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宋词 - 第九讲 辛弃疾、姜夔


辛弃疾与姜夔——南宋时代的两面

  在最后的部分,我们把辛弃疾跟姜夔(姜白石)放在一起,作为对南宋词介绍的结束。其实这两家在整个风格上最不同。我们刚才提到在南宋的时候,基本上有一个主题就是国破家亡,面对国破家亡大家有一个正统的文化反应,就是文学艺术的创作都必须去反应,于是就会发展出辛弃疾这一类的作品,以国破家亡作为自己一生的重要主题,他们的快乐跟不快乐大概也都寄托在这件事上。可是另外一方面,我们也明显地看到,因为这样一个主题变成大家不能抗拒的时候,有一类艺术创作者反而躲到了另一个状态,而这样的状态在当时并不是很容易被接受的,甚至今天我们也还是会觉得,南宋时期抗金的文学才是正统的东西,像岳飞、文天祥等人的作品,才是正统的、受到尊重和提倡的东西。

  可是我想,也许我们应该有一个比较持平的看法,去看待姜夔这一类的文学家。不仅因为他在音乐上的创造为宋词提供了新的视野,而且还在于他在战争过后的作品中表现出了新的内容——毕竟人不是只为战争活着。我这一次挑选出来的作品,两方面的都有。大家可以看到辛弃疾,很明显他一直有一个北伐的意愿,一直到老,一直到死,都把它作为生命最高的、激昂的表现。可是姜夔在走过同样的都市,比如扬州的时候,他感觉到的东西可能是月光、荷花。当然现在很为难的是,你如果是在一个亡国的情绪里面,你应该看不到月光、看不到荷花。其实这是一个矛盾的问题,在文学或艺术的创作上,受到时局的影响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看待时局的方法会有所不同,有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

  把辛弃疾跟姜夔放在一起来看南宋,我的希望是能得到一个两面的看法,我觉得这样也是对我自己的平衡,因为我跟很多朋友也提到说,在大学时代我几乎没有办法喜欢姜白石,那个时候辛弃疾的句子常常会在我脑海里跑出来,那种“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你会觉得有一种豪迈、壮阔的感觉,总觉得好像姜白石有一点太纤弱。现在回想起来,也很可能跟我自己在读中学到大学的时间离当时的文化政策很近有关,不太敢去欣赏柔弱性的东西。那么今天到底应该用什么角度去看所谓南渡以后的文化,我相信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其实我现在的意思是说,我们自己本身也可能处在一个南渡文化影响我们的状态里面。南宋的南渡、东晋的南渡都称为南渡的文化,南渡文化在整个文化史里面有它很特殊的现象,当我们把南宋词的两个极端放在一起看的时候,我想不替大家做任何的判断,你可以喜欢辛弃疾,或喜欢姜白石,我们要注意的就是在文化史的阅读上我们不能偏废,两部分都要照顾到。


评价历史人物的窠臼

  先看辛弃疾。大家了解辛弃疾一生都与政治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他一直在做官,而且做得不错,他也可以说是南宋朝廷里面主战派的代表。这里又牵涉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说南宋有主战派与主和派,主战派当然很明显就是岳飞,主和派是秦桧。一直以来大家都认为主战派是忠臣,主和派是奸臣,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了。我们几乎不敢去探讨秦桧等主和派在南宋是不是也发生了影响力。我大概一九八一年第一次去杭州的时候,看到岳飞庙前面跪着的秦桧夫妇,每一个人过去还要吐他一口痰的。这里其实你会发现很有趣,文化已经很明显地把历史当中的人分成好人与坏人,而且大众是没有选择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没有思考的余地,你也不必思考,你接受就行了。

  所以如果今天有一个人说秦桧也有他的历史意义,你就完了,那个痰就对着你来了。我一直觉得历史教育里非常重要的是要提倡思考,所以我现在会特别谨慎,作为一个教育者,你大概只有一个责任,就是你要提供更多的东西让对方了解,使他的选择更多一点。对方的选择越少,其实你的武断性越高,即使你觉得我是为你好,我给你最好的。好的文化与历史教育应该是说,我不喜欢某些东西,可是我要让你知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这些年之所以有一些成长,大概就在于自己对过去的偏见重新做了思考。我希望我们在谈文化史的时候,能够跳开在我们身上发生非常大影响力的观念,当然这些观念你想拿都不见得拿得掉的,它的影响力是非常大的,你要去抗拒它并不是那么容易,它在文化史的评判上发生了很大的一个作用。

  刚才提过辛弃疾一直是朝廷里的主战派,所以他的文学一定也是在他的政治观点里面发展出来的,他所有的文学都处于一种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状况。事实上辛弃疾并没有成功,他并没有北伐中原,没有完成他的志愿。可是他在文学的世界当中不断以这个作为动力,发展出了非常动人的力量。所以文学其实很有趣,它大概是对现实世界中受伤的一种慰藉。我们假设,如果当时辛弃疾带领大军渡淮北上,把金兵杀得片甲不留,我想他的文学世界恐怕又是另外一个状态了。我们今天读辛弃疾文字里的悲壮是跟他的失败、挫败感有关的,因为他每一次北伐中原多为失败,当然这不是他个人的失败,而是南宋当时无法对抗北方强大的军事势力。所以我们再去看他的作品的时候,究竟应该是因为他做的事情而歌颂他的作品,还是应该反过来看,也就是哪个为本、哪个为末的问题。


姜夔关注的是改朝换代之外的东西

  再说姜夔,他作为一个没有做官的人,民间的一个文人,所以他可以觉得时局跟他比较无关,他更多关注的是普通的杭州人在皇帝还没有在杭州定都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种种荷花、养养鸡、养养鱼,可能姜夔看到了这些,他看到的是改朝换代之外,人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生活的东西。我在这里提出的意思是说,文学有一部分是跟时局有关的,像辛弃疾;也有无关或者关系不大的,像姜夔。这两个东西我们不去评判它的高下,因为这两个部分都会发展出文学里面影响力很大的力量。在后来的历史当中,辛弃疾是特别被推崇的,可是我们看到推崇的背后,有一部分的动机是文学,有一部分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辛弃疾是一个好的诗人,他在文字运用上,他在结构上,在整个情感的表达上,是一个非常好的诗人。可是我读到很多书在谈辛弃疾的时候,歌颂的不是他的文学,是他的政治。比如台湾有一段时间让所有的小孩子去读那个要北伐中原的诗,其实这个时候它的背后不见得完全从文学来着眼。再比如说一个个性很安静,追求退隐的年轻人,说你要是不接受辛弃疾,你就是不懂文学的好处,这个大概就不太对了,因为他可以自己选择喜欢哪一个诗家。

  我过去也跟很多朋友提过,回想我们这一代人的教科书时,你会发现辛弃疾占的分量是非常非常重的。我今天选的辛弃疾的词也很多,大概有一点怀念我在大学诗社里讲辛弃疾的那个感觉,那个时候他是我的最爱。现在回想起来很有趣,我当时没有那么喜欢苏轼,我比较喜欢辛弃疾。我刚才可能也跟大家提到,我觉得辛弃疾的词特别悲壮,它刚好其实是我在读大学的心情。“保钓运动”,以及其他外部局势的变化,让我读辛弃疾的时候感到热血沸腾,因为很像我们自己的处境,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压力使我恨不得用生命跟外界碰撞的感觉,连苏轼我都觉得没有那么感动我。所以我回想起来好奇怪,辛弃疾对我们那一代喜欢文艺的年轻人发生了这么大的影响,所以我选了很多他的作品,可是现在会觉得堆在一起的时候,那个力量好沉重。大家可以大概读一下,慢慢就可以了解到辛弃疾在美学上的一种特质。


“江南游子”

  我相信《水龙吟》是大家比较熟悉的。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

  我们看到这里是《登建康赏心亭》,这首诗也是他到金陵去写的一首诗。记不记得我们讲的周邦彦写过一首《金陵怀古》?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感受却是不一样的。周邦彦想到的是王谢子弟,想到这个地方的六朝遗迹,是一种怀旧、怀古的感觉。可是辛弃疾在这里想到的恐怕就是“把吴钩看了,阑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他看到的是手上的一把剑。当然他很清楚自己是作为一个江南游子在这里,“江南游子”就是他并没有定居在江南,他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到北边的,就是我们讲过的“行在”的观念。虽然他是比李清照晚了大概半世纪以上的人,已经算是南宋生的第二代了,可是他并没有把江南当成他自己的家乡和国家,所以他自称“江南游子”,意思是说有一天他要回北方的。这种文学背后的悲壮感,那种流浪的,没有国、没有家的气氛,其实弥漫在南宋文学里。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一开始就是肃杀的、辽阔的、有一点沉郁的这种感觉。“遥岑远目,献愁供恨”,“遥岑”形容山,“远目”形容水,眼前所有的山水都变成了提供仇恨的基础,因为国破家亡了。我们讲美术史的时候,讲到马远、夏圭,后人称马一角、夏半边,他们的画叫做“残山剩水”。连画山水画都不画完整的,就是画残山剩水,因为国破家亡了。所以政治对于文学、对美术发生了这么大的影响,让大家感觉到你画画也好,写诗也好,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国破家亡。本来看山看水应该是愉悦的,可是眼前的山和水,都变成了提供愁和恨的基础。

  “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注意“落日”、“断鸿”,都是悲壮的感觉,是夕阳的那种血红的色彩,断鸿的意思是说鸿雁都是组成一队在飞的,有一只脱队的孤单的鸿雁,叫“断鸿”,因为落单了,它会叫出凄厉的叫声。我们在读辛弃疾词的时候,会感觉到里面很大的凄厉和悲壮。我在前面也形容过,读李白的“壮”不会这么“悲”,他是雄壮,可是到了南宋的时候,要去发这种大声音的时候,其实很惨,因为是感觉到孤单,感觉到凄凉,感觉到无能为力,就会变成落日、断鸿这种感觉。

  当然他又要回到他自身来讲:“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三国的时候吴国的剑是最有名的,所以他手上拿了一把吴钩宝剑。“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他一直在看剑,一直在拍栏杆,可是没有人可以了解。这里面当然很悲哀,大概当时主和派力量很大,他想要北伐中原,想要去打仗的心意,没有人了解,爬上南京城头的心情没有人可以了解。我们一直感觉到辛弃疾的词里那种不被了解的凄凉、凄厉的感觉。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这里面用了一个典故,西晋的文学家张季鹰曾经做官,因为他家乡的鲈鱼做得非常好,所以一到秋风起的时候,他就很想回家,想辞官不做,好像有一点退隐的思想。这是过去文人歌颂的一个典型,大家觉得他很清高。可是各位看到辛弃疾把这个典故反过来讲——“休说”,就是不要告诉我张季鹰的故事,我不要做这样的人。因为他觉得身负国家使命,这个时候你还想到鲈鱼羹,还要退隐,退隐下去干什么呢,“求田问舍”,去买房子买地。“怕应羞见,刘郎才气。”辛弃疾是说真正有志向的人,真正有开国气度的人,不会求田问舍。其实南宋只是每天拜托说北方不要打过来就不错了,从来没有想要回去,所以当然辛弃疾的悲壮越来越强烈,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荒谬者,他所相信的那个高宗初到南边来的政策,变成一个荒谬的感觉。所以我想大家可以用这个方法来解释“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感觉到年岁老大,时间过去。“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里面把一个孤独英雄的悲剧情感做了非常深的传达。《水龙吟》是大家最熟悉的辛弃疾的词,它把这种以家破国亡为背景主调的文学形式做了最好的传达。

  下面一首《菩萨蛮》也是大家最熟悉的,是辛弃疾逃难过来的时候,在江西造口壁上题的一个题壁诗。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菩萨蛮》)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郁孤台下的水当中有多少逃难的人的眼泪在里面。我们知道在北宋亡国的时候,大批的人逃难都经过郁孤台,很多家破人亡都在郁孤台边。这种悲惨的事情,在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里其实也写到过。“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这里全部是故国之思,讲的是长安,其实是汴梁,就是北方的京城已经失守了,这么多的山阻挡着,看不见故国的首都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有一种无奈,这个河流毕竟是往东走,也就是他们继续逃难,逃到江南,建都在杭州。“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在黄昏时刻正在江边愁闷的自己,忽然听到了鹧鸪一声一声的叫声。

  这是辛弃疾常常被提到的一个作品,这个作品里面那种亡国的心事非常清楚,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这一类的作品大概都跟历史上的大背景结合在一起,诗人也用了一个比较恰当的情绪,把这样的感情做了非常深刻的一个传达。


辛弃疾的侠士空间

  大家再来看下面的《水调歌头》。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鹘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水调歌头》)

  我记得这是我在大学时候最喜欢的词,我想是由于里面有一些意象的东西吧,比如“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其实它是一个符号,好像年轻的时候披着黑色的貂裘,然后出去作战,单枪匹马,很豪迈地来往于敌人之间,有一点像那时我们读武侠小说的感觉。辛弃疾其实有一种侠的感觉,他的词里侠的味道非常强,表达的是个人生命的豪迈,那种正义感,或者是很高昂的一种气质。至于下面讲到“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我那个时候都没有注意,我当时注意的只是“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他从这里开始,整个展开的就是一个对北方的回忆,因为胡人骑马在秋天去打猎,南方不会有这种景象,一定是北方。所以我们会感觉到唐诗的塞外诗,像王维,他们都是真的到了塞外,真的到大漠当中去写诗的。可是辛弃疾其实是一直生活在江南的人,他写塞外、写胡骑的时候,其实是想象的,所以他的东西里面的荒凉跟悲壮,并不是真实的感觉,他在想象自己豪迈的时候,常常会跟凄凉性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我想我们特别需要从历史背景上去了解,辛弃疾事实上已经是一个南方人,可是好像是一个不甘心做南方人的南方人,所以他的诗里常常产生出向往北方的一种豪迈和辽阔,我想这个部分构成他文学上最重要的主调。

  我不晓得大家知不知道辛弃疾后来非常富有,他做了很多任的官,有很多很多的土地,是一个大地主,家里养了很多侠客,其实有一点像民间帮会,有他自己的军队。所以他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构成一个很奇特的部分,我觉得跟他后来的那些豪壮性的词有关,因为他自己在家里就是练武,来往的人物大概都是这一类人。由于后来南宋的朝廷根本不主战,所以他就退下来,自己搞了一个想象出来的侠士空间。你读辛弃疾的传记,会发现他是在这个世界里面去完成他的文学,他在里面很悲壮地去唱“靖康耻,犹未雪”这一类的歌,可是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姜夔的世界。他其实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然后变成了一个很豪迈的气韵。


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们再看下面的《丑奴儿》,这是他非常好的作品。辛弃疾是一个创作力非常丰富的人,创作力丰富说明生命力很强,这个生命力可能是要去北伐中原,可是不北伐中原的时候他也有事干,你看他常常就在墙壁上写诗了,他喜欢旅行,喜欢跑来跑去,他把生命力一直挥洒出来。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丑奴儿》)

  《丑奴儿》传诵很广,它在讲一个生命里面非常抽象的感觉,比如“少年不识愁滋味”,现在几乎变成口语,我们常常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年少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做愁。“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为了写一个新的诗、新的词故意去说“愁”。因为这个愁变成了为写诗去拟造出来的东西。“而今识得愁滋味”,在生命经历到所有的沧桑之后,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愁了,结果反而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其实真正的愁,生命里面最大的悲哀,是没有什么话可讲的,别人问你的时候,你也只是回答说,“却道天凉好个秋”。说天气好冷,怎么已经到秋天了,用很口语的方式去结尾。

  这里面也可以对比出辛弃疾的确是跟姜夔不同的,我们说周邦彦、姜白石都是形式主义的诗人,辛弃疾不是,他是重视内容的,所以他会在真正知道什么叫愁的时候,形式都不要了。他根本不想讲话了,只不过说天气好冷而已。

  大家可以把李清照的口语化的部分,跟辛弃疾口语的部分结合在一起,我们会发现口语部分在宋词里面扮演的角色,可以看到文学史一个非常重要的变迁。我觉得禅宗对于宋代的文学、美学都发生了非常大的影响,绘画里面有一派叫做禅画,像梁楷、牧溪,尤其影响到日本的这一派,就是画画不是为了画画,是为了说法。所以绘画上的形式部分要减到最低,能够把大家领悟的余韵的东西提到最高。

  同样的,在禅宗有一个东西叫做“机锋”,机锋是说我讲出一个东西,比如“却道天凉好个秋”,好像没有深意,可是你自己要去领悟里面的意思是什么。就像禅宗的祖师对他的徒弟说:“你吃饭了没有?”徒弟说:“吃过了。”他说:“洗碗去。”“洗碗去”不是一个直接讲的东西,是机锋,看你能不能领悟,你吃完饭就应该去洗碗,你不要再去想那么复杂的问题。在很多禅宗的庙里面都会刻三个字——“吃茶去”,意思是说这个祖师借着情境在点破,就是棒喝的“喝”。他在点破你,让你立刻产生一个领悟的感觉。让你能够从知识的执著回到生活的现世里来。

  比如有一个徒弟问他的师傅,什么叫佛法大义?我不知道怎么把佛经应用在我的生活里。这个师傅就指一指天,指一指桌子上的一个花瓶,徒弟也不懂什么意思,于是出来问李翱。李翱就说:云在青天水在瓶。那么云在天上,水在瓶子里,其实就是一个自然的状况,意思是说你不要本末颠倒了,每天在那边念佛经,念佛法大义,可是连脚下之事都管不好。那脚下之事也是一个机锋,意思是说你回到你最基本的生命认知上。这是禅宗所谓的机锋。

  禅宗最有趣的一点是它带动了整个的白话文学,因为他们觉得一切文字语言都会变成故意造作,弄得大家越来越不懂,所以禅宗是要把知识的障碍破掉。本来读书是为了求真理,结果越离越远,因为不能够回到生活本身了,所以他们提倡用最简单、最通俗的文字,直接去撞破这个知识的障碍。当然,这个部分从唐代的六祖慧能到寒山、拾得这一类的诗人就已经开始了,到南宋所谓的禅宗公案,达到了最高的巅峰,所以它当然对当时的一代文学家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像“天凉好个秋”,就是有时候你会觉得一个朋友问你很多复杂的问题,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天气有一点冷,是不是?你会觉得这个朋友如果懂就懂了,不懂也就算了。机锋常常是顿悟,他觉得其实越说明越变成误解,越离越远,所以这个是白话文学很重要的一个发展。

  在《丑奴儿》里,大家可以看到辛弃疾很不同的面貌,我希望大家可以看到辛弃疾国破家亡的主题,也可以看到他作为一个好的诗人,对于生命的青春形式和老年形式的领悟过程。辛弃疾的确有很好的诗人品质,一个诗人的品质很重要的部分,大概是对于青春的眷恋,以及对老年经历沧桑以后的一种无奈。这一点大概是所有的诗人都有的,不管是李白、杜甫,还是哪一家,都会有这个部分。所以他会感叹到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到了中年历尽沧桑以后,了解了生命是什么样的状况之后,只能用平白的语言说:“天凉好个秋。”


《青玉案》

  下一首的《青玉案》,是王国维最赞赏的一首作品,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以往像侠士一般的,非常关心政治和社会的辛弃疾,出现了非常缠绵的,有点女性、有点深情的部分。我们刚才提到如果没有这个部分,辛弃疾真的就变得粗鲁了,他其实有非常柔软的部分,而《青玉案》刚好表现了他最美、最深情、最婉约的这一面。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经过春天一夜的东风,第二天所有的花都开了。我们看到辛弃疾跟周邦彦、秦观有很大的不同。他常常在视觉上比较辽阔,比如“花千树”,与“叶上初阳干宿雨”不一样,后者是看到一片荷叶上,隔夜雨水留下来的痕迹;可是辛弃疾看到的是一大片花,千树开花。当然这里面有艺术家的个人精神,我们看到范宽画《溪山行旅图》,他看到的就是大山,可是我们看到当时也有画家画鹌鹑,他就是看到小小的鸟。其实人的视觉或听觉会看到不同的东西,听到不同的声音,在美学的世界,它们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经验。我们透过周邦彦看到的更为纤细的东西,周邦彦很像工笔画,像刺绣,而辛弃疾绝对是大泼墨,所以一上来就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注意他形容那个花瓣飘下来像繁星,像雨一样。所以他的视觉感觉是比较大的,是比较开阔、辽远的。为什么会把辛弃疾和苏轼放在一起称为“苏辛派”,因为他们都有比较大的空间感。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他在讲元旦的庆祝盛会,所有的人出来游玩的盛况。所以很多人讲到辛弃疾其实并没有每天在那里卧薪尝胆,他其实蛮有钱,日子也过得很好,所以“宝马雕车,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其实很贵族气。他有他的豪迈,他的钱撒出去也很惊人,他为朱熹办丧礼,是当时惊动朝野的大事。他很爱才,又有侠士风格,听到哪一个文人没有钱,他就把钱撒出去。所以他的豪迈其实跟他的富有有很大的关系,就是他是非常挥霍,他很向往唐代那种侠士风格。

  当然如果你本身很寒酸,你大概也豪迈不起来。他可以拥有军队,拥有自己大的庄院,那些侠士才会跟他来往,所以辛弃疾这个人是可以写成武侠小说的。当时南宋的很多文人很喜欢辛弃疾,就是因为他仗义疏财。当然我们刚才一再强调,他真的命也很好,做官做得很顺利,没有陷在政治的冤狱当中,最后不行他就退下来,搞他的大庄院,完成了他自己在理想国里的另外一个豪迈之气的感觉,他的句子当中都有这种很开阔的力量。

  “蛾儿雪柳黄金缕”,这是讲柳树;“笑语盈盈暗香去”,我们看到这里有一点像李清照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一个最好的创作者的确需要男性的部分,也需要女性的部分,如果你把他这个女性的部分拆掉以后,你会发现他就只有粗鲁,而少掉了深情。


众里寻他千百度

  下面这一段非常深情,就是王国维一直赞美为最好的句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某一个元旦的晚上,到处都是烟火,也许辛弃疾在找他心爱的人,一个牵挂的人,他一直找都找不到,几乎放弃了,可是忽然一回头,发现那个人就在繁华的夜市灯光当中。我们看到他是在写一个事件,可是文学的精彩在于它不是只写某个事件,像王国维就把它列为人生三境界的最后一个境界。

  大家都记得第一个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它是一个对孤独的感悟。

  第二个境界是柳永的:“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就是你爱一个人,你可以爱到一直瘦下去,你也觉得不后悔,你心甘情愿,那是一个痴迷的阶段,别人都觉得不值得,可是你自己觉得值得。

  然而所有的痴到最后近于绝望的时刻,你也怀疑这样下去是不是值得,可是在那一刹那,会出现希望,希望几乎是跟着绝望来的。“蓦然回首”,几乎你要回头了,“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用这三个句子来说明人生有三个领悟的境界,他认为最后一个境界就是辛弃疾的这个状态。所以好的文学会将特定的事件升高为人生复杂的感觉。

  我想辛弃疾当然有他自己的痴迷,有他自己的追逐,有他自己在生命里面一直坚持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不是北伐中原?我想大家也许可以探讨一下,但是他的确有一种热情和理想,他相信人与人之间那种侠的肝胆相照,这个东西他要完成,所以他替别人办丧事,替别的文人解困。我们看到辛弃疾在这些方面完成自己的生命风范,表面看起来是他没有完成北伐中原,可是这种热情转成了他爱这个世界,他成为身边有共同理想的文人的典范。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从这些方面重新感受“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含义,生命里面没有过这个寻的过程,后面的东西都不会有,而且不是一次,是“千百度”,一次一次地找,找到几乎绝望,几乎就是找不到了,意义才出现,最后是不是找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找了“千百度”,它是意义。

  我们在存在主义的哲学里面看到加谬一再讲到希腊的一个神话故事:西西弗斯把石头推上山,石头又滚下来,他就再把它推上山,用它去说明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并不在于完成一个目的,而在于可能就在这个过程里,就在这个循环中。生命的意义就在“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状态当中,生命没有找的愿望,是不会有答案的,答案也许就在找的过程里。所以我觉得诗词、文学的精彩,在于它常常会变成象征。非常精彩的在于“蓦然回首”,其实蓦然回首是非常刹那、非常偶然的。法国后来的美学里面常常讲“偶然性”,就是你没有办法刻意而求,但是你必须在“千百度”当中累积,没有“千百度”,那个“蓦然回首”也没有用。重点不在于回首,你老回头,你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精彩的画面在于:“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完全是一个画面,生命里面如果许诺给你这个时刻,大概就值得了。所以很精彩的文学常常在于它的错综复杂的对立关系。

  我们可能会觉得《丑奴儿》、《青玉案》没有讲国破家亡,可是它们是辛弃疾的好作品。王国维选辛弃疾的作品,没有选我们通常教科书选的那几首,反而选的是这一首《青玉案》,它里面的生命情境非常精彩。


村居老人辛弃疾

  对于辛弃疾的复杂性的了解,大家看过了他的《水龙吟》,现在看到他的《丑奴儿》,看到他的《青玉案》,你几乎已经看到三个不同的辛弃疾,各位再看一下《清平乐》,这又是另外一个辛弃疾,很像杜甫的晚年,完全像一个村居的老人。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像不像我们小学唱的一些歌?“醉里吴音相媚好”,这里非常有趣,我不知道大家可不可以了解到辛弃疾是要死在战场上,不肯做南方人的,他会去批评那些求田问舍的人的。可是有一天辛弃疾老了,忽然发现南方的吴音其实蛮好听的。大家了不了解,这里表现了北人南来很有趣的过程,本来“江南游子”是一直要回去的,可是有一天,大概因为喝醉酒了,放松了,觉得自己不见得一定要背负国家的伟大使命了。忽然听到江南这个地方的语言好媚,跟北方的语言不一样,很妩媚、很柔软,感到彼此讲话声音的美好。这个时候,你会觉得辛弃疾好像是一个在江南生活很稳定的人,仿佛他自己感觉到周遭的环境其实蛮好。所以我一直觉得辛弃疾真的蛮复杂,这个复杂有可能是南宋环境造成的性格分裂,也就是一方面你是一定要去唱《满江红》的,而另一方面你会觉得你去参加一个“原住民”的“丰年祭”也蛮好玩的,也不见得一定冲突。

  “白发谁家翁媪”,看到白头发的一个老太太、老头子,他不认识,这当然就是民间的小老百姓了。辛弃疾的诗里很少出现这样的人,现在自己大概年纪也大了,那种沙场秋点兵的豪迈之气过去了,也会感觉到这种市井小民过日子的状态,在这种状态里过日子好像也不太管朝代兴亡,也不管要不要北伐中原,就是过他的日子。

  所以下面句子非常精彩,从这个白头发的老先生和老太太开始,他们在那边无聊,看到大儿子在“锄豆溪东”,在溪的东边种豆子。“中儿正织鸡笼”,第二个儿子在编养鸡的笼子。“最喜小儿亡赖”,这个“亡”就是“无”的意思,记得我们讲过秦观的“无赖”,无赖就是什么事都不要做,懒洋洋的。最喜欢小儿子什么事都不干,“溪头卧剥莲蓬”,就在溪边,把莲蓬剥开吃莲子,还不肯坐起来,要躺在那边吃,这里是民间非常自然的一个景象。这种画面,我们在另外一个部分的辛弃疾身上是看不到的,另外一个部分的辛弃疾永远是紧张的,永远是要准备去打仗,准备要北伐中原的,你稍微躺下来就不爱国了。可是这个时候辛弃疾有另外一个部分出来。

  我希望在这一次选的作品里,大家可以看到辛弃疾的复杂,也就是人不是那么绝对的,他有好几个面。我们看到在《清平乐》里,辛弃疾看到的是自然人的状况,不是政治人。其实杜甫有过这种经验,杜甫在年轻的时候大部分的作品都是跟战争、跟忧国忧民有关,可是他到晚年回到四川,盖了一间草堂,他写的大部分诗就是这一类东西。“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说老妻已经年纪很大,在那边拿一张纸画来画去,是为了要跟他下象棋。他那个小儿子拿了一根缝衣服的针在敲,为了要做钓鱼钩。杜甫到最后也是回到这个经验,觉得人其实不光是活在朝代兴亡里,还是要过日子的,过一个很简单而且朴素的日子。所以我觉得辛弃疾在《清平乐》中所表现的画面非常有趣,南宋后来有一类山水画,就是画这种生活里面非常民间的景象。其实是有意避开那个大山水的雄强,甚至觉得对那个部分无能为力,回过来去肯定生活里面一些很简单的事情。


醉里挑灯看剑

  我们看完了三首比较不同的辛弃疾的作品,再回来看我们常常看到的辛弃疾,就是“标准本”的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作为军人的辛弃疾出现了,要打仗的辛弃疾,喝醉酒,把灯芯挑起来,让火亮一点,然后去看一把剑,非常侠士的感觉。“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我刚才已经讲过,塞外对辛弃疾来讲,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他根本就没有到过塞外,他自己想象出在凄凉悲壮的环境当中,那种沙场秋点兵的景象。所以这个部分我们一再强调说,辛弃疾其实是想象了一个他自己最悲苦或者雄壮的那种经验,把国愁家恨放在他自己身上,他是在理想世界当中驰骋疆场。而在历史上,我们看到他做官做得不错,可是他其实连打仗都没有打过几次,因为当时根本没有什么机会打仗。

  “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想象的战争是比真正的战争要美好的,你会觉得完全像武侠片一样。“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感觉到自己像一个老将军一样。大家记不记得我们讲北宋词的时候讲过范仲淹,范仲淹写这一类作品的时候是有真正的感觉的,因为他当时是戍守边疆的司令官,所以他在写到“将军白发征夫泪”的时候,是真的有那个感觉。而辛弃疾讲自己“可怜白发生”,好像是一个老将军的感觉,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经验过,完全是从范仲淹这一类的词转来的。可以说,不只姜白石是一种形式主义,辛弃疾也有一部分是形式主义,而且我们认为最典型的恐怕刚好是一种政治上的形式主义。


豪壮的《水龙吟》

  我们再看《水龙吟》,这种词牌他写得很多,基本上有一点像《满江红》,是一种比较豪壮的调子。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水龙吟》)“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有没有发现金庸的很多东西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它很像武侠小说。武侠小说有一部分是很富于幻想性的,它把侠变成美学。所以在我们整个的文学系统里面,它是可以建立起一个很让人向往的东西的,就因为它不是真实的,因为真实当中的侠或战争都不是如此,可是它完全变成了美学的部分。“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当然这是指传说里面的东西,是说在夜深的时候,会看到地面上的光投影到天上的斗牛星。

  “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这部分是辛弃疾的好东西,你即使把它从政治里抽离,这种个人生命跟宇宙之间的对话关系,的确也是很迷人的。所以我们在欣赏辛弃疾的时候,会感到他的情操跟苏轼很类似,没有那么多的耽溺性。我们看李清照,看秦观,看周邦彦,看柳永,都有很大的耽溺性。那个耽溺性是深情,可是有一点牵连不断的缠绵,比较接近女性气质。而苏轼、辛弃疾的深情,常常有一种决绝,所以你会感觉到他们的生命跟山高、潭空、水冷在一起的时候,不会眷恋,不会纠缠不清。我想大家可以对他们的这种不同做很多的类比。

  “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这种文字非常接近苏轼的感觉。“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

  下面是典型的辛弃疾的句子:“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一个人一生将近百年的生命的悲苦和欢乐,与千古以来的朝代的兴亡,好像一时都可以在这样一个悬崖上看到,都可以在这个高楼上看到。他有一种超越地去看生命当中大经验的眼界。“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大家可能对于辛弃疾典型的句型,已经有了比较多的理解。


杯汝来前

  下面是《沁园春》。《沁园春》本来就是写比较豪迈性的调子,它是一种长调,可是大家可以看到,下面这个《沁园春》,表现了辛弃疾在晚年非常有趣的一个方面,他常常用词来写古文,他把《论语》、《庄子》全部化成词,好像编成新的句法,我觉得跟戏剧的流行有很大的关系。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沁园春》)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有一点俚语的感觉;“老子”这个词是讲自己,有点像一个演员在舞台上称自己“老夫”的感觉。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白话与词的关系,戏曲与词的关系。大概当时辛弃疾看了很多的社戏、戏剧,使他在文学的形态上改变非常大。“杯汝来前”,杯子你过来,很像喝醉酒的人讲的话。他不是过去拿杯子,他说,杯子,你给我过来。这种喝醉酒以后的文字、文法上的颠覆性的东西,产生了非常有趣的效果。“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点检”,好像应该是检查别人,可是他要检查自己的身体。我要检查我自己活到现在,身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形容自己对于酒的渴望,好像一只很久没有受到滋润的锅,“釜”是锅的意思。“于今喜睡,气似奔雷。”这些文字都是比较粗犷、比较直接的,把婉约派的词完全颠覆掉了。可是幸好我们刚才讲到辛弃疾有《丑奴儿》或者《青玉案》这一类比较深情婉约的句子,不然的话,这一类的作品我们会发现它很粗,而且有一点太过随意,词的工整性几乎完全不管了。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大家注意在“汝说”之后加了引号,完全是剧本的写法,因为已经拟设了角色。所以大家可以了解,辛弃疾这一类的词越来越倾向于戏剧的规则,他会拟定你说、我说、我怎么样、你怎么样,然后加引号,如果不加引号的时候,你无法了解“汝说”是你说的。

  “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这里越来越不像词了,今天我们也会讲某某人的现代诗写得像散文,可是散文和诗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其实非常的暧昧。很多人说诗词要押韵,有平仄;散文不必,可是不一定,散文有时候也有它的对仗。我们读秦观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你会觉得比较像诗,它有着比较严格的诗的浓炼性,有丰富的隐喻性的象征在里面。可是我们在读辛弃疾的《沁园春》的时候,大家有没有感觉他是平铺直叙的,你会感觉到诗意比较少,我相信当时也一定引发了很大的争议,很多人会觉得辛弃疾这一类作品根本不像诗,像“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根本不像一个诗的句子,而是一篇文章的句子。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这根本是把庄子的句子直接拿来用了。“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他把杯子当成一个对象,一个活的人的感觉来看待,所以“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杯子跟他说,你要我走我就走,你要我来我就来。这里产生了很多戏剧性对话的空间,其实莎士比亚的剧本有一点像这个样子,每一个角色出来的时候,都念一首诗,用诗句对话的关系来组合戏剧。

  到了元曲出现的时候,大家会更清楚地看到,这一类的句法在民间戏剧当中早就已经开始。可能由于辛弃疾他们的好奇,他们创作力的旺盛,于是就采用这样的形式来写诗。可是并不说明他们一定把这个作为主流,在某一种的意义上,也许辛弃疾觉得这只是一种好玩的东西,但并不是他正统的部分。


悲壮美学

  下面两首是辛弃疾比较典型的作品,第一首是《贺新郎》。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我记得我在年轻的时候最喜欢《贺新郎》的第二段:“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注意下面:“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很迷人,完全像日本片。这里讲的是荆轲,所有送荆轲的人全部穿白色的衣服,因为知道荆轲此去就是死亡,所有的侠客穿了白色的素服,送丧的礼服,这里面有一种悲壮性。所以我特别提到说,现在回想起当年那么喜欢这种句子,是因为它的悲壮,恨不得自己能够去参与这样一种死亡性的抗争。所以其实它的内容不是希望的,也不是温暖的,而是绝望性的。很雄壮,可是是绝望性的雄壮。“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这大概是最典型的辛弃疾的句子了。

  这首词的两段,第一段是在写王昭君:“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这里讲花在凋零,这个“芳菲”是指花,也在讲一个年轻女子的岁月青春。“算未抵、人间离别”,开始带出了王昭君。“马上琵琶关塞黑”,骑在马上,带着琵琶,要出塞外去嫁到藩邦去了。“更长门翠辇辞金阙”,“长门”是讲所有宫里面的妃嫔住的地方,“翠辇”指镶满了翠鸟羽毛的车子;要辞别皇帝的金阙,跟他告别。然后要骑上马,带着琵琶出走。

  在这首词里他讲了两个悲哀的东西,一个是王昭君的悲哀,一个是荆轲的悲哀,都是出塞外的时候那种生命的荒凉。他似乎是在用他们来讲自己的生命,可是事实上我们提到过,辛弃疾并没有真正这么荒凉过,他只是在他的理想国的世界里表现这种荒凉。我不知道大家理不理解,荒凉、悲壮有时候会变成一个美学,变成你欣赏的感觉。我们常常会觉得很奇怪,在年轻的时候非常希望去做荆轲,变成林觉民,或者是岳飞那种人,很向往一种绝望、悲壮性的死亡,其实在现实里你无法去完成,可是在文学的世界里,它变成了一个美学的典型。

  在我们的文化史上,这种美学其实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比如《林冲夜奔》,这出戏是在元代出现的,表现的是一个不断被欺压的男子,夜奔逃亡之后的荒凉、悲壮,这大概是北曲里面非常动人的画面。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在现实当中受到挫折和阻碍以后,自己的出奔、出走,可能要变成一个可以抽离出来的美学范本来看待。

  所以这里面讲到的昭君、荆轲,尤其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很明显,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讲辛弃疾自己,他把自己设定为历史里面这种悲壮性的人物。当然我们可以说文化史上影响最早的可能是《史记·刺客列传》,在《史记》里,荆轲、聂政这些人物所展现的风范,就是用极大的热情去碰撞他所认为的社会里面不义的东西,去完成他生命的悲壮。辛弃疾其实一直在追求这样的美学,在他的文学里也得到了最高的表现。

  我们看最后一首《永遇乐》,大家也比较熟,我记得这一首也是我们中学时候的教科书里选过的,当时提倡学这个东西。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在江南这些地方,对于孙权这些历史上的人物,辛弃疾有一种怀旧,可是这种怀旧里面还是希望能够激发自己的一种激昂之气,最后他归到的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这些历史上曾经有过企图心的英雄,在这样的地方好像给予了他很大的豪壮之气。这跟我们看到周邦彦在金陵怀古的那首词,是完全不同的调子。它不是回忆,不是怀旧,而是如何让自己感觉到当年那些人生命的开拓性。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好像是一个老将军,把自己比喻成历史上的廉颇。别人在问,你最近吃饭怎么样呀?从而判定他还能不能打仗,还有没有志气,还有没有所谓北伐中原的企图心。最后用这样的问句来做一个结尾,还是把他的豪迈之气继续发展了下来。


站在老百姓立场上看待战争的姜夔

  我们现在跳回到姜夔写的扬州,大家可以看到同样在写扬州,会发生多么大的不同。因为扬州等于是南北隔离的时候,最重要的一个防守的城市。大家知道清朝顺治帝时“扬州十日”,扬州一破,江南大概就破了,所以扬州是很重要的一个城,在整个南北对立的状况下,它控制住江淮这一带。作为对比,下面我们看看姜夔写的一首《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扬州慢》)

  大家注意,《扬州慢》是在姜夔之前没有的词,他到扬州以后,自己写了一个曲子,在这之后才有人填这个词。所以他说:“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就是过扬州,“夜雪初霁”,下过雪刚刚晴了。“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因为刚刚打过仗,金兵刚刚来过。“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还有军营吹角的很悲哀的声音。“予怀怆然”,他感觉很难过,因为扬州本来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方,可是现在变成了前线,变成了非常萧条的感觉。“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所以是他自己做了一个曲子,注意这不是填词,他把这个音乐写完了以后,然后再填上词,所以他还是音乐家。我们看到他下面的写法,大家可以感觉到他跟辛弃疾到底不同在哪里。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这个淮河旁边有名的古代都市,我们在讲唐诗时就说过“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因为扬州是一个繁华之地,是一个享乐之地。“解鞍少驻初程”,讲到他自己停留在这里。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对于这种形式主义诗人的作品,在文句上的解读会越来越难,因为他讲究音乐性,每一个字的用法都非常困难。“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就是金人南下,要打到扬州来,要过河。“废池乔木”,等到跟金兵打过仗以后,所有原来繁华的城市、树木都已经废弃、凋零,变成废墟了。“犹厌言兵”,老百姓现在提到打仗还是怕得要死。

  有没有发现“犹厌言兵”这样的句子在辛弃疾的诗里是看不到的,辛弃疾是非常金戈铁马的。可是姜夔看到了老百姓的感觉是“犹厌言兵”,因为一个繁华的地方变成一片废墟了,老百姓受尽了战争的痛苦,觉得不要再打仗了。这就是我刚才强调的,我们在文化史上要看到两面、甚至三面、四面,它们各有不同的角度。同样对于扬州,辛弃疾和姜夔看到的也是这么不一样。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黄昏的时候姜夔散步在扬州城,听到军队的号角声响起,感觉到一种荒凉跟寒冷。一个最繁华的扬州,忽然变成了空城,几乎没有人了,这其实在写战争过后的一个悲惨状况。我们不能说姜夔的文学没有自己的观点和态度,他其实有自己的态度,而这个态度其实也提出了一个跟辛弃疾不同的平衡。

  “杜郎俊赏”,大家都知道杜郎是唐代的杜牧,杜牧在扬州写过非常有名的一首诗,我想大家都知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姜白石认为“杜郎俊赏”,就是杜牧曾经这么欣赏过这个城市,可以在这里花很多钱,跟那些歌妓谈恋爱。所以十年过去以后,可以赢得青楼所有歌妓都在谈这个男子的爱情故事。

  “算而今,重到须惊。”他想想杜牧从唐代的中期到现在大概两三百年过去了,扬州还是扬州城,如果杜牧今天来大概也会吓一跳,扬州怎么变这个样子,因为战争已经使它变得残破不堪了。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豆蔻词工”,非常年少的这些歌手、伶工,可以把词唱到这么工整。姜夔在这个时候自度一曲《扬州慢》,写完以后他要交给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我们说十三岁叫做“豆蔻年华”,他要交给这些十三岁的女孩子们,让她们把词按照他的谱唱出来。“青楼梦好”,是说他在扬州的歌楼上面,自己还在写诗写词,好像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可是“难赋深情”,好像觉得毕竟有一个什么东西没有满足,其实背后是在讲战争。姜夔是很委婉的,并没有直接说是因为什么原因“难赋深情”。我相信姜夔当时是会被骂的,国破家亡了,还在写这样的词。如果旁边有辛弃疾在扬州写了另一种类型的词,姜夔自己也会害怕,觉得是不是应该写一点田单复国的故事,而不要写这一类“豆蔻词工”,或者“青楼梦好”一类的句子。所以大家由此可以看到两个人个性的不同。


辛弃疾和姜夔,很难比较优劣

  “二十四桥仍在”,这是姜夔很有名的句子,大家可能知道,这个句子是从杜牧的诗出来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唐诗里面杜牧写扬州的句子,因为扬州有一座桥,据说有二十四个桥洞,在月圆的晚上每个桥洞底下有一个月亮的倒影。当然现在我们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不是确定,可是历史上认为它是中国建筑学上非常精彩的东西。“二十四桥明月夜”,也是讲扬州的繁华,姜夔把这个东西转成他的词,变成“二十四桥仍在”,就是唐朝的二十四桥,到了宋朝还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说那个波心还在荡,可是冷冷的月亮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当然会感觉到繁华已经过去了,连月亮都很悲凉、凄凉,没有话可讲。这是他最有名的句子。

  如果我们说辛弃疾在扬州写出最有名的句子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姜夔的就是“波心荡,冷月无声”。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境,我们很难比较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也许我们在生命里需要“金戈铁马”的时候,跟需要“冷月无声”的时候是不同的情境;有时候你会在“金戈铁马”里面得到慷慨激昂的美,有时候你在“冷月无声”里感觉到萧条荒凉的美。所以文学大概不能定于一尊的原因也在这里,因为我们生命的情境需要不同的东西来做比附。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他的文字的精炼性非常惊人,他不是去讲那种大气派或气势,而是去讲很精致的幽静的感觉。

  下一首《点绛唇》也是姜夔非常有名的词。有没有发现李清照写过《点绛唇》,有没有发现辛弃疾很少写《点绛唇》,几乎没有,他大概很不屑于去写它。这种东西是很女性的文化,是一种比较纤细的美。


只讲自己的心事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点绛唇》)

  北宋的词人有那么多人写春天燕子来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用燕子去讲心情。也有那么多人写另外一种雁,鸿雁,鸿雁变成很多的象征。可是姜夔觉得“燕雁无心”,其实燕子跟鸿雁都没有特别的意思,它们只是“太湖西畔随云去”,它们来来去去就是一个自然的现象。“数峰清苦”,几个山峰清清凉凉架立在那边;“商略黄昏雨”,好像在黄昏的时候下雨,有一种画面的感觉。“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也是姜夔的名句。我们会回想到辛弃疾写山水时怎么写:“遥岑远目,献愁供恨。”可是在“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里,山水是自己内在心事上的一个荒凉的表白,它跟政治无关,跟历史无关,跟社会无关,它只是自己的心事。所以,所有辛弃疾外放的部分,姜夔都收回来,变成自己心灵上的某些整理的东西。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这是他非常个人的,非常凄苦的一种心境的描写。

  下面的《长亭怨慢》也是姜夔的“自度曲”,所以他的音乐家的身份甚至远要超过文学家的身份。我在香港的时候,曾经听过他们大学里面整理出来,用广东话唱的《长亭怨慢》,他们认为那是古谱,也就是姜夔的古调的唱法。如果今天我们用国语唱,其实很多音韵都不合了,而广东话里面很多的音韵与古调比较合一点。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长亭怨慢》)

  “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这一句是最重要的部分,长亭是跟朋友告别的地方,“长亭树”是在告别的亭子旁边的树,每一次告别都伤心得不得了,哀苦得不得了,如果长亭旁边的树也有情的话,它不应该这么绿,不应该这样“青青如此”,把咏物转成咏人。我想大家知道这方面用得最好的是唐朝的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那里说的是“天若有情”,姜夔这里用到的是“树若有情”。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用到了唐明皇、杨玉环的故事。“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这里的很多意象其实我们在古诗词里面大概都看到过,只是姜白石把它们重新经营与拼凑了一下。他的编织经营的技巧可能更高,在不重视形式主义的文学史上,常常会对姜白石有贬义,认为他不过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工匠、词工而已。胡适也称姜白石和周邦彦为词工,可是胡适还好,他认为词工不见得没有意义,因为他们在炼字炼句上,以及锤炼音乐性上都有很大的贡献。

  我今天特别希望大家能够了解北宋词转向南宋词的时候,美学上发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变化,以及这个变化在文学史上的贡献。


End