为官的人,词的世界只是他们从政治、社会退到自我的世界里,他们对于完成自我的寻找,那么这个时候它才会很感人。


欧阳修:一代导师

  我们这次选的欧阳修的东西比较多,主要因为欧阳修本身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宋代一直认为开创宋代文风的一代导师是欧阳修,包括我们看到苏轼这些人,都是他选拔出来的学生。他当时非常强调文学的平实性,摆脱南朝的华丽堆砌典故以及造作,恢复文学的自然。

  当然这样的风气在唐朝时韩愈和柳宗元已经提倡过了,可是韩、柳在唐宋八大家当中,他们还是有文以载道的很大的使命感的。可是欧阳修能够开一代宋的文风,是因为他觉得文以载道的意义可以扩大到平实,就是不见得一定要谈“师说”、谈“解惑”才是文以载道。从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种树郭橐驼传》,你会发现他都不是在讲山水,或者是树,他在讲政治,就是政治的导向还是太强了。而欧阳修把文学从政治的使命感转换到了生活的使命感。所以我不赞成笼统地谈唐宋八大家,唐代的韩、柳跟宋代的欧阳修其实是不一样的。

  各位可以读一下欧阳修《醉翁亭记》,你就会发现他做太守,盖了一个亭子,亭子好了大家就喝酒,然后他就喝醉了。写得真是漂亮得不得了,那个漂亮使你不觉得他是一个太守。可是他就在那边喝醉了,然后说他自己醉的那个经验。《醉翁亭记》到今天我们这么爱读的原因,因为他没有讲政治上的歌功颂德。我们设想如果“醉翁亭”盖好,韩愈在现场的话,他大概会写怎么了解民间疾苦,如何如何。柳宗元在场,他可能会隐喻性地去谈,对于生命的阶级性的传达。可欧阳修没有,欧阳修就是一清如水,我就是一个爱喝酒的老翁,因为大家说这个亭子还没有名字,我在这边喝醉了,那就叫“醉翁亭”吧。

  所以《醉翁亭记》为宋代文学开创了非常重要的文风,是因为它的一派天真。这个天真当然有它的时代背景,我想各位一定记得宋代在澶渊之盟以后有一百二十八年的和平,所以文人会觉得文以载道不太那么需要老谈政治、老谈战争、老谈军事了。他们会比较从容,没有那么大的压迫感,不觉得一拿起笔来一定要讲“先天下之忧而忧”。范仲淹还在讲这个,欧阳修就觉得干吗那么累呢。“先天下之忧而忧”,绝对是知识分子在忧国忧民的状况下,觉得这个天下没有你就完蛋了。而欧阳修觉得老百姓都过得蛮好了,这个时候他写《醉翁亭记》,也就写出了一个非常轻松的东西来。


庭院深深深几许

  大家在下面的几首欧阳修的作品里可以感觉到一种平实,虽然他一直是太守级的人物,可是他的作品里面始终没有官僚气,下笔非常轻松自然,这是非常难得的。下面这个《蝶恋花》要特别注意,很多集子都把它列在《阳春集》里,认为是冯正中的作品,对这一点我们在前面提过,其实五代词跟宋词混淆得非常厉害。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大家由此可以知道,琼瑶有多少东西是从这里面出来的。注意“庭院深深深几许”,三个“深”字连用,这个东西绝对是歌曲里面才会出来。唐诗不太这样子,没有人敢一下子连三个字。它用这样叠字的方法,把一个空间感的东西推出来,就是我们刚才讲宋朝人的空间感,是在庭院当中有一个深进去的空间。你如果描述西方的空间感,很难用“深深深”这样三个“深”字,那个凡尔赛宫是一眼就看到头了,所以它不会“深深深”,如果用“深深深”,绝对是中国的建筑。就是一进、二进、三进……它是隔的,而且中间一定有花厅、屏风遮挡,所以才叫做“深深深”。因为你感觉到后面还有,可是没有办法一下子看完。你如果到苏州园林走一下,就会了解到这些词是在那个建筑文化里出来的,它有很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跟西方的空间感非常不同。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注意“帘幕”,就是我们刚才讲的空间感里面造成“深”的意义的东西。其实空间不见得“大”,可是用帘、用幕,它就会感觉大,因为后面无尽,这是一个手法。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骑着马去“章台路”游玩,“章台路”是汉代的妓院,是最繁华的一个歌妓所在的地方,我们看到作为太守直接就这样写出来了,一点都不避讳,他经常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所以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宋代的这些知识分子,同时是在朝的大臣,他们对自己私下休闲生活的描述非常直接,没有任何遮掩。可是他们去游冶于这些所谓的风月场所,或者用我们今天讲的色情或者情色场所,我们看到他写的东西并不是完全耽溺于感官的,甚至堕落的,或者鄙俗的描述。相反的,你看到了他的生命经验的提高。

  下面这一段是我觉得非常美的句子,“雨横风狂三月暮”,三月的春天,正在天气变的时候。“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黄昏的时候把门关起来,可是你怎么关着门,不忍心去看外面的百草千花,你还是留不住春天。春天你是留不住的,岁月是关不住的,这是一个对时间的感伤。“泪眼问花花不语”,这里面又产生了一个跟“无可奈何花落去”一样的感情延续,可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比较平淡,而“泪眼问花花不语”很深情。含着眼泪去问花,可是花也没有回答,最后的结论是:“乱红飞过秋千去。”那些随风飘走的落花就翻过了高高的秋千架飞走了。

  从这样的句子里,我们可以基本上看到北宋这一代知识分子,即使在朝廷这么重要位置的人物,可是他们在内心可以保留着幻灭这样的情绪。我不觉得这个幻灭有什么不好,我上面也提到说其实有权力和财富的人,少掉这个部分是非常粗鄙不堪的。反而是在权力和财富当中,他感觉到生命本质的无常性,他才会有宽容。所以我非常不赞成很多人说,读这样的东西会使人消极、悲观,我想不是的。我看到生命的本相了,因为花是会凋零的,而春天是会过完的。所以了解了这个本相以后,那个生命还有执著,用泪眼问花,它会变成一个深情,而这个大概也是宋代知识分子最迷人的部分。我们今天大概很难去要求拥有像欧阳修这样身份的人写出“泪眼问花花不语”那样深情的句子来。


白发戴花君莫笑

  我们再看《浣溪沙》,这是欧阳修流传很广的一首词。他曾经在西湖为官,然后写到春天大家去玩的情景。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都是景象描述,注意三个景象描述,没有个人主观的意见,可是里面有一种喜气。

  “白发戴花君莫笑”,我记得这一句以前常常引用给各位听,我就不能想象,今天的一个领导会在花白的头发上戴花。可是欧阳修就写到“白发戴花”,有的版本是“白发簪花君莫笑”,说我到这个年纪了,我在春天摘了花,戴在自己的白头发上,你不要笑我老和癫。你会感觉到这是一幅画面,而这个画面是宋代文人的潇洒,他可以自在到他不是那个太守,而是一个对生命充满兴趣的人。

  “六幺催拍盏频传”,“六幺”是一个歌曲,也是一个舞曲,我们讲《韩熙载夜宴图》的时候,曾经讲到王屋山在跳一个舞叫做“六幺”,六幺有另外一个翻译叫做“绿腰”,它是把西域的歌舞曲翻译成汉字。常常在宴会当中唱这样的歌,唱的时候,大家拿着筷子在打节拍,然后就让那个酒杯一直传一直传,在谁的手上停下来就要罚酒,他们是在玩酒令。所以六幺是一个酒令里的歌,一种乐调,它是非常写实的。这个在休闲状态的太守,没有摆出一副官架子,相反他变成一个非常可爱的老诗人,然后表达出“人生何处似樽前”!说人生什么时候会比在喝酒时快乐呢!

  这里面也同样表现了北宋开国的那种升平时代的喜气,我刚才一直讲五代词是比较感伤的。五代的南唐因为政治上的无力感,所以它的东西比较哀伤,而到了北宋的时候,喜气就出来了,有很多适应节庆宴会的很快乐的歌曲,《浣溪沙》就是非常重要的一首。


从容——宋代最渴望追求的东西

  下面我们看《浪淘沙》,这也是欧阳修非常重要的一个作品,我非常喜欢。尤其是它的音节、音调非常美,大家读的时候,可以感觉一下它用“中东韵”做韵脚的“风”、“容”、“东”、“丛”这几个押韵的东西。因为中东韵本身有一种共鸣,可是它又不像江阳韵那么铿锵,所以我觉得中东韵常常让人感觉里面有一种饱满,有一种比较喜气的生命感觉。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其实我刚才讲他那个“从容”是从这里来的,大家一起拿着酒,在春天吹起的东风里,其实从容很难解释,就是在散步,走来走去在花里玩赏。“从容”是宋代最渴望追求的东西,我们看到宋代的一尊观音,坐在那边,非常从容。因为从容是一种自信,有了一种真正的自信以后,反而连激情都可以慢慢地细水长流了。所以这个“且共从容”,一方面是在讲他跟他的这些写诗的朋友一起去玩,另一方面是讲生命的状态。我一直觉得这首诗里在讲一个宋代文人生命的从容经验和那个雍容大度的感觉。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牵着手去游玩,去看花,他们珍惜的是看起来这么平凡的事情,所以我们一再解释欧阳修把唐宋八大家的韩柳传统转变了,变得比较人性化了。我想如果要做韩愈、柳宗元毕竟是比较辛苦的,他们都背负了很大的文学使命,有救国甚至救世的意义在里面。可是到宋代的时候,大概觉得文学老是在写这样的东西,也够让人厌烦了,特别是如果没有那个真正内在的深情还要写的时候,就有点变成可厌了。宁可回来做很平凡的生活描述,所以喝酒这样的事情,就变成他诗句里面很珍惜的画面。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提到生命聚散是无奈的,其实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所以这个“无可奈何花落去”,这个“此恨”,不是说生命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恨,而是生命的无常。你必须知道生命本质的无常性,你才会去珍惜生命里无常来临前每个片断的美好时刻。我们注意一下这个感伤立刻就可以转成喜气——“今年花胜去年红”,今年的花比去年还要好,“可惜明年花更好”,他怎么知道?他当然是觉得生命应该会越来越好。

  “知与谁同?”那个时候会跟谁一起去看花呢?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觉得他的结尾非常开阔,因为“知与谁同”,好像有一点惋惜的意味。如果是有对象,说大概不是你,也许你不在了,因为聚散苦匆匆,所以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知与谁同”,也可以说跟另外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其实是很不同的生命经验,你跟不同的人去感觉生命的美好,不见得非要执著于原来的经验。


欧阳修的豁达

  我觉得欧阳修最有趣的东西就是他的豁达,所以他对苏东坡发生极大的影响,是在于他把唐宋的文学经验转换到一个比较豁达的方向,这里面佛学与老庄的东西也进来了,以往的激情慢慢转到缓和的方向。

  我希望大家有机会能够到扬州,扬州有一个“平山堂”,就是欧阳修写词的书房。你坐在那里,眼前一片的江南美景,看到整个长江流去,所以这个地方又叫“平山”。你常常会觉得唐诗很好,可是唐诗都很高亢,都是追求高音的,可这个“平”字是欧阳修要追求的。他觉得他不要发那个高音,他要发一个很平和的声音,大概是唱中音的那种人,他会不那么费力了,所以你会觉得他有一个从容或者自在的感觉。

  人生的豁达,人生的从容,大概都来自于不必非去坚持非此即彼。能够悠游于生命的变化里,耐心地看待某一段时间中我们还没有发现的意义。聚跟散是变化,花开花谢是变化,月圆月缺是变化,可是在某一段时间我们不知道变化的真正意义的时候,会沮丧、感伤甚至是绝望。可是如果知道它是一个自然过程,为什么要去感伤呢,那么这个时候,就会用一种很豁达的心境去看这些事物。

  我们看他的《南歌子》,就是一个比较调皮的曲调,更接近民间的、有点俚俗的曲调,里面用了很多类似于民谣当中调情的对话。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一开始就是描述一个女孩子头发梳的样式。“金泥带”,镏金的带子。“龙纹玉掌梳”,两句都在描写一个女子的容貌跟头上的一些装饰。“走来窗下笑相扶”,注意它的画面性,是可以拍成电影的,你能感觉到这个女子对欧阳修的那种亲切和她的那种神态。

  “爱道”这两个字用得极好,《南歌子》里面用到“爱道”和“笑问”其实是一种俏皮,我刚才讲像民间调情的歌,有一点像我们唱的《小放牛》那种调子。“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他用了一个典故,她在问欧阳修:“眉毛画得怎么样,要不要改一改?”一个女孩子的妆容会去问一个太守,而且太守也不会说:“我还管你画眉毛画得深还是浅呀。”就是我们刚才说的,他恢复成为一个男子的角色时,他忽然有一种自在,他觉得这是生活里面非常喜悦的东西。我觉得这一点是北宋词最迷人的地方。

  “弄笔偎人久”,好像弄着笔要描个花样,要绣花,可是好像又不愿意做,在那边撒娇,靠在人身上一直赖在那里,完全是情人的关系。“描花试手初”,这一定是个少女,刚刚学刺绣。“等闲妨了绣工夫”,就是你到底在谈恋爱还是在绣花呀,欧阳修当然也知道。在岳飞的《满江红》里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很悲壮,这里是“等闲妨了绣工夫”。可是绣花这件事情没有那么严重,又不会亡国,今天绣或者明天绣也无所谓。


富有而不轻浮

  我不知道大家了不了解,就是能够写出这样词的人非常幸福,因为绝对是升平时代,没有战争,经济非常繁荣,才能写出这样的词来。因为时间这么慢慢地过去,生活中有这么多小小的事件,有可爱的东西,可是又不轻浮。富有而不轻浮是非常难的事情,北宋让我最佩服的就在这里,它的生活有自己的品位。

  我还想说的是,这些文人其实背后有一个无常感,所以在生活里面,他会有一种深沉。“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问她鸳鸯这两个字到底怎么写,当然是一语双关,因为“鸳鸯”这两个字对一个少女歌妓来讲,大概真的不好写,她可能刚刚在读书,要欧阳修教她。可是另外一方面,鸳鸯两个字又在调情。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从这里面感觉到宋代的戏曲发展起来了,这里面有很高的戏曲性。我指的戏曲性就是说一些词句其实非常像戏剧里面的动作、表情,他在写诗,可是他把很多的语调、对动作的模仿这些东西写出来了。我们说戏剧和小说在宋代都开始出现,像《大宋宣和遗事》这一类东西,还有口语化的《传灯录》都出现了,这是因为宋代有很多民俗戏剧开始发展起来了,大家记不记得《白蛇传》一开始就是西湖借伞,它就是在宋代出来的东西。这个时期有了很多民间的戏曲小说的描绘,所以这首词不止是一个诗句的形式了,人物角色都开始出现了。我特别选了《南歌子》,大家可以感觉到文学的形式在欧阳修的笔下有了很大的变化。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好,我们再看下一首《玉楼春》。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玉楼春》)

  大家很熟悉里面的句子,“樽前拟把归期说”,喝酒是要和朋友告别了,告别的时候很想告诉他,回来是什么时候,可是“未语春容先惨咽”。大概要分别蛮久的,所以还没有讲就已经有点泣不成声的感觉。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们到现在都在传唱这两个句子,可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欧阳修的词,我碰到一些流行歌手以为这是现代创作,我说你们也太小看古人了。这种句子会在一千年当中传唱,是因为它抓到一个非常通俗的真理,既通俗同时又是真理。我们有时候觉得真理非常艰深难懂,可是真理也可以非常通俗。“人生自是有情痴”,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跟一个歌妓、一个少女告别,而你是一个政治人物,然后你还在这里难过,还要哭,讲不出归期,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是接下来他要给自己解嘲,说“人生自是有情痴”,其实人生里面对于情感的执著,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但在整个男性夫权文化里,男性并不敢表现这个部分。可是在宋代很奇特,竟然觉得它是可以被解嘲的一部分。“此事不关风与月”,因为有了情,才会讲到风花雪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词的段落叫“阕”,“新阕”就是把旧的歌填上新的词。所以不要再把旧的、离别的歌填上新的词,因为唱完以后肠子都要打结了。他用了非常俚俗的民间语言去讲情感的纠缠,情感的不能释怀。这种非常民俗性的文字,是词可爱的部分,像“肠寸结”绝对是原来民间的口语,就是你想得肠都打结了,现在听起来怪怪的,可是当时这种民俗的口语就被文人拿来用在词当中。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把个人的情感在告别的时候扩大,在“肠寸结”的绝望下走出去,看看整个洛阳城的花。所有的花都会开,可是也都会凋落,所以“始共春风容易别”,其实他要看到生命的真相,不只要看到花开,也要看到花落。

  欧阳修对整个宋代文风有非常大的影响,等我们看到苏轼的时候,会发现苏轼的东西也都有一种自然与直接,不会陷在绝对的哀愁当中。


天赋与轻狂

  我们再看《望江南》。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望江南》)

  对“轻狂”两个字的解释,我不晓得一般人会怎么看,大概不会是很正面的。当我们讲一个人很轻狂的时候,大概都不会认为是在称赞他。可是这里,欧阳修对于“轻狂”——作为生命里面一种放松的状态,暂时离开规矩的状态——做了一个歌颂。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用了一个典故,三国时候的何晏因为长得太漂亮了,皮肤白得不得了,所以上朝的时候皇帝就怀疑他是不是擦了粉来的。皇帝很坏,大夏天赐他吃热汤面,他吃了以后满身大汗,然后就用袖子擦脸,擦了脸以后仍然面如冠玉,皇帝就相信这个人是个美男子。真是很奇怪的一个典故,就是讲人因为太美了,所以被怀疑了。我们看到欧阳修用了这个典故来讲美这种东西,其实我刚才提到,这个东西在今天我们的正统文化中恐怕还被觉得是颓废或轻狂的。在一个正统的文化里面,不太敢去讲美这种东西,连女子的美都不太敢讲,何况男子的美。韩寿也是一个大帅哥,史书上说他“美姿貌,善容止”。那讲到何晏,讲到韩寿偷香这两个典故,都是男子在美与情上的东西。欧阳修在这里没有任何责备,反而觉得这是天生的轻狂,这个轻狂既是形容那个蝴蝶的美,同时也是形容何晏和韩寿。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在微微的细雨之后,蝴蝶的翅膀上有一层淡淡的光。我们看到宋词连这个东西都是可以看到的,我们从来不记得唐诗里会写到蝴蝶翅膀上的光,可是宋词会把这样一个视觉经验写出来。“才伴游蜂来小院”,刚刚蝴蝶跟着蜜蜂来到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又随着柳絮飞过了东墙,“长是为花忙”。他在讲蝴蝶,整首都在讲一只蝴蝶的美,有一点像我们以前的一首老歌叫《紫丁香》,里面就是这样的调子,所以你会发现宋词真的很有当时流行歌曲的感觉。


行人更在春山外

  我们再看下面一首《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

  这也是一个告别的东西,先从风景开始讲起,冬天梅花残了,然后溪桥旁边的柳树细细的,要等待春天的发芽。“草薰风暖”,大概初春快要来了,“征辔”是在讲马身上的配件,这是一匹要离别的马。“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用渐远渐无穷这样的东西去讲离愁,慢慢告别的状况。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宋代文人经常被外放,到不同的地方做官,认识不同的歌妓,所以常常告别。因此我们会发现这里面非常有趣,就是他们常常把人生的这种流浪用一种深情的方式来描写,而这些女子作为职业性的歌手,她们也跟这些男子建立了很特殊的关系。比如一个人外放做官,可能在一个地方就待两三年,如果真的是知己,曾经有过“携手游芳丛”那样的经验,所以告别的时候才会“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很明显是在讲歌妓住的楼,因为一般老百姓大概不会住这样的房子。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一个女子在楼上,一直在看她想看的人,可是因为渐行渐远,最后看不见了。

  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宋代的绘画推出了山水画的一种辽阔形式,也就是一种新的空间感,这种空间感让我们发现思念的情绪是有极限的,你的听觉有极限,你的视觉有极限,可这个宇宙是远比你的听觉、视觉要大得多的。所以你无论做如何的努力,都不可能追求到最远的地方。大家记不记得我们讲《春江花月夜》,讲“春江潮水连海平”,思念到最后变成“愿逐月华流照君”,他希望变成那个月亮,因为他想让月亮照着他,也照着千里万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可是在宋词里,欧阳修认为那个人已经看不见了,看不见才是真相。因为你再怎么看,你只能看到春天的山,可是你要看的人是在春天的山以外,是看不见的。所以我觉得这是心灵上的一个空间感,这种心灵上的空间感也告诉我们,执著与激情不是完全有用的,它们必须要回归到更大的一个空间上去平缓下来。


不会刻意隐瞒衰老

  我们再看欧阳修的最后一首《朝中措》。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朝中措》)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这个平山就是我刚才讲的扬州平山堂所在的平山,他描述自己在书房里看到的状况,看到远远的山色在有与无之间,有与无都是山的真实状况,有时候你看得见,有时候你看不见。山色在有与没有之间,是从王维的句子转出来的。“手种堂前垂柳”,这个平山堂是他经营出来的一块地,所以前面的柳树当然都是他自己种的。“别来几度春风”,他曾经离开平山堂到别的地方做官,后来又回来,他说的是已经离开几个春天了,这个柳树枯了又发芽的景象。

  下面这一段非常有趣:“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这完全是自叙,一个喜欢写文章的太守,一个高官,一下笔挥毫万字,一饮千盅,那么喜欢喝酒。欧阳修曾称自己为“六艺翁”,就是他身边大概有六样东西,比如像酒、琴、诗这些东西。“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他跟旁边的人说,你们要珍惜,你们现在这么年轻,如果不珍惜,就看看我已经老成什么样子了。其实是一种自嘲,自己已经衰老,已经白发戴花了,可是他会告诉年轻人说,生命应该好好珍惜,不然没有多久就是一个老翁的样子。所以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宋代的文化里面,对于青春和衰老,它是都看到的,它不会刻意地去隐瞒衰老。

  欧阳修这种率性的东西,在他整个生命形式里变得非常优美,那么也就影响到柳永和苏轼,这两个在北宋词里最重要的人物。我们下面将要介绍苏轼和柳永,以这两位大家来做北宋词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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