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宋词 - 第八讲 李清照


李清照与苏轼

  我们下面的介绍希望从两派很不同的南宋词入手,一派是从李清照这边延续出来的比较抒情、委婉的风格,另一派是从苏轼这边发展出来,延续到辛弃疾的非常阳刚,与社会、政治和历史关系比较密切的风格。这两种风格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美学,而且它涉及的是男性和女性两个不同的角度。我不晓得对于这种美学的比较,大家会不会感兴趣。我们从男性和女性的角度来形容美学,也许在美学的专业上你会觉得不太说得通,那么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种美学上的比较。

  在整个人类的社会结构里面,男性被塑造成为一种状态,女性被塑造成为另一种状态。本来在各自的天性上,他们也许是有区别的,可这种区别又是文化的习惯,一旦这个习惯沿袭久了以后,大家就习以为常,觉得天生如此。我想从给孩子命名里面,就会看到很清楚,比如男孩子常常叫“雄”,还有很多国家和社会的责任都会寄托在男孩子身上。我记得小时候,同一个年龄的同学里面,就有好多人叫“胜利”的,因为刚好抗日战争胜利。可是女孩子很少叫“胜利”,因为感觉国家的责任是寄托在男性身上的,而女性的名字就是贤呀,淑呀,另外一类的文字。

  这种不同的社会角色定位,对于男性和女性的成长空间,以及对于各自生命价值的判定,不能不说是有影响的。所以,我们会发现在整个文化历史当中,女性的创造力事实上被剥夺得非常严重。至少我们看到在整部文学史、绘画史当中,女性长期缺席。在讲中国美术史的时候,我们曾经特别把管仲姬列举出来,对这位唯一可以放在男性绘画世界里来讨论的女性画家,我们会觉得她运气很好,嫁给了赵孟頫——在诗文、绘画上都才能非常高的画家;同时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赵孟頫也看中妻子的才华。这一点我以为很重要,因为在古代,在一个封建社会当中,我们会看到男性受限于男女不同的社会定位,他不一定看中女性本身的才华。比如说我们常常提到苏轼,他算是一个非常豁达的人了,也很爱他的妻子,比如他写《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可以看出对妻子有多爱。可是我们也知道他写《赤壁赋》的故事,当时他看到月亮很好,要去游赤壁,他并没有带太太去,而是回家跟太太要了鱼,要了酒以后,找朋友去游赤壁了。

  现代人对这件事发表议论,认为这是非常典型的中国传统男性文化,因为苏轼有自己的文化生活,在这个文化生活当中,他并没有把妻子算进去。而且在这种文化生活当中出现的女性,往往不是妻子,而是另外一类角色,就是歌妓。中国历史上的女性文化,有一部分创造力就表现在类似歌妓这样的比较另类的职业上。比如说唐朝的薛涛,就是一个歌妓,她来往于文人、诗人当中,她可以画画、作诗、写词。我们曾听到的像苏小小之类的女性,都是歌妓。在当时的文化环境里,如果不是因为有歌妓这个另类的形态,作为一个正统文化当中的女性,她的创作会受到很大的压抑。


才华来自父亲和丈夫的鼓励

  李清照出身于世家,她的父亲李格非是一代大学者,但是在我们前面提到的正统文化环境中,一个女性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要表现才华的机会,其实反而更难。李清照可以说是非常幸运,她的父亲不但自己学问好,同时能够超越当时男女的这种界限,使女儿受到最好的教育。李清照更为幸运的是,她嫁给了赵明诚,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是当时朝廷的大官,家里的收藏非常丰富,而且在丈夫的家中她得到了像在自己家中同样的鼓励,使得她的文学成长空间非常之大。所以我们由此看出,个人是活在社会里面的,个人要对抗一个社会的习俗,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这些习俗不是法律,不是道德,而是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是最容易扼杀掉一个人的才华的。

  要了解李清照婚后生活对她文学发展上的影响,有一篇文章不能不提,那就是她所写的《金石录后序》。我们今天不讲解它,我只是希望大家知道,它是了解李清照与赵明诚生活的一篇最重要的文字。我从来不把它当成是收藏学、考古学上的文章来看,我觉得里面是在谈一个生命跟另外一个生命在共同的爱好里,共同完成的一个梦想。当然,这个梦想最后因为战争慢慢破碎了。所以文章里面有一种对文化的哀伤,一种对文物散失的心痛,然后因为这样的心痛,她会更加痛惜她的知已。

  我觉得夫妻有这样的情感其实是很困难的,因为在传统的封建系统当中,夫妻关系定位后,其他的部分就不见了。就像我们刚才讲的,我们会质询苏轼说,为什么你去赤壁的时候,跟她要了鱼、要了酒,可就不带她去。因为他很自动就把文化的角色从妻子的身上过滤掉了,这样才会使我们珍视李清照跟赵明诚的夫妻关系,她与他建立了一个属于知已的关系。

  我们今天也面临这样的问题,就是说,夫妻是一个伦理的结构,可这个结构并不说明一定是一种真情的结构。必须把对方当做朋友,当做知已,夫妻关系的稳固性和持久性才会发展出来。

  《金石录后序》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应该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特别是她描写到刚刚嫁过去时,赵明诚并没有钱。虽然她的娘家、婆家都是在朝为官的,可大概都不是贪官污吏,他们家世很清高,可是也都没有什么钱。文章里面特别提到,赵明诚在做太学生的时候,把衣服当掉去买书,好像穷得不得了。可是我觉得只有在共同的理想当中,这种知已的关系,才让她回想到当年她嫁过去的时候,丈夫会为了买一部书而把衣服当掉,两个人回家后读书的快乐。后来他们慢慢比较有钱了,因为赵明诚后来做了几任的太守,薪水也比较高,所以可以收藏更多的书。

  他们两个常常会在喝酒或喝茶的时候比赛,某一件事情是在哪一卷书的第几卷、第几册、第几页,猜对了才能够喝茶、喝酒。这变成他们夫妻之间最快乐的一个游戏。你可以想想看,一对夫妻在家里面,会用这个东西作为一种休闲的生活。李清照非常聪明,而且记忆极好,在这种游戏中猜到答案的大都是她,而不是赵明诚,那赵明诚也没有恼怒,就在这个强调夫权的男性文化当中,也没有觉得这个太太这么聪明,而自己老猜不对;反而很欣赏地说,我怎么娶到了一个这么聪明的太太。历史上对于女性的定位是“无才便是德”,女性的才能因此会被压抑,因为你的存在是为了要去衬托另外一个人的,所以你怎么可以表现你的才华呢。可是赵明诚常常把李清照的词拿出去,给他的那些男性朋友们看,如果得到了夸奖,他就很高兴、很得意,回来告诉李清照。

  在传统的文化里,女性绝对不是没有才华,而是她在自己的生存状态当中,要很小心,不要随便透露她的才华,因为那样做会使男性受伤。所以我一直觉得对于李清照或者管仲姬这样的女性,其实要放在一个大文化里面来看,才会看到她们的有趣。


即使写出抗金救亡诗也会很假

  李清照后来的遭遇,是由于北宋跨到南宋,国破家亡,她带着几车的文物逃离。赵明诚临死的时候曾跟她讲,你必须“身与物俱亡”,话语里面有一种哀伤。他们觉得在战乱当中,文化使命在自己的身上。赵明诚的遗嘱讲,什么东西先丢,什么东西后丢,什么到最后也不能丢,就是“人与物俱亡”。当然李清照也没有那么呆了,她到最后并没有“人与物俱亡”。她在这篇文章里面说,失去七八,失去五六,失去四三。读下来非常悲惨,你会觉得她丢的不是文物,而是她跟一个知已共同建立的梦想,在一步一步地破碎,一直到最后全部消失。李清照最后在心境上的荒凉、空无,已经不仅是亡国了。我们从李清照的个人遭遇可以看出,当战争来临的时候,个人小小的一点意愿,都不能够保存。李清照并不像我们前面讲北宋的范仲淹、王安石、苏轼,他们有伟大的政治理想,她只有一个属于跟她的知已共同建立小小美好世界的理想,当这个理想都不能完成的时候,她的哀伤是非常深沉的。

  也有很多人提到说,为什么李清照在亡国的时候,没有写出那种爱国诗、抗金诗啊。我觉得这有点强人所难,因为她如果写那个东西也会显得很假,从传统的角色定位来讲,从来没有把这个责任放在女性身上,所以她当然可能痛恨胡虏,她的诗里也有这种部分,可是你会感觉到她的一种无依靠的、无能为力的感觉。

  大家如果读《金石录后序》会发现,李清照在丈夫死了以后,依靠的是她弟弟,还有她的妹婿,所以她其实一直依靠男性,因为她不可能自存。不是有一个强盗把她家挖了一个大洞,偷掉了一大堆东西吗?她明明知道那个强盗就是邻居,可她还是贴出了悬赏,说她愿意用钱再买回来。第二天,东西也就回来了,她觉得这些书籍、古本、珍本,钱都买不到,她也明明知道谁是偷盗,可她不敢去声张。在《金石录后序》里,能感受到她在文化散失时候的一种无奈,这种感觉好像比国破家亡还要悲痛,它是那个文化跟她自己所经营起来的美的世界的瓦解。


李清照的女性立场

  当我们谈李清照的时候,恐怕一直要抓住一个东西,就是女性观点。因为在数千年的文化当中,其实没有多少女性观点。我的意思是说,即使在今天的某些时候,都不一定有女性观点,什么叫做女性观点?其实这是一个非常难讨论的问题,甚至有时候会被责骂,说你为什么觉得女性一定要是这样子?比如说在一个社会里面,要强调两性平权的时候,女性被重视,往往就会认为她的服装、她的讲话、她的姿态、她的做事态度,都应该男性化,大家认为这才是两性平权。可是你看李清照的词,她没有忌讳女性的特征,女性的柔软、女性的委婉、女性的某种特殊的情思,她都在很直接地表现。

  这就是我想要强调的女性观点,因为如果从美学的角度来看,从族群来看,女性也是一个族群,不同的族群要有不同的声音,这才构成美学上的一种宽度。我们假设一个女性写的词很好,可是如果和苏轼放在一起比较,意义并不见得很大,因为本来就有苏轼这样的男性诗人,可是我们缺乏的是女性的这个特别的部分。

  我记得在讲美术史的时候,我们讲到了管仲姬,我特别看中她,她可以在十三世纪的元朝,写出“你侬我侬”这样类似今天流行的歌词,非常的女性化。她表达的不是什么伟大的志愿:“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这里面思考的逻辑方式都非常女性化,而这一点才是我们今天还重视她的原因。她就是从很个人的女性情思去写。

  如果你责备她说,你看岳飞死了,文天祥也死了,你的丈夫赵孟頫还在元朝做官,管仲姬还写“你侬我侬”,那就没有文学可谈了。其实文学不是那么单一的,文学里面有很多个人,每个人在某一个特殊环境里面会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李清照在晚年写过的一首词里面提到,她觉得自己无法像花木兰那样上疆场,有一点无奈,可说的是实话。

  数千年间,中国文化中很少有女性观点,男性文化对女性观点其实是非常恐惧,或者害怕的,像赵明诚、赵孟頫这样的男性毕竟很少。李清照其实在历史上是蛮受批评的,有一部分批评说,国家都亡了,她还不写表现国破家亡的词,不写“气吞万里如虎”那种慷慨激昂的句子。


为什么女性作家难于出现

  关于李清照的遭遇,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拿出来说一说,就是后来被捏造出来的她改嫁张汝州的故事,对此胡适和一些学者做过考证。胡适他们这些人是了不起的,在五四运动的时候,他们非常反感这件事情。胡适首先提出来的观点是,改嫁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可以?如果丈夫已经死掉,她为什么不可以改嫁?胡适考证到最后发现,李清照根本没有改嫁。这里面很好玩的地方是说,男性的文化里面,其实非常不喜欢李清照,所以就硬要给她造一个改嫁的故事出来。对于李清照改嫁的争议,大概是五四运动到三十年代文学史最大的公案。现在大家都已经了解到李清照并没有改嫁,可是所有学者强调的是,她真的改嫁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干吗要去捏造一个改嫁的故事来。好像说她的词写得不好都没什么关系,最后说她改嫁,这个人就完了。这里面当然反映的是一种男性的道德观。

  我一直觉得在历史上一些革命性的人物,他们遭受到的非议是惊人的。我们刚才说赵明诚拿着妻子的词到外面去,吃饭的时候唱给大家听,然后说这是我太太写的,当然有人会赞美,可是也有不少人觉得不伦不类,怎么把一个闺中的东西拿出来了。大家读《红楼梦》的时候也注意到,林黛玉喜欢写诗,贾宝玉拿出去给人家看,后来就被薛宝钗骂了一顿,说闺中的东西是不可以流出去的。因为在古代,女性的文化是非常私密的,它不能在男性的公开场合被流传。李清照文学成就的关键是由于赵明诚没有这种保守的观点,或者李赵两家其实都鼓励了她的才华。可是这些并不说明她没有遭遇到社会的非议。在文学史上,我们看到李清照受到了很多的争议,包括觉得她有一些不检点,女性应该守的本分没有守;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她有点“野”。

  李清照的经历让我们了解到在漫长的文学传统里,一个女性创作者的重要性,她会比男性的创作者更难出现。今天我们很难比较说李清照的词是不是比苏轼好,或者比辛弃疾好,我觉得没有必要做这个比较,因为他们的背景根本不同。我提出来的重点是说,文学史上不能不谈李清照,因为没有第二个了,没有第二个代表女性这个族群的声音。她绝对不会写辛弃疾的“气吞万里如虎”,因为她感觉不到那个部分,她必须是从女性的角度出发。

  在下面的阅读过程里,大家会感觉到她的女性气质是特别明显的,她几乎也从来不伪装。在文学史上很好玩,有一部分是男性伪装成女性去写女性观点,比如说张籍的《节妇吟》或者李白的《长相思》,都是转换自己,假借自己是一个女性,去感觉女性的哀伤。可是我们比较少有机会看到一个真正的女性去感觉自己的生命。当然李清照在北宋的作品跟她在南宋的时候很不一样,经历过一个大的变乱之后,她心境上的差别很大。


李清照有点儿“野”

  我刚才用了一个字形容她,叫做“野”。其实她是有一点俏皮,她用字很俏皮,比如“绿肥红瘦”。讲春天过完了,花都凋零了,“红”是一种颜色,可是她用“瘦”来形容红;然后绿色越来越多了,她用“肥”来形容“绿”。其实肥跟瘦是很难入诗的,瘦还好一点,肥更难入诗。李清照的“野”或她的俏皮其实是好的,就是她比较大胆,所以她常常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之类,用这种有点感觉像俚语的文字。我觉得大概由于女性不是在正统文化里,她反而会比较自由。所以我们会特别提到说当有一种文化成为道统以后,大家所受到的拘束也就比较大。那么女性如果出现的话,她反而可以跳开这个道统给她的某些限制。

  大家阅读的时候可以感觉一下,比如像《点绛唇》,她自己特别注明“闺思”,就是在闺房里一个女子沉思的感觉。所以绝对不能拿她的作品和《金陵怀古》那种大的题材来看待,她就是很个人的,她也强调她的个人性。《点绛唇》本身就是一个比较女性的词牌,女孩子在家里面用胭脂来点自己的嘴唇,然后化妆,这样的歌曲绝对跟《满江红》不一样,它不是悲壮性的,它是比较委婉、抒情的歌,大概适合邓丽君的声音去唱的那种比较轻巧的歌。所以她常常用到的词牌,多是《点绛唇》、《一剪梅》,很少去写《念奴娇》或者《水调歌头》、《满江红》这一类的词。这里面跟她的音乐性选择也有关系,就是她已经定位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是一个可能中弱音的状况,她不去发悲壮的声音。

  我们看一下《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点绛唇》)

  我们提到李清照批评过秦观,可是我觉得李清照的词当中也有蛮多秦观的东西。秦观的词当中有很多无来由的幽怨,所谓的无赖,所谓淡淡的哀愁的东西,李清照的作品里面也有,只是女性化更明显。像“柔肠”这一类的字眼,其实在唐诗里面也常常用到,可都是男性在写,但是当一个女性去写柔肠的时候,她用“一寸”,然后用“愁千缕”去做关联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她把很多细腻的东西一层一层地牵出来,可以看出一个女性在使用文字时的某些特征。也许我们今天都很难去分析,女性在使用文字上跟男性究竟有什么不同,在长期教育的习惯当中,或者她自己生活的空间里,她会带出什么样的一个美学系统来。

  “惜春春去”,它不见得一定是女性文化,在苏东坡的《寒食帖》里面就有“惜春”,可是惜春后面再加“春去”的时候,它的委婉性会增高,它的哀怨性会增强。所以她常常是在调性上面,把女性的东西放进去。像“几点催花雨”,她会追悼春天快要过完的时候,那个雨使得花更快飘零,更快凋零,这些可能都是由于女性的敏感或者敏锐才会看到的。


缺少女性色彩的男性文化会变得非常粗鲁

  女性文化和男性文化某一种程度的平衡,其实对文化是有好处的,严格讲起来,我们说整个宋代是一个比较倾向于女性的文化。男性的东西有他的阳刚,我们都看到男性阳刚文化的好处;但不要忘记,在没有女性文化的时候,男性文化是非常粗鲁的,因为它找不到委婉的东西,没有办法转换,所以当女性文化在整个文化当中慢慢出来的时候,它会使男性文化去检查自己。

  过去我们很奇怪,为什么很多唐代诗人假借女性身份去创作。比如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李白,会写“长相思,摧心肝”,也就是说,好的创作者身上的男性部分跟女性部分其实是平衡的。我的意思是说任何一个创作者,如果以性别来分的时候,只具有某一部分他会不完全;因为阳刚会变成粗鲁,太过女性的委婉又会变成阴柔,会变成低靡。而在平衡的时候,它会有一个拉力过来。从这个观点出发,我希望大家可以认识到,李清照绝对是宋代女性当中比较男性化的。她出去跟人家谈话,她跟丈夫的交往,你会觉得她很男性化,是很豪迈的一个女人。可是她在写词的时候,你会发现她毕竟是一个女性,她女性的本性非常直接。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其实特别接近秦观的东西。“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尤其是“望断归来路”,完全像秦观的句子。苏轼曾经骂秦观说,你怎么学柳永作词?这件事也可看出秦观和柳永都有比较女性的部分。像他们的诗词中表现的每一次跟歌妓告别都会哭,这在男性文化里是不对的,作为男性你怎么能表现得这么牵挂跟缠绵呢?这说明当女性文化没有自己声音的时候,一些男性反而去弥补了这个空间,从柳永到秦观,他们把这个抒情的、委婉的,我们叫做“婉约派”的东西带了出来,到李清照的时候当然就名正言顺了,这种女性的婉约情感更直接地被表现了出来。

  我们再来看《一剪梅》,这里面的女性气质更明显。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蕈秋”,用竹子编的席子叫做“簟”。席子睡久了,那个竹皮会发亮,像玉一样,里面有一种莹润的色泽,所以过去常常用玉簟去形容这个席子。大概到秋凉了,有一点夏末转秋初,看到藕已经要结成了;藕结成的话,也就是荷花要残了,荷花的红色要残了。“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我想大家一定会感觉到“轻解罗裳”是非常女性化的字,男性诗人也有写过轻解罗裳的,可是你总觉得怪怪的。而女性对自己衣服的某一种感觉,就很直接。

  我觉得女性文化比较感性,而父性文化、男性文化,是比较理性的,因为男性文化要在社会性里面建立起一个合理的逻辑,保留给母性文化跟女性文化的其实是比较感性、比较直观的世界,用西方的语言来说就是它比较感官。所以讲衣服、讲皮肤、讲很多身体上的感觉,常常是女性擅长的领域。相反对于男性来说,他常常在教育里面会被训练到不能够流露他的感觉,尤其在古代,比如做官或者贵族的文化当中,他最后变成了一个属于社会性里面的角色,不太敢流露私情。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云中谁寄锦书来?”因为这首诗是在讲离别的情感,所以提到书信。她的形容就是“雁字回时”,因为古代都以大雁的北飞或南飞作为书信传递的象征,“雁字回”这是非常早就被用过的,大概《诗经》里面就有这一类的“雁字回时”。大家记不记得我们讲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面有“鸿雁长飞光不度”,也是讲鸿雁作为书信的代表。“雁字”有更特殊的意义,是因为大雁在飞的时候,会排成一个人字。在台湾我们不容易感觉到,可在淮河以北和以南,刚好是雁往北飞或往南飞,大家抬头就会看到天空中大雁排成的人字,所以讲“雁字”的时候是在讲人。在这首词里,因为告别,怀念一个人,她会觉得这个人无所不在,好像连自然世界都隐喻出这个人的存在。“雁字回时”,好像有点象征人回来的意思。

  “月满西楼”,一个女孩子住在楼上,盼望着月满,月满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团圆的意思。她在孤独和徘徊中,盼望着月亮会圆,盼望着“雁字回时”,冀望着月亮圆时人会回来。

  大家知道这种表现方式在我们现在的通俗文化里经常被用到,秦观和李清照的东西大概对琼瑶发生了很大的影响,琼瑶的很多东西都出自这些地方。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感觉“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非常女性,所谓的“女性”就是她含蓄,很多东西不直接讲,她用很象征的方法。很多的愿望,很多的期待,用这样的方式去写出来。所以如果拿李清照同苏轼来比较,苏轼最大的特征是所有东西都直接讲,他是不太隐晦的。可是女性文化里面其实有很多遮掩的部分,所以两个人的个性根本就不相同。苏轼的身上很少有女性细微的东西,白居易的身上就有。白居易写《琵琶行》,写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其实里面有很多心事慢慢透露的感觉。苏轼有一点急,你会觉得他要讲话就赶快直接讲出来,生怕你不知道,所以这是两种很不同的创作方法,一种是平铺直叙、快人快语,另一种是非常隐藏、非常含蓄的感觉。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对应着下面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或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首词很有趣的是把一个东西分成两部分了,而这两部分里面有一种模棱两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有一种放不下的感觉。当然从苏轼的美学来说,你干吗这么麻烦,你放下就好了,能提起来也能放下。可是提不起、放不下是可以变成一种新的美学的,秦观就是提不起放不下,所以才有了“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李清照也是提不起放不下,这个其实就是女性文化。我们常常形容女性的情感叫做缠绵,“缠”跟“绵”都是没有办法一刀剪断的,它就是牵连不断的,所以其实在女性的文化里面,这个部分刚好是它的特质。所以她的“花自飘零水自流”的象征比喻,在男性文化里常常用,李后主的词里就常常用到。看到落花掉在水中,花在飘零水在流,好像是各不相干,其实是有关系的。落花跟流水一直被诗人拿来做象征,可是在这里李清照希望用它来解释“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她的意思是说彼此思念的东西是一样的,可是只能各自在两地发愁,这是讲她自己,也讲赵明诚。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种情感你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样去把它排解掉都排解不掉。原来在发愁时眉头锁在一起,可是眉头刚刚舒展,心头上的愁又来了。大家会不会感觉这里面可以看到李清照的才华,李清照用字非常的白话,所以今天我们在解读李清照东西的时候,不会像周邦彦那么难。我们提到过周邦彦太讲究音律,所以他的词语有一点脱离生活。可是李清照最大的好处是她的词来自生活,我觉得这是她最成功的地方,尤其是对于女性的文化生活,她很直接地把它们描述了出来。

  我希望大家了解到在那个时代当中,一个女性要写自己的私密情感不是容易的事。男人可以,男人假借一个歌妓去写一种思念,比如柳永就常常做这种事,那没有关系;而女性自己讲就有一点违反妇德,可李清照是用这个方法在写的,大家会不会感觉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们看到过去所有女性对男性的思念都是男性假借女性去写,没有女性自己直接写出来的,所以李清照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其实是文化史上女性情感文化的第一次表白,是这么直接的表白。所以要评价李清照,要先把她的身份确定了,这是一个女性创作者,你就会感到她的作品意义的不同。


懒懒的情绪是南宋词的重要特征

  我们来看《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什么叫做“永昼”?是说没有晚上,今天有一种永昼是讲北欧,因为北欧地处在比较偏的地方,半年永昼,半年永夜。当然,李清照讲的“永昼”不是这个“永昼”,而是说一个漫长的白日,好像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所以你感觉到岁月这么悠长。这是讲闲愁,讲慵懒,讲一种永昼的感觉、无赖的感觉,都是可以跟秦观的东西对读的。“薄雾浓云愁永昼”,那她愁什么?只是觉得白天好像过不完,因为没有事件发生,所以里面是一种淡淡的哀愁。

  “瑞脑销金兽”,这个又是讲沉香了,我们前面讲周邦彦的词《苏幕遮》里有“燎沉香”。就是用一个铜器做的动物形象,有时是麒麟,有时是拼合性的动物形象做成的香炉,然后里面放沉香。“瑞脑”是讲里面装的东西,“香兽”是外面的香炉。所以又回到了家庭生活里非常小的一些事件,好像没事就去撩拨一下香炉,去玩一下身边的一些小事物。

  “佳节又重阳”,其实有一点呼应着永昼,就是九月的重阳节来临了,不知不觉又到了秋天了,时间就这样在过去。“玉枕纱厨”,自己睡觉用的玉石的枕头,防蚊虫的这些纱帐,用这些表明其实是睡在床上。大概从秦观以后,诗人都是躺下来写诗了,都不太出去活动,都会有一点懒懒的情绪。我觉得这种懒懒的情绪其实是南宋词一个最重要的部分。你可以看出,身体是有时代性的。你会觉得唐朝人的身体都是坐在马上跑,到北宋的时候还跑了一段时间,然后慢慢就不跑了,然后身体开始懒下来的时候,他去追求静,然后转成内心世界的一个追求,然后他开始越来越有一点生病的感觉,或者身体没有力气的感觉。“半夜凉初透”,因为到了重阳,是秋天了,所以到夜半的时候有一点凉。

  “东篱把酒黄昏后”,夕阳之下,在自己的院子里面喝酒。当然,“东篱”是陶渊明诗的象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里面有与菊花的关系。“有暗香盈袖”,暗香盈袖直接影射到东篱的菊花,因为提到东篱通常都在暗示菊花,所以这里面是一个典故的转用。李清照批评秦观用典故太少,常常是指这个。但我觉得典故不见得一定要用到这么繁复,在这里要解释一下,“暗香盈袖”是讲菊花香,她虽然没有直接讲,可前面有东篱。好像自己在篱笆旁边喝酒,袖子被菊花染得都是香味。

  我们可以看出这些文字是非常女性化的,非常纤细,她会注意到嗅觉上的一些感觉,而且是用“暗”这个字,“暗香”、“盈”都有一点收敛和含蓄,而不是外放的感觉。女性文化常常会让你感觉到某一种美的表现,可是这个美的表现,又是有一点遮掩的,所以我们称之为“婉约”。婉约本身常常就是指女性的情感,因为它是绕的,它是曲线的,而不是直接表现出来的。

  “莫道不销魂”,这样的一个情境几乎人人都会动情的,它会打动你的心魂深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西风代表秋风,从西边吹来的风,代表秋天的来临,帘子被吹起来了。“人比黄花瘦”,形容自己比菊花还要瘦,她很喜欢用“肥”、“瘦”这一类的字,好像都是形容肢体上的部分,我觉得这个也是李清照的特质,就是她感官的东西非常直接,她对身体的描绘,等一下大家会看得更明显。


《凤凰台上忆吹箫》

  我们再看《凤凰台上忆吹箫》,这是李清照被传诵比较多的一首词,也是在讲告别,告别是她生命里的重要主题。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猊”是一种动物,是幻想出来的,有点像我们今天讲的镇墓兽里面那个动物的形式,有点像一个有翅膀的飞狮。可是各位知道中国古代是没有狮子的,狮子当时都是波斯进贡的,所以民间常常会幻想出狮子。狮子形状的一个香炉,是铜的,所以用金这个字。可是大概有一点懒得起来,所以连香炉里的“香”都冷了,没有用火再去把这个香烧起来,所以“香冷金猊”。我们看到“香”跟“冷”这两个字,非常感官地把它们放在一起,一个嗅觉上的字和一个触觉上的字。“被翻红浪”,睡在床上盖着那个锦绣的被子,翻来覆去好像也睡不着,有一点慵懒的这种感觉。这些文字绝对非常的女性,如果男性写“被翻红浪”会蛮怪的,但是一个女性写自己在闺房里面盖着一床红丝绣的被子,然后睡不着觉的一些形态,你会觉得比较自然。所以我一直觉得,大家可以从女性的角度去了解李清照,了解她在文字使用上的特质。

  “起来慵自梳头”,好像可以起来,也可以不起来,其实是有一点懒的感觉。既然起来了,还要用“慵”这个字,这个字也觉得懒洋洋的。因为没有什么事可做,就“慵自梳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梳起自己的头发。

  “任宝奁尘满”,“奁”是女孩子放化妆品的箱子,所以我们现在讲妆奁是说一个女孩子嫁到夫家要带去的嫁妆。我们在过去讲中国美术史的时候,曾经看到汉唐的女孩子都有这种装化妆品的奁盒,它们有时候是青铜的,也有漆器做的。所谓的“宝奁”是镶得很漂亮的化妆盒。“任宝奁尘满”,明明知道上面灰尘已经堆得很厚了,可是没有心情去整理、擦拭它。这里面一步一步地在点出所谓的“女为悦已者容”,因为她爱的男子不在了,所以化妆干什么,所以梳头也没劲。这是非常明显的女性角度,她所爱的那个人,她所眷恋的那个人,让她觉得生命有意义的那个人不在身边,所以她不想梳头,也不想化妆。

  “日上帘钩”,太阳已经照到那么高了,但是不想起来,起来要干什么呢,又没有自己生活里的知己在身边。“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这些其实是李清照最好的部分,我觉得就是白话,非常明显的口语。我们曾经说过苏轼有一种口语,他是比较豪迈的口语;李清照也有一种口语,是一种民间小市民性的口语。


宋代开启了白话文学的先河

  在这里我们顺便也提一下,我觉得宋朝是中国白话文学非常重要的一个阶段,可能大家会有一点纳闷,为什么是宋朝,不是五四运动时胡适开始提倡的吗?我现在讲的白话,是所谓的平话小说,它是在宋朝出现的。什么叫做平话小说?就是它不是写来给人家阅读的小说,而是让说书的人念给大家听的,它是宋朝出现的。这种平话小说其实有很多的话本,我们看到这个时候中国文学里的阅读性跟听觉性开始慢慢分离,它最早的起点就在宋朝。

  还有一点,就是大家知道唐朝时佛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革命,就是禅宗。禅宗为了要让所有的人经由一个方法能够顿悟,所以常常用口语性的东西去讲。大家现在在台湾可以买得到的像《指月录》,还有《景德传灯录》,都是在讲禅宗的法师要教学生的时候,都不用太难的文字和词汇。大家知道禅宗六祖慧能。六祖慧能是一个不识字、在厨房里砍柴的师傅,所以他传法的时候,是用最简单的口语来传。我们读《景德传灯录》也好,《指月录》也好,你会发现里面都是白话,全部是在用生活的东西在点醒,强调不要在文字或者词汇上造作,认为越在形式、技巧上做作,越远离悟道,要从心里面直接去领悟。

  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宋代文学其实有几个线索,可以看到白话文学的确受到了很大的重视,所以当李清照用到“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你会觉得这是另一种口语化的表达。而这个口语跟刚才我们讲苏轼的那种口语是不太相同的,它比较接近市井小民的文学。比如“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非常口语,很像我们现在讲的心里面有什么事放不下。还有“一处相思,两处闲愁”,也是有一点口语化。以往从这个角度去讨论李清照的人不多,我很希望大家可以思考一下李清照的这个部分,她能够在文学史上有这么长久的影响力,可能跟这个白话的起点有关。因为我觉得她的东西已经有点我们读到的元曲的那种口语与白话的自然性的东西。


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休休!”有没有感觉完全像元曲的东西,好像自己跟自己说够了、够了那种感觉,就是怎么会这么缠绵不去,心情上老是放不开呢,这里其实有另外一种女性的直率。“这回去也”,更白话了,就是这一次你离开了。“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有多少个要告别的关口,其实都无法阻挡。看到这里我们会想到柳永,柳永的词里有很多这类句子。所以李清照很好玩,不喜欢苏轼,不喜欢秦观,提起柳永也很不屑,因为她觉得柳永有很多淫词,所谓淫词就是滥情之词,可是其实这些人对她都有影响,只是作为一个年轻时才华这么高的女性,她写的那个词论是非常大胆的。当然我们也很高兴有这么一个从女性角度出发对几个男词人、男诗人的批判。

  “念武陵人远”,“武陵人”也是在比喻,象征着寻找桃花源的人。在《桃花源记》里面寻找桃花源的那个武陵人,是一个渔夫,最后找到了桃花源。所以我相信我们说她批评秦观,说秦观的词少典故,都跟用“念武陵人”、“东篱”这一类的东西有关,就是李清照在用典故的时候,用得比较迂回。我看重她的文学成就,但是不看重这个部分,我觉得这个部分不见得是她最好的。

  “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注意“凝眸”,柳永用过,可是“凝眸”用得最好的是李清照,非常女性化,一个女性一直盯着一个东西看,叫做“凝眸”,就是发呆出神。因为那是那个男子船走的地方,她一直看一直看,留恋着他的身影,其实那个船已经走了,可是她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大家会觉得它非常白话,把一个女性缠绵的心情完全写出来了。就是你每天看着看着,每天都多出一点愁绪,因为在那个人没有回来之前,这个愁是没有办法停止的。

  我相信大家已经慢慢感觉到李清照这种很特殊的女性情感,刚才我讲到缠、绵,都是跟丝有关的,我们过去讲美术史也提到缠和绵都是绞丝旁。女性的文化跟编织、刺绣有很大的关系,她们在这个活动当中,感觉到一种线条性的婉转,所以男性文化里面比较少所谓的缠或者绵,因为它本来就是女性生活里的东西。一个线团怎么解都解不开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个情感的表达,等到有一天她觉得心里面乱得不得了的时候,她就会想到那个解不开的线团。我们可以看到文学创作不可能离开生活。

  所以辛弃疾写“醉里挑灯看剑”,你就不要要求李清照去写这样的东西,因为她很少会喝醉,也很难会在灯里看一把宝剑,那是男性的经验。男性在一起的时候,也许会说你看,我这个勃朗宁手枪怎么样?而女性在一起,是在谈情感,她是在刺绣的,在她的生活里,每天就是在编织、在刺绣。我小时候看到母亲跟邻居阿姨在一起,就是在打毛线,钩织,讲的都跟编织有关。所以我常常会提到,很多绞丝旁的字都跟女性有关,都跟女性心情上的描绘有关。也许从这个角度你会看到她的柔软度,她的含蓄性跟她的委婉。


咏芭蕉

  下面大家来看《添字采桑子·芭蕉》。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采桑子·芭蕉》)

  这是一首咏物诗,什么叫“咏物诗”,就是不以事件为主,也不是写情感,而是咏物,比如芭蕉是一个物,或者屏风是一个物。咏物是在北宋后期大量出现的,一般认为周邦彦是咏物诗的大家。咏物诗出现的意义在于,可能生活里没有巨大的事件或者情感发生了,所以我就拿一个东西来作为描述的对象。咏物可以作为作文题目和考试题目,比如大家今天都来写海棠花,这个就叫咏物,去歌咏一个物件、一个对象。苏东坡写《念奴娇》不是咏物,苏东坡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也不是咏物,因为背后有一个大的生命的情感,可是我们刚才已经提到在承平一百多年以后,这种大的事件跟情感比较少了,所以诗人会为了写诗而写诗,咏物诗也就常常以形式主义的方式出现了。我们说写一株芭蕉,你再怎么写大概也就是一株芭蕉,只是比较怎么写得新奇,怎么写得特殊而已,因此就会在形式上讲究雕琢。

  尽管历史上认为周邦彦是咏物诗的大家,可我觉得咏物诗写得最好的是李清照,像这首《芭蕉》,你会发现她不只在咏物,她把物与情联系起来写。我假设今天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写一篇作文,题目就叫《芭蕉》,你可以到外面的庭院去看芭蕉树,观察它,然后去写,很可能你会发现能够写出来的内容有限,你不知道怎么去扩大。可是李清照在写芭蕉的时候非常有趣,她会把芭蕉的形态跟它的生长状况,与人的心情联系起来。比如“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叶跟心是在讲芭蕉在长大的时候,它那个心是卷起来的,然后慢慢再把叶子舒放出来,这是一个自然界的现象,可是我们读到的“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它变成了我们的心境。就像有时候你感觉你的情感好像一个蓓蕾,锁在心里面出不来,有时候你忽然觉得你的情感张开来了。“舒卷有余情”,在想透露又不想透露之间,那个情感很委婉,这是李清照最迷人的部分,非常女性的感觉,就是在透露和不透露之间,在张开与不张开之间,在接受和拒绝之间的那种关系,她借了芭蕉把它说出来。所以如果能把咏物诗写好,大概还必须联系到人,否则的话我们说今天写麦克风,大概写来写去也就是形状、色彩、重量,也就是如此,如果能够扩大变成另外一个内容,具有象征性的时候,它的意义才会出来。

  “窗前谁种芭蕉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李清照的个性里面有一部分跟苏轼是很像的。我们一直在讲他们的不同,其实他们有一种相像,他们个性里面都有直率的成分,尤其是起句的部分。“十年生死两茫茫”是一个非常直接的开始,“窗前谁种芭蕉树”,她直接就把芭蕉树写出来了。从这一点我们看得出来大概李清照还是一个山东大妞,她其实不那么江南,她有一部分是蛮直接的。

  “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大家可以去看一下,所有的芭蕉树、橡胶树都是如此,它在没有长成叶子之前,它有一个阳光很容易透射进去的卷起来的很翠绿的部分,很柔软,好像慢慢要等待舒展开来,不是很细心不见得观察得到。等到那个叶子张开的时候,绿色很深的时候,叶子已经老掉了,最嫩的叶子是卷起来的,就是叶心的部分,它只要一张开,跟阳光发生更多的关系,它就老了,最嫩的部分是最怕受伤的。这里既是在讲芭蕉,也在讲情感,情感很怕受伤,很怕透露那个细微的部分,所以用“舒卷”,“舒”和“卷”是两个动词,是张开与不张开。这些大概都透露出李清照女性特质中最细腻的一面。

  “伤心枕上三更雨”,比较直接。半夜下起雨来,下雨可能就被惊醒。大部分诗人在下雨的时候都会被惊醒,不被惊醒的当然就不是诗人,因为他也不会写诗。曾经被雨惊醒的有李后主,有李商隐,李商隐写“曾醒惊眠闻雨过”;李后主是“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刚才还在做梦,怎么被雨声惊醒,发现自己已经被抓到了北方。这都是被雨声惊醒的诗。在这里我们看到李清照继续这样的一个传统,“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霖霪”也在讲雨下不完的感觉。“霖”和“霪”都有一点过头了、泛滥的意思。

  “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这里面白话的感觉非常强:好像觉得过去的日子过得很好,一直在一个比较幸福的处境当中,从来也没有被雨声惊醒,所以非常不习惯半夜听雨声。其实这是荒凉跟凄厉的一个感觉。“不惯起来听”与“这回去也”,你可以看到她大量用白话,等一下大家可以看到辛弃疾也是如此,辛弃疾越到晚年,白话的部分越多。所以我一直希望大家可以注意一点,就是南宋时已经有一个征兆出来:文学创作里面的白话部分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直接。


李清照的词用“由求韵”最多

  我们再看她的《武陵春》,这也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一个作品。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

  在用韵上大家可以看到李清照的“由求韵”用得非常多,所谓“由求韵”就是“ou”、“iu”这个韵。“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头”是ou韵的;“物是人非事事休”,“休”是iu韵的;“欲语泪先流”,“流”是iu韵的;“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的“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愁”,都是ou韵的。大家可以用这个韵来看李清照的作品,你会发现好多都是:“红藕香残玉簟秋”的“秋”,“独上兰舟”的“舟”,“月满西楼”的“楼”。其实我常常称“由求韵”为天生适合写诗的韵,因为你把楼、秋、酒、愁放在一起已经很像诗了,我自己写过一个大概一百行的诗,都是用由求韵,那一阵子是有一点发疯,把字典里面所有由求韵的字全部排出来,你会发现由求韵的字都很美,都很漂亮。因为它是一个比较委婉的韵,“江阳韵”和“中东韵”都很豪迈,“衣期韵”和“灰堆韵”又很低微。

  大家看《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的“昼”,“瑞脑销金兽”的“兽”,“半夜凉初透”的“透”,“东篱把酒黄昏后”的“后”,“有暗香盈袖”的“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瘦”,我们几乎看到她一直在用这个韵。

  我们用《凤凰台上忆吹箫》再检查一次。“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的“头”,“日上帘钩”的“钩”,“欲说还休”的“休”,“新来瘦”的“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的“秋”,这是她的名句了。这首词也把“由求韵”用到了极致。我们在这一次选出来的作品当中,大部分都是跟“由求韵”有关的,大家可以看一下李清照在使用音乐性的韵部里面,她的一个特色。

  “风住尘香花已尽”,是在讲春天过去了。春天过去,对李清照尤其是她的晚年来讲,是一个象征,她生命最幸福、最美好的那个时间过去了。“日晚倦梳头”,她用过很多梳头的意象,刚才是“慵自梳头”,她梳头的时候要不然就是慵,要不然就是倦,好像觉得这个打扮很无聊,很没有意义,因为人不在了,所以为谁去化妆呢?“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些东西都还在,可是人已经走了,一切事情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欲语泪先流”,这样一个生命的经验,即使要告诉别人,还没有讲,眼泪就已经流下来了,有股无法透露的心酸。“闻说双溪春尚好”,听说双溪这个地方春天还好,“也拟泛轻舟”,好像应该去解解闷,不要老是在家里发愁。可是到了岸边,“只恐双溪舴艋舟”,想想双溪这个船这么小,“载不动许多愁”,大概这一生的愁绪,船是载不起来的。它把女性的哀愁非常直接地表现出来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下面的《声声慢》,应该是大家最熟悉的。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

  光是开始的七个连句,我们大概可以说,男性真的写不出来。男性很少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其实它是心情一路堆叠的情感,所谓的堆叠是因为女性的感官非常的细腻。很多人提到李清照都会举到这个句子,这么长的叠句,过去几乎没有人敢用。欧阳修写“庭院深深深几许”,连用三个“深”已经被赞美得不得了了。李清照也曾经讲过“庭院深深深几许”用得非常好,可是她自己用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么长的叠句。

  我在这里也要讲一下,李清照是山东人,有一种北方人的直率,有一种山东快书的直率。各位如果有机会听听弹词,一个声音就绕好久,很多人拿着谱来看,好久过去才两个字,从这个字到下一个字声音就要绕好久。可是你听那个山东快书,大概只要几秒钟好几行都过去了,因为它就是快,它们是很不同的两种文化。李清照本身是北人而后南渡,跨在两个文化当中,使她吸收了江南文化,在江南文化里面转到委婉,转到一种慢,一种堆叠。一直到今天我们所说的北曲跟南曲,在个性上基本上就是不一样的,北方的秦腔、河南梆子节奏都是快的,都是在比那个直接性跟快速性。你听到的绍兴戏或者弹词都是软的,都是慢的,都是环绕的,它们是两个很不同的美学。所以当身为北人的李清照南渡以后,她既保留了北方文化的好处,同时又在吸收南方文化的好处。

  在苏州祭祀花神的庙当中,有一副长联,跟李清照的词句很像。上联是:“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下联是:“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全部是叠句。我当时看了一会儿说,到处都是好诗。所以诗不见得要到书里去读,它就在文化里,就在生活里。你看“寻寻觅觅”本来是李清照的句子,它已经变成江南民间拜花神的庙里的对联。大家如果有机会到杭州、到苏州,都会看到花神庙里有这个对联。它是讲花神的情感,是非常南方的情感,是一种寻找、一种徘徊、一种彷徨、一种缠绵、一种眷恋。至于“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是在讲国破家亡、丈夫去世之后,一个孤独的女性心情上茫然的感觉。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有一点要暖了,可是天气有时候又会冷,其实大概就是清明前后。我们在清明前后都会感觉到乍暖还寒,这个也是很感官的感觉,江南的清明、梅雨都有一点好像不清楚,那个季节也不清楚,不知道应该叫它叫春天,还是叫夏天,还是叫秋天。

  “最难将息”,要睡觉却很难睡得着,其实是因为心情沮丧。“三杯两盏淡酒”,既然很难睡得着,干脆喝一点酒,也许会睡得好一点,就倒两杯酒自己慢慢在喝。“怎敌他,晚来风急。”本来想睡了,喝一点酒可以好睡,可是忽然风又刮起来了。风一刮,所有的树都在呼叫,这个声音又那么凄厉,更睡不着觉了。注意“怎敌他”,完全是白话的感觉,很像元曲的句子。“雁过也,正伤心”,“雁过”,我们刚才讲她已经用过这个象征了,雁来雁过,雁来是人回来,雁来也是书信来;雁过是书信走了,也是人走了。“却是旧时相识”,这个“雁”以前来过,是曾经认识的,可是现在走了。这大概是李清照晚年最后的作品,所以你感觉她非常孤独,好像一切东西都已经走完了,生命里所有的繁华和幸福都已经过去的那个感伤。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那些落英堆得满满的,女性常常会认为花被摘是被一个男子摘,好像花开是为了一个觉得值得的对象,它的意义在这里。“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就是一个这么黑暗的感觉,一个人在屋里灯也没开,就在那边喝酒。这个情境,我觉得拿过来就是现代诗,和我们今天的新诗没有差别,所以李清照是了不起的,她几乎在晚年已经把文法跟现代的语言连接在一起。还有词的最后一句“怎一个愁字了得”,都绝对跟我们今天的现代诗有关了,也就是她把从前的文法破坏掉,把古典诗的文法转成了最口语化的文法形态。

  “梧桐更兼细雨”,这里又是李后主的典故,这个梧桐,来自“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注意“这次第”——这样的状况,这样的情景,又用了口语。“怎一个愁字了得”,“了得”这个词我们现在还在用,“怎一个”我们也在用。所以大家去分析这个语言,会发现李清照应该可以拿到二十世纪来好好谈论一下,她的现代感是非常非常强的。刚才我一再提到由于她不在正统文化当中,她背负的正统文化的词章的压力比较小,反而出现了另类的句子。像苏轼你就很少看到这个部分,可是下面你将会看到辛弃疾有一点,而这些又可以归并到南宋文化的基础上来看。


从书画、瓷器看宋代文人的生活空间

  大家从黄山谷(黄庭坚)的书法中可以看到宋代书法的潇洒跟自在,它离开了唐楷的规矩跟工整以后,完成了一种人的潇洒性。你看到宋代的瓷、诗、书法,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活泼,看到这种率性和随意。所以要说文化的白话文运动,恐怕真的从宋代开始,因为白话文运动是说一种解放,一种从规矩当中的解放,它能够有更多的韵味的东西可以发展出来。从南宋以后,我们看到整个文化的气质又有很多改变。

  宋代有自画像、肖像画的习惯,文人把它挂在家里面,就像我们今天自己的写真集一样挂在这个地方,当时文人的生活,其实是蛮有趣的。瓷器在宋代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在今天,全世界瓷的巅峰还是宋瓷。不只是中国,它当时的贸易到达世界各个地方,宋瓷的那种美影响了全世界。我记得跟很多人讲过,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四十万件的收藏品中,我最想偷的就只有一件汝窑。它的漂亮你是很难形容的,这次展出了,很多朋友在现场看到,后来打电话跟我说,真的是想偷。它很奇特,我们讲美术史讲过“雨过天青”,徽宗朝出现了这个瓷器,这是一只温酒的莲花碗,里面放热水然后用来烫酒的,它上面有一点点的裂纹,可是它跟我们讲的青瓷,青色釉是不一样的,宋徽宗认为不应该用青来形容它,因为它里面有淡淡的绿,淡淡的蓝,还有淡淡的紫和淡淡的粉红,这个是你拍照片怎么拍也拍不出来的,可是在现场你会很明显地发现,只要光线发生一点点的折射,釉料就反射出不同的光,可是那个光又是很收敛的,完全不外露、不炫耀的光。所以宋徽宗才会称它为“雨过天青”,好像下过雨了以后,天的那个颜色。

  大家知道现在全世界只有六十件到七十件的汝窑,有二十件在台北故宫,它大概是全世界拍卖市场里面价格最高的东西,可是在造型上非常素朴,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任何华丽夸张的部分。像水仙盆,它就是拿来养水仙的一个花盆而已,简单的一个椭圆形,底下一个座子,大概铺一点沙或石头,然后养水仙。可是我们可以看到宋代文化的惊人,是它这么甘于素朴。我们今天在做花器,很少人敢这么简单。可是花器不简单,其实花是无法被衬托出来的。

  这些是当时在皇宫,宋徽宗用的瓷器,它可以这么简单,很少看到一个帝王的文化这么朴素、这么淡雅的感觉。所以我想这里面有特别值得我们去了解的某种文化品质,希望大家通过这个部分来了解一下我们讲的北宋词、南宋词,它们跟整个文化背后的文物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定窑是产于今天的河北曲阳县,也就是过去的定州这个地方的,它是白瓷系统。定窑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它烧制的时候,比如是一个碗,它是盖着烧的,因为盖过来烧,所以烧完了以后这个碗的边缘就没有釉了,会有一点割手。所以它就会用黄金或者用铜来包这个边,叫做包口。定窑大都有包这个边,皇宫里面用的通常都是黄金,用黄金来包这个瓷碗的边。它里面会画花的图案,就是在土没有干的时候,用竹刀在上面刻花,然后釉料上去以后,它只有一点点浮雕性的感觉。定窑很漂亮,定窑的白常常分出不同的层次。

  我们一再讲到在宋代的文学里,感觉到它越来越追求细腻性,那个细腻性也就是说它会定出很多层次出来。过去很粗糙地说这叫白瓷,可是现在认为“白”是不够的,白还有很多不同的白。我想大家可以从中感觉到宋代美的精神,如果它不是一个瓷器,而是一个文学作品,它们中间的关系是什么?它们都是一种简练,一种淡雅,一种不夸张的情绪,都非常含蓄。

  有的定窑的釉已经有一点像玉了,那个光润性都出来了。这些就是文人当时生活里在用的,可是生活里的东西影响了整个一代的美学气质。美可以这么单纯,其实是非常难的,因为通常我们会觉得美都是刻意做出来的,可是它完全回到了最简单的状态。

  钧窑大概是宋瓷里面唯一色彩比较艳的,它在窑里烧了以后,生发出一点一点的紫斑出来,很像紫丁香的花,所以被称为丁香紫釉。

  还有刚才跟大家讲的哥窑,哥窑就是在追求这种裂纹的开片,最后它还可以上釉,烧完有裂纹以后,再上釉烧一次,所以让那个裂纹变成了一种美学。各位有没有发现后来在中国建筑物里面,比如做窗户就做出这种感觉。用很多很多分割的方法做出这种空间,其实是把破裂变成美学,把本来不好的东西变成好的东西。也就是说,你如果用一个比较宽容的心境去看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丑,没有所谓的破,也没有所谓的败笔的败。破、败、丑都可以变成美,这都是心念上怎么转的问题。

  我们看下面的建阳窑,黑色的釉料,是在福建做出来的。它在烧制的时候常常把一片枯叶放上去,就有一个釉料的痕迹出现。这是他们喝茶时用的。日本现在最贵的“曜变”“天目盏”,就是这种建阳窑里面烧的。我们可以感觉到宋代的文人,像李清照和赵明诚在一起喝茶,然后猜诗,书里面的哪一卷记录什么,就是拿这样的碗,而这样的碗里面当然是一种文化的气质,也使他们在文学创作上追求的东西,也可以是这么的朴素。

  还有用玉雕出来的“荷叶洗”,一片荷叶,一个梗,文人用来盛水洗笔的器物。所以我想这样大家就可以了解到我们读到的词,是在这些背景里面完成的,文人家里用来写字的小饰品,用来写字的毛笔、砚台、一切东西,它们其实都是一个文化上的水准,然后共同去把文学的东西完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