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宋词 - 第四讲 苏轼


苏轼创造了一种文学风格

  我想苏轼是大家非常非常熟悉的文学创作者,我跟很多朋友都谈到过,从所谓广义或者笼统的中国文化的角度来看,如果少掉苏轼的几首词,不晓得会少掉多少东西。今天我选出来的这些词,并没有刻意要选苏轼一些比较特异的作品。对一般大众来讲,我觉得它们几乎已经进入到人们的生活当中,比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或者“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们会觉得琅琅上口。前面我们讲到北宋开国以后,努力使文学创作与人们日常的口语以及世俗生活贴近,而经过欧阳修的革命或者提倡之后,更明显地带动了一代词风。

  这个带动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欧阳修本身扮演了一个在朝为政的角色。我们今天会发现,比如在台湾,你如果要提倡一个文学的风气,其实很难,因为有一个大学联考在,这个制度没有改革,你非常难去挽回它。可是我们不要忘记欧阳修本身是主考官,所以他能够带动文学的风气,因为本身在科举制度当中,他就可以带动新的东西出来。即使从很功利的角度来讲,这些新的知识分子和所谓的士大夫阶层,他们为了能够在这个朝政当中跟这些大臣合作,也会倾向于走平实的词风。

  谈到苏轼,大家可以了解到他所创造的一个文学风格几乎是一扫唐代的贵游文学。我们用“贵游文学”,是说从六朝以下一直到李白,基本上都在追求一种比较贵族气的豪迈、华丽,一种大气、挥霍的美学感觉。可是到苏轼的时候,我们看到他真正建立了宋代词风的一种平实,所以当我们读到“明月几时有”时,你会觉得苏轼最大的特征,是他的作品当中常常有一些句子几乎是不像诗的,比如“人生如梦”,比如“多情应笑我”,他总可以把世俗的语言非常直接地放入诗中。

  我们这一次选了他的四个作品,大部分还是大家熟悉的,可是在熟悉之中我们也可以感觉到,它们的风格非常不一样。如果要讲复杂性和丰富度,在中国的文学创作上,很少有人像苏东坡有这么多重性的。比如在《江城子》里面他悼念亡妻的那种哀伤和深沉,在中国众多的悼亡之作中是很少有的。然后你对比下面的《蝶恋花》,你会发现他的俏皮,他的某一个喜悦的感觉,几乎是我们刚才看到从五代词一直到北宋开国,所有前面的词人都没有的。同时看到他可以豪迈,可以深情,可以喜气,可以忧伤。可以说如果从完全的美学角度来讲,大概苏轼是最高的。


文学极品的情感往往一清如水,超越悲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

  《江城子》是这四首里面写得比较早的,这个十六岁嫁到他家里的王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段落。在她去世十年以后的一个回忆里,他开始去描述自己在梦中的经验。大家要特别注意这首词口语化的倾向,比如:“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们会发现每每在阅读苏轼作品的时候,中间没有感觉到任何阻碍和费力的状态,像他自己所说他在写文章的时候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这其实在讲要自然,当然这种自然并不容易。

  悼亡诗其实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非常多,不过这种悼亡诗往往只对个人有意义,对他人没有太大的意义,或者说在形式上变得很概念和八股。其实悼亡的东西极不好写,原因是因为悼亡是在书写一个很特定的人与人之间的特殊经验,而同时又必须把它扩大到生命的某种苍凉性,因为它毕竟碰到一个主题叫做死亡。在我们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时候,会发现苏轼完全是从真实的情景出发,没有任何的做作。

  今天如果我们对父亲的死亡、母亲的死亡、祖父母的死亡,或者妻子的死亡做描述,我觉得这个东西是最难写的,难写的原因是因为在伦理的社会架构当中,我们会受到这类文章的意义的限制。凡是受到限制、被认为应该怎样写的文章,常常都是最不容易写好的文章。我记得小时候写作文,老师常常会给一个题目叫“母爱”,我觉得大概小朋友都写不好。母爱这个东西要写好,大概要写到像苏轼写的“尘满面,鬓如霜”的程度。你不到那个状态,你不太知道母爱是什么东西,因为在某一段年龄当中,在母爱可能还是让你厌烦的东西的时候,你怎么去写母爱呢?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我读《江城子》的时候,我觉得苏轼在生命经验当中的一种自然性,是他最惊人的东西。可是对这一点我们常常不会发现,因为你读的时候,觉得简直是容易得不得了,可是这个容易刚好是他的难处。

  所以我们在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时,要特别注意“尘满面,鬓如霜”,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意象的描述,就是自己老了。这些年憔悴漂泊,到处下放,这样一副面容即使见到了,你也不会认出我了。我觉得这种意象、这种描述,表现的是一种非常深、又非常特殊的情感。我们在前面讲过,不少宋词当中有表现男女情感的内容,但那大多还是与歌妓之间的情感,它们或是感伤的,或是有一点浪漫的,可是与妻子的情感常常不见得是浪漫,它有着共同生活过的内容,因此里面有非常深沉的东西。

  我们会发现很少有人在文学创作里写妻子写得那么好,写歌妓可以写得比较好,可是对妻子的情感难写,因为它太平实了。我的意思是说其实难写的原因,是因为它不是每一天要去弄很花哨的东西,夫妻的情感不像情人的情感那么花哨的,有时候连浪漫都没有,只是共同生活过的一些平实的东西。我们再从这个角度去看《江城子》,会有非常深的感触。

  他只是在写偶然梦到亡妻的记忆:“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其中“小轩窗,正梳妆”是对妻子出嫁的回忆,这里边有一种少女的美,因为王弗嫁到他们家十六岁,所以大概在化妆的时候一个新郎会偷看自己妻子的美。其实这里面有一点让我们觉得很有趣,就是前面的“尘满面,鬓如霜”是一个中年男子的苍凉跟憔悴,可是忽然变成“小轩窗,正梳妆”的时候是一个少女的美和俏皮,这其实是对比,就是自己衰老了,可是亡者在他的记忆里是一个永远的新娘,一个出嫁的新娘。

  我记得大概从小学开始,家里就叫我不停地背《江城子》,那个时候哪里懂这种东西,觉得就变成歌一样背吧。可是很奇怪,直到现在它的句子还常常会跑出来,因为你在生命经验当中,越来越觉得这一类作品是最难写的,它的情感深到你不太容易发现,它全部化到平实的生活当中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我想大家会发现,苏轼最大的特色是他的作品根本不需要注解,这样的东西你要怎么去注解?它都是生命经验,如果要注解它,恐怕是要把生命经验拿来做注解。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苏轼作为一个这么重要的文学创作者,文学真的不是他的职业,他没有刻意地为文学而文学,而是在生命当中碰到那个事件的时候,他的文学就出来了,这个时候他的真情会完全流露出来。

  这首词我想大家因为太熟,也许会觉得它是那种简单、容易的句子,使你忽略它其实在文学世界当中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它的难度就在于我们常常不敢写这么简单容易的东西,一开始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觉得苏轼最有趣的是,他所有的句子开始都是直截了当,从来不做铺陈。这样的一个作品就把文学创作当中最难的部分完全展现出来了。

  如果念一下这首词,大家可以感觉它里面声音的感觉,它这里用了“江阳韵”,江阳韵本身是一个比较大气的韵,有比较大的空间感觉,可是它把大的空间感和凄凉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个比较独特的美学。苏轼的美学在凄凉当中不小气,常常在凄凉中有一种空茫的感觉,有一种生命的无常性。我们前面讲欧阳修一直在提倡平实的诗风跟文风,可是欧阳修好像很个人,而苏轼很奇怪,他在生活里会爱很多人,他对妻子的爱,对他词中那个根本没有见到面的打秋千的女子的爱,都非常有趣。他的深情是多情的深情,又刚好不是一般所说的“滥情”,其实这个界限很难分。

  我觉得一个好的文学创作者,他的作品的通俗性一定是非常高的,在今天我们讲的词人当中,苏轼是最容易被接受的一个,可是他的格调又很高。所谓高不见得不被大众接受,他的大众化同样可以高,所以我希望用朗读的方式让各位去感受,当年这样的东西被唱出来,真是会让很多人感动,尤其对于这种不太容易成为文学主题的对夫妻情感的描述。

  我们看到宋代文人描述的男女之情,几乎都是与歌妓之间的情感,夫妻的情感很少成为文学主题的,因为会受到伦理层面的约束。在中国的男性社会当中非常奇特,女子被男子娶回来,生子、管家,而丈夫则常常在外面有他自己另外的空间,男人的情感空间跟他的婚姻空间,常常会分离开来。可是在这个《江城子》当中,你会感觉到苏轼试图把情感空间和婚姻空间做某种程度的结合。他是从真情上去描述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文学里的极品,其实情感多是一清如水,有点超越喜悦,也超越忧伤。“明月夜”、“短松冈”,每一年她去世的时刻,在那样的一个明月夜晚,在那个矮矮的长满了松树的山冈上,他们都会相见,而且大概是生生世世的见面。从这里我们看到了文学怎么收尾,大家可以有空回头去看我们今天前面讲的,收尾部分常常会决定一部作品最后的意境,有点像电影里面的尾声。“明月夜”、“短松冈”是一个扩大出去的意境。我们说苏轼是一个天才,是指他在生命里面所经验到的某一种豁达性,使他不会拘泥于小事件,不会耽溺其中,而是能够把它放大。


偷窥,中国文学少有的美学经验

  下面要讲的是苏轼的《蝶恋花》,我很希望大家能够跟《江城子》做对比,它们是完全不同的调子,你会感觉到苏轼既可以写《江城子》,也可以写《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由春入夏的季节,花已经有一点凋落了,红色慢慢凋零,杏花落了以后,青色的杏子慢慢长出来。“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各位注意一下这个画面的描绘,几乎到了没有主观性的白描,就是春天的燕子飞起来,那绿水绕着几户人家流过去。我们几乎可以把它翻译成宋代一个非常美的小品、山水画。“枝上柳绵吹又少”,柳树上的棉絮越吹越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们前面提到词的句子有很高的独立性,所以我们会发现“天涯何处无芳草”其实就提供了这样的经验。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不一定知道它是苏轼的句子,可是它一直在被大家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都会用到“天涯何处无芳草”。好的文学作品会让它的某些句子变成成语,“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止是在讲一个自然现象,同时它也扩大成为一个心理经验,好像对生命有很大的鼓励。我前面提到我最大的愿望是盖一座庙,凡是这种句子我都会把它做成签,放在庙里,一个失恋的人如果抽出“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概会很高兴的,它变成了一种扩大性的人生体验。

  下面一段非常有趣,是一个男子几乎偷窥似地去看一个女子在荡秋千,这一段的描绘,我觉得大概是中国文学里少有的一种活泼俏皮的美学经验,而这个经验在一个严肃的父权的男性文化里,是非常难出来的,它甚至比欧阳修的“白发戴花君莫笑”还要精彩。

  “墙里秋千墙外道”,苏轼有些诗让你觉得怎么会这样写?墙里面有秋千,墙外面有一条路,讲没讲不是一样吗?实际上像苏轼这种高手,当他没有大事件的时候,任何东西都可以信手拈来。“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墙外行人”就是路上有行人在走,就是苏轼自己。“墙里佳人笑”,墙里有一个美丽的少女在荡秋千,一面荡一面笑。如果是拍摄一个影片的话,大概是苏轼踮起脚尖,一直想看那个女孩子多漂亮、笑声那么美好的感觉。可是女孩子大概发现了他在偷看,所以“笑渐不闻声渐悄”,女孩子跑掉了,笑声越来越远,然后就听不到了。“多情却被无情恼”,他觉得他自己是一个蛮多情的人,很想认识一个美丽的少女,与她讲讲话,结果人家很无情地离去。

  我们看在北宋词当中,这种真性情,这种自我调侃和自我解嘲,大概只有苏轼有。我想如果在今天他跑到一个咖啡厅,跟一个女孩子搭讪,如果那个女孩子不理他,他也会摸摸鼻子自我解嘲。我觉得这是一种格调,是很难做到的,他不侮辱自己,也不侮辱对方。在情感的多情和无情当中,人们通常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而不会替对方设想。可是苏轼没有,他会觉得没办法啊,“墙里秋千墙外道”是一个现状。我甚至觉得他的东西常常像禅宗,反映了一个生命的状态,所以我特别喜欢这首诗。当然苏轼自己也最喜欢这首作品,他到晚年要歌妓唱的一直都是这个,可是那时大概年纪大了,听到自己年轻时候写过的诗,每一次都会掉泪的。

  “多情却被无情恼”绝不是抱怨,而是自己摸摸鼻子就走了,而且还调侃自己说,你趴在墙上看了半天人家竟然不理你。这是个很难的分寸,你现在每天看社会新闻,很少看到有人抱着“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心态,拍拍屁股走了,大概都变成对于对方的侮辱或对于自己的侮辱,最终或许成了悲剧。所以我非常喜欢苏轼的情感,我觉得苏轼的情感是一清如水,他有眷恋、有深情,在《江城子》里有那样的深情,同时又有豁达,他的深情与豁达刚好变成一体的两面。我们常常觉得既然有那样的深情眷恋和缠绵,他就不可能豁达啊,可苏轼很特殊的一点是,对于眷恋和豁达,他竟然可以合并。


在苏轼身上,融合了儒释道

  我们前面讲过,在苏轼的身上,完美地体现了儒家、道家、老庄、佛教所有东西的融合。所以我在很多场合提过,苏轼在宗教上的领悟,其实不是说达到多么高的境界,而是他发现自己没有达到多么高的境界。记得苏轼读佛经然后写信给佛印和尚说,最近修炼到八风吹不动,也不贪婪了,也不嫉妒了,也不生气了,什么都没有了。佛印和尚就原信退回说他放屁,苏轼气得半死,跑到金山寺去大骂佛印,佛印就哈哈大笑说:“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苏轼马上就懂了,自己也哈哈大笑,后来还把他做官的玉带押在金山寺里面作为镇寺之宝,说我要这些身外之物干什么。因为你以为自己修炼得很好,既然八风都吹不动,可人家骂你放屁却会生气。所以这个是苏轼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回来做人了。其实修炼是为了回来做人,不是告诉别人我多了不起,告诉别人说我没有那么了不起,才是修行。

  苏轼很有趣,你越读他的传记越喜欢这个人,因为他处处流露出“我其实做不到”。对于人的眷恋、人世的牵挂他都放不下,可是他每天又写文章说我要放下,在这当中可以看到他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没事的时候吃饱饭他就摸他的肚子,肚子很大,然后就问别人,你知道这肚子里都是什么吗?有人讲是一肚子文章,都在吹捧他,他就摇头说不是。后来问朝云,朝云说是一肚子“不合时宜”,他说对了,其实他很了解自己。我觉得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大智慧,因为在生命里我们会作假,我们甚至会塑造出一个假的自我出来,甚至越来越觉得这个假的自我是真的自我。尤其在修行的过程当中,你越读哲学、宗教的东西,越觉得我领悟了,领悟以后你越容易自大,越容易发言不逊。可是苏轼的每一次悟道过程都会被破功,他就会哈哈一笑,他觉得真好,破功了,因为破功你反而轻松了,你不必背负我是悟道者的那种尊严,我想这是苏轼最了不起的地方。

  在《蝶恋花》的后面一段中,可以看到苏轼最充分的悟道过程,就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与墙外有什么关系?本来是毫无关系的,我一直觉得这一道墙变成好有趣的一个象征。当你听到“墙里佳人笑”的时候,其实你动心了,所以你就想要越过这道墙,可是你想越过这道墙的时候,“笑渐不闻声渐渺”。所有眷恋的东西其实又消失了,你只好自己抱怨说,我不应该逾越这个分寸。所以你的烦恼是你自己找的,因为你想逾越这个东西,所以这时你忽然发现“墙里秋千墙外道”是个精彩的开始,因为他在讲一道墙分隔开两个不相干的东西,而当我们硬要它们相干的时候,就会有烦恼。所以我们就发现一个庙里的签再好,可是要解这个签,恐怕需要一点领悟。我常常觉得在生命的经验里面,你会自嘲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其实大部分的烦恼都是没有办法自嘲和调侃自己,僵在那个地方。能够哈哈一笑的时候,就会发现生命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坐牢令苏轼脱胎换骨

  苏轼二十岁离开家乡,跟爸爸、弟弟去考试,简直是得意忘形,文章写得那么好,惊动朝野,二十岁就得到这样的声名。欧阳修认为他是所有考生当中最优秀的,可是不敢给他第一名,给了他第二名。放榜以后报告仁宗皇帝,说这是稀世奇才,将来的太平宰相。在得意忘形的状况下,我们看到这个才子其实一直在伤害别人,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所以我觉得很多人为苏轼后来的遭遇打抱不平,认为是小人在陷害他,我倒觉得苏轼自己应该领悟,就是你不知道人会在哪里被伤害了。我们一直以为伤害是一种刻意的,因为苏轼不是坏人,他不会刻意伤害人,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你写文章这么容易,而别人写文章却那么难,你大概已经伤害到别人了。可是苏轼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后来不太了解,为什么他每一次做官就派一个最不好的地方给他,于是他就有很多的牢骚,这个牢骚变成他有一段时间写文章的基础。

  当然我们看得出来,造成他四十三岁时因“乌台诗案”入狱的那些人,的确是小人,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这与苏轼经常的抱怨是有关的,他的诗句当中有很多句子是抒发不满的,说我这么有才,怎么没有被看重。可是有才为什么一定要被看重?我们看到一个生命如果有一天能够了解“墙里秋千墙外道”的分寸,能够了解有才与无才之间在这个世间同时并存的意义的时候,他恐怕就会有更大的豁达跟包容。可是苏轼在落难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四十三岁前后的苏轼是两个苏轼。四十三岁以前的他,一直受到宠爱而自己不知道。他一直在做官,一直在外放,即使有时候发牢骚,觉得为什么老外派我,觉得最好的没有派给他,可是他没有想到人世间有多少比他更辛苦的生活状态。我想这个是等在一个了不起的创作者后面的东西。

  我们看到,当苏轼四十三岁被提解进京,也就是连夜抓到京城关起来的时候,他真是吓死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会落难到这种程度。关在监狱的时候,他的生命是一个大的跳跃,因为常常有审问和侮辱。每天被疲劳轰炸审问,这时候苏轼认识了一个最重要的朋友叫梁成,这是一个管理监狱的狱卒,等于是一个老警察,苏轼过去的生活里没有这种人,他结交的都是欧阳修这种上层的知识分子。这个梁成很喜欢苏轼,觉得他真是被陷害的,所以常常偷偷带一点菜给他吃,冬天给他烧热水洗脚。这个时候苏轼变了,看人不再是只有知识分子,人其实有很多很多种,我相信在他的生命里面有了更大的领悟。我记得有人曾把陷害苏东坡的小人名字一一列出来,后来我跟这位朋友说,其实真的不必,因为我相信苏东坡应该忘掉这些人了。如果苏轼有所谓的修行,这是他修行的机会;如果这个时候他继续抱怨,如果他这个时候继续烦躁,他的生命是不会跳跃的。

  在监牢里面的这段时间,我相信是苏轼的脱胎换骨。他写给弟弟的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感人至深,对生命当中所谓的权力、财富和所谓的正直,他没有任何要求;而是说和自己眷恋的人在一起过平淡天真的日子,这才是重要的。所以“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希望下一辈子还能够跟相处很好的弟弟再做兄弟。我想这一点是苏轼不得了的跳跃,他被放出来后下放黄州,整个生命都改变了。大家可以看看《寒食帖》,就是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展览的苏东坡唯一的手稿真迹。当时所有的人都不敢理他,因为他是政治犯,我觉得这是对苏轼一个巨大的考验,一个伟大的创作者要承受这样被侮辱的过程,能够坦然面对你往日的好友完全不理你的局面。

  我不知道大家了不了解,当人家都喜欢你的时候,你爱别人是容易的;如果人家都恨你,你还要说你爱别人,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个时候他没有朋友了,没有人敢碰他了,马正卿这个唯一还可以照顾他的朋友,就找了东边的一块坡地去给他耕种,所以苏轼取号“东坡居士”。这个时候苏轼死掉了,苏东坡活过来了。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是这个时候写的,所以大家看到《念奴娇》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苏轼不是走在宋朝了,而是苏东坡走在三国的历史当中了。


可以和历史对话的人,已经不在乎活在当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

  当一个人可以跟历史里的人对话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活在当下。所以走在黄州的赤壁,这个当年三国打仗的地方,才会生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感慨。所有的人都会随时间过去,高贵的、卑贱的、正直的、卑劣的,总有一天都会被扫尽。时间与今天相比,是分量更重的东西。所以当他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好像曾经在三国活过,他现在再活了一次一样。我们现在看到的在宋词中几乎排名第一的作品里,其实是平实地道来他对历史的感觉:“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人道是”,他自己并不确定,他可以把文学作品变成这样的口语。

  “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一种历史的开阔,历史的沉重,历史的丰富全部在这里展现出来。五代到北宋的词都在写生活中的小事件、小经验,可是这首词忽然写大事件、大经验了,而这个大经验是因为经过了劫难才看到的。不过要注意的是,苏轼的大经验跟唐代还是不同,他接下来还是回到非常优美的部分。我最喜欢“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有没有发现,这种东西就是宋代精彩的部分,有一点像前面讲过的从“尘满面、鬓如霜”忽然转成“小轩窗,正梳妆”,其实是一个阳刚的沧桑的中年男子跟一个妩媚的少女之间的对比,他表现了两面。

  我常常跟朋友说在传统戏曲的舞台上,看到这种对比的就是《苏三起解》。一个美丽的女子跟白发苍苍的崇公道的搭配,就是青春华美与年老沧桑的对比。这首词也是这样,前面写“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样充满男性阳刚的东西,而后面写到“遥想公瑾当年”,突然一转,讲周瑜结婚,小乔嫁过来,那种唯美的、表现青春年华的美的内容出现了,我觉得这是曲调上的一个变化,非常优美。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描绘周瑜在面貌上青春俊美的形态,“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历史不过就是像戏一样,像一个生命在谈笑之间的从容跟自在。用这样的方式去看历史,忽然有了一种轻松,这样就会发现自己始终不能释怀的那种痛苦,在监狱中被拷打、侮辱的痛楚,这个时候何足挂齿,哪里有那么严重?“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其实是在调侃衰老,一个可以“多情应笑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可以笑,可以被笑的,可以被嘲弄、被调侃的。生命应该有这个内容,没有这个内容就是太紧张了,所以他最后写道:“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最后用酒来祭奠江水、祭奠月亮,他感觉到有一天要把生命还给山水。


落难于民间开阔了他的视野

  这段时间是苏轼最难过、最辛苦、最悲惨的时候,同时也是他生命最领悟、最超越、最升华的时候。过去讲中国美术史时我跟大家说过,这一段时间他有时候还是很抑郁的,你不要认为他一下就豁达了,他写完这个又开始抑郁了,觉得怎么那么倒霉,被这些人侮辱。有一次他跑到夜市喝酒,被一个流氓一样的人撞倒在地,他很生气,本想跟那个人吵架,可随后他忽然就笑了。他后来给这段时间里他唯一的朋友马正卿写信,说这件事情的发生令他“自喜渐不为人识”,已经渐渐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有一段时间,我把这句话贴在了墙上。其实“自喜渐不为人识”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心态,不是别人认不认识你,是你自己相信你其实不需要被别人认识,我想那种回来做自己的状态非常难,尤其对苏轼来讲,他曾经是一个名满天下的翰林大学士。我想苏轼在这个时候认识了狱卒梁成这些人,对他是非常重要的经验,他真的下到民间了,而下到民间,知识分子的骄气会消除,骄气是骄傲的“骄”,也是娇宠的“娇”。知识分子太被娇宠了,所以他之前没有办法到民间去变成一个朴素的角色。民间的东西还真是帮助苏轼开阔了文学的意境,所以你看他这个时候写出来的作品,大概都是他最好的作品,不仅有《赤壁赋》,还有《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夜晚到东坡喝酒,醒了又醉,醉了又醒,当然是有一点郁闷,不然不会这样喝酒的。“归来仿佛三更”,回到家里大概已经十二点多了,“家童鼻息已雷鸣”,家里有一个帮他看门的小孩,呼吸的声音像打雷一样。我们很少人这样写诗对不对,好像很不入诗的句子。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他敲门没有人来开门,要是过去,苏轼大概会一脚踹进去然后大骂一顿,可是现在不能进门,就靠着手杖听江水的声音,因为门口就是江水。“依仗听江声”是一种生命的豁达,生命没有必要非要进门不可。所以我们看到他这个时候的词句,都变成了在提醒自己。提醒自己是因为他多半做不到,他还是会生气的,你不要以为他已经修行很好,他还是很容易发脾气的人。

  “夜阑风静縠纹平”,景色已经到了夜晚,风停止了,水面上几乎完全平静,好像没有波浪的生命的形式。“小舟从此逝”,他愿意坐着一叶小舟从这里就消逝了。“江海寄余生”,在江海当中去隐居。据说他当时就拿毛笔在墙壁上写了这个,然后人就不见了,第二天当地的太守吓死了,到处派人去找,还到水里面去捞,以为他自杀了,没有想到他已经进了门,在里面呼呼大睡。

  在苏轼的传记里,你常常会看到他的有趣,他从来不认为文学作品是对生命的结论,而只是生命的一个片断领悟而已,它也可以修正,也可以修改,也可以再反证再修行,所以它是一个过程。


《寒食帖》

  我们下面要讲的是苏轼在黄州这段时间所写的诗稿《寒食帖》,这个作品现在正在台北故宫展出,大家看一下他这个时候写出来的手稿。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从我到黄州,已过了三个寒食节了。“寒食”是因为介之推被烧死在绵山以后,晋文公哀悼他,要求全天下在这一天不要吃热的菜,就是不烧热菜,所以叫“寒食节”,它是纪念一个在历史上最有风骨的文人。当然苏东坡这里写到的寒食,对他而言意义非常特殊,就是一个不趋附潮流的人,在表达自己对生命的领悟过程。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非常自在,它以最平白的口吻开头。所以我一直跟很多年轻的朋友建议,其实文学可以从这么简单的东西开头,不要怕后面没有伟大的东西,问题在于你怎么来布局、安排,苏东坡几乎拿起笔来就随意写了。

  作为书法,《寒食帖》被称为苏东坡传世书法的第一名,也是中国行书里面最受赞赏的,可能有些写书法的朋友会觉得,这我也写得出来呀,因为它很随意,非常随意,苏东坡的东西常常会让你觉得我也写得出来。可是为什么一个作品非要让别人觉得那么伟大,谁都写不出来呢?苏东坡的伟大,在于他让你觉得艺术创作就是真性情,只要你有真性情,就可以写这样的字,也可以写这样的诗。

  “年年欲惜春”,每一年到寒食节这个时候都想惋惜,春天要过完了,可是“春去不容惜”。我们注意他重复这个“春”字。“今年又苦雨”,今年雨下得特别多,“两月秋萧瑟”,“两月”就是阴历三四月份的时候,寒食节的前后,两个月像秋天一样非常萧瑟,不像春天;因为一直在下雨,有一点阴森森的感觉。“卧闻海棠花”,他躺在床上看海棠花,“泥污燕支雪”。“燕支”是美丽的红色颜料,女人也用它来化妆,雪是白色;海棠花有红色有白色,红色、白色的花瓣掉在泥土里,被泥土弄脏了。我们注意花跟泥,花是我们觉得高贵的、完美的,泥土是肮脏的、卑微的。可是他把花跟泥放在一起,花瓣掉落了会跟泥土在一起。


“花”和“泥土”,四十三岁前后两个不同的苏轼

  那么在苏轼的世界里,要怎么样把自己从四十三岁以前的花一般的瑰丽,变成四十三岁以后东坡泥土般的卑微呢?他要转化了,他要用花跟泥来做他的一个心情上的领悟。

  “花”和“泥土”,刚好是四十三岁以前的苏轼跟四十三岁以后的苏轼两面的东西。花变成泥土再变成养分,去供养下一朵花的出现。我们平常会区分高贵与卑微、美丽与丑陋,可是在另外一个领域当中,美丽与丑陋是可以和解的,高贵与卑微也是可以和解的。所以花和泥在这里变成另外一个形态。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这个是用庄子的典故,庄子说:“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就是有人把船藏在山谷当中,可是夜半忽然发现船不见了,因为有个大力士把船给背走了。庄子的意思是说,把东西带走的是时间,没有一个东西比时间更厉害,它会把所有东西偷走。这也是苏轼用庄子典故的意义所在。

  “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觉得自己原来还很年轻,还是少年,可是怎么生了一场大病,头发都白了。这个病当然指的不是生理上的病,是讲他坐了一次牢,对他而言是一场大病,出了牢以后头发都白了。在“病”之前他写错了一个字,就点了四个点,告诉你写错字了。所以草稿的这种自在性跟唐代书法的严格性非常不一样,就是他非常随意,高兴怎么写就怎么写,写错了就修改,然后让你再看到。他让所有的线条非常自由地流走,变成一个随意走的东西。

  上面是《寒食帖》的第一首。第二首的开头是:“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语言还是非常的白话。因为一直下雨,春天的江水好像要涨到进到房间来了,他就住在江边嘛。“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说他的小屋子像一个渔船一样,被一片水雾包围。“空庖煮寒菜”,大概有点饿了吧,就跑到厨房去找一点冷菜来吃,因为寒食节不能够煮热的菜。可这里的“寒”其实是一个心情,“空”也是一个心情,空的厨房里面只有冷的菜,其实是一个心境,好像热不起来了,好像他所有的热情在这个时候变得好冷。


写诗与写字,难的不是技巧,而是不卖弄

  他的字当时被很多人笑,说好像石压蛤蟆。他自己也说,我的字像石头压死一个蛤蟆,扁扁的。可很好玩的就是,所有认为苏轼的字了不起的人,都是大家觉得字写得最好的人。所以我的意思是说,其实一般人看不懂苏轼的字,觉得这种字很容易,我也会写。可是黄庭坚就说这种字简直美得不得了,因为它是率性而为,所以它是最难的。美学当中最难的是自然而不做作,当然今天我们知道这个书法是难,因为它难的不是技巧,而是难在心境上不再卖弄。写诗不卖弄,写字也不卖弄,写得丑丑的,让人家觉得不太会写字,有什么关系呢?就像刚才说他被一个流氓打倒在地以后,忽然完成了一念之间的转换,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是一个平凡的人,不是很好吗?你被抓到监牢当然是不平凡,可这个时候他多么渴望做一个完全平凡的人,一个不被人家招惹,也不招惹别人的人。

  “破灶烧湿苇”,破破烂烂的炉灶,要想煮一点菜的时候,芦苇、柴是湿的,因为下雨下了太久,所以烧不起来。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感觉到这都是我们讲的宋代的意象:空庖、寒菜、破灶、湿苇,好像都是发霉的感觉。

  “那知是寒食”,他说他其实过日子过得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因为他也不做官了,已经被下放了,所以今天是礼拜几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上朝了。

  “但见乌衔纸”,看到乌鸦嘴巴里咬着一张烧剩的纸钱的纸灰飞过去。各位特别注意,这个画面很惊人,因为寒食节在清明前后,所以清明节扫墓以后烧纸钱会有剩下的纸灰,乌鸦飞过去的时候,嘴巴里咬着那个。我们看到他写到“乌衔纸”,尤其是“纸”的时候,有没有感觉那个笔锋变了,像刀子一样很锐利。因为他其实这个时候非常痛苦,我们能感觉到真是悲哀的一个心情,所以写到“破灶”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一种落寞、敦厚,可是写到“衔纸”的时候,他是非常锐利的。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卷帙在书法上受到非常的推崇,因为很少书法家从毛笔的笔尖到笔根全部用到。

  “君门深九重”,大家看一下这些部分,有一点像回到孩子的天真去写字了。“衔纸”那个笔划的尖锐,直接这样拉下来,而这个拉下来后面跟了一个“君”字。这个“君”字,大概真的就是跟他最有关系的,他一直觉得对宋代忠心耿耿,一直希望宋代好,在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一直论辩新法得失。苏轼其实不是不同意王安石,他觉得王安石太急,这样的话新政会让老百姓更辛苦,因为要交那么多的税,老百姓会受不了。你虽然要国家富强,可有一个原则是老百姓日子要过得去,如果国家富强,老百姓都活不下去,变法还是很难推行,他的争辩其实重点在这里。

  然而当时的皇帝急于要变法,希望能够国家富强,所以当然就把他下放贬官。这个时候他内心对这个“忠心耿耿”其实有很大的矛盾,可是对于儒家一分子来讲,尽忠是重要的事情,所以他说“君门深九重”,“君门”是说一个知识分子尽忠于皇帝。可是皇帝这个时候不见他,因为他已经犯法了。“深九重”是见不到,好像在九重天上,所以他无法尽忠。

  接下来他想说那我就尽孝吧,可是“坟墓在万里”。他爸爸的坟墓在四川,所以他连清明节回去扫墓都不行,对父亲的孝道也无法尽到。因为过去的人当然觉得清明节你要回去扫墓的,所以他看到“乌衔纸”的时候,他的笔画变了,是因为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也拟哭途穷”,“途穷”,就是道路到了尽头。觉得生命到了这样的状态,很想学着魏晋时竹林七贤的阮籍,走到没有路可走的地方坐下来大哭。可是好像觉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因为“死灰吹不起”,自己的心境已经一片死灰,根本没有任何激情了,连哭的激情都没有了。


中国美学讲究“棉中裹铁”

  上面介绍了《寒食帖》的两首诗,我还是很希望大家有机会看一下他的毛笔怎么运动。那种不再表现刚锐的、或是工整的柔的美学,里面含着很大的力量,我们叫“棉中裹铁”,外面看起来软绵绵,可是里面有刚硬的东西。

  大概在整个中国的美学里,不管是舞蹈、身体,还是书法、绘画,都在讲这个东西,就是让里面有一个刚硬的东西,可外面是可以柔和的东西。苏轼在这一时期的书法发生了一个非常大的变化,不再像他以前写那种很卖弄性的线条。《寒食帖》写得非常惊人,我觉得几乎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

  “又黄州寒食二首”,苏东坡写到这里,连签字都没有签,就结束了这样一个诗稿。我希望这个诗稿可以帮助我们对比一下苏轼在这段时间的其他作品。

  我不晓得在看完《寒食帖》以后,大家再来读苏轼在黄州所写的一些重要的东西,是不是会有一个不同的感觉。我想它是一个创作者中年非常重要的心境的转变,从这个之后我们会发现苏轼有更大的包容跟豁达,他此后的命运没有比以前更好,不断被贬官。每一次的贬官对皇帝来说是对苏东坡的惩罚,可对苏东坡来讲是一个人生难得的赏赐,因为不贬官还不会到这些地方。所以他每一次都要发现这一次贬官又有一个很快乐的东西,到了广州就说唐朝以后宰相没有被贬过五岭以南的,他破纪录了,所以很高兴。皇帝就很生气,于是把他贬到海南岛,再往南一点。

  苏轼每到一地都在发现新的东西,到了广州,人家觉得这是活不下去的地方,他却写信说荔枝很好吃,“日啖荔枝三百颗”,我到现在都不太晓得一天吃三百个荔枝是什么感觉,这个人大概够贪吃的。他一直在生活里发现活着这么好,实际上活着这么好是不可能被惩罚的,就是他把惩罚变成了祝福。一个外在客观的惩罚,如果你自己有一念之间的转变,你会发现没有事情是悲苦的。到了海南岛,他认识了一些当地的原住民,看他们怎么编织,他在文章里做了好多记录,有趣得不得了。所以你会感觉到他的生命一直在开阔,当时不太知道台湾,不然他大概也来台湾了。


文学重要的是活出自己

  我想这样的一个生命形态,使我们今天会发现,文学史上的苏轼是以一种开放的心态、一种开阔的个性,树立起一个生命典范的,这个生命典范让你知道其实文学重要的是活出自己。回来做自己这件事情变成这么重要,它不是一种形式,它变成这么随意自在的一件事情。

  最后我想大家可以看一下《水调歌头》,这是在中秋节写给他弟弟的,这首词十分有趣。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

  你会发现里面几乎都是完全自在性的东西:“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其中有很多李白的东西,可是没有李白那么孤傲。它很温暖,非常的温暖。“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觉得自己是天上的仙,要回到天上去,觉得人世跟天上可以这么转换,让人有那种自由跟随意的感觉。

  接下来从月光的视角去描写,“转朱阁,低绮户”,月光穿过了红色的楼阁,照进了有描画的窗户。“照无眠,不应有恨”,月光照在失眠的苏轼身上,他在调侃自己吧,说不应有恨哪,你为什么会睡不着觉,你不是过得蛮好吗?

  “何事长向别时圆”,因为有一个宿命的东西你根本不了解,就是生命的无常现象,这个时候他带出了最直接的句子:“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有没有发现前面我们讲过的,宋代是直接碰到了生命的无常性,他们不避讳这个东西,可是也不因为它悲哀。对于生命里面的一个空的状态,一个无常的状态,苏轼是直接去写的,完全不做任何文学的修饰。我们今天也常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可是到结尾,他写出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还是有愿望,他不会因为无常而变得沮丧跟绝望,这个是跟五代词非常不同的,所以我们说,苏轼建立了北宋另外一种开阔、另外一种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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